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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二-宿命论者

发布时间:2017-06-30 17: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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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7:48 字数:5123


我喜不自胜;我我的敌人,尽管不是遵循基督神.他们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让我热血沸腾.时时刻刻枕戈待旦,捕捉每一个眼神,一字一句的含意,猜测用心,粉碎谋,佯装受骗,接着弹指一挥,顷刻间,将把以狡猾和诡计营造的整个巨大的和凝结千辛万苦的大厦夷为平地,......这才是我所谓的人生.

继续吃晚餐时,葛鲁希尼茨基与龙骑兵上尉一直在窃窃私语,互递眼色.

六月六日

今天清晨,维拉就和丈夫去了基斯洛沃茨克.我到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家去的路上,碰上了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她朝我点了下头,目光中流露出对我的责备.

怪谁呢?她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让我单独和她见面呢?情似火,......断薪自熄.争风吃醋,或许能产生一种靠我的恳求难以获得的奇效.

我在公爵夫人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梅丽没出来,......她病了.晚上她没到林荫路去.又是那帮匪徒,脸上都配置了长眼镜,实际上却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我为郡主生病高兴:不然他们对她会有鲁莽失礼之举的.葛鲁希尼茨基头发散乱,心灰意冷;看来确实让他伤心了,尤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而你知道也有这样的人,连他们的灰心丧气都会引你发笑!......

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若有所失.我没见到她!她病了!莫非我真的上她了?......滑天下之大稽!

六月七日

上午十一点......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通常在叶尔莫洛夫浴池沐浴的时候......我从她的府前经过.郡主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看见我,她一跃而起.

我进了前庭;那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不经通报,利用当地俗的宽松,便径直走进客厅.

一层苍白色蒙上了郡主可的面庞.她一手按着椅背,站在钢琴前:这只胳膊正微微发抖;我悄然走到她的身旁,说:

"您在生我的气呀?......"

她抬起娇懒.深沉的目光看我一眼,摇了摇头;她的双唇轻启欲言......可是未能出声;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她瘫坐在椅上,双手掩面.

"您怎么了?"我拉起她的手臂问.

"您不尊重我!......啊呀!离开我吧!......"

我迈出了几步......她在椅上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泪光闪闪......

我手抓门的把手停下身来,并且说:

"原谅我吧,郡主!我的举止疯疯癫癫,缺心少肺......此类事情不会重演:我自有办法......您怎么会知道截至目前为止我的内心活动呢?您永远不会知道的,不过这对您更好.再见."

要走时,我好像听到她在哭泣.

我在玛舒克山下游游荡荡,直到黄昏,感到累得要死,所以一回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头栽到了上.

这时魏尔纳来了.

"真的吗,"他问,"听说您要与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结婚啦?"

"从何说起?"

"全城沸沸扬扬,众口一词;我的所有患者都被这一要闻搅得转,而患者又是这样一个群体:无所不知的百事通!"

"这定是葛鲁希尼茨基捣的鬼!"我心里想.

"为了向您证实这些传闻的荒诞不经,大夫,我向您透露一个消息:明天我要迁往基斯洛沃茨克......"

"公爵夫人也迁吗?"

"不,她在这里还 要再呆一周......."

"那您不结婚了?......"

"大夫呀,大夫!您瞧一下我:难道我像新郎官,或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您知道,有这样一种情形......"他狡黠地一笑补充说,"身陷其中时,名门望族之人就必须结婚,也有这样的,至少说她们没有提防那种情形的发生......所以作为好友,我劝您还 是小心点好.在这里,在矿泉区,有一种万分可怕的空气:我不知见过多少漂漂亮亮的年轻人,他们那可真叫了桃花运,从这儿离开时一下就成了新婚夫妻.甚至,您信吗?还 有人要我娶妻!确切讲,是一位土里土气的,她有个女儿面色如土.算我多嘴,告诉她女儿婚后就会再现娇颜;这样一来她便满含感激的眼泪,提出要把她女儿许配给我,还 要加上自己的全部家产......好像是五十个农作为陪嫁,但我回答说自己没有这个福份......"

魏尔纳走时信心十足,认为自己已经劝阻了我.

从他的话中我听出来了,关于我与郡主,城里已经散布了种种卑鄙无耻的流言蜚语: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少了葛鲁希尼茨基的!

六月十日

到基斯洛沃茨克转眼已有三天了.每天都在矿泉井池边和散步的时候见到维拉.早晨醒来,坐到窗前,拿起长眼镜看她的凉台;她早已穿戴齐毕,等待着事先约好的暗号;好像事出偶然一样,我们在从我们的寓所朝下延伸到矿泉井池边的那座公园里见面.清新宜人的山地空气恢复了她的气色和体力.纳尔赞矿泉无愧于壮士泉的美名.当地的居民断言,基斯洛沃茨克的空气能使有情人早成眷属,最初开端于玛舒克山脚下的所有风流情话,在这里都终于喜结良缘.实际上也恰是如此,侧耳谛听,远远近近,一派幽静;环顾周围,目及之处,整整一个神秘世界......包括林荫道上,椴树躬身溪流的浓密绿荫掩映着溪水,闹闹嚷嚷,花飞溅,从一块岩石跌向另一块岩石,在重重绿山之间为自己冲出一条路径,也包括一道道的峡谷,里面雾气频,静悄悄的,沟沟岔岔由这里通向四面八方,包括饱含着深深的南国青草和刺槐气味的.芬芳醉人的清新空气,也包括冰凉的溪流发出的经久不息.催人进入香甜梦乡的潺潺水声,那些溪流在谷口相遇,争先恐后,友好竞进,最后直落波德库莫克河中......这万千景象无不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从这里开始,峡谷渐见宽阔,变成一片绿油油的谷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在谷中蜿蜒前进.每一次,朝大道一看,我总感到路上有辆四轮轿式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红润的小脸.但是百辆千辆轿式四轮马车从路上过去了,......那个小脸儿依然不曾见到.要塞外面的村镇上住满了人;建在小山上面.离我住房几步之遥的餐馆,开始在两排杨树的后面亮起了灯光;嘈杂的人声与杯子的撞击声一直响到深夜.

无论在哪里,也没有像在这里喝卡赫齐亚葡萄酒和矿泉水喝得那么多.

不过把二者掺合一起者

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在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痛苦》的台词中有:"把二者掺合一起的老手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这里毕巧林主要标榜不与他人为伍的情绪.).

葛鲁希尼茨基和他的一伙狐朋狗友们每天都在小饭馆里大吵大闹,和我几乎不打招呼.

他昨天才来,可是已跟三位想在他前面洗澡的老人吵了架:毫无疑问......倒霉的遭际加重了他好斗的牛脾气.

六月十一日

她们终于来了.听到她们的辚辚车轮声时,我正坐在窗口:我的心为之一颤......这是怎么回事呀?莫非我沉入情天孽海之中了?我生如此愚蠢,这种事我会做得出来的.

我在她们那里用了午餐.公爵夫人无限情望着我,却又守着自己的女儿寸步不离......真糟糕!另外维拉妒忌的是我和郡主的缘份:因为这么得心应手!为了折磨自己的对手,一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记得一个女人上了我,其原因是我另一个女人.天底下再没有比女人的心更荒谬绝伦的了:因为很难使女人们对什么坚信不疑,应当开导她们,让她们对自己认准的事情矢志不渝,善始善终;她们赖以中途变卦,不守初衷的凭证是稀奇古怪,令人咋舌的;为了学会她们的辩证法,就得抛开头脑中所有最起码的逻辑.好比说,通常的思考方式是:

这个人我;但我身为有夫之妇:顺理成章的是,我不该他.

女人们的思考方式却是:

我不该他,因为身为有夫之妇;但是他着我,......这么一来我就该......

这里点省略号,因为理智已经无话可说,要说的话多由舌头.眼睛和继它们之后心灵的来说了,倘若还 有心灵的话.

假若有朝一日这束笔记落到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会有什么下场呢?"诽谤!"她会愤愤然厉声叫道.

自从诗人们写女人,女人们读诗(为此对她们应该千谢万谢)以来,那么多次把她们称为天使,以致她们由于天真无邪而真的信了这种恭维,忘记了正是这些诗人,为了金钱,曾把尼禄捧成了半神半人的明君(尼禄(三七—六八)古罗马公元五四......六八年在位的皇帝,初期尚称清明,后弃贤臣,以放荡.昏暴闻名于世,最后在人民的反抗潮中因穷途末路而自杀.)......

谈及女人们我本不该如此地恶言恶语......我是一个除了女人在尘世上什么也不的人,......我是一个时刻准备为她们而牺牲自己安宁.功名.生命的人......我虽恶语相向,但我并非因为懊丧情绪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突然发作,所以才极力揭下盖在她们身上的.只有行家里手的目光才可看穿的那块魔术师的障眼魔巾.不,我说的有关她们的一切,只是因为......

头脑冷峻的观察

和心灵痛苦的感受(引自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献词.).

女人们最好是盼着天下的男人们都像我这样充分地理解她们,因为自从我不再害怕她们并理解她们细小的病之后,我更加百倍地喜她们了.

对了,魏尔纳前几天曾把女人们比作塔索在他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讲述的妖林(塔索,托尔夸多的长诗面世于一五七九年,描写十字军第一次东征,围困回教徒占领的耶路撒冷时,回教徒曾以魔法使十字军陷入困境,诗中十字军的骑士唐克雷蒂曾与回教徒女战士克罗琳达相.)."只要一靠近,"他说,"那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你飞来,致使你万念俱灰:义务呀.荣耀呀.面子呀.人言呀.嘲笑呀.鄙夷呀......一切都荡然无存.只要你闭眼不看,一直往前走,......恶魔们就会渐渐消遁,你的面前便展现出一片静谧而光明的林中空地,里面有一个欣欣向荣的绿色世界.假若你刚走几步就心中颤栗,掉头逃跑,那可就糟了!"

六月十二日

今晚是个多事的夜晚.距离基斯洛沃茨克三俄里的地方,在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的一座峡谷里,有一处称作"戒指"的山岩;这是大自然形成的一道门户;两扇大门耸立在高高的山峦上,西沉的太,透过两扇庞大门板的间隙,把自己最后一线火热的目光撒向人间.浩浩荡荡的一群马背游侣前往那里,要透过一孔小小的石窗观赏落日.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位,说句实在话,心里想的都不是太.我与郡主的两匹马并辔共进;回家路上,需要腹彼德库莫克河.山间小河,哪怕是最为细小的一线溪流,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它们的河底......简直是千变万化,险象丛生的万花筒:由于波的冲刷,它们每日都在发生变化;昨天那里还 是一块石头,今天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坑.我抓起郡主坐骑的笼头,把她领入深不没膝的河中;我们不声不响,开始斜戗着水流过河.众所周知,穿越湍急的流水,不该低头看水,因为马上就会头晕目眩.我忘了提醒梅丽郡主这一点.

我们已经到了河心,河水最为湍急的地方,她在鞍上突然晃了一下."我恶心!"......她声音微弱地说......我迅速侧过身去,搂住了她柔韧的身腰."朝上看!"我悄声说,"不要紧,别害怕;有我跟您在一起."

她感到好些了;她想从我的臂中挣脱开来,但我却把她娇嫩.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我的面颊几乎贴到了她的面颊上;她感情炽烈,如同烈火.

"您要拿我怎么样呀?......我的天!......"

我没有把她的颤抖和羞涩看在眼里,我的双唇也就贴到了她娇嫩的脸上;她打了个冷颤,可是什么话也没说;我俩殿后:谁也没有看见.我们上岸之后,大家便快马加鞭往前跑.郡主勒住了自己的马;我也驻马在她的身旁;看得出,我的沉默使她不安,但我发誓要一个字也不说......出于好奇.我想看她如何摆脱这一僵局.

"您这不知是作践我呢,还 是非常我!"她终于开口说道,话声中满含着泪水."也许您想拿我开心,搅乱我的心灵,然后撒手不管......要这样,那可就太卑鄙.太下流了,以致只能看作是......啊,哪里!不是吗?"她用一种充满存的轻信的声音补充说,"我身上没有任何低贱的地方,不是吗?您的鲁莽行为......我应该,我应该对您加以原谅,因为我允许了......回答呀,倒是说话呀,我要听到您的声音呀!......"她最后几句话里,有着女人们那样的一种急不可待,致使我不禁哑然失笑;幸好天已见黑......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说话呀?"她接着说,"您是不是想让我首先开口,说我您?......"

我没说话.......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8:00 字数:5190


"您想这样吗?"她把脸一下转向我,接着说......她目光和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依不饶中,包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东西......

"为什么呢?"我耸耸双肩说.

她在自己的马背上猛一鞭,沿着狭窄的.危险的路径豁出命狂奔;她这一手来得这么迅疾,使我几乎追不上她,追上时她也已经和其他人走在一起了.一直到家,她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笑笑.她的行动显示出狂躁失态;对我一眼也没有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开心.连公爵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也打心眼里暗暗高兴;而女儿这边却是神经质似地发作:她定会彻夜不眠,而且还 要哭泣.这种想法给我带来难以形容的喜悦:我有缘领悟吸血鬼瓦姆皮尔(瓦姆皮尔是民间故事中的鬼魂,白天为僵,夜里从坟中出来吸人血液.拜伦也有由他口述,他的医生博里多里记录的《瓦姆皮尔》的故事.莱蒙托夫在《当代英雄》序言的草稿中也提到瓦姆比尔,说:"既然各位相信麦里莫特.瓦姆比尔的存在,......为什么就不相信毕巧林的真实呢?"这里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拿深夜害人的吸血鬼来比"彻夜不眠"."哭泣"的里戈夫斯卡娅郡主.)是个什么玩艺儿了......嘿,就这我还 是个出了名的好少年,而且要苦苦保全这个名声呢!

下了马,太太们进去见公爵夫人;我心中七上八下,便催马上山,排遣郁积头脑中的种种想法.降露的黄昏凉爽宜人.月亮从黑绝镜纳结郾澈笊起.峡谷的寂静中,我没有钉掌的马每走一步都传出一声闷响;在瀑布下面我饮好马,自己贪婪地吸了两口南方夜里新鲜的空气,便拨马顺原路回来.我穿过了城关.万家灯火陆续熄灭;要塞城墙上的哨兵和近处巡逻的哥萨克们拖着长腔,大声地互问互答......

城关的公寓中,有一座建在城壕边上,我发现里面灯光格外辉煌;那里不时传出声音忽高忽低的谈和叫喊声,活活描绘出行伍之辈的聚餐.我溜下马背,凑到窗下;未堵严实的护窗板使我得以看清聚餐的人们和听清他们的言论.是在说我.

酒兴正浓的龙骑兵上尉撒着酒疯,朝桌上砸了一拳,要求人们用心听着.

"先生们!"他说,"这不像话.要给毕巧林点厉害!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彼得堡小子们,你不到他的脸上,他就不知道他是老几!他认为就他一个人在贵族社会里混过,就因为他总是戴着干干净净的手套和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

"而且还 总是一脸不屑一顾的冷笑!话又说回来了,我倒相信,他是一个胆小鬼,......不错,胆小鬼!"

"我也这么看,"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惯用谈笑来息事宁人.有一次我说了一大堆让他不堪忍受的话,换是别人,当场非把我撕碎了不成,可毕巧林却总是把它当笑话儿听.我,当然喽,也没有激他,因为这是他的事;再说我也不愿纠缠......"

"葛鲁希尼茨基恨他,是因为他夺了人家的郡主."有人说.

"这简直是凭空杜撰!不错,我对郡主也曾有过追求之心,不过很快就作罢了,因为我无意结婚,而有辱一位姑清白的事也一向不合我的行为规范."

"我敢对诸位把话说死,天字第一号的胆小鬼是他,即毕巧林,而不是葛鲁希尼茨基,......啊,葛鲁希尼茨基真是好样的,再说他还 是我的挚友呢!"说这话的还 是龙骑兵上尉."先生们,在座的谁也不替他说话吗?没有一个人?那好!愿意一试他的胆量吗?这定会让我们喜不自胜......"

"愿意;只是怎么个试法?"

"那就听着:葛鲁希尼茨基对他特别痛恨......主角就由葛鲁希尼茨基来当!他须在哪个事上找个岔子,叫毕巧林跟他决斗......等一下大家就清楚了;把戏是这么个玩法......他要决斗:那好!所有这一切......提出决斗.准备决斗的条件......都尽可能地庄重严肃,杀气腾腾,......这事我包了;我来当你的保人(即保证人,要为由他作保的人的行为符合要求作保.这里是指替葛鲁希尼茨基决斗中的行为负责.实际上,有些像他的经纪人一样.),可怜的朋友!好了!不过招儿在这儿:手槍中我们不放子弹.我敢对你们说,毕巧林到时肯定会憷阵,......我让他们相距六步之遥站好,让他丢丑去吧!同意吗,先生们!"

"这一招真高!同意!有什么不同意的?"四座同声相应.

"你呢,葛鲁希尼茨基?"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葛鲁希尼茨基的回答;当我想到若不是上苍有眼,我定会成为笨蛋们的笑料时,我的整个感情都被冷酷无情所控制了.假若葛鲁希尼茨基不同意,我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的.但是他稍事沉默之后,就离座起身,把手伸给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说:"好,我同意."

很难描绘这帮正人君子那种狂喜的丑态.

我回到家里,两种不同的心情使我激动不已.第一种是悲伤."为什么他们全都对我怀恨在心呢?"我想."为什么?我欺侮谁了吗?没有.难道我属于仅仅外表就可惹出祸端的那种人吗?"于是我感到,凶狠歹毒的情感渐渐塞满肺腑."你可留神呀,葛鲁希尼茨基先生!"我在房中踱来踱去说."跟我来这一手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可能要为赞同您那帮作非为的同伙儿付出高昂的代价的.我不会任你们玩弄的!......"

我通宵未眠.天要亮了,我的面色黄得像只酸橙.

清晨起来,我在矿泉井池边碰上了郡主.

"您病了?"她盯住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夜里没睡."

"我同样也没......我在怪罪您......也许冤枉您了?那您就把话讲清楚,您无论说什么我都能宽容......"

"无论什么吗?......"

"无论什么......不过要说实话......不过要快点......您哪里知道,我曾翻来覆去琢磨,尽力去解释您的行为,为其争辩;您或许怕我的亲属阻拦......这不要紧;到他们知道时......(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会向他们求情的.或是您本人的处境......可您要知道,为了我钟的人我能够牺牲一切的......啊,快些回答吧,慈悲为怀吧......您不鄙视我,不是吗?"

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公爵夫人与维拉的丈夫走在我们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些散步的病号,那些喜捕风捉影.造谣生事之徒中最为拔尖的人们,却能看见我们,所以我赶快从她热烈的紧握中出自己的手来.

"我把实情全都告诉您,"我回答郡主说,"我不辩解,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我不您."

她的嘴唇微微发白......

"离开我."她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我耸耸双肩,转身离去.

六月十四日

我有时会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是否因此我也看轻了别人呢?......我的心里已经不会有高尚的冲动了;我害怕在自己面前丢丑.换换别人处于我的境地,肯定会把soncoeuretsafortune(法语:手和心.)给郡主的;可是结婚一词压在我的头上就显得法力无边,分外森严:不管我对一个女人得多么如火如荼,如果她让我稍有察觉,说我应该同她结婚,......那么情也就会消失殆尽!我的心就会变得冷若铁石,无论什么都难以使它暖如初.牺牲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唯有这一点决不放弃;我愿二十次赌上自己的生命,以至自己的荣誉......但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自由.我为什么把它看得这么重?它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培育何种志向?我对未来期待什么?......说真的,一无所求.这是一种生来俱有的恐惧,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要知道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由分说,下意识地就害怕蜘蛛.蟑螂.老鼠......承认吗?......当我还 是一个幼童时,我母亲让一个老太婆替我算了一卦;她算定我要死在狠心妻子手上;这一卦当时可把我给惊呆了;我心里便对结婚萌发了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使我相信,她的占卜一准应验;我至少要想方设法,让它应验得尽量晚些.

六月十五日

昨天这里来了一位魔术师,姓亚普菲尔巴乌姆.餐馆的大门上贴了一张长长的海报,敬告万分可敬的观众们,闻名遐尔.技艺超群的魔术家.化学家和光学家,将于今晚八点钟,在贵族俱乐部(即饭店)大厅荣幸进行湛演出;每张票价为两卢布半.

大家都准备去一睹这位技艺超群的魔术家的表演;甚至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搞了一张票,别看她的女儿还 在病中.

今天午饭后,我曾走过维拉的窗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凉台上;一张字条落到我的脚前.

今晚九点多钟,走大楼梯来我这里;我丈夫去皮亚季戈尔斯克了,明天早上才回来.我身边的人和女佣人都不会在家:我给他们全分了票,公爵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分了.我等着你;你一定来.

"啊哈!"我想,"终究还 是如了我的愿."

八点钟;我去看魔术家表演.眼看都九点了观众才算到齐;演出随即开始.在后排的座椅上我认出了维拉和公爵夫人的随从与佣人.所有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葛鲁希尼茨基戴着长眼镜坐在头一排.每当魔术师需要手帕.手表.戒指及其它什么东西时,总是找他去要.

葛鲁希尼茨基见面和我不打招呼已有多日,今天两次看我时目光都十分粗野.到了我们不得不算账的那一天,这一切他都该记在心上.

将近十点,我起身走出俱乐部.

外面一片漆黑,以至伸手不见五指.沉重.清冷的乌云横在周围大山的峰峦上:唯有渐渐停熄的风,间或轻摇饭店四周的杨树梢头发出哗哗的响声;饭店窗外聚集着成群的人.我从山上下来,折进公爵夫人家的大门后加快了脚步.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跟着.我停下来,看了看四周.黑暗之中什么也分辨不清;不过为了小心行事,我还 是假装散步,围着公寓绕道而行.走过郡主窗下时,我又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个人身裹军大衣,快步跑过我的身边.这使我心中万分紧张;不过我还 是偷偷溜上了台阶,匆匆跑上了漆黑的楼梯.门开了;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谁也没有看到你吗?"维拉凑到我跟前,低声说.

"谁也没看到!"

"现在你相信我你吗?我久久徘徊不定,我久久左右为难......可你却拿我随欲,为所欲为."

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两臂冷若寒冰.责备.吃醋.抱怨开始了,......她要求我对她说的那些东西都得承认,说她会服服贴贴忍受着我的背叛的,因为只要我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对这我不尽相信,然而仍以赌咒发誓.慷慨许诺,等等来安慰她.

"那你不跟梅丽结婚啦?不她啦?......可她却以为......你知道吗,她得发疯,好可怜呀!......"

.................

夜里两点,我打开了窗子,把两条肩巾往一起一系,抱住柱子就从上面的凉台到了下面的凉台上.郡主房里灯还 亮着.不知什么东西神差鬼使,让我走到那扇窗下.窗帷并未拉严,所以我好奇的目光可以瞟见她房间的深处.梅丽两臂叠在膝头上,坐在自己上;一头浓发缩在一顶做工巧的花边睡帽里;一条鲜红的大围巾搭着她白皙的双肩;两只娇美的小脚儿隐藏在夹杂七种颜色的波斯便鞋里.她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面前小桌上的那本书虽已翻开,但是她的两只眼睛直直的,充满了一言难尽的忧伤,似乎上百次地在这同一页上匆匆溜过,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思却在万里之外......

恰在这时,不知谁在树丛后晃了一下.我纵身从凉台跳到下面的草皮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哈哈!"一个粗野的声音说,"落网了!......我让你深更半夜给我会郡主去!......"

"抓紧他!"另一个跳出旮旯儿的人叫道.

这两个人是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

我朝后者头上打了一拳,把他撂在地上,窜进了树丛.公园地处我们公寓对面山坡上,里面的条条小道我都了如指掌.

"闹贼了!来人呀!......"他们大声吆喝道;传来一声槍响;一个正在冒烟的填弹塞几乎落到了我的脚上.

一分钟后我已回到自己房中,脱衣躺到了上.我的随从刚刚锁好大门,葛鲁希尼茨基和上尉就在门上敲起来.

"毕巧林!您睡了?在家吗?......"上尉高声叫道.

"睡下了,"我气哼哼地答道.

"起来吧!闹贼了......切尔克斯人来了......"

"我在流清水鼻涕."我回答说,"怕是感冒了."

他们走了.我何必答应他们呢:不然的话他们还 会在公园再费它个把钟头搜我的.这时响起了惊心动魄的警报声.要塞里的一个哥萨克飞驰而来.处处不得安宁,人人风风火火;开始在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树丛中寻找切尔克斯人,......不用说,结果一无所获.然而很多人想必仍然坚信不疑,假若警备队表现得更加英勇和果断,那么少说也有一二十个盗贼给撂在地上,难以生还 了.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8:12 字数:4877


六月十六日

今天清晨起来,切尔克斯人夜袭成了矿泉井池边人们闲谈的唯一的话题.喝完规定杯数的纳尔赞矿泉水后,沿着长长的椴树林荫道成十来次地往返走动时,我碰上了刚从皮亚季戈尔斯克回来的维拉的丈夫.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就到饭店去吃早饭;他为妻子提心吊胆,焦躁不安."昨天夜里她该是多么担惊受怕呀!"他说,"怎么偏偏我不在时出这事."我们在通往角落那个房间的门口坐下用早餐,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葛鲁希尼茨基是其中之一.命运再次给我提供机会,使我可以偷听到一次可以决定他的成败荣辱的谈话.他看不到我,所以,照理说,我不能疑心他是事先安排好的;但这只能在我心目中加重他的罪过.

"难道说这真是一帮切尔克斯人?"有人说,"有谁看见他们没有?"

"我从头儿到尾给你们讲讲这件事,"葛鲁希尼茨基答道,"不过请别把我给出卖了;是这么一回事:昨天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不给你们点出,来找我,说晚上九点多钟,有个人偷偷摸摸进公寓找里戈夫斯卡娅一家.应该强调的一点是,公爵夫人当时在这里,而郡主却在家里.这样我就和那一位去了窗下,想坐待那个好运的家伙."

老实说,我吓坏了,尽管和我谈的人为吃自己的早餐忙得不可开:因为万一葛鲁希尼茨基猜到了昨夜实情的话,我的谈者就会听出一些足以使他不快的东西;可是昨夜他醋劲大发,心烦意乱之中就没有识破真相.

"你们要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我们去时,随身带的是枝装有空弹夹的槍,只是为了吓吓而已.在公园我们等到两点.终于......天晓得他从哪里冒了出来,只是没有从窗户钻出,因为窗户没有打开,想必是从圆柱后面那扇玻璃门中出来的,......终于,听我说,我们看到,一个人从凉台上下来了......这算什么郡主呀?啊?嘿,我算服了,莫斯科的小姐哟!出了这种事后还 能信什么呢?我们想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挣脱了,并且像只兔子似地跑进了树丛中;我立即朝他开了一槍.

"你们不相信呀?"他继续说,"我向你们做出诚实的.庄重的保证,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看来我得点出这位先生的大名,以资佐证了."

"说吧,说吧,他是谁呀?"四下响成了一片.

"毕巧林."葛鲁希尼茨基回答说.

此时此刻他抬头一看......我在门口站在他的对面;他满脸红得吓人.我走到他跟前,语调缓慢,清晰无误地说:

"我万分遗憾,在您已做出诚实的保证,来证实最为伤天害理的诽谤之后我突然进来了.我的出现想必不至于使您显得分外地卑鄙无耻吧."

葛鲁希尼茨基霍然离座,想发雷霆之怒.

"敬请海涵,"我继续以同一种语调说,"请您立即收回自己那一席话;您心中一清二楚,这是一派言.我不认为一个女人因为对您光彩照人的高尚品德视而不见,应该引起您如此残忍的报复.敬请三思:执迷不悟,固执己见,您将丧失保全品格高尚的人的名誉权,还 要冒着生命危险."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瞅地,心乱如麻.但是良心与面子之间的斗争是短暂的.坐在他身边的龙骑兵上尉用肘了他一下;他一激灵,眼也不抬,匆匆回答说:

"慈悲为怀的先生,我嘴上说的,正是心中想的,而且敢于重说一遍......我不惧怕您的威胁,您可使尽招数,我都奉陪到底."

"您已把话说尽说绝了,"我冷若冰霜地回答,并拉起龙骑兵上尉的胳膊走到屋外.

"有何贵干?"上尉问.

"您身为葛鲁希尼茨基的挚友......想必也将是他的决斗保人?"

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躬了下子.

"让您说对了,"他答道,"我甚至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因为他所受到侮辱也事关本人清白:昨夜是本人与他同行."他挺挺自己微微驼背的身子,做了这一补充.

"啊!这么说,我笨手笨脚,没轻没重的那一拳是打到您的头上了?......"

他的脸一阵黄,一阵青;埋在心底的愤懑一下溢于颜面.

"我今天就将荣幸委托我的决斗保人前去见您,"我彬彬有礼地躬身作别,而且装出对他的暴怒若无其事一样补充说.

在饭店的台阶上我遇到了维拉的丈夫.看来他是在那里等我.

他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情怀高尚的年轻人!"他眼里噙着泪水说,"一切我全部听到了.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忘恩负义之徒!......出了这种事后,还 敢让他们进入体体面面的人家么!感谢上帝,我家没有女儿!但是您为她而不顾生死的那个女子定会报答您的.终究有一天您会相信,我绝对不会信口雌黄,"他继续说道,"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走过来了的,而且在部队里面干过:所以我知道,对这类事不该干预.再见吧."

真是一个可怜虫!为他没有女儿而高兴......

我径直地去找魏尔纳,碰上他正好在家,就把前前后后的事统统告诉了他......我与维拉.与郡主的关系,我偷听到的那席谈话,和我从中得知这几位先生要迫使我以空弹决斗来耍弄我的企图.但是现在事情越过了耍弄的界限:他们想必对这样的收场是始料不及的.

大夫同意作为我的决斗保人;我把一些有关决斗条件的规则给了他;他应当力求此事办得尽量保密,因为尽管我随时都准备险遭不测,然而我却丝毫无意将此生的前程毁之殆尽.

随后我回到家里.过了一个钟头,大夫已考察归来.

"串通一气来对付您的谋确实有,"他说,"在葛鲁希尼茨基那里我看到了龙骑兵上尉,还 有另外一位先生,他的姓氏没记住.我在前厅停了片刻来脱套鞋.他们正在那里吵吵嚷嚷,争得不可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侮辱了我;那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上尉答道,‘一切由我承担.我曾担任过五场决斗的保人,所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成竹在胸,只求你别节外生枝.吓他一下有什么不好.但是,除非万不得已,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呢?......,就在这时我冷不防进去了.他们突然鸦雀无声.我们的谈判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最终我们做出如下决定:距此五俄里左右,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他们明晨四时到那里去,我们比他们晚半个钟头;你们双方对射将距六步......葛鲁希尼茨基本人要求这样.死者白死,把账计在切尔克斯盗匪名下.现在该谈谈我的疑心了:他们,即那两位决斗保人,大概多少改变了一下原来的算计,有意识给葛鲁希尼茨基的手槍中装上子弹.这多少有点谋杀的意思,但是战争时期,尤其亚细亚战争中,照理是兵不厌诈的;看来,只有葛鲁希尼茨基比他的同伙高尚一些.您意下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挑明,说我们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用心呢?"

"无论如何也不要那样,大夫!您就安之若素吧,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您如何打算?"

"这是我的秘密."

"小心别让他们得逞......要知道相距六步呀!"

"大夫,我明天四点等您;马会备好的......再见."

我把自己反锁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在家呆到黄昏.随从来让我去公爵夫人家,......我吩咐他去回话,就说我病了.

.................

夜里两点......难以成眠......但最好是能够入睡,以免明天手会颤抖.其实,相距六步槍要打瞎也难.啊!葛鲁希尼茨基先生呀!您的捣鬼弄玄是不会奏效的......我们的处境将会来个调换:现在我不得不在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您难以启齿的惧怕的迹象.您为什么自己把距离限制为让人劫数难逃的六步呢?您以为我会俯首贴耳地把自己的脑门送给您呀......可是我们会抓阄的!......不过到了那时......到那时万一他的运气比我好该怎么办呢?万一我的吉星最终不再高照呢?......那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它忠心耿耿为我刁钻古怪的行为服务已经很久了;高悬九重,不会比在人间的服务更为天长日久而忠心依旧的.

那又如何呢?不过一死罢了!对整个世界来说,损失并不重大;再说我自己也活得百无聊赖.我......仿佛一个在舞场中打呵欠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马车没到.一旦车马齐备......那就再见啦!......

我在记忆中把历历往事重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抚心自问:我活着为了什么?生有什么抱负?啊,抱负想必曾经有过,而且上苍所赋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为在自己心里,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无穷力量......然而我却没有领悟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于各种无聊而下流的欲望的诱惑之中;当我从它们的熔炉中出来时,已变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块生铁,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已付诸东流,永不复返.因而从那时起,我曾经多少次充当命运那双手中的斧头呀!如同刑场上的刑具一样,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运的牺牲品的头颅上,常常是并无憎恨,永远是不知怜惜......我的给谁都不曾带来幸福,因为为了我所的人,我不曾做出过任何牺牲;我是为自己才别人的,为了自身的满足;我欲壑难填地吞咽着她们的情,她们的柔,她们的欢乐与痛苦,以此来满足心灵中一种怪僻的需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能得到满足.仿佛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因为饥肠辘辘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时,忽见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和玉液琼浆,溢香佳酿;他便一头拱住这些假想中虚幻的馈赠狼吞虎咽起来,并顿感饥渴有所缓解;然而一旦一觉醒来......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饥饿与绝望!

不过,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茫苍苍的大地上,也就再无一人会洞悉我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差些,另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好些......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好人,另一些人则说:那是一个恶棍.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有悖于事实.既然如此,还 需历尽艰难地活着吗?可你还 是要活下去......出于一种好奇心:盼望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玩艺儿......何等地可笑与败兴啊!

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去打猎了......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我坐在窗前;乌云覆盖着座座大山,直到山脚下面;透过大雾,太看上去好像一个黄色的斑点.气候寒冷;风呼呼叫着,摇晃着窗外的护板......实在是无聊!我将开始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八碎.

再读最后一页:简直可笑之至!我曾经想死;这是不可能的:我尚未饮尽这杯苦水,所以现在觉得,我还 会久久地活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往事被浇铸得多么清晰,多么突显呀!任何一处线条,任何一种色彩,都不曾被岁月磨去.

我记得,决斗前的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我难以长时间地写:因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不安牢牢控制了我.在房中我徘徊了约有一个钟斗;然后坐下来,打开了我桌子上那本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名为《苏格兰的清教徒》.开始读得很用心,后来让那些神话般的故事情节给迷住了,便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为这位苏格兰诗人这本书所给予的愉悦而给他付钱了?......(瓦尔特.司各特,英国十八—十九世纪小说家,诗人,一七七一年生于苏格兰边境地区.《苏格兰清教徒》主要写一六七九年苏格兰清教徒反抗英国统治者残酷迫害的一场起义,是这位作家二十七部历史小说中具有代表的一部作品之一.一八二三年作家在阿伯茨福德去世.)

天终于大亮了.我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照了下镜子;一种昏若蒙尘似的苍白,覆盖了我尚存痛苦失眠旧痕的面容;然而一双眼睛,尽管围了一圈咖啡色的影,却炯炯发亮,显得孤高自傲,不让分毫.我便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起来.

吩咐备马后,我穿好衣裳,跑去洗澡.浸在清凉而气泡升腾的纳尔赞矿泉水中,我感到肉体的和神上的力量都恢复了.从浴室出来,我感到自己神清气爽,神饱满,似乎要赴舞会一样.这样您还 能说心灵不取决于肉体吗?......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8:26 字数:4138


洗澡回来,我在自己家中见到了大夫.他穿着灰色的马裤和一件阿哈鲁克短上衣(一种质或丝绸短上衣,腰部挺括.),头上戴着一顶切尔克斯人的帽子.看到他瘦小的身材竟戴上那么一顶烘烘的大帽子,我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根本没有横肉堆积的武夫派头,这么一打扮使他的脸比平时显得更长了.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大夫?"我对他说."您不是曾成百次双眼不眨,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打发到那个世界了吗?您就当我肝火上攻,大病在身;我也可能康复,但也可能死去;二者均合自然规律;您就尽管把我当成一名患者,他正染有您还 不明白的恶病,......这样,您的好奇心便会油然而起,被激发到极点;您就会在我身上做几项重要的生理观察......等待暴死不就是一种眼前正在患着的病吗?"

这个想法使大夫顿开茅塞,他一下子就眉开颜笑了.

我们骑上了马;魏尔纳两手抓起缰绳,我们就动身了,......一转眼我们便飞马穿过要塞城外的村庄,进入了峡谷.一条大路弯弯曲曲,顺着峡谷向前延伸,路的一半长满了深深的杂草,而且不时被渲闹的溪流切断,要过这些溪流就得骑马腹水中的浅滩,让魏尔纳非常恼火的是,他的马每到水中便驻足不前.

我不记得有比今天的天空更加蔚蓝.空气更加清新的早晨了!太刚刚从绿色的峰峦背后升起,便以它光芒初放的暖,融合了夜间行将散尽的凉爽,给人间的种种感情都涂上了一种甜丝丝的倦怠;刚刚开始的一天的喜气洋洋的晨辉尚未照进峡谷;它只给两侧悬在我们上空的峭壁的顶峰镀上了一抹金黄;生长在峭壁纵深狭缝中的枝繁叶茂的灌木林,只要微风轻轻一吹,便撒给我们满身银色雨滴般的晨露.我记得......这一次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热大自然.端详宽阔的葡萄叶上颤颤巍巍.并折射出万道七彩光芒的滴滴露珠,是那么趣味无穷!我的目光在力图看清雾霭霭的远方时,是那么贪得无厌!在那里,道儿变得越来越窄,山岩变得越发苍翠与险要,最终它们似乎重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墙.我们继续前进,不言不语.

"您的遗嘱写好了吗?"魏尔纳突然问道.

"没有."

"要是您被打死了呢?......"

"继承人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难道没有您想与之诀别的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女人,您想给她留点什么作纪念吗?......"

"您是不是想,大夫,"我回答他说,"让我对您敞开我的心扉呢?......您知道我已不是那岁数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临死嘴里念着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绺涂有香膏或未涂香膏的头发遗给一位朋友.想到即将降临的和可能降临的死亡时,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别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于明天就会把我忘掉,甚至更坏,还 要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硬要安在我头上的那些朋友们;至于将拥抱着别的男人来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对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们,......那就随他(她)们的便吧!从人生的风暴中,我体验出来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没有任何感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头脑活着.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欲望与行为时,所抱的纯粹是好奇,似乎它们与己无关.我的躯体中有并存的两个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第一个可能一小时后就要与您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吗?在右边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个人影儿?看来这正是我们的冤家对头?......"

我们便策马急急朝前赶去.

悬崖下的树丛中拴着三匹马;我们把自己的马也拴到了那里,自己沿着羊肠小道攀登,到了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以及另一位保人在那里等待我们的一块平地上,后者名叫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姓氏我一直没听到.

"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龙骑兵上尉冷笑一声说.

我掏出了表,给他看了一下.

他表示歉意,说他的表快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后大夫打破了僵局,转身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跟前.

"依我看,"他说,"已经显出了双方拼搏的决心,并以此挽回了自己的荣誉,这样,先生们,您二位最好澄清误会,言归于好."

"我同意."我说.

上尉给葛鲁希尼茨基使了一下眼色,这一位便认为我胆怯了,于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尽管直到现在他还 面色如土.从我们来到以后,他第一次仰起脸来看我;但是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暴露了内心斗争的紧张不安.

"只要亮明了您的条件,"他说,"以及我能为您效力的方方面面,那就请您相信......"

"那就请听我的条件吧:您得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收回对我的诽谤,并请求我的饶恕......"

"我仁慈的先生,我感到惊讶,您怎么胆敢向我提出这样一种条件?......"

"除此之外我还 能向您提什么呢?......"

"那我们就决斗吧."

我耸了耸双肩.

"也罢;不过您要考虑好,我们之间将有一人定死无疑."

"但愿这是您......"

"可我相信反而是您......"

他颇为尴尬,满面通红,然后十分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

上尉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两人压低声音嘀咕了大半天.我到这里来时完全是一种好聚好散的心平气顺的神状态,但是眼前这一切却使我怒火顿起.

大夫朝我走来.

"您听我说,"他带着明显的不安说,"您大概忘了他们的谋了?......我不善于往槍里装子弹,但是这样一来......您真是一个怪人!您告诉他们,就说您知道他们的用心,他们也就不敢再......您何苦这样呢!他们会像打只鸟一样把您打死的......"

"请您放心,大夫,片刻之后便会......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所以他们什么便宜也捞不到.让他们在那里嘀咕吧......"

"先生们,这就没意思了!"我大声对他们说道,"决斗就像个决斗的样子;你们昨天有的是时间把话讲足讲够么......"

"我们准备好了,"上尉回答道."各就各位,先生们!......大夫,请量出六步吧......"

"各就位!"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一种尖细的嗓音重复道.

"请原谅!"我说,"还 有一个条件:既然我们将决个死活,那我们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尽量使这件事成为千古哑谜,永不外传,而且使我们的保人们不担责任.你们同意吗?......"

"完全同意."

"那就听我细说.这面陡峭直立的悬崖上端的右侧,有块狭小的平台,你们看到了吗?从那里到下面少说也有三十俄丈;底下都是棱角如刃的石块.我俩都要站在平台的边缘上;这样即便受点轻伤也会置人于死地:这也许正中你们下怀,因为你们自己定了这六步远的距离.哪个人受伤了,他肯定会直落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大夫把子弹从体中取出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把这一暴死说成是不慎从崖上摔了下来.现在就抓阄吧,看谁先开槍.我在这里给你们把话说死,若不答应以上方案,我就不参加决斗了."

"那好吧!"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葛鲁希尼茨基,他点头同意之后,上尉这么说.葛鲁希尼茨基的脸色一刻不停地变来变去.我把他进了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境地.在通常情况下开槍,他可以瞄准我的脚,使我受点轻伤,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又不致使自己良心上太过意不去;可是现在他可能会朝空中开槍,或是成为杀人凶手,或是最终放弃自己卑鄙下流的图谋,跟我一样要冒中弹身亡的危险.此时此刻,我真不愿处于他这种境地.他把上尉拉到了一边,开始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对他讲着什么;我看到,他发青的嘴唇在瑟瑟发抖;然而上尉却带着鄙夷的冷笑背过了身去."你真傻!"他可着嗓门对葛鲁希尼茨基嚷道."我们出发吧,先生们!"

一条羊肠小道儿穿过树丛,通上悬崖,山岩的碎块形成了这道天然阶梯的踩上去晃晃荡荡的台阶;我们手抓灌木的树枝,开始向上攀登.葛鲁希尼茨基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他的保人,随后才是我和大夫.

"您真让我吃惊,"大夫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让我号下您的脉!......哎呀!跳得好快呀!......但您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反映......只是您的眼睛的闪光比通常更加明亮."

突然,一些碎石稀里哗啦滚到了我们脚前.这是怎么回事?葛鲁希尼茨基跌倒了,他抓的那根树枝给拉断了,要不是两个保人扶住了他,他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滑到崖下不可.

"珍重啊!"我冲着他喊道,"别事先就倒下呀;这可是个凶兆.您想想裘力斯.恺撒(裘力斯.恺撒(前一○二或一○○......前四四年),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曾率军征战埃及.小亚细亚及欧洲许多地方,公元四五年任终身独裁官,终身保民官,兼领大将军.公元前四四年被布鲁图.卡马乌等谋杀.据历史学家说,他死前曾有一系列恶兆,包括去开会途中失足跌倒.)吧!"

说罢我们就爬上了那处向外突出的山岩的顶上;那块平台上覆盖着一层细沙,仿佛特意为决斗准备的一样.四下里,群峰像一群数不过来的牲畜,挤在一起,隐身在金色的晨雾里,而厄尔布鲁士山则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突兀在南方,以东方匆匆飘过的白色云丝连结成串的冰峰,到这里也就到了尽头.我走到平台边上朝下一看,我的头差点就要晕了:下面酷似棺材一样,黑咕隆咚,寒气人;暴风雨的冲刷和星移物换遗留下来的.表面长满青苔的山岩的獠牙利齿,正在等待着自己猎物.

我们要在上面决斗的那块平台,几乎恰好是个等边三角形.从突出出去的一角量出六步,并且商定,谁该首先面对敌手的射击,谁就背朝万丈深渊,站在那个角落的顶端;如果他未被打死,双方便互相调换各自的位置.

我决定把一切便利都让给葛鲁希尼茨基;我想试试他的心;他的心灵中宽宏大量的火花可能复燃,到那时一切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自尊心和格中的弱点必将占上风呀......倘若命运慈悲为怀,我会使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对他毫不宽容.谁没和自己的良心订过这样的契约呢?"

"抓阄吧,大夫!"上尉说.


第十二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8:41 字数:7138


大夫从袋中掏出一枚银币,把它高高举起.

"背面!"仿佛被善意的推搡惊醒了似的,葛鲁希尼茨基慌忙喊道.

"鹰面!(鹰面,即帝俄国徽,为银币正面.)"我说.

银币旋转升起,随后铛锒一声落下;我们一齐扑了过去.

"您了好运,"我对葛鲁希尼茨基说,"由您先开槍!但您记住,如果您打不死我,我的槍可不会射不中的......我敢做此保证."

他的脸红了;他羞于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约有一分来钟,我感到他眼看就要扑到我的脚前,恳求我的宽恕了;但是怎样承认如此见不得人的谋呢?......他剩下的只有一手......朝天开槍;我相信他会朝天开槍的!有一点能使他难以决断:就是想到我会要求再次决斗的念头.

"到时候了!"大夫拉了下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要是您现在不说我们了解他们的图谋,一切可就完了.您看,他已在装子弹......如果您什么话也不说,我只好自己......"

"无论如何都别那样,大夫!"我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回答说,"那您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您曾向我保证不加干涉的......与您有什么相关呢?也许我想让他打死的......"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噢,这就另当别论了!......只是曹地府之中可别怪我......"

这时上尉把自己带来的槍装好子弹,递给了葛鲁希尼茨基一支,笑眯眯地悄声对他说了点什么;另一支给了我.

我站到了平台的角上,左脚用力踩着一块石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以免受了轻伤会仰面倒下.

葛鲁希尼茨基站到了我的对面,并按照一个信号举起了手槍.他的双膝瑟瑟颤抖.他直对着我的脑门儿在瞄准......

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怒在我胸中油然而起,激荡汹涌.

他突然垂下槍口,面色如土;转身面对自己的保人.

"我不能开槍."他嗓音低沉地说.

"胆小鬼!"上尉答道.

槍声响了.子弹划破了我的膝盖.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几步,以便尽快离开悬崖的边缘.

"嘿,葛鲁希尼茨基老弟,很遗憾,你打偏了,"上尉说,"现在轮到你了,站到那里!先拥抱一下吧: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抱在一起;上尉使劲忍着,总算没笑出来,"不用怕,"他诡谲地看了葛鲁希尼茨基一眼,补充说."世间万物,纯属虚妄!......人的秉......愚昧无知,人的命运......苦如黄连,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说完这句带有悲剧色彩的.说时满脸的庄重严肃的话以后,他回到原地;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眼泪纵横地拥抱了葛鲁希尼茨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我的对面.直到现在我还 在力图给自己解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我胸内上下翻腾:里面既有一颗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恼怒,又有鄙视,还 有见了仇人之后的分外眼红......只要想到现在如此成竹在胸,如此目中无人地望着我的这个家伙,两分钟之前曾经胜券在握似的,想要杀死一条狗一般地置我于死地,因为只要我腿上的伤稍微重点,我就毫无疑问会坠崖而死......一想到这,我就怒火中烧.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几分钟,想用心察看到他心有悔恨的蛛丝马迹.但我感到他在窃喜强忍,以免笑容外露.

"奉劝您死前向上帝做个祷告,"于是我就对他说.

"与其关心我的灵魂,还 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灵魂.我只求您一点:尽快开槍."

"这么说,您不肯收回自己的诽谤啦?不请求我的宽恕啦?......好好想想吧:良心就不提醒您些什么吗?"

"毕巧林先生!"龙骑兵上尉大喝一声,"您并不是到这里听人忏悔的,我谨提醒您......快点结束吧;万一有人飞马路过这条峡谷......定会看见我们."

"好吧.大夫,过来."

大夫走了过来.多么可怜的大夫呀!他的脸比葛鲁希尼茨基十分钟以前还 要苍白.

我好像在宣判一纸死刑判决书似的,故意把下面的话说得顿挫分明,语调高昂,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大夫,这几位先生想必是匆匆忙忙,忘了给我的槍里装上了子弹:请您重新装上,......而且还 要装得万无一失!"

"不可能!"上尉喊道,"不可能的!两支手槍我全装了;莫非您槍里的子弹掉出来了......这可不怪我呀!而您也没有权利重新装上子弹......毫无权利......这根本不合规则;我不许您......"

"好哇!"我对上尉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您在同样的条件下决斗......"

他不知如何是好.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感到无地自容,而且神情忧郁.

"别管他们!"他见上尉正从大夫手中夺走我的槍,终于对他说道......"要知道你自己明白,他们做得对."

上尉徒劳无益地给他挤眉弄眼,打着手势,......葛鲁希尼茨基连看都不看一眼.

此时大夫把装好了子弹的槍递给了我.

看到这些,上尉吐了一口唾沫,并在地上跺了一脚.

"你活活一个傻瓜,老弟,"他说,"愚不可及的傻瓜!......既是依赖我,就要言听计从......你这是自作自受!那你就像只呆头呆脑的苍蝇一样送命去吧......"他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嘟哝道:"不过这毕竟是完全不合规则的."

"葛鲁希尼茨基!"我说,"眼下还 为时不晚;收回自己的诽谤吧,这样我就会宽恕您的所作所为.您想愚弄我未能得逞,我的自尊心也因而得到满足:别忘了......我们当初曾是朋友呢......"

他的险涨得通红,两眼射出光芒.

"开槍吧!"他答道,"我自暴自弃,自轻自贱,但我恨您.您要是打不死我,我夜里就会从暗的角落出来死您.您我两人现在已是不共戴天......"

我开了槍......

当硝烟散去时,那块平台上已无葛鲁希尼茨基的身影.仅有淡淡一柱尘埃在悬崖边缘袅袅腾起.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发出一声高喊.

"Finitalacomedial!(意大利语:戏剧演完了!)"我对大夫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惊恐万状地背过身去.

我耸耸双肩,与葛鲁希尼茨基的保人躬身作别.

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时,在山岩的两片陡刃之间,我看见了葛鲁希尼茨基血肉模糊的体.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我解开马缰,骑马款款朝家里走去.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太在我眼前昏暗了,它的光线并未给我带来暖.

还 没走到要塞外面的村庄,我就顺着峡谷朝右走去.万一见人我会感到十分难堪的:我愿一人独处.我松开马缰,低垂脑袋,骑马走了许久,最后才在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醒悟过来;我掉转马头,开始寻觅回家的道路;当我人困马乏走近季斯洛沃茨克时,红日已经西沉.

我的仆从告诉我,魏尔纳到家里来过,说着递过两封便函:一封是他来的,另一封......是维拉写的.

我拆开了第一封,它的内容如下:

"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弄回来的首摔得血肉模糊,子弹已从胸中取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死因是一次偶然遇难;只有要塞司令,他想必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所以听罢摇了摇头,不过什么话也没有说.让您为难的证据一点都找不到,所以您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您能高枕无忧的话......再见了......"

我久久不敢把第二封便函拆开......维拉会给我写来什么呢?......一种沉重不安的预感使我的心灵震荡不定.

这不,这就是第二封,里面的一字一句都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的那一封信:

"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心中坚信不疑: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见面了.数年前和你分手时,我曾怀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天公却有意再考验我一次;我经受不住这种考验,我软弱的心又一次在那熟悉的声音面前低下了头......你不会因此而小看我,不是吗?这封信将既是辞别,又是自白:我必须把自打我这颗心你以来,里面积攒起来的千言万语统统告诉你.我不会怪罪你......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你把我当作自己的财产一样来我,把我当成相互转化,离了它们生活就会枯燥乏味,把它作为单调的欣喜.惊恐.惆怅的源泉来我.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你却生活得不幸福,我也曾做出自我牺牲,指望着有朝一日你会赏识我的牺牲,也许将来你能体会到我内心深处的.对外部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那种顺柔情.从那时以来,岁月迢遥:我把你内心的秘密都洞察得清清楚楚......于是深信不疑:我的那些指望纯属枉然.我好痛苦啊!但是我的情与我的心灵是合二而一的:它虽暗然失色,却不会熄灭.

我们即将永别;不过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再别的男人:我的心灵已把自己所有的宝藏.自己所有的眼泪.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毫无保留地花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女人一旦上了你,她看待别的男人就不会不怀有一些鄙薄,并非因为你比他们好,噢,不是的!而是你的天赋之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唯你独有的,一种可以引以自豪的,神秘莫测的东西;在你的声音中,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一种无敌于天下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如此天长日久地希望别人他;无论谁的凶相怒容都不会那么让人动心;无论谁的青睐都不会给人以那么多的欢乐;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优势,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样实实在在地不幸,因为无论谁都没有像你那样,如此不肯尽力劝说自己相信与自己相反的看法.

现在我该说清楚我匆匆离开这里的原因了;也许在你眼里这是不足挂齿的,因为它仅仅涉及到我一人.

今天一大早,我丈夫进来找我,给我讲了你与葛鲁希尼茨基的那场争吵.可想而知,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变得厉害,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决斗,而我正是这场决斗的起因时,我差一点晕倒在地;我感到我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是现在,当我能判断是非曲直时,我相信你还 活着:没有我你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丈夫曾在房内久久徘徊;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我如何回答......或许我告诉了他我你......我只记得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臭骂了我一通出去了.我听见了,他在吩咐套车......这不,都三个钟头了,我坐在窗前等你回来......你还 活着,你不会死的!马车都快备好了......再见,再见了......我要死去了,但那有什么呢?要是我能相信你会永世记着我该多好啊,......且不说永世我,......不,只要记着我,我就万幸了......再见了;他们来了......我得把信藏好......

你不梅丽,不是吗?你不会娶她吧?听我说,你应当为我忍受这一牺牲:我为你已抛弃了人间的一切......"

我疯疯癫癫地一步跨上台阶,纵身骑上自己那匹已经牵进院中的切尔克斯马,急若星火,快马加鞭,沿大道朝皮亚季戈尔斯克奔去.我冷酷无情地打着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它打着响鼻,喷溅得满身涎沫,驮我沿着石头大道迅猛奔驰.

已藏入西天山脊上歇息的如墨似漆的乌云里;峡谷中变得黑沉沉且湿漉的.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石滩,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呜咽.我疾速奔驰,急得喘不过气来.担心在皮亚季戈尔斯克见不到她,这念头重锤似地敲打着我的心!......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再给一分钟,让我见她一眼,与她告个别,握下她的手......我祷告,咒骂,哭,笑......不成,无论什么都表达不出我的不安和绝望!......当永远失去维拉的可能就在眼前时,她在我心中变得比普天下的所有东西都更可珍贵......贵过生命,荣誉,幸福!天晓得我的头脑中冒出的是些如何古怪的,如何癫狂的思乱想呀......不过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狠心催马,飞速奔驰.于是我已渐渐看出,我的马呼吸越来越沉重;在平展展的道路上,它已两次失蹄......但离哥萨克镇......叶先图基却还 有五俄里,在那里我才能换乘另一匹马.

要是我的马再有力气走十分钟,一切都还 有救!然而从山里出来时,要上一个不大的沟坎,转的弯一陡,它就猛地摔在了泥地上.我当即跳下马,想把它拉起来,抓住马缰拉......已毫无用处:从它紧咬的牙缝中,传出一声难以听清的呻吟;又过了几分钟它便断气了;我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只身孤影沦落在荒原上;我试着徒步行走......但是两腿却难以直立;由于白天提心吊胆和夜间的失眠折磨得难以忍耐,我一头倒在湿漉的草地上,像个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随后我久久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伤心地哭着,一任眼泪流淌和大放悲声而不加克制;我想,我的胸膛定会撕裂;我所有的刚强,我所有的冷静......都如同烟消云散一样消失了.我的神一蹶不振,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所以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看到我,他定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当夜里的露水和山间的风使我发热的头脑得以清醒,思维恢复正常后,我心里就明白了,追求已经失去的幸福是无益的,而且也是不理智的.我还 想要什么呢?......想见她一面?......见她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都已结束了吗?一次苦涩的离别亲吻不会使我的回忆更加丰富,反而会使吻后的分别更加艰难.

不过,我倒为我哭得出来而高兴!其实,之所以眼泪纵横,也许与神经失常.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有两分钟面对着槍眼和饥肠辘辘等有关.

天下万物,祸福相随,否极泰来!这次新的苦难,套用一个军事术语,在我身上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声东击西,迂回作战.哭泣对健康大有补益;另外,假若我不骑马跋涉,而且在归途中被迫徒步行走十五俄里的话,那末这一夜想必欲睡也难以合眼.

凌晨五点,我回到了基斯洛沃茨克,一头栽到了上,像拿破仑在滑铁卢大战之后那样一睡不醒(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与他的帝国命运攸关的滑铁卢大战惨败之后,据说,他曾一觉睡了一昼夜半.).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我在洞开的窗前坐下来,敞开自己的短上衣,......阵阵山风吹来,我那即使困乏之后的沉睡也未能心平气顺的胸怀,此时觉得分外清爽.河那边很远的地方,透过把河水遮掩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浓密的椴树树梢,要塞和它外面的村镇建筑物中已经亮起了灯光.我们的院里仍然静悄悄的,公爵夫人家里一片漆黑.

大夫这时突然进来了;他蹙额锁眉,忧心忡忡;他一反往常,没有向我伸过手来.

"您去哪儿了,大夫?"

"去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了;她的女儿有病......神经衰弱......问题倒还 不在这里,而在于:上级疑神疑鬼,东猜西猜,所以,尽管什么也证实不了,但我还 是劝您小心谨慎为好.公爵夫人今天对我说,她知道您是为她女儿而决斗的.事情的前前后后那个老头儿都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她......那个老头儿倒是叫什么来着呀?他是您和葛鲁希尼茨基在饭店吵架的一个目击者.我是来提醒您一下.再见了.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会把您流放得远远的."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当时,假若我稍微流露出这种意愿,他就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可我依旧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他就出去了.

人们就是这副嘴脸!他们都是一路货:事先就知道某一行为的种种卑劣之处,然而出于无可奈何,他们便又是帮忙,又是献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随后却文过饰非,洗刷自己,并义愤填赝地抛弃勇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哪怕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无不如此!......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级调我赴N要塞的命令后,我去向公爵夫人辞别.

她当时十分吃惊,因为她问我有无极其重大的事情告诉她时,我却只是说了祝她幸福,云云.

"不过我却需要与您郑重其事地谈谈."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

很显然,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她的脸红得发紫,虚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终于,她以一种若断若续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是这样,毕巧林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位品格端方的人."

我躬身致谢.

"我对此甚至确信不疑,"她继续说,"尽管您的行为多少有些让人纳闷;不过您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的原因,这一些,您现在该把我当作自己人把它们全掏出来了.您曾捍卫我女儿的声誉;使其免遭诽谤,为她而进行决斗,......不用说,这是舍生忘死的......不必回答了,我知道这件事您不会承认的,因为葛鲁希尼茨基死了(她划了下十字).上帝会宽恕他的,......但愿也会同样地宽恕您!......这与我无关,我不敢责备您,因为我的女儿虽然并非心存恶意,然而毕竟是这件事的起因.她把一切都对我讲了......我想是全都讲了:您向她吐露了自己的情......她已向您承认了自己的情(说到这儿,公爵夫人长叹一声).可是她现在病了,而且我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病!内心深处的忧郁会毁了她的;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我相信,您是她这场心病的病因......您听我说,您也许以为,我是在寻找为宦做官之人,在寻求万贯家产,......请别这样想!我仅仅希望女儿幸福.您现在处境不佳,但是总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您有自己的身份;我女儿您,她受的教养,使她能够让丈夫生活得幸福,......我很富有,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说吧,什么事让您如此棘手,难以决断?......您看,我本不该对您说这一席话的,不过我信得过您的心,您的人品;别忘了:我就这个独生女......就这一个......"


第十三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8:55 字数:8919


她哭了.

"公爵夫人,"我说,"我很难回答您;请允许我和您女儿单独谈谈......"

"别想!"她暴跳如雷地站起来,厉声叫道.

"悉听尊便."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她想了想,给我打了个手势,要我稍等一下,就出去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来钟,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然而心绪沉稳,头脑冷静;尽管我苦苦搜索,想在心里找到哪怕对可的梅丽的一点一滴的意,可是苦思冥想,一无所获.

这不,门开了,她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的天!分别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之大,恍若隔世......莫非时隔多年了?

走到房中间,她踉跄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伸手把她扶到沙发上.

我站在她的面前.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她那双满含着难言愁苦的大眼睛,似乎想在我的眼中找出某种近乎希望那样的东西;她苍白的嘴唇想强作微笑却难以做到;她插在膝头的那双软绵绵的手那么枯瘦和苍白,看了使我对她怜悯起来.

"郡主,"我说,"您知道我以前那是拿您开心吗?......您应鄙视我才对."

她脸上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接着说:

"照理说,您不该我......"

她背过身,肘撑桌子,一手掩面,我看到两只眼里泪花闪闪.

"天呀!"她含糊不清地说.

这真让人受不了;再过一分钟,我简直要跪到她的脚前了.

"这不,您自己看到了,"我尽量以镇定自若的口气,而且带着苦笑说,"您自己看到了,我不能和您结婚,即便您现在想结,您很快也会后悔的.我与令堂大人的一席谈,使我不能不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无误,如此地不拘言辞;但愿她是疏忽失言:您定能轻易使她收回成命,另作打算.您看到了,在您的眼里,我扮演了一个可怜而又可恶的角色,我甚至对此供认不讳;这就是我能为您做到的一切.无论您把我想得多么丑恶,我都听之任之......看到了吗,我在您的面前十分卑微.即便您过去过我,从此以后也会把我视若草芥,低人一等,不是吗?......"

她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宛若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唯有她的两只眼睛奇异地炯炯发光.

"我恨您......"她说.

我道了谢,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一辆驿站的三套马车拉着我,飞快出了基斯洛沃茨克.在离叶先图基几俄里的大路边,我认出了自己那匹骠悍大马的体,马鞍被摘去了,想必是过路的哥萨克干的,......于是马背上原本备鞍的地方,却落着两只乌鸦.我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而现在,在这里,这座百无聊赖的要塞里,每当回忆往事,我常常反躬自省:我为什么不想踏上命运为我开辟的这条道路呢......平静的愉悦和心地的泰然正在途中对我翘首以待呀?......不,对命运的这种安排我不会随遇而安,甘心情愿的!我好像在海盗船板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水手一样:他的心对大风大和血腥厮杀已经以为常了,一旦被抛到岸上之后,不管葱翠的绿荫如何撩惹,不管和煦的太如何给他光明,他总感到百无聊赖,苦不堪言;他整日沿着岸边的沙滩跋涉,谛听涌向岸边的那些涛单调乏味的絮语,并且凝视着雾霭沉沉的远方:看看分开碧蓝的漩涡与灰色云的天际,有无那面期待已久的白帆,起先宛若海鸥的一只翅膀,随后渐渐甩掉波涛的飞沫,平平稳稳驶向人迹罕至的码头......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在左翼一个哥萨克村子里度过了两周;那里驻扎着一个步兵营;军官们相互间轮流着在各家聚会,一连几夜地打牌.

有一回,波斯顿牌我们玩得不耐烦,把牌扔到桌下,在S少校家里闲坐而乐不思归,一呆呆了许久许久;一反往常,聊天变得能够引人入胜.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是有一种伊斯兰教的传说,似乎人的命运天上都有明文记载,即使在我们这些基督徒中也能找到很多善男信女;每个人都讲些形形色色的奇闻怪事,以表示pro或是contra(拉丁语:"赞同"或是"反对".).

"所有这些,诸位,什么也说明不了,"一位上了岁数的少校说,"你们证实自己观点时引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例,你们可是谁也不曾亲自目睹过不是?"

"当然,谁也不曾目睹,"很多人都说,"但是我们是从靠得住的人的口中听到的呀......"

"全是诌八扯!"有人说,"看见过明文记载我们寿限名册的那些靠得住的人在哪里呀?......再说,假若确确实实有命中注定的气数,那还 赋予我们意志和理智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还 得为自己的行为担负责任呢?"

这时坐在房内角落的一位军官站起身来,然后徐步走到桌前,用沉稳而庄重的目光扫一眼在座的人.他是塞尔维亚人,一看他的名字就明白无误了.

乌里奇中尉(在手稿中,这里莱蒙托夫用的是自己的老相识,近卫军骑兵中尉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乌依奇的姓"乌依奇".)的外貌与他的个十分相符.魁伟的身材,栗色的面庞,乌黑的头发,乌黑而洞察一切的眼睛,显示民族属的硕大却又端正的鼻子,始终浮现在双唇的悲愁的.勉强的苦笑......这一切融为一体,似乎专就为了赋予一个生灵以外貌,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来显示他与命运赐他充作战友的这些人的思想和欲望难达共识.

他很有胆量,言语不多,却掷地有声;无论对谁都不会吐露自己埋藏心底的和家里的秘密;酒几乎一滴不沾,对年轻的哥萨克姑,......她们的美貌您不看见简直就不可理解,......他从不追求.可是据说长的太太对他那双意蕴无限的眼睛却并非无情;然而谁对此若有旁敲侧击,他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有一种嗜好他不隐瞒:这就是打牌上瘾.往铺有绿绒的牌桌前一坐,他便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通常总是赌输;但是常打常输只能激起他死不罢休的那种倔劲.听说有一次部队远征打仗,夜里他在车里的坐垫上坐庄发牌;他手气好得要命.这时突然响起槍声,响起了警报,所有的人都立即起身,跑去抓槍."下注......注呀!乌里奇仍未起身,而是向一个最为入迷的赌友大喊一声."七点,"那位一边拔腿,一边回答.尽管四周一片慌乱,乌里奇还 是发完了一圈;最后结果出来了.

他到散兵线时,双方射击已经十分激烈.乌里奇担心的既不是车臣人的子弹,也不是他们的军刀:他要寻找的是自己那个幸运的赌友.

"最后结果就是七!"终于在前哨散兵线中见到了那个赌友,他便大声嚷嚷起来,那些人刚要把敌人挤出树林,他走了过去,掏出自己的钱包与钱夹,把它们给那个幸运者,不顾后者抱怨这里不是钱的地方.完成这个令人不快的责任后,他冲在前面,率领着战士神色自若,稳扎稳打地与车臣人展开对射,直至战事结束.

乌里奇中尉一走到桌前,在座的全都鸦雀无声,等着看他拿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谈怪论.

"先生们!"他说(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连调门也比一般的人低),"先生们,做这些无为的争论干什么呀?各位想要证据:我建议各位拿自己试试,看看一个人是否可以随欲地安排自己的命运,看我们每个人的寿限是否事先已经算定了......谁想试试?"

"我不必了,我不必了!"话声四起,"好一个怪人!想出这个鬼花招儿!......"

"我建议打个赌."我开玩笑说.

"什么赌?"

"我断定没有寿限,"我说着,同时把二十个金币掏出放到了桌上,"我口袋里就有这些了."

"我来赌,"乌里奇声音低沉地回答,"少校,您做中人;这是十五个金币:另外您还 欠我五个,所以您给我个情,把它补到这上头来."

"好呀,"少校说,"不过我不明白,真的,问题在哪里,你们如何解决争执?......"

乌里奇不声不响进了少校卧室;我们紧随其后.他走到挂着武 器的那面墙前,接着伸手就从钉子上面不同口径的手槍中摘下了一支;我们仍然没弄明白他的意图;可是当他扳起槍机,把火药装入药池时,很多人不禁大叫一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呀?告诉你,这叫犯混!"大家嚷嚷道.

"先生们,"他出自己的手,慢条斯理地说,"谁肯替付二十个金币?"

所有的人都哑口不语,从他身边走开.

乌里奇进入另一个房间,坐到了桌前;所有的人也跟他到了桌前:他使了个眼色让我们在近旁坐下.我们二话不说遵从了他的吩咐:因为这时他对我们已经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威严.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眼;但他却以泰然自若和不露声色的目光来迎接我注目打量的眼神,他苍白的双唇还 露出了微笑;然而,尽管他故作镇静,我却觉得,我还 是在他苍白的脸上察觉出了死的迹象.我说过,而且许多老兵也都支持我这种看法,即在一个几小时后行将死去的人的脸上,常会出现预示着劫数难逃的那种稀奇古怪的迹象,历尽苍桑的人是很难看错的.

"您今天会死的!"我对他说.他猛地转过身来,不过回答却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然后,面向少校,问:手槍装没装子弹?慌乱之中少校没有记清.

"好了,乌里奇!"有人喊道,"无疑装了,既然挂在头儿;开什么玩笑呀!......"

"蹩脚的玩笑!"另一个人附和道.

"我拿五十个卢布对五卢布打赌,手槍没有装弹!"第三个高声叫道.

这又形成一场新的赌局.

我对这种冗长的过场感到腻烦.

"这样吧,"我说,"要么开槍,要么把槍挂到原处,然后我们就去睡觉."

"一点不错,"很多人都大声喊着,"让我们睡觉去吧."

"先生们,请求各位原地不动!"乌里奇把槍口对准脑门说.所有的人见此都呆若木鸡.

"毕巧林先生,"他补充说,"拿起那张牌抛吧."

我现在还 记得,我从桌上拿了一张红桃司,朝上一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流露出害怕和一种心神不定的好奇心,从槍口迅速移到了红桃司,见它在空中噗噗啦啦的响着,慢慢落了下来,就在它碰到桌子那一霎那,乌里奇扣了扳机......槍打哑了.

"感谢上帝!"很多人发出惊呼,"没有装弹......"

"不过我们得看一下,"乌里奇说.他再次扳起槍机,瞄准挂在窗子上方的一顶军帽;槍声响了......房间内硝烟弥漫.硝烟散去,人们摘下了那顶军帽;帽子正中被打了一个窟窿,子弹深深嵌入墙中.

约有三分来钟,谁也说不出话来;唯有乌里奇安之若素,把我的金币装入他的钱袋.

于是,对于槍第一次为什么没有打响之事注家烽起;一些人认定,想必药池不通,另一些人窃窃私语,说是原来的火药是潮湿的,后来乌里奇又装了新火药;但是我一口咬定,后一种猜测有失公正,因为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支手槍.

"您打起赌来手气真好,"我对乌里奇说.

"生平第一次,"他踌躇满怀地微笑着,答道,"这比赌斑卡牌和什托斯牌都好."

"不过也稍为危险一些."

"怎么啦?您开始相信起气数来啦?"

"信,只是现在说不清怎么回事,我感到今天您必死无疑......"

刚才还 视死如归地拿槍对准自己脑门的这一位,现在听了我一说,却顿时满面通红,惶惶不安了.

"话到此处为止!"他说着站起身来,"我们打的赌已经完了,所以您的见解我看已派不上用场......"他抓起帽子就走了.它使我感到十分蹊跷......而且,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很快人们就各回各家,谈起乌里奇的怪僻大家见仁见智,但指摘起我这个自私自利之徒来,想必是异口同声,因为我竟去激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跟自己打赌;好像没有我他就找不到成全自己的机会似的!......

我沿着村子里一条条寂静无人的同往家走;一轮圆圆的.红彤彤的月亮,宛若一抹大火的反光,慢慢升上参差错落的万家房顶上方;满天星斗在深蓝的穹窿上悄然无声地闪耀;这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想起当初那些才智过人的俊杰,竟然认为天体三光(三光,指日.月.星.)会参与我们为了巴掌大的一片土地,或是为了一些虚假的权利而引发的微不足道的纠纷!......从何说起呢?这些,照俊杰们的话说,专为照耀他们厮杀鏖战与得胜还 朝才点燃的天灯,现在虽然仍旧光耀如初,但是它们的激情与期望,却早已与他们一起烟消火灭了,就像一位疏忽大意的云游僧在林边点燃的那一星火苗一样!然而,万里长空和它上面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却都怀着不言不语而又始终如一的同情看着他们......对此笃信不疑,给了才智过人的俊杰们多么坚强的意志呀!......可我们,他们这些可怜的后代们,在大地上天南地北地辗转迁徙,却没有信念与自豪,没有欢乐与担忧,只是在意识到不可避免的生命终结时才有那么一种难以自持的.钳制心灵的害怕,我们不能再做出伟大的牺牲,不论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或者,甚至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因为我们知道幸福难以实现,于是漠不关心地从怀疑走向怀疑,就像我们的祖先从迷途奔向迷途一样,像他们那样,既不抱着希望,也不享有心灵在与人或命运进行各种斗争中所遇到的那种欢快,哪怕飘忽不定却也名符其实的那种欢快......

还 有许多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头脑中一晃而过;我都没把它们留下来琢磨,因为我不喜欢陷入某种象思维中裹足不前.再说,这能得到什么结果呢?......血气方刚时我曾是一个幻想家,我朝三暮四,对动不安的和漫无止境的想象给描绘出来的形象依次亲近,一会儿亲近心情抑郁的,一会儿亲近心情开朗的.然而这给我留下了什么?只有夜里同睡梦中的妖魔苦苦争战后的那种疲劳,以及充满遗憾的.模糊不清的回忆.在这徒劳无益的搏斗中,我既把心头的热情,又把现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坚忍不拔都消磨干净了;我所步入的正是心里苦苦体味过的那种生活,于是我就感到无聊与腻味,就他一个人,他早已熟读过一部作品,再硬着头皮来读它的拙劣抄袭本时的心情那样.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使我的神经受到刺激;我说不准,现在我对气数信还 是不信,但是那天晚上我对它是坚信不疑的:因为铁证如山,所以我尽管讥笑我们的先人和他们迎合人心的占星术,却不由自主地重蹈了他们的旧辙;不过我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及时地悬崖勒马了,而且本着既非对什么都一概不信,也非对什么都盲目相信的原则,抛却虚无缥缈的非非之想,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道路.这种谨慎小心还 真的用在了节骨眼上:我绊住了一厚墩墩的,软绵绵的东西,不过看起来不是个活东西,使我差一点摔在地上.我低下身去......当时月光已直接照在路上......看是什么东西,面前躺着一头被军刀一劈两扇的死猪......我刚刚把它看清,就听见一阵乱嘈嘈的脚步声:两个哥萨克从同里跑出来,一个走到我身边,问道:看没看见一个醉醺醺的哥萨克在追一头猪.我向他们说明,没有碰上哥萨克,并把他大胆妄为的不幸刀下鬼指给那个人看.

"好个强盗!"第二个哥萨克说,"奇希里红葡萄酒一唱醉,见到什么他都会砍个稀巴烂.咱们追他去.叶列麦伊奇,得把他捆起来,不然的话......"

他们走远了,我则小心翼翼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而且终于顺利走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的房东是个上了岁数的哥萨克军士,我喜这位长者,他脾气随和,更有一个好看的女儿纳斯嘉.

她像往常一样,身裹皮袄,倚靠柴门等我;月光照亮了她妩媚的.让深夜的寒气冻得发青的双唇.认出我后,她莞尔一笑,但我却顾不上她."再见,纳斯嘉!"我说着就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本想回答点什么,但仅仅长叹一声.

我随手关好自己的房门,点起蜡烛就倒在上;但是今晚比往常更加难以成眠.当我入睡时,东方都已发白了,不过......看来上苍大笔早已圈定,今夜我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清晨四点,两只拳头直敲我的窗子.我一跃而起:出了什么事了?......"起来,穿上衣裳!"几个人朝我喊着.我很快穿好衣裳,走到外面."知道出事了吗?"三个来叫我的军官齐声说;他们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

"出了什么事?"

"乌里奇让打死了!"他们接着说,"咱们快去吧."

我呆若木鸡.

"真的,让打死了!"他们接着说,"我们快去吧."

"去哪儿呢?"

"路上你就知道了."

我们出发了.他们给我讲了发生的一切,并添油加醋,掺和了有关气数的种种看法,他死前半小时,使他在那次必死无疑中逢凶化吉的也正是这个气数.乌里奇孤身一人沿着漆黑的街道往前走着;把猪死的那个酪酊大醉的哥萨克朝他猛扑过来,其实,他本当看不见乌里奇就从他身边过去的,可是乌里奇偏偏停住脚步, 问:"你找谁呢,老兄?""就找你!"哥萨克答道,军刀砍了上去,从他的肩膀差不多一直劈到心上......那两个曾经碰上我,随后去追踪凶手的哥萨克幸好赶到跟前,把被砍伤的人扶了起来,可是他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而且仅仅说了四个字:"他是对的!"只有我一个理解这几个字暗含的意思:它们说的是我;我无意间曾向这个薄命之人预卜了他的生死祸福;我的本能没有蒙我:我在他已失常态的脸上准确无误地觉察到了他寿即将终结的征兆.

杀人凶手躲在村子边缘的一间空房内,门从里面反锁着:我们正朝那里走去.成群的女人们也哭哭喊喊地往那边跑;时常迟到的一名哥萨克这次急急冲到街头,匆匆挎上短剑,跑到了我们前面.街上乱成了一.

我们总算赶来了;一看:房子的门和护窗都从里面锁着,它的周围挤满了人.军官们与哥萨克们在情绪激昂地议论:女人们嗷嗷乱叫着,一边哭喊,一边诉说.她们中间,我看到有一个老太太的脸格外惹眼,脸上显出一种疯狂的绝望.她坐在一根很粗的圆木上,双后撑在膝头,两手托着自己的脑袋:这就是杀人凶手的母亲.她的双唇时不时颤抖着:不知是在喃喃自语地祈祷,还 是在自言自语地恶意诅咒?

这时应该有所决断,而且把罪犯抓起来.然而谁也没有第一个冲上去的勇气.

我走近窗前,透过护板的缝隙朝里面看了一眼:他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右手握着一支手槍;沾满鲜血的军刀横在他的身旁.一双惊魄未定,魂不守舍的眼睛,恐慌万状,骨碌骨碌地朝四下张望着,有时他一阵痉挛,伸手揪扯自己的头发,似乎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在他这种心神不定的目光中,我看不出他有孤注一掷那样的决心,于是就对少校说,他应不失良机地指派哥萨克们破门而入,直扑过去,因为现在这样做,总比等到让他完全醒过神儿来好.

这时一个哥萨克大尉走到门前,唤了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

"你犯下罪了,叶非梅奇老弟,"大尉说,"这就没一点办法了,听凭发落吧!"

"我不听凭发落!"哥萨克答道.

"诚惶诚恐敬奉上帝吧!要知道你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车臣匪徒,而是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好啦,既然你的罪孽使你执迷不悟,那也毫无办法;你是逃不过自己的劫数的."

"我不听凭发落!"那个哥萨克令人骨悚然地厉声高叫道,而且听得见他在扳动扳机的声音.

"唉,大!"哥萨克大尉对老太太说,"你去说说儿子吧,说不定会听你的......要知道这只会激怒上帝.你没瞧瞧,大家这都已经等了两个钟头啦."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哥萨克大尉走到少校跟前,"他不会投降的,我知道他.可要是砸门,那我们的人就会被他打死很多.您下令开槍把他打死岂不更好?窗上护板的缝隙宽着呢."

就在这一霎那,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就像乌里奇那样,我心血来潮地想试试自己的命运凶吉如何.

"等等,"我对少校说,"我来生擒他."

我吩咐哥萨克大尉跟他谈话,并在门口安上三个哥萨克,准备好一见暗号便砸开房门,冲上去帮我一把,分派完我就绕过屋后,贴近了那个决定凶吉祸福的窗子.我的心怦怦直跳.

"啊呵,你这个十恶不赦的东西!"哥萨克大尉喊道,"咋回事,你在戏耍我们不成?或是你以为我们收拾不了你?"他使出满劲砸起门来;我把眼睛贴到护窗板的缝上,监视着不曾料到会从这里向他袭击的那个哥萨克的一举一动,......接着猛然间摘掉了护板,头往下一扎,从窗户中冲了进去.槍声紧擦着我的耳尖响起,子弹撕 下了我的肩章.但是满屋的硝烟妨碍了我的敌手,使他找不到放在身边的军刀.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哥萨克们便冲了进去,于是不出三分钟,罪犯就被绑起来押走了.人群一下散去.军官们都来向我恭贺......倒也不错,确实理当恭贺一番!

在从头至尾看到了这一番生生死死之后,似乎就不该再做宿命论者啦?但谁能确知他自己信奉还 是不信呢?......因为还 常有把知觉错乱与理智失常当作一种信念呢!......

怀疑一切:因为思维方式上的这种倾向并不妨碍我个中的果敢......恰恰相反,我还 不知道前面会碰到什么时,我一向都是更加勇敢地往前闯.要知道世上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而死你是躲不过去的!

回到要塞后,我对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我所目击的一切,并希望知道他对寿限的看法.一开始他不理解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我尽自己水平给他做了解释.听罢他颇为耐人寻味地晃了晃脑袋,说:

"是呀!当然啦!这个玩艺儿实在玄妙!......不过,这些亚细亚式的手槍扳机,假使油擦得糙糙,或是指头扣得不够用力,就常常打不响;我承认,我同样也不喜欢切尔克斯步槍;我们的弟兄有些用不惯,因为是小槍托儿......一不小心,扑出的火就会烧了鼻子......不过他们那里的军刀......那可真算绝了!"

然后,他稍微想了想,支支吾吾地说:

"是呀,那个不幸的人真可怜......简直是鬼使神差,他竟会深更半夜与一个醉汉攀谈!......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起来,他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我从他嘴里再也没掏到什么,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玄学式的空洞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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