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专家
2009年12月
随着经济的快速复苏，来棕榈滩过冬的北方老人已经多于前年。不过，相比经济危机之前的光景，还是无法同日而语。丽莎驾车行驶于市中心地段时，必须注意躲开那些随意变道的老年人，他们急着要去附近的熟食店抢一个午餐时段的好座位。离开繁华的街区，丽莎时常回到莱克沃斯的字母街上，看看那些被废弃的房子。几年前，还有好多人家在客厅里修剪圣诞树。孩子们打开礼物，拥抱所爱的人。现在谁又知道他们身在何处，那些美好的回忆与烂掉的家具一起遗留在后院里。
整个冬天，这架巨型止赎机器如同黑暗中胡乱出拳的拳击手，倾斜前行。12月，拉斯维加斯的妮莉·莫克女士回到家中，发现公寓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所有的个人物品都被扔了出去。她的房间是1156，隔壁的1157被银行取消了赎回权，显然是银行雇来“清理”被收回房产的分包商弄错了房间号码。几天后，一位男士向报道该事件的电视台诉说了同样的遭遇。妮莉联系了清理队，他们只愿意给予5000美元的赔偿。
纽约东帕乔格地区的赫络斯基斯一家在对印地迈公司的案件中获得胜诉，法官判决免除他们的抵押贷款。两周后，印地迈给这对夫妻寄了一封信，要求他们偿还474936.78美元。在萨拉索塔县，富国银行对一位公共公寓的房屋所有人提起了诉讼，他们起诉了少数留置权所有人，因此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奇观：富国银行（第一份抵押权的所有人）起诉富国银行（第二份抵押权的所有人）。在这起案件中，富国银行雇了一家律所代理作为被告方的富国银行。
圣诞节前，花旗集团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暂停止赎活动三十天。所有人都很兴奋，直到马特在博客上解释说，得到暂缓的只有花旗在投资组合产品中完全拥有并且没有证券化的四千份贷款。难怪英国有一家公司开发了一款新的打地鼠游戏，躲开木槌的不是地鼠，而是银行管理人。
整个圣诞节假期，丽莎都在试着寻求资助以便全职投入止赎抗争活动。除了给政府官员写信，她又写了很多信给慈善基金，信中描述了她想要建立非营利组织的计划。丽莎写道：“我每天都在孩子上床睡觉后，工作到半夜，然后早早起床去上班，我非常劳累，但我决心做出一些积极正面的影响并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还有维权人士也在不知疲倦地辛勤工作，目前面临巨大工作量的环境之下，如果他们能够全职带薪工作，相信一定能够带来正面的影响。”
阿瑞安娜·艾斯就是这样一位放弃睡眠的维权人士。她的工作需要经常翻阅公共记录。有时她夜里很晚给丽莎打电话，讨论刚刚发现的一个卷宗，或是就某个文件寻求帮助。凌晨2点她们还在电话里畅谈不休，劳累却也快乐，不断搜索该行业犯罪留下的蛛丝马迹。
在2009年的最后一天，丽莎写了一篇网络日记，身旁坐着女儿詹娜。“每天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坐在那里放空、发呆，眼里却溢满泪水。我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以及打算如何让这种行为持续下去。”迈克尔的公告却展示了完全不同的心境。“新年快乐，银行歹徒们！”他插入了一首金·伯内特的死亡主题歌曲，歌曲讲述了居于办公楼第50层的西装革履的金融高管们的故事，歌中叫嚷着“快跳下去，你这个烂人”。多愁善感也好，目中无人也好，丽莎和迈克尔都怀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那就是在2010年能够彻底曝光华尔街的大阴谋。
新年之后的几周，迈克尔查看信息时，发现了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题目叫“一人多职：一个人担任多家银行的管理职位”。这篇文章引述了法官因签字人在同一份起诉状中代表多家银行签字而驳回止赎的案例。“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的员工可能假装成银行管理人员，在几千件止赎案件中伪造了关键文件……2010年，监管机构、法院、律师和痛苦的房屋所有人很可能要对转让协议的有效性问题进行核查。”文章内容迈克尔并不陌生，但他还是在网站上转载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琳恩·E·兹莫尼艾克。
她出生在纽约水牛城，一个月后就离开了。他们在夏威夷和加州的海军基地住过，之后在伊利诺伊州的安提阿定居下来。琳恩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二战（关岛）并派驻过韩国的狙击手，他被派驻日本之后，将家人留在了美国，回家探亲也往往是来去匆匆。琳恩的母亲是州立银行安提阿支行的秘书，她还要操持家务，琳恩周末会帮母亲处理得来速柜台出纳的工作。
安提阿是位于伊利诺伊州和威斯康星州边界上的一个农业社区，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周末时他们甚至需要打开汽车尾灯照明。琳恩的童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小镇生活，之后去了一家天主教中学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她每天早晨都去做弥撒领圣餐，然后穿着制服上课。琳恩芬得了布林茅尔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布林茅尔学院位于费城郊区，是七所“女校常春藤”中的一员。那是1960年代末期的1967年，却是60年代运动兴起前的黎明。一个天主教女孩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不久，在满校园自由主义灵魂的影响下，琳恩变得非常激进。她参加女权主义作家凯特·米利特的讲座，还选修了美国共产党党委会成员赫伯特·阿普特克的课程。有一天阿普特克让学生们在给安杰拉·戴维斯准备的生日贺卡上签名，以使监狱中憔悴度日的她振作起来。阿普特克是戴维斯的教父。琳恩反对越战，组织游行示威和占领教学楼运动，反对种族歧视和贫富差距，几乎不去上课。在她后来称为“种族身份危机”的那段时期，暑假她在堪萨斯城为美国黑豹党的一个免费社区早餐项目做志愿者。她在布林茅尔学院最好的朋友戴安娜最后又回到了堪萨斯城，并嫁给了埃尔德里奇·克利弗的堂兄，国会议员伊曼纽尔·克利弗。
1971年3月8日，反战激进主义组织“公民调查联邦调查局委员会”闯入宾夕法尼亚梅迪亚的外地办事处，翻出了联邦调查局探员潜入并调查学生运动组织者和反叛者的资料。其中一个文件夹就是琳恩的调查资料。组织这次行动的是附近哈弗福德学院的教授威廉姆·戴维登，他是琳恩的朋友。他在几天后的一次反战集会中问琳恩，是否想看看她自己的调查资料。琳恩说她只想毁掉它。
那年春天，有辆黑色轿车一直停在琳恩家旁的主路上，里面坐着两位穿西装的男士，不过他们似乎毫无掩饰之意。这两个男人跟踪琳恩去学校上课，兼职做服务员。布林茅尔学院的院长凯瑟琳把琳恩叫出课堂，告诉她，联邦调查局认为她是夜闯行动的嫌疑犯。对此琳恩无法接受。一天夜里，她剪短了金发并染成黑色，从后窗爬了出去，与一位朋友一起开车逃走。她们买了一张汽车票，逃到纽约上城的一个公社。
几个月后，琳恩回到了安提阿，在她母亲工作的社区银行做一名柜员。三天内，那两位联邦调查局探员就来办公室找她了。他们告诉琳恩，他们掌握了琳恩参与夜闯行动的确凿证据，并指责琳恩烧毁了印第安纳的一个征兵局。他们在银行会议室里对她审讯了好几个小时，琳恩一开始拒绝回答，其中一位探员驳斥她：“要是我们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父亲，你觉得对你父亲的康复会有什么影响？”那时，琳恩的父亲正在一家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以治疗因军人生涯所造成的一系列精神失常。最后琳恩妥协了，她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激进行为和性生活，这令这两位好色的探员大喜过望。但她从未吐露戴维登教授的秘密。2014年1月，夜闯行动的罪犯最终曝光。这导致了联邦调查局国内监控史上的第一次改革。
琳恩以为，那是她激进主义生涯的最后时光。
为了换一种生活方式，琳恩离开安提阿回到费城，参加了布林茅尔信托公司的一个管理培训项目。几年后，她发现她是这个项目中的唯一的女员工，也是唯一没有得到提拔的员工。她将这件事上报银行，银行给了她一笔封口费，让她保持沉默并离开项目。
琳恩拿着这笔封口费进入维拉诺瓦法律学院学习，她所在的班级是该学院最早招收女生的班级之一。她在那里遇见了她未来孩子的父亲——马克·库伦。1976年毕业后，琳恩和马克先后在几家法律援助协会工作，处理一些穷人和民权的法律事务工作。宾夕法尼亚梅里恩受暴力迫害女性收容所限定了收容人数，他们为此抗争。他们还曾在东俄克拉何马代理过乔克托印第安人。他们喜欢任何能够引发社会变革的事情。马克和琳恩有路见不平时的义愤填膺和迅疾行动力，会立刻制订抗争计划。
为了发展事业，1980年琳恩和马克来到位于棕榈滩县的佛罗里达乡村法律服务公司。在该县的西部边缘贝尔格莱德捡甘蔗的移民工人，长期忍受着艰苦的工作环境。农民们在准备耕种时，会喷洒落叶剂并焚烧秸秆。琳恩驾车经过双向车道公路时，两边的农田一片火海，琳恩忙不迭打开雨刷来刷落挡风玻璃上的灰尘。她为罹患肺结核和肺病的工人们提起了危险工作环境诉讼。曾经有一段时间，琳恩和马克致力于让贝尔格莱德发起一个农场劳动人员训练营，以此迫使农场主将工作环境提高到满足最低标准的程度。
一年内佛罗里达乡村法律服务公司失去了资金支持，琳恩和马克一起开了一家贫穷救济律师事务所，之后琳恩离开律所，生下了三个孩子——扎克、马克·埃利奥特和莫莉——她不再那么热心公益，而是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孩子。她在学术界和业界公司中，来来回回换了几份工作。每三年就会换一份工作的她，生活一直处于变动之中。最后琳恩成为全国劳工保险委员会的高级法律顾问，她的工作主要是曝光诈骗保险公司和劳工保险基金几百万美元的大公司行径。尽管是为大保险公司谋利益，但清除企业欺诈也算跟社会正义有所关联。在参加全国注册舞弊鉴定师协会的培训时，琳恩在由联邦调查局探员教授的一堂课程上，喜欢上了打击白领犯罪的工作。她喜欢面对索赔文件时需要进行的文件分析，与私人调查员合作等后台工作。她学会了如何发现欺诈，并逐渐精于此道。
白领犯罪案件让琳恩与很多联邦调查局探员和联邦检察官建立了紧密联系，特别是与佛罗里达中部地区杰克逊维尔的几位检察官。她甚至还在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学院教授了一堂保险欺诈的课程。她和诈骗调查员们一起出去喝酒，分享故事。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提到自由主义者时，会开玩笑说他们是“琳恩的小弟”——她的心简直在流血——但是他们并不改口。更换了几份工作之后，琳恩和马克在伯克莱屯开了自己的律所，员工数量逐渐增长到二十五人。
截至1998年，琳恩的事业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她在市中心西北部棕榈滩花园的一个封闭式社区买下了一套四室的房子。这套坐落于战舰路的房子，房间开阔，屋顶挑高，带有封闭的露台和泳池，占地足有一英亩，院子里栽满了棕榈树。待在这里过日子肯定是非常惬意的。但自从买下这套房子后，琳恩的生活就遭遇了一系列挫折。
1999年，琳恩被诊断患有乳腺癌，两年间她经历了若干次手术和九个月的化疗，终于成功击退了病魔。医疗费用很快花光了她的大部分积蓄。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和马克分手了。他们还是好朋友——分手后，他们仍然合伙开律所——但她得到了孩子的监护权。同时，琳恩的母亲从安提阿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之后很快病倒。2006年，她被诊断为迟发性帕金森症，八十八岁时被诊断患有阿兹海默症，琳恩成了她的看护人。她无法继续诉讼工作，急需其他的收入来源。
当时有很多佛罗里达人靠倒卖房产为生。琳恩把她的房子当成ATM机，两次还清贷款并再次借到更多的贷款。她用其中一部分资金参与了全国的炒房热潮，转手交易过若干次房产，并购买了位于西棕榈滩市中心一座办公楼八层的一间公寓，顶楼带有按摩浴缸和游泳池。当律所缩减规模时，她把公寓作为办公室。通过在杰克逊维尔的保险诈骗调查员的关系，琳恩发现了另一条赚钱渠道，联邦检察官需要一位专家证人向陪审团解释劳工赔偿金的相关内容。2008年初，琳恩为案件出庭作证。专家证人的圈子很小，各种信息很容易传播，不久之后琳恩就飞到纽约、南卡罗来纳和其他地方出庭作证了。
不过这一切都没能完全减轻她的财务压力。保险公司因2008年金融危机的重创，缩减了法务开支。同时，琳恩母亲的病情还在恶化，有时她会忘了用拐杖而跌倒在地。琳恩上大学但住在家里的儿子扎克会睡在靠近卧室的沙发上，以备外婆晚上突然醒来。小区保安有时会发现她在院子里逛来逛去，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琳恩想过卖掉这套大房子，然后把办公室复原成公寓搬进去住。在童年和整个职业生涯中，她经常搬家。但琳恩答应过她母亲，绝不会把她送到“逼仄的护理院”里，但如果搬到公寓，他们就别无他法。让她妈妈学会坐电梯并且一起生活在小房子里看起来很不现实。在目前这套房子里，她妈妈生活得不错，有自己的房间和独立的卫生间。医生也都在附近。琳恩不愿看到抚养自己长大、每天帮她解填字游戏的这个女人受苦。琳恩觉得，如果在母亲的有生之年，不能兑现诺言一直陪在她身边，那么一切都将毫无意义。于是她下定决心，节衣缩食来偿还月供。
琳恩的最后一次再融资，是一种叫2-28的贷款，贷款方是一家名为第一优选的公司，这种贷款的利率在两年后会调高。根据合同规定，第一优选可以在2008年3月1日作出利率调整。不然，就要等到9月。他们错过了3月1日的调整日期，但却在月底调整了这笔贷款的利率，于是，月供还款增加了将近1000美元。这将导致琳恩多付将近6000美元的利息，在一个坚持原则的律师看来，这种行为违反了合同规定。琳恩觉得，如果逆来顺受，那么第一优选可以随时以任何方式改变她的月供还款额。琳恩对这次利率调整提出了抗议，但是贷款方没有听取她的意见。因此，琳恩停止偿还以新利率计算的月供还款额，试图获得谈判筹码。
2008年7月，琳恩被“桑德维住房贷款信托2006 0PT-2的受托人德意志银行国民信托公司”提起了止赎起诉。德意志银行提交了本票丢失证明，但声称他们有止赎资格。琳恩聘用了前夫马克·库伦作为代理律师，他们以德意志银行的起诉状中没有附抵押证明和本票为由，请法官驳回此次诉讼。和其他案件类似，银行在被告提出异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动作。琳恩是一位“天生的”调查员——她开始深入挖掘此事。她找到了很多类似的案例：在不恰当的时间调整抵押贷款，原告则是之前从未露面的机构。琳恩经历了和丽莎、迈克尔以及其他受害人一样艰难的网上搜索过程，学习了抵押贷款支持信托、证券化失败和华尔街巨型止赎机器的相关知识。
2009年年中她母亲去世了——老人家在棕榈滩花园的家中度过了余生，去世那天，正是她的生日。之后琳恩将房子挂牌出售，但那时房地产危机已经蔓延开来，房子卖不出去了。在自己的小区中，琳恩开始察觉灾难迹象：拖车停在路边，洗衣机丢在门前草坪上，房屋被废弃，死气沉沉。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成为那些倒霉蛋中的一员。她希望离开这里时，能够无债一身轻。
终于，在2009年圣诞节后的一天，孩子回到家中过节，有人来到琳恩家门前，叩响了大门。德意志银行奇迹般地找到了本票。他们还找到了抵押贷款转让文件，证实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又是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公司——将贷款合法转让给了德意志银行。琳恩从未向这两家公司偿还过月供，他们却可以把她的抵押贷款倒来倒去。起诉通知书上，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是她的贷款方第一优选公司的继任者。但是，转让协议的生效日期2008年10月7日引起了琳恩的注意。这一日期距离德意志银行提起止赎起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同丽莎的案件一样，德意志银行起诉她时，并不拥有这笔贷款。琳恩想，这可不行。她给马克·库伦打了电话，电话里库伦打招呼的声音带着笑意：“圣诞快乐。”
琳恩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他们给我送了起诉通知，但是不太对劲。转让协议的日期说明，德意志银行是在对我提起诉讼三个月后才得到这笔贷款的。”
“哦，真的吗？”马克淡淡地回应。马克只代理过几起止赎案件，尽管他了解虚假文件的相关情况，但是法官认为逾期借款人是老赖，没有对这些人表露出丝毫同情。马克的平淡反应，其实是想让过度兴奋的委托人平静下来。他告诉琳恩等他回到办公室时，想看看那些文书。琳恩说：“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然后挂断了手机。从她的声音里，马克听到了熟悉的紧张感。
琳恩回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她要在这儿静一静。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餐桌上，经过搜索，琳恩确定，在她停止还贷后，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于2008年年中收购了第一优选公司；这大概就是她从未向该公司寄送过月供还款的原因，她完全不了解这家公司。由于工作原因，她有Accurint数据库的查询权限，这一数据库可以看成是LexisNexis的一个高级版本。抵押贷款转让协议的公证人印章是佐治亚州富顿县的，于是琳恩在佐治亚州搜索了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不管是在富顿县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搜到任何内容。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制定了这份转让协议，但是他们没有在公证文件的该州设立办公场所。
琳达·格林作为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的副总裁签署了这份转让协议。琳恩觉得这个名字过于常见，难以查证。但文件中的证人科雷尔·哈普，大概能够作为调查对象。他只是一名签署抵押贷款文件的普通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对他进行背景调查，算不算侵犯个人隐私？也许是吧。作为房屋所有人的琳恩逐渐消失，作为调查员的琳恩现在获得了掌控权，二十年的专业训练教会她深入挖掘，跟着链条追溯并解析事实。她并不打算停手。
琳恩在Accurint数据库中输入了科雷尔·哈普的名字，蹦出来的是一个曾住在佐治亚州巴恩斯维尔的人。他的住址和工作履历中都没有提及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但是科雷尔有一项联邦犯罪逮捕记录。琳恩又打开了能够查询联邦法律辩护记录的PACER数据库。因为职业缘故，琳恩经常在PACER中搜索人名以查询他们是否有未决诉讼或犯罪记录。她发现科雷尔被指控于2009年1月在俄克拉何马州犯身份盗用罪。那是科雷尔签署抵押贷款文件之后的三个月。
琳恩又在其他几个数据库中搜了一些科雷尔的信息。如果12月提起指控，他应该早在这个时间前就已经被逮捕。最后琳恩登录了犯罪嫌疑人照片网站，她输入了科雷尔的名字，找到了他的犯罪嫌疑人照片和身份号码。就在2008年10月他宣称目睹抵押贷款转让协议签署的当天，科雷尔身处俄克拉何马的州立监狱之中。
科雷尔·哈普也许确实犯了身份盗用罪，但同时，别人也盗用了他的身份，并用来签署抵押贷款文件作为止赎证据提交给法院。琳恩的案件也是如此。在文件公证地佐治亚州，所有的参与公司都未在此设立办公场所。所有日期都对不上。
琳恩的本票复印件还包括一张附笺，这是一张写明近期背书情况的长条。一般来说，只有原始本票两边的空白处无法再写什么时，才会使用附笺。但是金融危机时期，附笺的使用非常普遍，因为附笺更容易造假。附笺应该永久附于本票上，但是这张附笺的边角上既没有订书孔，也没有其他粘贴痕迹。实际上，这张附笺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式，只在顶部的一条横线上注明了棕榈滩县“卷宗号及页码”。这意味着在棕榈滞县法院的卷宗里，也有一张与之相对应的附笺。编录在第19933本的第1827页。
琳恩二十三岁的儿子马克·埃利奥特·库伦懒洋洋地走进客厅，边走边伸着懒腰活动筋骨。
琳恩催促她儿子：“快点，我们要去法庭了。”
“圣诞节才刚过一天。”
“这才好呢，这样法庭里就没多少人。”
他们来到法庭的档案室，琳恩向档案管理员询问第19933本卷宗的位置。这位管理员走到后头，拿来一大本活页夹。
琳恩快速地翻到第1827页。她没有找到附笺，但找到了和第一优选抵押贷款公司签订的原始抵押贷款合同的首页。她掏出德意志银行寄给她的文件，同第1827页的文件做了对比。我原来怎么就没想到呢？她想。附笺的顶部和底部都有一条细线，最下面还有几个字被裁掉了。琳恩之前在伪造退税的案件中见过这种手法。德意志银行或是外包公司的人为了使附笺看起来合法，复制了抵押贷款的首页，然后进行了复制粘贴。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复制粘贴：剪掉这一页的顶部，然后把它粘贴到另外一张纸上，背书签名，再将其复印。但是粗糙的伪造过程，在页面顶部和底部留下了两条细线，正是这两条线露了马脚。琳恩把第1827页和附笺放到一起时，发现它们能够完美地对接起来。
德意志银行和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都没有在本票上粘贴附笺，这是一份事后伪造的背书。填上卷宗号和页码只是为了看起来正式而已。琳恩猜想他们只准备了一张便笺，当处理过的本票需要背书时，他们就去复印那张便笺。除了琳恩，谁会专门检查这些背书呢？
琳恩把活页夹还给那位管理员。她说：“我需要您帮我出一份证明，证明这是此卷宗此页码的内容。”
“没问题，但其实你不需要专程过来查看，你知道的吧？”
琳恩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在网上搜索公共记录。”
琳恩非常开心，她对她儿子说：“马克，快来——我们要回家去！”
回到家后，琳恩告诉马克，从现在开始不许进餐厅。她有事要做。
对于诈骗调查员来说，发现一个可以网上搜索的抵押贷款文件公共记录数据库，就像发现了一罐黄金。琳恩开始在棕榈滩县政府网站上查找2008年10月的、所有与她贷款协议日期相近的、由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签署的转让协议。2008年10月。她搜到了很多文件，其中一些是由琳达·格林作为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的副总裁签署的。但其中一份文件显示琳达·格林是抵押贷款电子注册系统的副总。琳恩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抵押贷款电子注册系统，但她感到奇怪，为什么琳达·格林可以同时是两家不同公司的副总呢？
她开始查找所有包含琳达，格林这个名字的抵押贷款。琳恩之前调查保险欺诈时用过类似的方式，即找出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段内处理的文件中的相同模式。结果显示琳恩搞错了——琳达不只是两家金融机构的副总。根据棕榈滩县官方记录中的签名显示，她至少是十几家机构的副总。科雷尔的名字也不断出现，工作头衔不尽相同，有时是证人，有时是副总裁，虽然这段时间他一直身处俄克拉何马州的监狱中。其他—些熟悉的名字也不断出现，工作头衔根据抵押贷款签署公司的变化而变化。
在琳达·格林签署的文件顶端，注明由佐治亚州阿尔法利塔的DocX公司制作。公证章同样出自佐治亚州。如果琳达·格林不是为这些银行工作，而是为DocX工作呢？DocX与这些银行和抵押贷款公司有什么联系呢？抵押贷款电子注册系统又是什么呢？
琳恩认为，让律师和其他人相信她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些文件。
她打电话告诉家人说：“我要去迈克斯办公用品商店。”
琳恩从迈克斯办公用品商店买回几个墨盒和一大堆打印纸。她计划打印出她发现的所有DocX文件，并比较其中出现的固定模式。琳恩在餐厅里打印，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打印的嗡嗡声在房间内响个不停，吵得楼上的三个孩子睡不好觉。圣诞节整整一周，琳恩一直都没睡好觉。
马克·库伦在办公室看到起诉通知时，发现了伪造的附笺。他试着在复印机上重制一张附笺，但没有成功。迈克尔手里有德意志银行申请即决判决的动议，但里面的那张附笺与起诉通知里的附笺不同，而且顶部和底部没有细线。尽管德意志银行的伪造技巧有所提高，但是呈递证据的技巧却没有提高：在同一个案件中，他们向法院递交了两份不同的附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马克从来没有见过当事人如此伤害证据的真实性。
自2004年以来，琳恩一直在写一个名为《欺诈文摘》的博客，她通过这种方式保存历史案件中的一些细节。起初她只给朋友们阅读权限，后来为了宣传律师和专家证人业务，将博客公开。其中主要包括一些保险公司、信用证或劳工赔偿诈骗的信息。2009年的最后一周，她在《欺诈文摘》中发表了几篇文章，诸如“DocX向棕榈滩县法院提交的抵押贷款转让文件FL (A-H)”。网站访问用户可以按照字母顺序查找棕榈滩县的DocX抵押贷款转让协议中包含的所有人员，另外也可以按照日期交叉查找。这其中包含了几百个人名。琳恩把打印出来的三孔纸整理好，放进活页夹。
为期三十六小时的工作接近尾声时，琳恩发现琳达·格林在2009年的一个月里，就作为二十多家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的副总签署了文件。她在《欺诈文摘》上单独发表了一篇文章，列出了所有的公司名称。她重点标出一些频繁出现的签名者，像蒂瓦纳·托马斯和克里斯蒂娜·黄等人。几天前对琳恩来说毫无意义的这些名字，现在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琳恩开始专注于研究这些签名。琳达·格林(Linda Green)在其中一份转让协议上的签名非常模糊，在L的起始笔画上有个大大的圈，D的竖线非常锋利，姓氏的书写则非常潦草。而另外一份签名，Linda这几个字母签得非常清楚，姓氏以简写G代替，略微潦草。第三份签名是最难辨认的，只有一个G能看清（见下图）。
文件中出现的其他签名字迹，也都天差地别。看来，他们不仅捏造文件，还伪造了签名。作为向抵押贷款服务商和律所提供证明止赎起诉资格的转让协议和书面证明的供应商，DocX提供的是重罪证据。
马克·库伦几乎每隔三小时就会接到琳恩的电话，告诉他调查的最新进展。琳恩说：“真是胡来！”马克继续跟她打趣，但是现在他也无法否认事实的荒谬。伪造文件看来远远多于合法文件。
琳恩的调查从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服务公司和棕榈滩县扩展到更多的公司和地区。她发现了北卡罗来纳和马萨诸塞州的网上搜索数据库。她不仅发现DocX公司制造的虚假转让协议，还发现其母公司贷款方程序服务公司制造的伪造协议，马克斯·加德纳曾在一篇简报中追查过该公司的文件制作团队。贷款方程序服务公司制作这些文件的地点是佛罗里达杰克逊维尔和明尼苏达达科他的办公室。琳恩还发现了由服务商和房屋止赎厂员工制作的转让协议，协议中声称他们是银行的管理人员。
巨型止赎机器包含很多要素，但琳恩看到的转让协议，不管由谁制作，都显示出明显的欺诈痕迹。据她推测，90%的文件都有错误。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人利用伪造的文件取消了房屋的赎回权呢？
为了买更多的纸张和墨盒，她又去了迈克斯办公用品商店三次。打印机的嗡嗡声，在她家中不停响起。餐厅的地板上堆满了活页夹。根据公司名称的不同，琳恩把它们分成几组，垒起了一座隔离外部世界的墙，墙内是她和她的文件夹。
琳恩还没有搞懂这些公司伪造转让协议和本票的原因。但是，她确信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原始犯罪证据，可以给佛罗里达的联邦检察长办公室写一份正式的欺诈报告。DocX的母公司贷款方程序服务公司的总部位于杰克逊维尔，联邦检察长办公室因而对此案具有司法管辖权。之前琳恩在白领犯罪案件中与那里的几位公诉人合作过，因而认识他们。她把欺诈报告发给了一位朋友，联邦助理检察官马克·德弗罗，他负责处理该办公室所有的抵押贷款诈骗案件。德弗罗回复说，他需要与主管的联邦调查局探员道格·马修斯确认，但道格正在执行别的任务。琳恩必须等待。同时，她还有几千份抵押贷款转让协议需要调查。显然银行的止赎找错了对象。
1月，琳恩除了不断催促她在杰克逊维尔的联系人开展犯罪调查之外（每天给德弗罗打三次电话），也尝试将她的发现告知当地律师，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她开车来到律所，亲手把装在马尼拉纸信封里的欺诈文章递给面带不解的秘书。她甚至带了一份文章来到艾斯律所。琳恩也像丽莎一样，给州政府和联邦政府官员写信。信中会附上她的发现。联邦储蓄保险公司的总裁希拉·贝尔回信说，她对抵押贷款服务商和受托人没有司法管辖权。但至少，她回信了。
她在《欺诈文摘》上发表的文章，吸引了很多人。全国各地的止赎受害者给琳恩发送了他们抵押贷款文件的复印件，这些文件显示，同一个签署人的签名字迹可以完全不同。迈克尔·雷德曼也读到了琳恩的文章，并转载在《止赎欺诈》上。这个圈子如此之小，小到几个星期的研究和几篇文章就让琳恩成了全国有名的止赎欺诈研究者。
1月底，琳恩注意到一份2010年2月在西棕榈滩布拉德利沙龙举办“止赎诈骗欢乐时光聚会”的通知。布拉德利沙龙是退伍海军经常光顾的地方，她在那里喝过几杯啤酒。她不喜欢这次聚会的名称，她觉得，如果身处止赎困境，至少应该感到悔恨，但也许会有其他的房屋所有人和律师参加聚会。她可以在那儿发表演讲，展示她所发现的内容。
在欢乐时光的宣传传单上，印着一个电话号码。琳恩打了过去，然后同丽莎·爱泼斯坦有了第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