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一二七年九月二十八日苏格兰杜纳榭领地
这是个星光晦隐的夜晚,云层下的月亮亦是模糊不明。米迎勒节前夕(译注:九月二十九日,为纪念天使长米迎勒之基督教节日,因时值秋收,算是重要节庆),由这一队骑兵式样不一的武器与铠甲才知他们乃是随时可为边界双方服务的佣兵。此时他们在年轻队长的率领下,正向北横越基佛山区。在他们身后,两辆木轮上包了铁皮的沉重货车在勉强可称为路的狭小的山径上勉强前进,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十二位弓箭手安静地随行在后。
未几,杜纳榭领地上一座古旧的防御堡垒现身在不远的前方。这座堡垒是在罗马人占领时期由塞尔特族长建造的,至今仍然挺立在碎石砾瓦之中。木墙之后只剩下一座茅草覆顶的石塔,护城河中污秽的死水反映出模糊的月光。
这支奇怪的军队由一个月前才刚满十六岁、高瘦而年轻的黑发男孩在领导。他举起手,下达停军的命令;他立在马镫上倾身向前,凝望着浓雾里他那受人争议的产业,那在他的血液里流窜着、几乎和皇室象征一样重要的产业。他转向侍骑在侧的红发巨人。夜晚纵使漆黯,他黑眼中却闪耀着几近邪恶的火花。
“那些笨蛋睡着了。”他语带冷酷的满足说道。“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
“是啊!”杜威利望着这个在他流亡期间他所服侍保护的男孩.脸上挂着相同的笑。“我倒希望卜赫曼领死时是清醒的,他沿着行伍迅速地重复命令,直到所有的战士都望向他,这样他才会知道是你下的手。”
男孩咬紧下鄂,想起卜赫曼爵士在他脸上留下的侮辱的唾液。即使是在一个多月后的现在,他耳边似乎还听得见那可恶的谋篡者侮辱的谩骂。到大卫国王的法庭上争取自己继承的产业实在是件愚蠢的举动,那里没有人理会一个男孩以一个男人的控告,更别提当时卜赫曼提供了皇室二十位作战的武士,而莫柴尔却连一位都拿不出来。再也不会了,他苦涩地想着,他再也不会到任何一位国王跟前乞求正义。正义不会平白被赐予,只有为它而战的人才能得到它。
他抬头望了眼飘过月亮的乌云,再望向马车停驻的地方。“上帝是祝福我们的。它暂时不下雨了。”他决定似地说。
男孩在马鞍上转身面向身后的人群。“每个人都去拿两支未燃的火炬。”他简洁地命令。“弓箭手,把你们包好布的箭浸满松脂。”他自这支复杂的军队望向一个正准备点燃马车上大松脂桶的男人,摇着头说:“待会儿,哈伯,我要先准备齐全。等他们看到我们时,一定要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的人数经不起久战。”他提醒缺牙的男人。提起缰绳,他骑回后方的人群中。“吉伯”,他向一个男人说。“在弓箭手爬上树顶时我要你掩护他们,华特负责补充箭,威利和伊凡则在树下举高火炬让他们点火。”
他沿着队伍迅速地重复命令,直到所有的战士都望向他,点头表示服从。这个计划早先就已经准备布置妥当,但柴尔希望不要有任何失误,迟疑只会遭致抵抗。
男人一一把裹着油布的火炬浸人松脂桶里。弓箭手在哈伯带领下,无声地散开到恶臭袭人的护城河附近的树上。在他们攀爬到射得中木墙的火线距离内的枝头上时,树叶发出悉卒的声音。缺牙的哈伯发出乌鸦叫的信号,表示大家都已就位。威利带领一小队人马在悬桥附近的树林布署,准备拦劫任何想逃走的人,同时另两队骑兵围住城墙。在城垛上巡逻道上有位哨兵执着兽角灯笼,火光像星光般地闪耀着,清楚地映照出城边的景色。在他终于走向巡逻道另一点时,所有人才放松了呼吸。
男孩总算是点了头。威利骑回马车上装满热煤的开口铁壶边,掀开盖子将自己的火把插入壶中,直到松脂着火。此时一位弓箭手对准目标拉弓射箭,哨兵被未包裹油布的箭射落,他无力的哀叫声在跌人护城河的脏水时消失。
两分钟内,树森便被燃烧着的火焰照亮了。男孩策动着他的坐骑,对着沉睡中的堡垒清晰大声喊话:“卜赫曼听着,莫架尔来向你要回杜纳榭了!”这句喊话是向茅草屋顶开火的信号。
柴尔拿起自己的火把,沿着木墙骑向威利告诉他的兽栏方向。他站在马镫上,将火把丢过木墙。追随他的佣兵们也跟着扔下他们的火炬,浓烟告诉他们里头至少有十二处着火。他们绕着圈子大叫,企图让堡内的人以为他们的人远超过真正的数目。
兽栏里的火势很快便蔓延起来,受惊的羊群和马匹被席卷而来的火焰烧到,开始尖声嘶呜。自谷仓至塔楼,几乎每一个茅草屋顶都着了火,从床上惊醒的人们发出愤怒的呼喊和狂乱的尖叫,有些人赶去救火,有些则拿起武器匆忙地开始抵抗。
装载松脂的马车驶近,一位佃农拿起包着油布的火炬点燃,分配给每位骑马经过的战友。燃烧的火把在黑暗中飞人城墙,划出成千上万拱形的弧线,很快地暗夜便被浓烟和大火照亮。一些勇敢的抵抗者在爬上城垛时若不是被击溃,便是为燃烧的火炬所阻而后退。
在哭叫声中,悬桥被想逃出城的人们急急放下而发出嘎吱声。柴尔在纷乱嘈杂中对着哈伯大声命令:“现在行动!”
马车向前行驶,似乎要向城内冲出的人们撞去。当桥端撞击到对岸支撑的铁桩时,哈伯推倒松脂桶,把松脂尽数倒在桥面上。威利倾身点燃桥面,骑马正欲冲出来的地刻面对好几英尺高的火焰,他们高声诅咒,马匹狂乱地踢起前脚。柴尔认出卜赫曼的身影出现在燃烧成橘红色的木墙边,
他粗肥的腰围特别显眼。柴尔骑至浴火的桥边,大声侮辱这个篡夺他产业的人。“被你夺走家产的男孩已经长大了,用你的唾液来灭火吧!”
那年长的男人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在怒火中他驱马越过桥面的大火,长剑闪耀着光芒,映照在分崩离析的木桥。一时之间他的坐骑差点失蹄,但在惊惶之中,它还是奋力冲抵对岸。卜赫曼自鞍座上倾身攻击柴尔,他用力过大,差点把自己从马鞍上摔下来。男孩举起借来的盾牌闪过这致命的一击,一场肉搏战开始展开。
汗水和烟灰在年纪较大的男人头盔保护着的脸上留下一条条的污渍,双眼中流露出对柴尔的鄙视。“你不会活着拿到它。”他咆哮着。“你刚刚替自己掘了坟。”
在他说话的同时,身后的木桥开始崩溃,切断他所有后援。“错了,你才是保不住它的人。”柴尔反驳道。“只剩下你和我了,卜赫曼。没有国王替你出头了。”他骑近赫曼,在较年长男人的脸上吐了口口水。“这叫以牙还牙,赫曼,而且我来要回自己的东西。”
“你这低等的狗!”赫曼自马鞍上起身,狂怒地攻击那男孩。“我花了黄金买你的命。”
他错估了柴尔的战斗力,男孩左手举起盾牌抵御过那一击,右手则抄起他偏好的阔边斧同样猛烈地反击,他砍中年长男人肋骨处的护甲,干净地自他身侧划下深至腹部的伤口,卜赫曼立时自马上跌落。
柴尔翻身下马,走至这夺走他家产的男人身边站住。当他望向裂开的伤口时,赫曼脸上流露出无边的痛苦和恐惧。很显然地,在一个小时内他就会死了。
“我要忏悔。”他喘息地说。“我需要上帝的悲悯,看在圣母的分上,帮我找个修士。”
柴尔的回答是拾起那男人的剑,压在他的胸骨上,用力刺到底。赫曼的身体开始僵硬,随即软了下来,他的头无力地下垂,一道鲜血自他嘴角流淌而下。“不,赫曼。”柴尔细声说道。“这是你能自我这里得到的所有悲悯了。我要先见到你的灵魂下地狱才替你传唤修士。”
他转过身去,威利正看着他。柴尔一语不发地投入巨人的怀抱,沾满血的双手攀住他。柴尔抬起头,望入威利泪如雨下的眼里。
“我带你回家了,威利。杜纳谢是我们的了。”
“我从未曾怀疑你能力包,从来不。”这杜纳榭的私生子向后一步,对着他服务了十六年的主人露出嘲弄的微笑。“这全是你的了,大人。”
“是啊!”柴尔巡视着被烈焰遮蔽的夜空。“现在没有别人会要它了。”
“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教训一等你重建城堡的时候,记得用石材。”
弓箭手已经停止射击,骑士们安静地聚集在一起望着古堡分崩离析的恐怖景象。呼喊声和狂乱的尖叫此时已平息,唯一的声响是火焰哗剥的声音和焦木掉落的碰撞声。
吉伯催促一群脸上沾着煤灰、表情愠怒的人朝莫柴尔走来。有一位位大约十二岁左右小女孩穿着烧焦的湿衣服,脸上流露着恐惧.畏缩地站在他跟前。
“他们越过火焰跳到护城河里,大人。”吉伯告诉他。“是所有的生还者。”
柴尔严厉地望着小女孩。“你是赫曼的家人吗?”
她无声地摇摇头,开始剧烈地颤抖,举起小乎覆住烟灰污脏了的脸。她身后一位男人愤怒地对着柴尔大喊:“他们全都死了。玛格夫人和她的孩子,全被你烧死在床上!为了这些暴行你要下地狱!”
柴尔的下巴坚硬起来,忍住心中的悔意,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在主持正义,仍然转身对小女孩解释。“不是这样的,小姐,他拿了属于我的东西。”但是她仍然拒绝看他。柴尔望向另一名生还者,唐突地问道:“里头原有多少人?”
“四十——不对,四十一个。其中有一个自克雷顿来的人。”这男人用眼光控诉着他。“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有他的血亲吗?”
“全部被你谋杀了,上帝诅咒你。”
虽然身上沾满泥泞和烟灰,小女孩的美貌仍然不只是说得过去而已。柴尔伸手撩起贴在她脸颊的一小缕湿发。“如果不是他的家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小姐?”他温和地问道。
“她和杜纳榭的继承人订了亲。”她身后的男人替她回答道。“只是那男孩也死了。”
在她抬起眼望向柴尔时,小女孩咽下一声哽咽。“你也要把我——我杀——杀掉吗?”
“不,这些对赫曼来说已经够了,我会送你回你父亲身边。”他转身欲离开,然后又突然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芙美——魏芙美。”
“如果你为赫曼的儿子哀悼,我只能说我真的很遗憾。”
“不,但我为所有的人哀悼。”她用只比耳语大一点的音调说。
当他环顾大火里的城墙时,胜利所带来的喜悦消逝无踪。尸体的焦臭味让他认请自己的恶行。如果当时有别的解决方法,他绝对不会这么做。有好一会儿,他脸上泄漏出重压在他灵魂上的罪恶感。
巨人环住他的肩膀安慰他,威利永远比任何人都能洞悉他心中的想法。“这些都是赫曼造成的,上帝诅咒他,是他偷走了你的产业。”
柴尔严肃地点点头,像个大男人似地挺直肩膀。“威利,看来我们要露宿了。我希望你帮芙美小姐搭个帐篷让她休息。明天一早我就送她回家。至于其他人,任他自己离开。”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威利逞着那女孩走时,他听到生还者之一对他大叫。“刽子手!”那人吐了口唾液。“你是——个刽子手,你要为这一切被地狱之火燃烧。”
柴尔心中猛然地撞击了一下,他回头过来。“威利,”他平静地说“吊死他。”
“不!”那男人哭叫道“你没有理由吊死我!大卫国王会……”柴尔的黑眼变得冰冷。“你反抗你合法的主人——这个理由便足够了。”
几小时之后,他走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试着不去想那些死在这里的人。虽然死者已经葬在原先祈祷室所在的临时坟坑里,空气里仍弥漫着恶臭。再加上烧焦的羊尸和马尸,他简直要受不了。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喉咙因为痛苦而紧缩。
石塔仍然挺立着,木质地板已经没了,只剩下支撑梁柱烧焦了的末端,茅草焦黑的边缘让夜空一览无遗。他走人塔里,抬头望见原是玛格夫人私人祈祷室里的耶稣受难像仍附着在墙上。他的长靴辗过脚下的碎砾,低头看见一座雕刻的圣母圣婴象牙雕像。他蹲下身,拂去玛丽亚脸上油污的烟灰,再温柔地把神像树立在瓦砾中。
他走出塔楼,穿过焦黑的院子,进入礼拜堂。说也奇怪,除了沾满烟灰的祭坛栏杆和小部分主人席位外,没有其他东西幸存。新坟上的土地在他脚下显得很松软。他跪下身,膝盖陷入土里,他试着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空虚里祈祷,但没有任何语言文字能表达此时他心中的痛苦。在愤怒之中,他宁愿烧了自己的产业也不让另一个男人拥有它。而那些不得不在此工作的无辜受害者,也陪着未经忏悔地死在烈焰中。
那人是怎么说的?“为你的作为上帝会咒你下地狱!”他闭起眼睛,嘴中似乎念着忏悔文。但却听不到他的声音,或许是他无法因惩罚卜赫曼而后悔吧!他心中仍然有一种苦涩的情感,令他无法原谅剥夺了他与生俱来之权利的谋篡者,和一项该死的认知:那就是不管付出多可怕的代价,单为了眼看着赫曼大人死在他脚前的满足感,他还是会再干一次同样的事。
最后,他望向膝下的新坟。“天父啊!接纳无辜的人到您的国度去——我只有这点请求!”在起身前他说道。
威利在外头等着他。“我让吉伯和其他两个人照顾那女孩回她父亲家去了。”
“很好。”
“现在你是杜纳谢的主人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否认这,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
“是的,这是我的产业,我打算保有它。”柴尔严肃地同意道。“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背弃它。不论我再赢得什么,也不论我再拥有什么。威利——我是杜纳榭的主人,那是最重要的。”
“我带了他的剑来,也许你打算用它来受封为武士。”威利边说边举起那把剑。
柴尔接过来在手上掂掂重量,检视金黄色的金属剑柄。“好!”他回答道。他把剑举高,让剑身和剑托在阳光下形成一个大十字,他发誓:“在上帝面前,我发誓将在此地重建杜纳榭的光荣,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子嗣。它将会以石头筑成,再次耸立于此。”
对一个穿着不值钱的褴褛羊毛上衣的年轻人来说,这段誓言似乎有些唐突了,但威利却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不,他必需停止用这种眼光来看柴尔了,洗炼杜纳榭的大火同时也让这个男孩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