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譬如,反对特权为什么这么难? 还不是因为反对者手里没有权,或者虽然有一点权却比搞特权的人差得远。
在封建社会里,反对特权当然就更难了。因为特权本身就是封建制度的一部分,不象我们现在有 “特殊化”这样的名词,把它视为非法。但是,历来封建统治阶级当中又总是有一些人,不满足于那些 “合法” 的特权。他们横行不法,鱼肉人民,实际上也就动摇了封建统治的根基。于是,历来的封建统治者当中,又总有一些有识之士出来,用自己的胳膊去扭那些搞得太不象话的大腿。当然是失败者居多,但是也有扭成了的。唐朝的段秀实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安史之乱给了唐王朝很大的打击,唐明皇从西安逃到四川,他的儿子出来当皇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安史之乱平定下去。然而在连年的战争中,各地的节度使都拥兵自重,产生了一批军阀。“有军则有权” ,谁的兵多,谁的权就大。其中最为声势赫赫的要算唐朝的中兴名将汾阳王郭子仪。
按照唐朝当时的制度,兵马大元帅是由皇帝或者皇太子兼任,在名义上算是把权直接掌握在自己手里,郭子仪是副元帅,实际上权倾天下。郭子仪是个谨慎的人,他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对家人子女约束颇严。然而,尽管如此,还是不免要出点乱子。公元777年,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晞带兵驻在邠州。郭晞也可以算是一员名将,打过许多胜仗的。可是他的军纪不佳,对于部下的无赖行为放纵不问,邠州有些流氓恶棍就钻这个空子,用贿赂走后门到他的部队里当兵。他们披上了一身老虎皮,胆子更大了,地方官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成群结伙地上街,白拿人家的东西,谁要说个不字,他们就把人家的手足打断,甚至把孕妇撞死。当时的邠宁节度使白孝德明知这些情况,但是因为顾忌郭子仪,所以不敢说。
这时段秀实正在附近的泾州担任刺史,特地跑到邠州来找白孝德说: “国家让阁下担任地方官,阁下就应当管好这个地方老百姓的事。现在老百姓受到祸害,你却心安理得。将来出了大乱子,你怎么交代?”白孝德就向他请教办法。段秀实说: “我在泾州,事情不多,比较清闲。现在看到这里的局面,一来不忍心老百姓遭祸害,二怕影响国家的边防,心里很不安。如果你任命我担任总执法官,我就来想办法不让老百姓遭殃。”看起来段秀实似乎有点傻。他放着地方上的太平官不做,偏来揽这分麻烦。但是无论从唐王朝或者老百姓的角度看,都实在是很需要有他这样的人。
白孝德接受了段秀实的建议,任命他代理总执法官。一个月后,一天郭晞部队有17名战士到街市上白拿人家的酒,用刀刺杀卖酒的老头,打破人家的容器,街边满沟流的都是酒。段秀实立即把这17个人逮捕起来,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郭晞的兵营,这些兵士哪里碰过这样的钉子,立刻鼓噪起来,全营的兵士都穿上盔甲,要找地方政府算账。
白孝德害怕了,找到段秀实,问他怎么办。段秀实说:“没关系,我去说服部队。”白孝德要派几十个兵保护他,段秀实说: “几十个兵有什么用?”他一个也不要,只找个老头牵马,就到郭晞的军营去。
走到军营门口,军士们纷纷披着盔甲,拿着武器出来。段秀实说: “杀一个老兵,用得着你们这样全副武装吗?我自己把头带来了。”
这些战士被段秀实的气势镇住了,不知说什么好。段秀实又说: “郭将军哪一点亏待了你们? 副元帅哪一点亏待了你们? 为什么你们要闹事? 难道不怕牵连郭家吗? 你们去给我向郭将军通报,说我段秀实找他有话说。”
见到郭晞之后,段秀实说: “副元帅的功劳充塞于天地之间,应当做到善始善终。现在阁下放纵士卒逞凶暴,而且还要闹事,乱了国家的边防,谁来负责呢? 认真查起来,副元帅也有责任,现在这些干坏事的,都是当地的一些恶子弟。他们用贿赂钻营到你的部队来当兵。又借部队的威势杀人害人。如果不制止,激起老百姓的忿怒,就要出大乱子。乱子出在将军手里,人们就要说将军是倚仗副元帅的势力纵容士兵作恶。这样一来,您郭家的功名还能保存多少呢?”
段秀实的这一番大道理,有理有情,打动了郭晞。他很感谢段秀实的提醒,立刻向部下命令: 一律放下武器,各回营房,再敢闹事者,军法从事。
段秀实还有点不放心,不想马上离开郭晞的军营。又对郭晞说: “我为这件事忙得晚饭都没来得及吃。”郭晞当然下令款待。吃完饭,段秀实又称病在郭晞那里住了一夜,到第二天看到真正风波平息,才告辞回去。
段秀实这个胳膊所以能够扭过大腿,不但在于他懂得执法严明的必要,更在于他明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却甘愿放弃“太平官” 的安逸,来把危险揽到自己头上。“出头的椽子先烂” ,是事实。但是椽子没有出头的部分,房子就要塌下来。不正之风正是利用了人们不愿当 “出头椽子” 的心理而存在和泛滥的。现在讲到 “舍己为人” ,往往要被人嘲笑。但是,任何一个阶级,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社会,要存在,要发展,都不能没有一部分眼光比较远的、能够舍己为人的人,难道无产阶级、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主义社会反而要例外吗?
段秀实的高明更在于,他不但顶了当时的歪风,而且顶得很成功,保持了社会的安定和统治阶级内部的团结。因为他没有把郭晞当作自己的敌人,所以才能真正从对方的利害出发,说出那一番有情有理的话来。如果他只是简单地用法令去压,对于一个少年气盛、居功自傲的将军就很难生效,甚至会使矛盾激化。而段秀实的任务却是要解决矛盾,不是徒逞一时之意气。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胳膊所以能够扭过大腿的原因。胳膊坚决,这是先决条件。但是这还不够,因为胳膊毕竟不如大腿有力。问题是,胳膊和大腿都是整个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胳膊扭大腿,并不是和大腿作对,而是帮助大腿克服行动上的困难,阻止大腿不要跨到泥淖中去。这些动作对整个身体有利,对大腿也是有利的。道理讲清楚了,就可以减少大腿对抗的阻力,甚至在不同程度上取得大腿的配合。所以,这个“扭”就包括向大腿做思想工作在内。不要以为思想工作就一定是地位高的人教育地位低的人。思想觉悟的高低并不是一定和职务成正比的,更不可能在每一个问题上职务高的人都比职务低的人看得更清楚。我们自己明白了的道理,不等于别人一定明白,还是要做思想工作,而且要努力做好,做得有成效。
段秀实是中唐时期的一个大忠臣。他的故事很多。可是当时的史馆却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柳宗元经过调查研究,收集了段秀实的许多资料。在他被罢官贬到永州之后,他又对这些资料作了核实整理,寄给当时的史馆,并且写信给韩愈呼吁对这些资料加以重视。但是不久韩愈也被罢官了。直到欧阳修修《新唐书》才采用了柳宗元记录的一部分材料。我看段秀实的许多故事都很生动,很有意义,如果有人能把它改编为戏剧,是会成功的。
(1985年版《酸甜苦辣话人生》)
【赏析】
这是一篇耐人回味的杂文佳作。它的味,体现在表达上的外向和题旨上的内向浑然一体上。文章看似在叙述一个委婉的古代
故事,实则使人在不知不觉中领会到其中的“要言妙道”。读过全文,读者不仅会对所议论的问题有所洞悉,而且会有所共鸣、有所联想。
别林斯基说过: 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说话。杂文家呢?用的是形象化的三段论法。《胳膊扭大腿》根据杂文的特点,运用叙述和议论的形象化,把知人论世的内容放在感性形式里,虚实结合、情理相济,巧妙地寓逻辑推理于具体故事之中,给读者以诱导、启发和联想。当读者兴趣盎然地读着作者提供的唐朝泾州刺史段秀实甘愿放弃“太平官”,而把危险揽到自己头上的故事时,随即被它吸引住; 可能还来不及会意作者的用心和目的,作者的笔触已转到“胳膊扭大腿”的问题上来,将段秀实的故事做为胳膊扭大腿的实例,分析他所做所为的缘由和益处。这样一来,读者从中受到极大启迪,感到言已尽而意无穷。从整体效果上看,这篇文章讲道理不拘于抽象的议论,而是从形象化的叙述中体现出具体的逻辑力量。
除此之外,这篇文章的题目别开生面、出奇制胜。俗话说: “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因为杂文是“曲”的艺术,所以不必一板一眼、拘于一格。“胳膊扭不过大腿”本是老生常谈了,假如以此做文章,该是顺理成章、头头是道,但人们既然都这样认为,那文章也难免会落入俗套。而“胳膊扭大腿”反其意而用之,宣心写妙,曲尽其情,可谓别出心裁、新颖独到。
总之,杂文的艺术,实际上是文艺性与政论性相结合的艺术。《胳膊扭大腿》巧妙地把议论包孕在具体故事的叙述和描写之中,因势利导而生发自如,它本质上是说理的,但又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具有形象性,因而具备了文学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