柱子支撑着的栈桥稍稍伸入到海中,看似什么外人早先留下的一件古文物。可是在冬日的午后时分,当一艘又一艘汽船驶来,像老牛归圈般在附近打转,这栈桥就焕发出活力来了。一辆小机车轰鸣着驶来,推着一溜翻斗车。这时一个矮个子男人正缓缓从桥上走过,随后,矮矮的红船上和栈桥桥头会扬起一阵子尘土,遮天蔽日地飞扬一阵子。这股尘土总算刮起在远处,哈丽叶不必为自己那些晾着的漂亮衣物发愁。她自己洗衣物,纯粹是出于喜欢洗着玩。就愿意想它越洗越白,像斯宾塞笔下的少女,每隔几分钟就去草坪上看一眼,发现它果真变得白多了。可索默斯却说,再白下去,上面的颜色就串了,她在草坪和灌木丛上就只会看到些色块,而不是台布和衬衣了。
“别吓唬我啊!”她说,其实她承认这是很可能的,于是又若有所思地说,“不,不会吧。”
一天下午,索默斯下去到沙滩上散步,边走边欣赏那些五彩缤纷的贝壳,有粉的、棕色的、七彩的、亮紫的和深红的。海,平而静,人们在往船上装煤。码头上的小火车头在吐着白烟。他正要从那下面过去,这时他注意到,沙滩上一些人在捡让海水冲得光滑滑的圆煤块,那一片海滩不正是一道堆满纯净煤块的黑色陡坡吗?那些煤块不正像任何鹅卵石一样浑圆光滑?那儿一般来说总会有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捡煤块,把大一点的装入麻袋中去。在浅浪拍击的岸边,索默斯听到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种英语教他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听到一种外国腔儿的——可是这里澳大利亚劳动者的声调中透着某种教养良好的手艺人特质,不像是出自在海边捡煤块的人。他看着站在阴影中的他们。是的,他们像任何人一样自重。不过,其中一个很明显是威尔主人,就爱拉东西玩;而另一个则集民主的傲气和奇特的下等人气质于一身,恰似一个丛林土匪一样。“对我来说他们更像生人,”索默斯自语道,“比意大利恶棍甚至印度人还陌生十倍。太陌生了。可是他们的生活态度,他们那种平平常常的生活方式却极像儿时我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可他们为什么让我感到那么陌生呢?”
他们对他的审视表示无言的抗议,于是他继续朝别处走去。他来到了高大的栈桥下。上方,仍然停着那辆机车,阴暗处,桥身在往下滴水,令索默斯反感,不想从那下面过了。他抬头向上看看,那机车司机身着肮脏的衬衣,光光的胳膊也脏兮兮的,正跟另一个男人谈天。那另一个人冲他打着招呼,让索默斯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威廉·詹姆斯。他呆立不动,冲威廉报以一个惊喜的微笑。
“怎么,你来这儿有何贵干呀?”索默斯打着招呼。
威廉·詹姆斯走到栈桥边上,可还是听不见,因为海涛声大喧闹了。他脸上露出他惯有的微笑,这让索默斯永远也弄不清是在嘲弄他还是在聪明地表示友好。
“您能上来一下儿吗?”威廉措姆斯吼道。
于是索默斯便手脚并用顺着坝墙朝铁轨这边爬上来。
“我一时还下不去,”威廉·詹姆斯说,“我得见一下这儿的经理,然后坐这趟船走。我刚要走,没听到船鸣笛吗?”
“上哪儿?回悉尼?”
“对。我有时过来做点煤炭生意,方便时就坐运煤船回去。大海挺平静的,用不着等火车。你怎么样,还好吗?在这儿独自生活还行吗?”
“挺好的。”
“就是孤单点儿吧。我猜,您不喜欢见这儿的经理托玛斯先生吧?他可是个体面人儿,是南威尔士来的。”
“对。我最喜欢任何人都不认识。”
“那对我们有些人倒成了恭维。不过,我知道这话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杰克对我说过,你见到袋鼠了。我听说了,他对你十分热情。我知道他会的。袋鼠,他十分了解你,他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听我说,如果你打算在这儿呆下去,你可能会得到一吨煤。看起来,罢工就会结束了。那个仲裁会就算输了,不是吗?”
“我猜也是的。”
“哦,肯定会的。肯定会。他们在谈论什么条约,废纸一张罢了。哼,这个国家,什么一纸协议,转眼就可以用它包鱼,就值这么点儿。”
“我猜这就像爱尔兰,人们并不想达成什么协议。”
“你算说对了。工党那一边的人要的是他们自己的革命。什么?”他看着索默斯,嘲讽地笑着,乜斜着眼,像在眨着眼睛一样。“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他继续说,“从拉选票的成绩上看,他们是输了。你对工联派怎么看?”
“总的来说我很讨厌他们。他们纯粹是工人阶级中的钻营渔利者,最让人讨厌。他们也让工人阶级出洋相,这是我的看法。”
“我也正这么看。工人们让他们出洋相了。那让工人们来当家做主不好么?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的主子了。但我十分怀疑他们能走好这最后一步,什么?”
“袋鼠也帮不上忙吗?”索默斯说。
“不行广威廉·詹姆斯灰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看他这个人?你能懂他吗?”
“不大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有太多的闲暇招待客人,好像他手头没有工作似的。”
“哦,他只是偶尔那样。不过,他是个好笑的救世主,对吗?他倒不太像戴着荆冠的。要是把他缚在十字架上,那样子就会很可笑,对吗?”
“我想他并无意上十字架。”索默斯生硬地说。
“这我可不知道。要是哪个坏的党控制了他,就难说了。人们常说一磅乳酪里总会有许多蛆的。”
“那我就烤乳酪。”
“哈!对,我自己就很喜欢烤乳酪,或者威尔士兔肉,谁都这样。”
“不过,你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这些澳洲人会让他失望,想过吗?“
“没——有,”威廉·詹姆斯说,“我想他们不会让他失望。不过,如果他自己摔了跟头,你知道的,他们很快就会忘了他。”
“听话茬儿你并不是个热心的追随者。”
“哦,我对什么都不那么热切。我倒想知道我在追随什么呢。不过我看得出来,袋鼠这人是个奇才,哦,他真算得上是个世界奇才。如果只是为了快活,我愿意跟他在一起,胜过跟任何别人。除了这个,该怎样就怎样。我可不愿意被甩在快活的外头。”
“可是你并不想太献身于你的领袖吧?”
“是的,并不太想那样做。我并不认为那是强烈的献身精神。不过,我认为他是个世界奇人。当然,他并不值得我为他掏心掏肺,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说话间,威廉·詹姆斯的灰眼睛又意味深长地乜斜着看索默斯,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我觉得,当他跟我说话时,他的模样都是漂亮的。”
“没错儿,他能迷住你,这很好。不过,我这号儿矮胖子看他的眼光跟瘦子们不一样。当然那只是表面现象了。我还是能看得出,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了,就冲这事儿这么有趣,我也会跨海过山来找他。”
“有趣儿的结果会怎样?”索默斯问。
“哦,那我可不知道。没人知道。”
“可是,如果你相信——”
“在我看来,一个人可以相信很多,也可以相信很少。总的来说,我们只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什么信仰不信仰的。”
“你是永远也不会信什么的。”索默斯笑道。
“除非谁来强迫我。”杰兹说道,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索默斯盯着这个身材短粗的人,他身上那套做工讲究的衣服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他身着这么体面的衣服,倒有点像囚犯穿的囚衣似的,这一点在他的举止上最能表现出来。真是一个沉默寡言难以驯服的矮胖子囚犯。但是在他那监禁着的灵魂中却有着另一种神秘和魅力。
这两个男子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西南风中。他们面对着左边上风方向码头上黑色的铁轨,小小的火车头在桥上滴着水。右边,铁轨伸延着,黑得奇特,穿过一片小小的农田,田庄上矗立着一座波纹铁皮顶的房子;铁轨继续向前伸延,穿过一大片农田,田野上收割后的玉米秆子和大豆枝子已干枯成一片乱糟糟的茬子;再远处是一片低洼灌木丛,静静的山顶那边就是煤矿了。在这静谧的岸边,那条铁轨看上去是那么黑,那么光滑,十分奇特,看似很不自然。火车又拉响了汽笛。
“这儿有点冷了。”索默斯说。
“是冷。他这就要来了。”威廉·詹姆斯说。
他们又一起站了一小会儿,看脚下泡沫下浅白的沙滩和深蓝的海,看一片片干枯的草地和草地上的一座座平房。
是一种奇特的同情把他们两人连在了一起,这种同情心存在于索默斯和杰克或索默斯和袋鼠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同情,只是一种古而有之的根深蒂固的知性。
“好了,再见吧。”索默斯说,一心想在那经理拿着什么合同到来之前赶紧走开。他同威廉·詹姆斯握了手,不过杰兹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伸出了他的手。他们目光相遇了——特莱威拉那躲躲闪闪的灰色目光中透着嘲讽,教索默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心中生出了傲慢。
“不同的人,路子也不同,特莱威拉先生。”他说。
威廉·詹姆斯不语,自顾僵硬地笑着。这让索默斯觉得,这个人会至死都带着这副生硬嘲弄的笑脸。
“我跟索默斯太太说过我的想法,”杰兹操着浓重的康沃尔口音道,“我怀疑她会不会比我的信仰更多些。”这回他的笑容消失了。
“她说她完全相信袋鼠。”
“她现在是这样吗?她对谁这么说的?”
“我”
特莱威拉仍旧微笑着,那矮胖挺直的身材站在那儿恰似一根电线杆子一般。索默斯又看他一眼,皱起眉头,猛然掉头朝堤下看去。那康沃尔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执、漠然、孤独,似乎他独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他眼看着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滩,缓缓地在海水冲平的岸边礁石上走着。他手揣在衣袋里,低着头看那一汪汪儿的水。特莱威拉眼中的倔犟目光一直没变,甚至那经理走过来时,他还是这样一副样子。
可能是因了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一切对他来说都突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去了悉尼,到了库利的办公室。但是,在头半个小时里,第一感觉上的厌恶依旧。索默斯不喜欢他的外表,那种袋鼠的样子令他感到可恶。渐渐地他们开始接近。袋鼠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紧张、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点可笑。就是这种滑稽的袋鼠样子,教索默斯生气并溢于言表。他在生硬地说着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谁?”他说,“看看这些个澳洲人吧,他们的确很友善,可他们缺乏内在的东西,他们的内心空空如也。你怎么能仰仗这样的空秫秸秆子?他们可以把自己说成是玉米秆子。他们很优秀,很有男子气,很独立不羁,那只是外表。可内心中并非如此。孤独下来时,他们简直就不存在。”
“可是他们许多人在灌木丛中孤独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种呆滞、木然的目光死盯着他的客人。
“孤独?什么样的孤独?肉体的孤独。他们变得全然空虚了。可他们精神上并不空虚,虽然他们精神上与世隔绝。只有这样的人你才能依靠。”
“我在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不是在这儿。叫我说呀,在这儿顶没有可能。殖民地国家嘛,总是外在的东西多一些。什么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秆一样空虚。这里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与灌木丛啦、洪水啦之类的东西做斗争,为物质需求和生活便利而斗争,挣扎得一塌糊涂,使得内心世界全然外露,一个个全变成了欲壑难填、粗壮无比的玉米秆子了。”
“玉米秆子还结玉米呢。我发现他们慷慨大度到了极点,这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旧世界里,人们总在陪着小心,没完没了地为心灵讨价还价。可这儿呢,人们从来懒得讨价还价。”
“他们没有心灵,怎么说得上讨价还价?可是他们却更为自傲。你拿这样的人怎么办?建一座稻草城堡吗?”
“可是,我信任他们。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一点。”
“可能吧。尽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秆城堡。你把它建在什么上头?”
“可是他们慷慨大度,慷慨到极点了。”袋鼠叫道,“我爱他们,爱他们。别跟我挑剔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爱他们。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不相信他们的慷慨大度,就该相信你那种来自旧世界的谨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气急败坏地叫着,“我不!你听见了?!”说完他笨重地坐进椅子中,像一个做困兽斗的阴郁之神。索默斯顿了顿,只觉心跳都停了。
“那就说服我去相信他们有多慷慨吧!”他干巴巴地说,“他们挺不错的。可他们没有那种让他们成为他们自我的永恒心灵,即孤独的灵魂和主心骨儿。他们的主心骨早就离开了中心,跑到外面来了。对这样的人你能拿他们怎么办?你可以把这些玉米秸一把火烧光,可说到永远怎么办——”
“我告诉你吧,我讨厌什么永远。”袋鼠叫道,“凤凰是从灰烬中诞生的。”他说着,生气地在椅子中扭动着身子。
“那就让她去诞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样。我可不想再冒这种险了。”索默斯那样子颇像一条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们!”袋鼠自言自语着,“至少你还可以拿他们点一把火。而欧洲泛潮的火柴却永远打不着火,这可是你说的。”
“点把火干什么呢?你点火为什么?”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着突然一跃而起,面对着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摇着他,几乎要把他的头摇掉。他在不停地叫着:“我不在乎,告诉你吧,我不在乎。有火就会有变化。如果这火是爱,那就会有创造。那叫火种。有火种对我来说就够了。火,火种和爱,我关心的是这些。我跟你说,别挑剔我。别用你那种古老欧洲泛了潮的态度来挑剔我。你接受不了火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些。慷慨而有激情的人们,你怎么敢挑他们的毛病?你,你有什么可炫耀的?”说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样子颇像一头阴郁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并没有被说服。但他发觉自己想被他说服,想让他牵着走。这种欲望充溢着他的心。于是袋鼠在他眼中又变得漂亮起来:像一个庞大漂亮的神在晃动着,看似笨重的他会突然变得如同电闪雷鸣一样迅速灵活。索默斯真希望这个坐在椅子中庞大而漂亮的人能起来,牵着他走。
可是,去哪儿呢?去哪儿?被牵去,可是去哪儿呢?他压根儿不信有什么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类的地方。可是有这样的体验呀!只要此时袋鼠站起身来,索默斯就会不顾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给他去。他渴望这么做。他知道,他只须走过去,把手搭在那个阴郁之神的庞大身躯上,他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那样,袋鼠就会像电云一样跃起来抓住他,抓住他后他会生出狂喜。他知道,这样的狂喜会使他终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索默斯颇感奇怪,他觉得他已经到了狂喜的尽头,这种狂喜对他来说再也不具备神秘感了,至少,或许是没了魅力了。他的心在沸腾着。他的整个身体和每一丝神经都想走过去触摸那个了不起的人,让他产生风暴般的反应。可他的灵魂不想这样。于是心中沸腾着的彩色泡沫随之破灭。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镜。
他说:“你可别想着我只是个情绪容易冲动的傻瓜就跑了。”他的声音有点吓人,透着某种奇特的冰冷与理智,这是索默斯从未曾听到过的。
“我就是相信爱之火。我相信,它是一切创造性活动的灵感之火。我是全然相信爱之火的。理智上我也这样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我用它来为爱服务,就像一件锋利的武器,永远教它保持锋利,有杀伤力。我不爱的时候,我只使用我的意志和机智。爱的时候呢,我相信我孤独的单相思。”说着,这声音变得冰冷呆板。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这种变化几乎像什么淫秽的东西一样令他恐惧。这全然是这个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难道爱是创造性活动的唯一灵感吗?”他声音微弱地问。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对此生出疑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吗?”
索默斯想他知道还有别的,但他不想在那个锋利的刀子样的声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没回答。
“除了爱的力量,还有什么别的激发人的力量吗?”袋鼠接着说,“没有别的,爱让树开花,撒下种子。爱使动物发情,让鸟儿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儿来。人在世上所创造的或者说将来能创造的也就是这些了,请允许我使用创造这个字眼儿,它指的是人最高层次的生产活动。”
“我自己也总用这个字眼儿。”索默斯说。
“这很自然,因为你知道怎样思想更能获得灵感。这样说吧,人作为人所创造或将要创造的,都是靠爱的启迪和爱的力量。不只是人,所有的活物儿会趋向创造,新的创造,靠爱来创造美和可爱的姿态。我则会更进一步。我相信,太阳对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种爱的形式。”
“那,地球为什么不飞向太阳呢?”索默斯问。
“理由是一样的。爱是相互的,双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爱中,一方是要试图抑制对方的、令对方保持其本真的可爱本质。对任何一个真正的爱者来说,如果被爱的一方毁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认同爱者及其天性与自我,这都是最大的灾难。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对任何一个爱者,这都是最大的灾难,他会尽最大的努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地球和太阳,则找到了一种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则还没有。人要学的课程太难了,他的意识既十分复杂又十分有限。这就是我们面对的课题。男人爱他的被爱,只是出于爱,他还绝少明白,他只有爱她独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够爱她。这种自我对他来说永远应该是一种奇特、快乐的秘密。情人们应该了解对方,这是一个可怕的误区,一种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会发现,只有他们相互了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变得神奇。全然的未知,这才是爱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爱者就伏在我们的胸前,伏在我们的臂弯中,但却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我们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意欲尽可能多地了解认识事物,我们自以为认识了实质,自以为可以支配一切了。可是,太阳却永远在我们不可知的远方,像过去一样不可知。每个人的爱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阳一样。我们对一个人有所了解,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对这个人,我们能知道的,只有两点,而且是通过心灵的直觉来获得这种认知:我们了解他是否忠于他内心深处生命与爱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违抗并与内心的生命与爱之火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也是他自己的敌人。”
索默斯聆听着。他似乎全然听懂了这番话。他相信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这话一点木错。”
“那,你不信什么呢?”
“我不那么相信爱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灵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这种说法。总还有别的什么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那,请告诉我,那个别的是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说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你也并不想听。”
“不,我想听。”袋鼠厉声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头脑听。”
“管它什么,说吧,说。”
理查德傻坐着。交流的灵魂就像一头驴:你可以把它牵到水边,可你不能强迫它饮水。
“怎么说呢,”他说,“这意味着我们的末日,首先意味着原来的我们的完结。随后,至高无上的神再次进入我们体内,是从下进而非上边。”
袋鼠闻之腾地一下坐起身,像动物从黑暗的角落向外睁大眼张望那样盯着索默斯。
“你什么意思?什么从下面进来?”他叫道。
“也就是说,不是通过心智,而是通过下方的自我,那是个黑暗的自我,可以说是阳物的自我。”
“通过阳物的自我进入我们体内?”袋鼠尖声反问。
“这很神圣。你永远看不到那神,甚至无法想象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阳物的我身边,在黑暗中仁立着。”
“阳物的你,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那不就是爱吗?”
理查德默默地摇摇头。
“不,”他缓缓地说,声音很遥远,“我懂你的爱,袋鼠。它全然来自精神,来自头脑。你只把下体的自我当成精神的工具来操作。但现在,该是让精神离开我们的时候了。该让‘人的儿子’走开,让我们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发的神:他就在下体的自我那冥冥的门槛旁,我下体的自我。就在下体的我的门边,有一个伟大的神。他让我感到荣耀,同时我又惧怕他。而精神,则像一支燃尽的蜡烛那样,完了就完了。”
袋鼠阴沉着脸凝视他,那脸看似一张面具。
“是该让精神走开了,”他像个梦游者那样喃喃着,“该让精神离开我们了。”
索默斯垂着头听他讲话,抬起眼皮看着他。袋鼠仍旧端坐着,像一尊冻僵了充满怨怼的泥菩萨。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复了常态。
“啊,”他叹息一声,透着恹倦、无奈和降尊纤贵,“我可是从来也玩不转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啊。这也算我的一个短处吧。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爱’不也是神秘的东西吗?”理查德颇为反感地问。
“我的爱?怎么,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样,很简单。”
“对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爱这玩艺儿已经变成破纸片子一样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恼火地说。
“像纸片子一样?哦,我可不这么看,可爱的孩子。你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一点你并不自知。可你是。你心里有个魔鬼,它让你心理变态,不让你成为一个可爱漂亮的人。我来为你驱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声音。
“没错,我要为你驱魔,”袋鼠坚定地说,“我就是要驱走魔鬼,解放你那美丽的安德洛米达之灵。”
“那就试试吧。”理查德冷冷地说着,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
袋鼠一下跳将起来,俯视着他的辩敌,似乎他要扑下来,以激烈的热情窒息住他并驱逐他体内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着,令袋鼠无法触摸他。
“我要试一试,”律师微微沙哑着嗓子大叫道,“你让我试试,就是给了我这个特权。我将要爱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伙子,我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注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爱你吗?在没见到你之前很久我就爱你了。”
理查德蜷缩在椅子中,像一条蛇一样,抬起眼皮瞟了瞟那个俯视他的大个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从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去触摸那个人的身体。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会自动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两个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着洛瓦特的眼睛,那双蓝眼睛上似蒙着一层云、一片雾,像魔鬼的目光难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阵子,但那个人却是不可改变的。
袋鼠墓地转过身,说:“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头野兽,洛瓦特,如果我打不过它,那你就受罪吧,我亲爱的。可是,你瞧,我是爱你的呀。”
“听起来这话像一种威胁。”索默斯笑道。
袋鼠倾过身子,手轻轻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瞧你说的,”他的声音变得细小而轻柔,“我没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我的灵魂呼唤着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却伤害了我。”
一时间理查德脸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肩上那只手愈来愈沉重地按下来。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话说得婉转,“‘你说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坚持这样。我觉得,爱,咱们的这种爱,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药。的确,我懂得在我下体的门槛边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当成一个词组来重复。是在神圣的黑暗中男人相遇并相触,那是一种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下这种爱。那种交流中是没有爱的,但却有比爱更深刻的东西。爱,在我看来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精神似乎像某种纸一样的东西。没办法不这样想,因为我懂,还有另一个上帝。”
肩上的手滞住了。
“不过,您是否在发明一些新词儿,表达的其实还是我所指的东西?我称那叫爱。”袋鼠侧视一旁,语调奇特,平淡得很。
“我是让您觉得在做这样的事吗?”洛瓦特温柔却冷静地问。
索默斯脸色苍白自顾端坐着,抬头望着袋鼠。袋鼠像一朵巨大奇特的激情云朵笼罩着索默斯。随之,似乎那光焰和震颤从袋鼠身上消失了,那朵云彩变得更暗更沉重了。他叹口气,把手移开,转过身去。
“嗯?”他说,“唉!”
索默斯站起身,他开始发抖,颇感虚弱。
“我得走了。”他说。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说。
索默斯二话没说就走了,剩下那个人瘫在椅子中,像被打败了一样。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荡荡的,情绪全无。
他那天要在考尔科特家过夜。哈丽叶也是。不过他并不急于回那儿。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灿。他坐上电车出了市中心,然后下车步行。在这个国家,夜幕降临,他就会觉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过是一场幻景,此时天空在沉降下来。银河,一片如烟星云就在他面前飘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进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惨淡如烟的星汉流泻下来,那么近,直直铺展开来,就像一条路伸延而去。你尽可以避开上方那条路上奇特的黑暗渊薮和鸿沟,独自走下去,向着彼岸的星云浮岛,向着南方,越过鸿沟中刺眼如灯塔的星星,你就会踏上一条新的路,上一个新的高度。会有一条新路的,在那儿。这个僵死的地球上没有立足之地,你会全然沉没下去。
他看到,在黑色的海平线上,一条船上闪着明明灭灭红若伤痕的灯光。是它们——男人之路的标志——火辣辣但疲惫的目光。他转过身,不去看远方那船影,仍去看银河那面下斜的巨大坡面。他真想摆脱这醉生梦死的人类、空乏身。心的爱情和烦恼环生的欲望。为何不遁入冷漠与孤独?为什么欲望总是像锁链一样教人恼怒不已?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羁绊,独往独来?为什么不像塘鹅那样猛然缩紧身子,然后再纵身跃起,像一弯白亮亮的金属弓箭直射人海中,激起汹涌的浪头来,随之全然销声匿迹,划出一条下滑的曲线,在水下抓住自己欲寻的目标,再凯旋上升,抖着水淋淋的身子跃入丽日晴空之中?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逼迫、逼迫、逼迫自己走上欲望之爱的大路,坚硬的爱之路?甚至要像袋鼠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塘鹅那样纵身入海,沉下去,触到那条曲线的最底端然后再上升?或像一只鹰、一只鸢飞速下降再上升?
这是个奴隶的世界,人人在表达爱。为什么要与他们为伍?为什么要迎合他们?为什么要随他们而去?为什么不冲击那看不见的东西从而获得一种交流,就像塘鹅冲入水中看不见的世界或一只鸢从高空扑食一只老鼠?扑捉,然后离去,重返孤独。接触,再离开。总是要重返孤独。为什么像千千万万条鱼或干千万万只老鼠那样拥挤在海中和陆上饱食终日?这是个奴隶的世界。那为什么不做一只天上的塘鹅,拥有两个世界?为什么只有一种属性?如果我要与什么相会,那应该是向下、向下,在看不见的世界,一旦我浮上来,就要与孤独为伍。在看得见的世界里,我孤独,是个孤独的人。我与他物的会合是在地下的黑暗中,塘鹅跃出水面,它身下仍有成千上万条鱼在游动着,但是它们却是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游动着。那就是大海的魔力。让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海洋中颤抖去吧!
他总算到了威叶沃克,发现人们在小聚。威廉·詹姆斯在那儿,维多利亚碰巧做了威尔上干酪。桌上摆着啤酒。
“正好赶上,”杰克说,“再晚来半小时,可就喝不上了。怎么来的?坐电车?”
“嗯,还走了一段路。”
“晚上过得好吗?’哈丽叶间。
他看了她一眼。立时这个聚会因为他的到来出现了冷场。
“我们谈不到一块儿。”他说。
“我就知道你们谈不到一块儿,长不了的。”她说,“我看得出,你不会乐意老拉二提。”
“那你看我像拉琴的吗?”
“我不止一次眼见你死拉活拉了。”哈丽叶反唇相讥,“除了干这个,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摆弄几支曲子呗。”
他没回答,屋里一阵沉默。他脸色苍白但神色坚定,像一只奇特的贝壳。
“你们在为什么提心吊胆呢?”杰克安抚他们说,给索默斯斟了一杯啤酒。
“没什么。我们俩是南辕北辙。”
“你去之前我本应该告诉你这一点的。”杰兹有点得意地说。
维多利亚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索默斯。她简直被他迷住了,就像一只澳洲鸟迷上一条蝰蛇一样。
“索默斯先生是不是有点怪,”她说,“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索默斯瞟了她一眼,眼角上堆着笑意,可他那笑中却藏着某个奇特微笑着的魔鬼,冷得像一块冰一样。
“不,他很介意。别拿他的表面现象当回事,他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哈丽叶叫道,“我现在懂他了,他这些天一直心清不好。”
“是吗,为什么?“维多利亚说,“今天下午他在这儿时可是好好儿的。”
“是啊,”哈丽叶恹恹地说,“是不错!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了。”
维多利亚再看看他那神情自若、光洁的面孔,眼角上仍堆着笑。她对他的着迷程度仍一分未减。
“真不错,这威尔士干酪,”他说,“再有点红胡椒就好了。”
“红胡椒?”维多利亚叫道,“有啊!”说着就起身去替他取。她把东西递给他,他盯着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客气地道谢。在这种情况下,他讲话的声音便十分有乐感。当然这教哈丽叶不舒服。可维多利丽亚仍旧翘着手指感到惊讶。
“你感觉如何?”杰克问。
她只是笑笑,这才想起该坐下。于是她坐下,琢磨自己该做什么。
“这么说,你跟袋鼠谈不来?”杰克悠悠地问。
“我十分敬佩他。”
“在那儿你不会孤独。但是你不会失足,不会爱上他。”
“我只打个趔趄,随后又能站稳了。”
杰兹吃着干酪不禁大笑。
“那就好!”他说。
“你打个趔趄,然后又站稳了。”杰克说,“你可真有心眼儿。我们可是一下就栽了跟头,踢腾几下就没了气儿。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我们相敬如宾。我说要走,他马上就说想走就走。”
杰克瞪大了眼,甚至杰兹都停住了进食。
“你们吵了吗?”哈丽叶问。
“吵了,还挺凶。不过吵得一点不俗。我们客客气气分了手,我说过的,好离好散。”
“你这人真是的。你是专门去惹他生气的。我早就知道。你干吗这么恶?”哈丽叶说,“你这人,不坏别人点事儿就不开心。”
“我凭什么非要跟谁都合得来呢?”
“那倒用不着。可总不至于故意唱反调吧?特别是对库利先”生,更不该这样。人家喜欢你,是那么热心肠儿的一个大个子。人家关心你在想什么,你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可你不,还要想方设法气人家。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招人烦的歹毒丈夫!”哈丽叶说。
维多利亚闻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可索默斯仍旧礼貌地端坐着,面带微笑。
“他请我,我当然十二分地受宠若惊了,”他回她,“否则,让人请出来我会感到反感的。可我并不反感呢。”
“你不反感!”哈丽叶叫起来,“我可知道你会作假。正因为你表面装假,你才心情不好的。”
“可你该知道,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静深沉地答道,“这就是说我没装。”
“哼,那反倒更坏。我实在烦透了你的坏心情了。”
“可是,索默斯先生并没有心情不好呀!”维多利亚叫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好脾气,真的。要是我冲杰克说了这么一通儿,他会气死的。对不对,杰克?”说着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想试试,不等你说完我就把你送进煤棚子里去关你一夜。”他像个老妈妈那样幽默地答道。
“再说我也不会那样。话又说回来,你敢关我,那就跟你拉倒。反正你会发火的。”
她换着她丈夫的手臂冲索默斯笑笑。
“只要女主人说我脾气儿好,”索默斯说,“我妻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感到负疚了。”
“得了吧,你会感到负疚的。”哈丽叶说。
“女主人可是一点没挑你的毛病。”维多利亚叫道。她今天着一件雪仿绸上衣,样子俏极了。“她认为你是这些人中脾气顶好的一位。”
“什么?”杰克叫道,“那我呢?”
“不管你在不在这儿,都比不上他。今晚你对我就不怎么样,而威廉詹姆斯则从来就没对我好过。可索默斯先生却好得不行哎。”说着,她腾地羞红了脸,模样颇为动人。她低眉凝视索默斯,他则自顾笑得更为欢畅。
“你听我说,索默斯夫人,”杰克说,“咱们做个交易,直到她们改了主意为止。咱俩划根火柴赌一下,让他俩去私奔一下怎么样?”
“那威廉詹姆斯怎么办?”维多利亚急火火地说。
“嗨,谁也用不着为威廉·詹姆斯发愁。”他自己说,“现在他该滚回家去。”
“不,”哈丽叶冲杰克说,“我不会划什么火柴打赌的,谢谢。玩这游戏可不上算,白费蜡。”
“那有什么,也许你划到的是不起火的那一面,”杰克说,“下次才划到着火的那一面。”
“不,”哈丽叶说,“我去睡了,你们爱怎么划就怎么划、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吧。晚安!”
说完她腾地站起,维多利亚也跳起来陪她去她的卧室。索默斯夫妇在托里斯汀各有一室,现在来到维多利亚家,她也安排他们各居一小间。
“怎么,”杰克说,“今天晚上是你的不是吧?”
“不,”索默斯说,“也就是不投脾气,不过我们能理解,没别的。”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杰克说,“他在琢磨你的世界,这一点我看得出。”
威廉詹姆斯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他狡狯地看看索默斯,那双淡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怀疑地审视他。
“索默斯先生可是毫不在乎,轻而易举地会许诺的。”他说。
“不,”杰克说,“你们这些从古老国家来的人太瞻前顾后,不敢冒险。我就不这样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计后果呢。干完一件事后你有的是工夫去琢磨它。要是你傻乎乎地后悔了,那说明你当初就不该干。我从来不知道后悔,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把它干成。一个男人要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握紧拳头、从不下跪。那样,他就能随心所欲了。他所要求的是,别人也随心所欲,无论男女都该这样。少来点前怕狼后怕虎吧。杰兹,我送你去上电车,我得散散步,消化掉这一肚子威尔士干酪。这会儿维基暂时向着索默斯先生不向着我,我也木吃醋,何苦来呢?”
维多利亚正收拾盘子,似乎闻而不知其声。两个男人出去了,索默斯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中,他此时的确在生气,生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气:他天生来的,一恼怒发疯就显得十分英俊。他听到杰克酸溜溜的暗示了。他也知道维多利亚迷上了他:她决不拿爱当儿戏,因为她离旧的世界太远了,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现在,她全然受着自己感情的驱使,全然着了魔。
她说话了,是那种女低音:“你不是生我的气吧,索默斯先生?”这时她是那么美,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又像个欲望强烈的美丽处女向一个旅人献身一样——以欲望之神的名义。这教索默斯不禁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着她滚烫的面颊,回答说:“我怎么也不会生你的气。你可是太迷人了。”
她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满含着光芒,那是献身的目光。他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顿觉四肢充盈。那一刻,是力量的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他四肢充满了欲望,那欲望就如同力量一样。这些日子的愤懑似乎在这一刻了结了,就像一束文火最终升华为火焰。这并非是爱,只是强烈的欲望,他知道这一点。巴克斯神,狂欢的酒神,手持刀枪狂欢。她眼中闪着圣光,就是巴克斯,真正的巴克斯。杰克不会吃这酒神的醋。这团火,在烟消之后,是十分纯净的。他的手指尖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火的柔美。
可是他那惯有的顽固劲儿又上来了。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如下的决定,或许是恐惧使然。
“晚安。”他对她说,“杰克一会儿就要回来。你今晚看上去太美了。”
说完他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关上门时,他在想是否仅仅是懦弱所致。名誉?就杰克来说,没这个必要,这很明显。那哈丽叶呢?她是那样一个诚实的女人。她会懂,凭她的感觉,名誉的败坏木在于行动而在于欲望。同样对她来说,名誉并不在于信守诺言,而在于诚实地追随一种真正的感情。在此,他用不着考虑什么名誉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属于神圣的巴克斯的那一刻,去追随那火焰?如果生命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呢?或许全是旧的道德习惯使然?毋宁说是恐惧或杰克所说的那种自我承诺。可能只是因为这个。那一刻是维多利亚的癫狂时刻,她癫狂时就是这样一副巴克斯的神情。维多利亚就是维多利亚。既然如此,为什么拒绝?
异教徒的方式,众多的神,不同的祈祷,巴克斯神一个个神圣的时刻。还有别的神的时刻:宙斯和赫拉,阿瑞斯和阿芙罗狄蒂,所有伟大的神的机遇。为什么不去了解所有的神的机遇:从赫拉的最重要机遇到白驹过隙般的爱奥或勒达或加尼美迪的瞬间机遇?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了解这一切吗?特别是巴克斯神那堂皇、旋风、如刀如戟的一个个瞬间机遇?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抓住这样的瞬间契机,一旦遇上为什么不抓住?
可在他内心深处,他仍旧是个固执的清教徒。而他灵魂深处则一片漆黑,一片阴郁,十分不屑。那些所谓的时刻早就稔熟在心了,一想起来就厌倦。那些欲火令他难以面对,更不会教他行动。这些对他来说形同乌有。有一扇斜坡通向冥国,通向一片广漠、神圣的阳物黑暗世界。在那里,你会像身陷埃及的那黑暗世界一样,被至高无上的神拥抱。要么去那儿,要么就无处可投身。他再也不要想象那些神了。
他在沉思中不经意地转过身,听到杰克回来的声音。随之他开始假寐。在澳洲他一直难得睡个好觉,似乎是土著人的魔魂在他睡着时潜入了他体内,把他旧的体格全然破坏了。睡眠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痛苦,还没完没了地做梦。这天夜里,他刚做了一个颇为生动的小梦,便醒了。一梦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恼火。而在家时,他是不到黎明时分不做梦的。
那个梦不过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弯着腰在干点什么小事,或许就是在折上报纸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这时他感到胳膊有点刺痛,随之听到身后一个男人调侃笑谈。似乎他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一个陌生人,一个粗粗拉拉壮壮实实的澳洲男人。这时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他们在我头上套了一条麻袋,缚紧了我的胳膊,让我蒙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们趁机从卧室里偷走我那只棕色的小包,那包里可是装着我们全部的钱财啊。”紧迫的现实令他震惊,他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不过,好半晌他也弄不清这样的事实,诸如:“我并非置身‘咕咕宅’中。我并非在马伦宾比。我是在悉尼的威叶沃克,考尔科特夫妇就在隔壁。”良久,他真的醒了。不过,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过了,那大概也只是梦中才有的事,很难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们就动身回南海岸了。杰克颇为调侃地对索默斯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们处得不怎么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对我自己不是也不满意吗?”
“这年头,别太较真儿了。”杰克说。
“可能我是非较真不可的。”
“可你知道,你不可能让一切都完完美美地等着你去享有。要学会游泳,就得先淹上几回,呛几口水才行。”
“怎么个挨淹呛水?”
“还不懂?我觉得你是想做什么事之前先要十拿九稳,全明白了再做。可有些事是不可能这样的。你得先一头扎进去,就像把狗扔进水里一样。”
索默斯对这番话十分不以为然,心中悻悻然。这是他们遇上的头一个真正的冬日。悉尼的清晨,寒雾弥漫,湿雾欲滴。山里——蓝山山脉中一定会下雪的。可是雾幕撩起后,蒙蒙细雨也收起了雨丝,淡黄的阳光如水流泻。
哈丽叶在火车上不得不跟同行的旅客交谈,因为洛瓦特此时情绪十分不佳。这是个红胡子的威尔士人,淡蓝色的目光中透着些许哀怨,似乎一切都是那么不尽人意,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样子。他说他的名字叫伊文斯,开着一间百货店,在澳洲已经住了十六年了。
“这儿夏天热吗?”哈丽叶问,“我猜挺热的吧?”
“是的,”他说,“极热。我记得有一阵子下午两点就上床躺着,热得不能动弹。热得让人顶不住,太热。”
哈丽叶在印度尝过酷热的滋味儿,信他的话。
“你认为要很久才能适应这个国家吗?”她随后又问。
“嗯,我想得四五年工夫你的血才能变稀点儿。少于两年都免谈。”
“四五年!”哈丽叶重复道。但她脑子里这时想的是这句“让你的血变稀”。变稀!真叫怪!洛瓦特也听到了这句话。而他的血则很难变稀。很明显,他要在这国家呆下去,还要熬上四个年头才能适应。那,如果血真变稀了,又会怎么样?他看看伊文斯先生:苍白的尖鼻子,红头发,淡蓝色的目光中透着哀怨。伊文斯先生似乎同“旧世界”来的人聊起来很感愉快。“你们是旧世界来的?”这是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血变稀后教他看上去缺了点什么。可他绝不要再回威尔士。哦,不,绝不再回去。
“到了这儿,咱的血比在旧世界时稀了。”澳大利亚人似乎把这当成了一个科学说法。理查德觉得,他不想让他的血变稀以适应澳洲的制度。可到了晚上,入睡之后,毫无疑问这种新陈代谢会迅速疯狂地进行。
黄昏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回到“咕咕宅”,天上飘起了小雨。哈丽叶一脚迈进门,着实松了口气。
“噗!”她长出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她四下看看,便去整理沙发上的小垫子。前几天为了除尘,他们把这些垫子很是抽打了一番。
索默斯则来到草坪边上,这儿靠海近些。海水正呼啸着,一排排浪头涌动着,浪并不太高,却是长长的,一波接一波汹涌翻滚。天空灰蒙蒙的,海天之间扯起了一道道昏暗的雨幕。而在南边,正有一片黑鸦鸦的雨幕随风袭来。栈桥尽头,风浪之中,一条长长的满载运煤船正随波颠簸,要挣脱缆绳漂走了。可那海浪实在绵长,水流过于汹涌湍急,使得这条船难以调头离岸。
无色阴沉,可大海相比之下却显得白亮,只是色调颇冷。浪涛呈现为黄绿色,泛着白沫。一排浪头一般会泛起三道白沫来,前赴后继地随海浪翻卷而来,而有时也会有四道泡沫。绵长的浪涛拍打着海岸。海岸上景象荒凉一片:浪潮退下后,沙岸裸露出湿漉漉的陡壁来。礁石让雨水冲刷着。那矮爬爬、狭长的黑色汽船仍旧在风雨中飘摇,远看影影绰绰的。
索默斯走回屋,突然开始除下身上的衣服。转瞬间他已赤身跑过雨中,清凉的雨水立时洒了他一身。啊,城里那场炽烈的情感经历太教他燥热得慌。哈丽叶惊讶地看着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过去看。
他飞跑过沙滩,那儿凉风习习,雨点儿稀疏。他径直跨进水中,扑入涌上来的浪花中。这海水至少看似翻滚着。浪头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尝尝太平洋的滋味。啊,清凉湿润!清凉湿润!海浪又退下,沙滩在他身下又散开,他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儿晾在沙滩上。他再次扑入水中。一道道墙一样的浪头在不远处汹涌着,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间不容发地咆哮而来,那白色的浪墙正“哗啦啦”压向他。就在那澎湃激荡的白浪背上,那条影影绰绰的汽船在挣扎,看似骑在什么枝头的一朵花儿。
他没敢游近那浪墙。不,那汹涌的绿色波澜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滩上。但是波涛的冲击对人是有好处的;如果你逃跑,海浪会沉重地砸到你的后背上;如果你向前冲,它会迎头冲来,扑入你怀中。
走出海水时,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悬在绿波白波之上。海岸边翻涌着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阳光一般。雨水落下来,倒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哈丽叶手执一条毛巾穿过草坪走来。
“这样可真不错!”她说,“早知道这么好,我刚才也来下海了。”
但他没理会那条毛巾,而是进了小洗澡间,站在莲蓬头下冲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气味。哈丽叶手拿毛巾跟过来。他用手挡住她的脸冲她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干身子,才向她走来。
未了,她更为好奇了。结束之时,外面天色已暗,她冲他笑道:
“太棒了,很时髦呢。直接从海中走出来,像另一个动物似的。”
棒、时髦,这种词儿让他觉得很不适合描述刚才的情景。他给她端来一碗热水,就去准备茶点了。风声开始大了,淹没了大海的涛声,但仍能听到屋外海的咆哮。他们喝茶,吃了愠悖酱的烤面包。那七把掉了壶嘴的茶壶在红白两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闪闪发光,那块布占了硬木桌的一角。谢天谢地,他感到凉爽而清新,很是超然,虽然不像在家中那么受用。没有家里的受用感,这反倒使他觉得庆幸。这间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响,它就像海滩上的一只贝壳,清凉,弥漫着海的气息,而不是一只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杰克·考尔科特的驳斥还让他觉得如鲠在喉。或许说到底他只是个来澳洲混饭的,爱夸大事物的重要性,尤爱在未知物前装成全知全能的上帝。澳洲人把英国老家来的移民称做Pommy。
老师:乔治,你干吗打他?
乔治:老师呀,他叫我Pommy。
奥西(一只眼睛已经变色):嗯,你是个Pommy,难道不对吗?我能让你不是Pommy吗?
Pommy据说是石榴的简称。而这种发音在一个顺其自然发音的国家中便与移民一词的节奏相近。还有,移民们在血末‘变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征是圆脸和红脸蛋。人们这样说。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这个词。让词源学家们姑息吧,这种词的变异是合理合法的。
或许,索默斯自语道,我就是个傻乎乎的Pommy。假如我的血已经变稀,就不会对同“袋鼠”同甘共苦或与杰克义结金兰感到大惊小怪。我即使不是个红脸膛的Pommy也是个青脸Pommy。当然了,这些人把一切都视之自然,并且希望我也这样做,可我却像一条掉进油锅里的鱼儿,又蹦又闹。那是注入了太多“灵魂”的缘故。当你的血变稀后,便只剩下灵魂的残渣了,你的机智与感情全然离你而去了。正如同杰克所说,你会把一切视之当然。难道这样做不是最理智的吗?总比你钻牛角尖儿硬要用你的条条框框去衡量要好。唉,血一变稀,你就会忘却许多。可要忘却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忘却,你又说不上来忘却了什么。首要的是,这样做是与古板的英国理性传统势不两立的。其次,一旦你的血变稀了、没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谈你的感受了。
“你这杯澳洲红酒淡多了。”索默斯上床前无意中看到映在镜中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这样说,“你瘦得如同一只空瓶子,可瓶中酒却不能淡。我这几天简直是在犯傻。”
可他又自忖:“难道我愿意让自己的血像他们那样变稀不成?血变稀了,人也空虚了。我想要这种奇特的透明血液,让它成为一种对照物吗?这种血使人感情无常,空虚苍白。当然,在我的血未变稀之前,我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看问题的。天知道,这个充满博爱的世界上,人类何以用同一种眼光看问题。须知,不同大陆上人们的血浓度并不同,血不同,心态必然不同啊!眼光绝不会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