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伸手去摩静修庵小尼姑新剃的头皮,小尼姑满脸通红地说:你怎么动手动脚的……阿Q的答复是: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说“和尚动得”,不免有诬蔑之嫌,且不去管它。但这句话实在警辟,它简洁而又活脱脱地勾出了一些人的一种心理和处事原则。本来并不认为“动”得有理,但既然有人先动了,那么我也来动一动。便是理直气壮,至少无可非议的了。“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能化非为是,变无理为有理,既有助鼓起自己“动”的勇气,又可以充当抵御责难的挡箭牌,功能多样,效用明显,所以这一原则便被一些人广为采用。
但这种处事原则,通常只施之于弱于已者。阿Q只把它应用于小尼姑。当年列强的“门户开放,利益均沾”政策也只加之于贫弱的中国。此外,有时也用于某些公物或近于无主之物,近六十年前杭州乡下人纷纷去挖雷峰塔的砖,便是一例。
不幸的是,旧社会的这种分泌物至今仍然顽强地附着在某些人们的身上。现在,缺少自卫能力的弱小者已经很少(因为有人民的政权保护着)而公物却日见其多起来,而这公物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却又似乎与无主之物难以区别,于是“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这一原则的施用范围,便越来越广泛。看见别人在那里用公款大吃大喝,我至少也得小吃小喝一番。你多占了三间房,我便也来多占三间,如果没有你那么大的能耐,便多占一间也行。既然你开得后门,我有什么开不得? ……于是,对于种种不正之风,尽管颇为不满,却又往往不免多少沾点边。然而,虽然沾了点边,却仍然心安理得,因为有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的原则在。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是一种泯灭良知的麻醉剂,一种自我欺骗的借口,一种向邪恶看齐的哲学。这样一种心理或处事原则,如果在社会上弥漫开来,不但扶正祛邪难以实现,而且会形成一种破坏力量。当年的雷峰塔终于倒掉,西湖至今缺了一景; 今天某些厂矿设备遭到哄抢,某些森林被滥砍乱伐,不过是小焉者。其大焉者则是是非观念的淡漠以至混淆,人们灵魂的受到污染和销蚀。
在“和尚” 动手的面前,可以有三种态度: 出面制止,不许他动,这是革命者和先进分子; 他动我不动,不失为洁身自好的正直之士; 你动我也动,便属于无赖甚至可恶了。这里没有硝烟炮火,但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一场考验。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固然要不得,应该受到谴责,但有这种想法的人毕竟不是首恶。我们应该首先斥责、制止、惩处那些先动手并且在那里大动特动的 “和尚” 。否则,不但有欠公允,而且可能于事无补。
至于有的人,本身就是一位大 “和尚”,却也在那大嚷大叫,批什么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更应该加以揭露,还他一个本相。
(1983年第14期《新观察》)
【赏析】
“搔痒不著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这篇杂文,对某些人的一种痼疾、一种不良习气、一种处事哲学的讥刺和批评,可谓入木三分,精到之至。
这篇作品精到在何处?
一是构思精巧。作品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这句阿Q的“名言”穿针引线,结撰全篇,这就不仅使全文的结构十分严密,而且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形象性和幽默感。作品的思想内容是严肃的,然而由于作者赋于这严肃的思想内容以阿Q式的无赖形象,就大大拓宽了作品的思维空间,使作品顿然产生一种情趣,一种令人忍俊不住的幽默味道。作者还将动手的“和尚”分作“大和尚”和“小和尚”,并尖锐地指出: “至于有的人,本身就是一位大‘和尚’,却也在那大嚷大叫,批什么‘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更应该加以揭露,还他一个本相。”这样的分析不仅淋漓痛快,而且情趣盎然。
二是分析透辟。作者对论题采取的是纵横交错的分析方法,这就增强了作品的历史感和穿透力。作品指出: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这种处事哲学,是旧社会的一种“分泌物”,在全民所有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的今天,它更加“发扬光大”了。因为在这些人看来,公物“近似于无主之物”,更可以“动一动”了。这是纵的分析,历史的分析。紧接着,作品又对这种处事哲学的实质、危害及其影响,作了横向剖析,指出:这种处事原则是一种泯灭良知的麻醉剂,一种自我欺骗的借口,一种向邪恶看齐的哲学。”其危害在于混淆是非观念,污染和销蚀人们的灵魂。这些锦言妙语象千钧重锤,句句敲击着人们的心房。
三是勾神摄魄。作者对“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这种无赖哲学的鞭笞,没有停留在静态的理论分析上,而是注重动态的心理刻画。“本来并不认为‘动’得有理,但既然有人先动了,那么我也来动一动。” “看见别人在那里用公款大吃大喝,我至少也得小吃小喝一番。……既然你开得后门,我有什么开不得?……于是,对于种种不正之风,尽管颇为不满,却又往往不免多少沾点边。”这些动态性的白描文字,准确地描摹出某些人的社会心态,活画出某些人的灵魂。读者读这样的文字,会情不自禁地去联想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人和事,甚至情不自禁地自己去“对号入座”。这也正是作品的典型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