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文风有问题,文章写得太长了。会风、话风也都有问题,开会,讲话都太长了。
为什么呢?
其实中国人最会短的,司马迁的《史记》是刻在竹简上的,长了没法办。
但现在长了,原因之一或许是:
你如果想指出某人某文某事的缺点,至少要先讲几大篇优点,否则,你不就是全面否定、不及其余、一棍子打死、别有用心了么?
你如果说想吃烧饼,你必须说明: 一、你同样爱吃米饭、烤鸭、饺子、过桥面、三明治、热狗、生鱼片……二、你想吃的是份量适当、火候恰当、既不过火也不“瘟”的烧饼。三、你为吃烧饼,对垦荒者、种田者、收割者、磨面者、挖煤者、当炉者、售饼者……致以衷心的谢意……否则,就会有很多聪明人和你商榷: 一、烧饼好吃,难道烤鸭就不更好吃吗?烤鸭难道不是我们伟大首都的风味佳肴吗?重烧饼而轻烤鸭,意味着什么呢? 二、你吃烧饼,一次给你一百个四两重的烧饼,你吃得了吗?吃不了不是浪费吗? 全吃了不得撑死吗? 生面饼你吃吗? 烧黑了你能吃吗? 吃烧饼而不分生熟,还有原则和界限吗? 三、吃烧饼而忘了为烧饼而出力的千千万万人们,不是忘了本吗? 烧饼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你难道天生就该吃烧饼,而自 己从来不去烙半个烧饼吗?
你如果早晨吃了烧饼而中午喝了番茄汤,你还要小心人们会指出你已经改换了路标,转了向。紧接着有人祝贺你的“进步”,另一些人责备你的怯懦。
如果你想睡觉,你必须说明你睡醒以后还是要起床的。否则,也可能受到误解,以为你要长眠到世界末日。据说颇有一些好心人对苏小明唱的《军港之夜》提出异议,说是:“如果水兵都睡了,军港由谁来保卫呢?” 看来歌词是不够长了,应该加几句: “水兵睡着了,仍有人放哨,睡醒一觉后,起床出早操” 。
这还能不长吗?
当然,长还有别的原因,如果我也全面地分析下去,只此一篇杂文就够出几十卷书了——对挣稿费还是有好处的。谁让我们规定了按字数付酬呢。
话说“一口咬定”
民间有“三十六计”一说,建议改为“三十七计”,新加一计叫作“一口咬定”。
比如说一口咬定自己是最革命、最忠诚、最正统的,咬定以后就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会会讲、篇篇讲。开始时人们觉得这位仁兄不大象,由于咬得死,讲得多,也就象了。
在争论、讨论时一口咬定的妙用在于“不战而胜”,属于“上上”,按《孙子兵法》的观点。
例如一口咬定对方是反对什么什么路线的,是和上面不一致的,咬定对方提出的远远超出了学术、艺术、业务问题的范围,只要咬定这么几条,胜券也就没有什么跑儿了。
还要咬定对方的论点“实质”上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什么,不管对方怎样解释说明,攻守之势已不可移,同样也是不战而胜。
一口咬定的艺术在于一定要咬定一个浅显明白、常识范围之内、中、小学教科书范围之内的大道理再来擂鼓叫阵。如咬定: “我们的争论的症结在于人要不要吃饭”,然后咬定自己是主张人要吃饭的,但是有人(不要点名,这样,既温柔敦厚又无对证)主张人不能吃饭,最多只能吃屎。然后你慷慨激昂地论述下去。还有什么疑问吗?又是一次凯旋!
人们在议论目前百花齐放倒还不错,但百家争鸣不怎么够。要百家争鸣,似乎应该有一个大致的对论争对手的尊重和谅解。即对手的论点的解释权首先在于对手,每个人对自己的论点都应有解释的权利、补充的权利、修正的权利。这些,是权利,也是一切严肃的论者的义务。最好一般的不要无视这种权利和义务,进行那种先一口咬定,再打、打、打的百战百胜的冲锋陷阵。
(1985年第1期《中国作家》)
【赏析】
作家王蒙在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的同时,也涉笔杂文,这是古已有之的。象唐代大散文家韩愈、清代诗人龚自珍,他们都是大杂文家。至于今人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自不必言了。王蒙是小说家,但他也并没有放弃就一些社会问题迅速发表个人意见的机会,匡正时弊,激浊扬清,这正是一个作家的崇高使命。王蒙的这两篇杂文,以其小说家的笔调,幽默而辛辣的言词,活画出了我们文艺评论界中某些人那种吹毛求疵、求全责备的批评方法,对当前的文艺批评,提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文章写得生动、风趣,十分引人。
杂文、贵乎精、贵乎新。这两篇杂文写得精而新,所以,它就受到读者的欢迎。文章为什么写得长呢?过去,不少同志一提起这个问题,就撰文责怪作家。而《长的一解》在指出文章的长与按字付酬的稿费制度有关外,作者并不过多责怪作家,而是深入指出: 文章写得长,与求全的批评风气也是有关的。有了这种风气,作家不得不写一顾二,处处顾忌,处处设防,文章岂能不长! 这种既深刻又新颖的看法,不仅纠正了世俗的一些不公的议论,而且对求全的文艺批评也是狠狠的一击。
善于抓住错误的言论和做法,用具体的事例加以形象的延伸,使人清楚看出其谬误之处,是本文写作上的一个特点。《长的一解》以吃烧饼和睡觉为例,逐层展开去写,文字生动有趣,读后令人发笑,使人认识到了文章写得长的复杂原因。《话说‘一口咬定’》中以“我们的争论的症结在于人要不要吃饭”,逐步加以延伸,“一口咬定”有人主张人不能吃饭,使读者看到了这种论辩者的丑恶嘴脸。这种写法,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这比起直面去驳斥“一口咬定”论的观点来要好多了。
文章的语言通俗、形象、风趣、富于表现力。如关于写烧饼的一段文字,就十分有趣。文章还注意运用“左”的批评者的口头禅去写,增强了文章的幽默感和说服力。事实说明小说家、诗人、散文家、戏剧家写杂文,会给杂文事业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会使杂文写作呈现一种绚丽多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