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这一称谓,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的诞生是悠悠乎远矣的事了。许多同行当都尊奉着自己的祖师爷,如建筑业尊鲁班为祖师爷,认为锯、墨斗等都是他发明的。纺织业该叫祖师奶奶了,是黄道婆。梨园弟子们也有自己的祖师爷——唐明皇,梨园界里骂那些学艺不会,冥顽不可教的人有一句最难听的话: “祖师爷没给你这口饭吃! ”据说理发业的祖师爷是吕洞宾; 火腿业祖师是宗泽;酿酒业祖师是杜康;豆腐业祖师是乐毅;造纸业祖师是蔡伦;评话祖师是柳敬亭; 占卜业祖师是鬼谷子;星相业祖师是柳庄;风水业祖师是刘伯温……,各行各业的人们对自己本系统的主管祖师爷,一般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用一个比较现代的名词,就是崇拜权威。
到了清朝出了个诗人名赵翼,他的诗道: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此公是够狂的,居然敢说李杜文章“不新鲜了”。依我看,赵翼在当时的诗界算得上一个“思想解放” 派人物了,他的“各领风骚数百年”论,真是一个突破。
然而,“江山代有祖师出”的局面,并未因此而改变。以后许多新学科出现了,有些新学科传入中国,不少科学家成为本领域的佼佼者,于是权威越来越多,拜在门下的人也与日俱增。我之担忧,并不是权威的多起来,当然更反对在“学术权威”前面加上“反动”二字。但是,这些权威“各领风骚”的年头越来越长,而且有终身制的趋势,却不是不值得担忧的。一位权威,在欧风东渐的二、三十年代创造了某项成就,当时蔚为壮观,光彩照人,万人仰慕。到五十年代他还是权威,七十年代还执牛耳,到了八十年代,同仁、后生发明了什么,还得拿到他面前去认可,这就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事了。某权威二十年代创造了成就,是国人幸事。到八十年代,他的权威地位岿然不动,却是国人不幸了。
有一位中年讲师要晋升副教授,周围的人颇多微辞,主要是有人认为他狂,对本专业的权威——一位全国闻名的科学家大不敬。这位讲师认为,该权威的知识老化了,研究课题在世界上无什么意义,他却不了解世界最新的学术动态,以为研究了什么重大课题。我看这位讲师就没什么错,而且道出了一条普遍规律。权威的兴衰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赵翼的 “各领风骚数百年”论,是囿于那个拖辫子的时代,小农经济缚住头脑,敢说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已经很具胆识了。而今天,“各领风骚数十年”都仍嫌太久,客观上是“各领风骚没几年”,甚而至于越短越好。不断地有人脱颖而出去动摇权威的地位,才是一大幸事。
当今的时代,被称为 “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的陈旧周期,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缩短为三十年,近五十年来,又缩短为十五年,如今一些学科领域中的知识陈旧周期已缩短为五至十年了。也就是说,十年前的饱学夫子,学富五车的权威,若不进行知识更新,今天就可能肚里空空如也。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文学等领域也并不是绍兴花雕,越陈越好。近年来,有些年轻人运用控制论理论去探索中国封建社会延续的原因,也独具新意。“年长者为乡里之智者” 的观念,是大大地动摇了。
所谓 “各领风骚” ,应该是在一个时代里,对本学科领域的发展起到了较大的推动作用。“才人”不是祖师爷,更不是头上有光环的神。所以鲁班管不了造长城饭店的事,发明活字印刷的毕升的专利也不会永垂不朽。“才人” “各领风骚” 三、五年,就是值得入史册的了。最有希望的是年轻人,他们并不只有匍伏着去拜祖师爷的份儿,谁都可以立志去“领” 几年 “风骚” 。
随时代发展节奏的加快,赵翼的诗可以改改了,“各领风骚没几年”是大趋势。
(1985年4月14日《解放日报》)
【赏析】
我国悠悠数千年的文明,宛如一条灿烂的星系,她的形成是代代“风骚”,不断超越自己和前人的结晶。对于代代“风骚”、“才人”我们是匍伏在他们脚下还是不断地突破他们,大胆创新呢?本文给我们的启发是后者。
“权威”不过是某一领域、某一时期成就突出的“才人”罢了。时代+勤奋+成就=权威,古人囿于时代的局限看不到这一点,对成就突出的“才人”尊奉为“祖师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可以理解的。而当今依然存在着“江山代有祖师出”的现象就不能说正常了。一位“权威”20年代创造了某项成就,60年后,他的“权威”地位岿然不动,后人竟没有人突破他。不能?不敢?不许?一位中年讲师对本专业的一位权威提出了疑议,人们便对他颇多微辞。这种种现象反映了国人的一种保守心态。一是有些“权威”心胸狭窄,自尊自大心理作祟,对后起之秀进行压制,而周围的人对敢于“超越”的新人又实行“枪打出头鸟”。二是人们不敢打破现状,超越“权威”,怕落得满身非议和“大不敬”的恶名。这样的结果只能造成科学技术停滞不前,社会的发展象蜗牛般缓缓爬行于飞驰的现代化列车之后。在当今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知识爆炸”的时代,“年长者为乡里之智者”的观念已被动摇。“独领风骚数百年”的现象是国人之不幸。新人辈出。“不断地有人脱颖而出去动摇权威的地位,才是一大幸事”。“各领风骚没几年”是大趋势。作者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时,从破入手,首先用“思想解放”派人物赵翼的诗“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给“祖师爷”现象当头一棒,接着用层层剖析、边破边立的方法,以历史发展的眼光和辩证思维,在对当今“江山代有祖师出”的局面进行否定的同时,阐明自己的观点和主张,最后给读者以饱满的信心。这篇杂文语言活泼、明快,结构层次分明,层层深入,具有较强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