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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龚氏圹铭》原文及鉴赏

发布时间:2023-01-13 11: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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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三年九月朔,彭绩秋士具舟载其妻龚氏之柩,之吴县九龙坞彭氏墓,翌日葬之。龚氏讳双林,苏州人,先世徽州人,国子生讳用鏊之次女,处士讳景骙之冢妇。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在乾隆四十一年二月之十二日,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于是彭绩得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铭曰:作于宫,息于土,吁嗟乎龚。

(《秋士先生遗集》)

【赏析】

人生聚散离合,往事如烟。生者对逝者的追思怀想,其情感往往倾注于悼文墓志中。纵观这类文字,其中虽不乏上品,然不少也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或是泛泛夸饰亡者之德,或是用“山高水长,哀思难忘”这类陈言套句,或是“呜呼哀哉”连连感叹,少有特色,平平者居多,故少有传世之作。然而,彭绩的这篇仅134字的《亡妻龚氏圹铭》,却写得别出一格,卓然不群,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堪称上乘佳品。

本文以简洁峻峭、明暗烘托的笔法,抒写了对亡妻的深深悼念之情。其中给读者印象极深的一点是:在极为平淡的文字中,抒发了极为诚挚深厚的人情,平中显奇,淡中显浓。

要理解这一点,首先不能不对作者的家世身世有所了解。彭氏原是苏州地区的名门望族,按《彭氏宗谱》,彭绩属第12世,其祖辈中如彭定求、彭宁求,族兄如彭启丰,侄辈如彭绍升、彭绍观等都是科场得意,金榜有名。可是彭绩一支却是与此无缘,其父彭景骙即以布衣终身,是寻常百姓。《宗谱》中记述他“家贫,衣食才足辄自喜,居屋数间,洒扫无纤尘,破琴古书,怡然自得。”过着清贫生活。彭绩成人,屡试不第,就绝意科举,清贫自守,大有其父之风范。他说:“饱食猪肉,童心来复。不尤只翼,不怨偏毂。囊无毫余,瓮无撮粟。光洁一身,浩然万足”(《秋士先生遗集》卷五《自叙》)。对这种落第秀才所过的近于苦寒的生活,其父“怡然自得”,彭绩“浩然万足”,这种生活态度,不仅要有旷达的胸襟,而且要有傲世的情怀。了解以上后,我们再细辨其文,就便于知其味、识其情了。

这篇《圹铭》大致可分为四个层次。起首二句为第一层,作者一开始,便以简洁之笔叙述了对亡妻的安葬过程,并对其籍贯、身份等作了扼要的交待。这看似寻常文字,是写墓志铭之通例,而实际笔端藏情,恰似“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妻亡两年,方得载之柩,葬彭氏墓,其间辗转蹉跎的原因自不必言,彭绩的郑重其事亦足可见。一笔带过亡妻籍贯后,即点明其乃“处士讳景骙之冢妇”。她是一介布衣彭景骙之长子妇。“处士”表明了这是贫寒困顿之家,而“冢妇”也不言自明了龚氏为长子妇的辛劳。于此“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悼情已自然流露。唯知彭绩家世身世者,方能解其中味。

第二层写龚氏在嫁10年、卒时年月及引起亲人之悲。在10年的贫贱生涯中,他们可谓患难夫妻,相互扶持度过了艰难岁月。可以想见,龚氏之“以疾卒”主要是由于辛劳所致,如果是在鼎食之家,富贵安逸,何以30而殁?彭绩在《悼亡室龚氏八首》中写道:“故年秋节艰难倍,乞米供姑自食菱”;“起来调护经旬朔,蚊迹满身地上眠”;“览取鹑衣窗下补,乍寒十日坐西风”云云,正是龚氏日夜操劳、忘己忘身的真实写照。作为长子妇要操持一家的生计,她先人后已,倍尝艰辛而任劳任怨。诗中所写的一些情景,不禁使人联想到《琵琶记》中五娘吃糠的场面,龚氏的确体现了封建时代下层妇女的优秀美德。正因如此,“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自己的妻亡,他人哭之,并且悲切之情“感动邻人”。这一方面足以显现妻之贤。人们常说:判断一个人的人品,不看他对自己怎样,要看他对他人怎样。这不失为冷静客观的察人观事之法。诸姑、兄弟之悲不就是对龚氏之德的极好明证吗?另一方面,写他人之哭而不写己哭,更表明了其悲之深,已到了欲哭无泪、泪尽难泣的地步。这一层的侧笔运用,收到了感人的艺术效果。

第三层以辛酸的幽默笔调,写妻亡后自己的感受,这是从反面写出他对亡妻的忆念苦情。“于是彭绩得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这“于是”两个平常字,如一道分水岭,表明作者前后生活的迥然不同。中年丧妻是人生不幸之一,可是作者并没有“长歌当哭”式的悲叹,而是从日常起居、油盐柴米等具体细微的琐事入手,表现出对亡妻的哀感和深深的追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为国本,而妇女实为一家之本。“内柱”摧折,故柴米之忧、门户之艰,使彭绩领略了为妇之难,而更为龚氏10年甘淡薄、亲劳作、勤操持、为他人的品德所感动。生活之困、悼亡之哀,使得30有5的彭绩已“发数茎白”了!这既是生者极大的悲哀,又是对亡者极高的礼赞!这一层反笔的运用,达到了“意境人人所有,笔妙人人所无”的境地。同时也为《圹铭》的结尾蓄足文势。

第四层以直笔抒胸臆,无遮无拦,倾泄而出。“作于宫,息于土,吁嗟乎龚!”这十字是极意悲伤之咏叹,是对龚氏早亡的无限伤感和无比深深的苦念!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听到彭绩的凄咽之声,见到其涕泪纵横之容!

文贵有情,情贵真实,这是文章的生命力,祭文既是对死者的哀悼,自然更不能例外。通观全篇,无论是用实笔、侧笔,还是反笔、直笔,都饱醮感情,以“情”贯注全文。而这真切、深沉之情多以平淡之语抒出,然其意蕴颇深。“平易”并不等于平庸,并非漫不经心,平易朴素乃是由辛苦锤炼得来,古人所谓“绚烂之余,归于平淡”,即指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哀情不是直露的、强烈的、大张声势的,而是含蓄的、平静的、自然而深沉的。初读平平,细辨才感到辞浅义深,寓丰厚于单纯,于平淡中见浓郁。无意于感人,却感人至深。这种不期然而然的文学现象,正是得益于平淡中显奇崛的朴素笔法,也是情至笔随,不刻意追求而文章自妙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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