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让伙计:
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我们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那时我们就这样称呼,如今还这样称呼,不知尊意如何? 现在社会上有那么一种风气,哪怕是比芝麻还小的官儿,你不称呼他的官职,他就给你脸子看,“张干事”、“李秘书”、“赵副收发”,我叫不出,别人叫我“吴编辑”、“吴记者”,我也脊梁骨冒凉气,浑身起鸡皮疙瘩。至于那些自己当了什么官,就不许再有相同的称呼,近乎小国之君的霸道行径,则真有点令人齿冷了。
我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在《杂文报》上看了金戈同志的《致张兴让书》,是他启发了我。中国人历来有趋炎附势的毛病。“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过去当了状元,到大街上选媳妇,或将相之家的闺秀抛球择婿之类的把戏,我以为都是扯淡,许多不如状元、不是大家闺秀的人,刚刚小有名气,就愁得连情书也读不过来,连“学生”也收不完。借着名人,“好风凭借力”,的确是一条省力的捷径,不然为什么首长的秘书、大官的子女以及那些名人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如今都这样吃香呢?老兄如今大名鼎鼎,对成捆的书信、记者的采访、作家的深谈、同行人的取经、本乡人的求见、首长的接待、各种各样的庆功,不知如何应付?你有糟糠之妻,想来不会有第三者插足,不过也要小心那些酸不溜溜的东西!
对于英雄模范,我心里一直是十分敬仰的。自己做不了英雄模范,但又的确热望我们的民族多出一些英雄模范。不过对于英雄模范,我很少欢呼,有时听他们的“全场热烈鼓掌”的报告,鼓掌时也只是轻轻的一下、两下,倒不是怕手疼(顺便告诉老兄:我个人有一锻炼身体的妙法,就是到僻静处去鼓掌,狠劲地鼓,鼓得麻酥酥的,就会浑身带劲,不妨一试。),更不是出于什么嫉妒心理,而是我知道热烈鼓掌的人太多了,气氛太热烈了,常常使人昏昏然,飘飘然,悠悠然,胀胀然!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建国以来我们经见过了不少英雄模范,“善始善终”者实在不多,究其原因,往往不在于他们个人品质上有什么问题,而是鼓掌的太多,喊口号的太多,送锦旗的太多。古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看是“吹捧太多,必然完蛋”。这个教训不是我自己总结的,许多人大概都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然为什么那些年报纸上宣传的、最了不起的英雄模范都是在他们向马克思报到以后或得了癌症就要去报到的时候才宣传呢,是不是只有他们才不会为鼓掌、欢呼、摇旗呐喊所“改变颜色”,“盖棺论定”才算“论定”矣!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空气的净化,涌现了不少活生生的英雄模范人物,可喜可贺!但是也有些人昙花一现,浮而即沉,步鑫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贵市说不定也有类似的悲喜剧。在这当中,有些当初狠劲鼓掌的人,正是后来指鼻子挖苦的人。我们的民族似乎有这样一种“美德”,就是喜欢“看热闹”,喜欢“凑热闹”。两个人挥拳动手,旁边围一堆人呼喊加油,称赞这个好汉,那个英雄,当其中的一个或两个倒下以后,这些人又会摆出诸葛孔明的面孔:“我早就料定他不行。”不知兴让兄身边可也有类似的 “常胜将军” ,小心一点就是了。
至于那一万元,既然你已决定“独吞” ,我想无须再废话了。至于把你这样的做法也说成是什么英雄行为,说什么“面对陈腐观念和世俗偏见,你张兴让来了个 ‘不兴让’……是你的高明之处” ,本人不敢附和,老兄就姑且听之吧。人在“发紫” 的时候,总有人说紫比红更美就是了。目前社会上的万元户、十万元户多的是,你张兴让得一万元“辛苦钱”,又何必今天说,明天讲,非到天安门上去宣布不可呢! 况且今天还不是喊“先富起来万岁” 的时代。
苏轼在《谢馆职启》中说: “名重则于实难副,论高则与世常疏。” 前一句赠你,后一句留我自用。共勉!
(1988年6月10日《杂文报》)
【赏析】
杂文写作既要有求同思维,又要有求异思维,恐怕后者要更多些。当社会上有一股什么“风”的时候,杂文作者往往要从另一方面进行思索,把那被人忽视的一面指点出来: “喂,你走得有点偏了,请注意,不要跌跤。”这样一来,舆论就不会那么一律,就可以有所比较,分辨优劣得失,防止出现大的偏差。这种多方位的观察和思考,是杂文的一大优点,杂文的一种特有的功能。吴昊这篇杂文就是独辟蹊径,和另一作者进行争辩的。当时,张兴让的“满负荷工作法”已闻名全国,他荣获全国劳模称号,是上了电视银幕,和国家领导人握了手的。对这样的新闻人物,谁能公开在报纸上说个不字呢?就连他敢于收下一万元的奖金,也有不少文章接连予以颂扬。这时,吴昊出来,叫一声“兴让伙计”,你不要头脑太热了,你看到步鑫生的浮而又沉吗?你研究过那众多劳模的兴衰史吗?要注意“吹捧太多,必然完蛋”。这话无比直率,不大好听,但可以使人清醒。吴昊作为《人民日报》的一位编者,掌握了大量的情况,对现实问题不断地进行研究分析,所以对社会问题的分析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引人警觉,发人深思。这篇杂文的意义,就超出了是否该拿一万元奖金的问题,而是触及到了一个先进企业家应如何对待自己以及社会又如何对待先进企业家的问题,它告诉人们,不要一味吹捧先进人物,更必要的是及时进点忠言,使其更加谦虚谨慎,不断提高自己的素质。所以这篇杂文具有较大的普遍意义。
看来,这求异思维是杂文作者应加以特别研究的。它能在顺利时看到暗礁,在有利时看到不利,反之,也能在困境中看到光明,在不利时看到有利。求异思维就是摒弃各种表面性、片面性,进而认识事物的更深层的东西,是认识的深化。与此相反,有些作者习惯于赶气候,一看到上边有什么新精神,就找事例加以证明,少有新意,这样的文章也可能见报,但易于形成一阵风,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有害。这应是杂文的一忌。
吴昊这篇杂文的语言是很有特色的,就是敢于说真心话,坦率,热情,没有一点官腔官调。特别是这篇文章,和老朋友敞开思想,促膝深谈,把自己的心全掏出来了,毫不转弯抹角。所以读起来,象吃冰淇淋一样的畅快。吴昊对自己的杂文风格有一个概括,就是“质朴”二字,我看还可以加上两个字,就是“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