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匮乏”效应,是我杜撰的概念。有一种社会现象,我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词语来表述。名曰效应,有点现代派,其实,它比瓜皮帽、长辫子还古老。
小时候,听我爷爷讲,乡镇上,“兴盛米行”的杨老板精于谋算。一年大旱,江河断流,老百姓抬着三牲,去龙王庙求雨。杨老板见了,赶紧关门烧香,请龙王爷闭上眼,睡大觉,别管人间俗事。账房先生见了,疑惑不解,问: “粮仓之源在农田,百姓颗粒无收,米行怎么兴盛?”杨老板瞪了他一眼,说: “五谷丰登,米同粪土;四野枯焦,斗米千金。”账房先生有点迂腐,对杨老板维护匮乏的真谛,好久都想不过理来。
这也许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但杨老板的心理,作为一种社会堕性,依旧是今人的精神负担。某地猪肉供应紧张,有人疏通渠道,往这里运销。食品公司假借整顿猪肉市场,百般刁难。刁难不成,又以统一调拨为由,明令禁止。食品公司若能调来,满足市场,当然好,实际上,他们只是企图垄断,维护猪肉匮乏。某地化肥供应紧张,为避免价格大涨,挫伤农民种田积极性,当地政府规定,由化肥公司统管。这规定也许必要,但统管变成了专制。前些年,化肥过剩,当地一家集体化肥厂倒闭,如今想重操旧业,化肥公司却生着法子,一再阻止。为公司开辟货源,不是很好吗?经理们却信奉杨老板哲学。我们搞现代化,搞经济建设,提出翻两番,就是要极大地丰富物资,改造中国的穷困。但是,有些人维护匮乏的心理相当强烈,某些部门甚至自觉不自觉地以维护匮乏为职能。
维护物质匮乏,是要造成这么一种社会效应:将人的价值依附于物的价值,一荣俱荣。中国人崇拜权力。老认为只有做官才有权力,这在当今至少不全面。现在相当一部分实权,表现为对物资的实际控制权。在一所大学,老教授不如食堂管理员有权; 在政府部门,机关干部未必有小车司机有权; 职能部门专司其职的工作人员,也未必有只管吃喝拉撒睡的后勤保障人员有权。谁掌握物权,谁被他人所求,而且求的人愈多,愈迫切,谁的权力就愈大。如何使求的人愈多、愈迫切呢?那就要使他们掌握的物资愈匮乏愈好。猪肉紧张,屠夫们便神气十足; 化肥短缺,保管们便趾高气扬。在一个乡场小镇,这些人便因此显赫,自认作是“上等公民”,走路说话都会带着一股傲气。若是相反,他们手里的物资供过于求,只有推销才发得出工资,这些人就会是另一副面孔,低三下四,满脸可怜相。是否能维护匮乏,是否能奇货独居,关系着他们的尊卑荣辱。愈是物资不丰富的国度,这种社会效应愈是明显。
若把视线拉开,“维护匮乏” 效应,不仅出现在经济领域,还出现在其它许多领域。例如,搞现代迷信,思想僵化,让人们都不思考问题,这是维护“精神匮乏”,由此造成的社会效应,是唯上,盲从。又如,“文革” 中,扫荡一切文艺,外国的拒之门外,我们的锁进书库,搞 “空 白论” ,这是维护 “文化匮乏” ,由此造成的社会效应,是推出 “样板”,树起“旗手” 。再如,一个领导人,武大郎开店,高的不要,矮的进来,这是维护 “人才匮乏” ,由此造成的社会效应,是突出武大郎的“高大”。稀则贵,多则贱,这是永恒的规律。所谓“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即古人精于此道之例。“维护匮乏”效应,广泛存在于经济、思想、文化、政治领域,而且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因之我们对其不能忽视。当然,深刻研究它,是社会学家的责任,我的这篇小文无能为力。
武大郎开店 方 成画
——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
高的都不用。
不过,我还想说明一点,“维护匮乏”效应,古老的,年轻的,渗透于方方面面的,都以同一国情为滋生条件,这就是封闭与专制。有了开放与民主,匮乏维护不住,效应也会消失。开放正取代封闭,民主正驱逐专制。但愿到我做爷爷的时候,子孙们听不懂这类故事。
(1988年7月27日《解放军报》)
【赏析】
“维护匮乏效应”是个新鲜术语,然而它概括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是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发现。作者说它是“杜撰的概念”,其实正显示了他察见渊鱼的眼力,嘎嘎独造的才力。人说杂文以见识第一,这就是见识。
所谓见识,就是对生活的独特准确的发现。这篇杂文的高明,就在于作者从人们熟悉的现实生活中,揭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发前人之所未发。不是吗?当我国改革开放之际,有些人却乘机趋隙,扰乱经济秩序。猪肉紧张,就“维护猪肉匮乏”;化肥紧俏,就“维护化肥匮乏”。这些,不都是我们司空见惯并深受其害的吗?作者正是从这种奇怪的社会现象中,从古到今梳理剔抉,从理论到事实勾画描摹,独运匠心,提挈铸炼,名之以“维护匮乏”,确实形神兼得,新人耳目。
杂文的见识,不仅在于提出问题,还在于对问题进行深入的剖示,唯其如此,更能显示见识的高拔、深邃。这篇杂文,就是透过社会现象的表面,去审视隐藏在其背后更为深长的东西。如作者说,“维护物质匮乏”不过是要造成这么一种效应: “将人的价值依附于物的价值”。真是力透纸背,一笔即戳到了匮乏维护者们的痛处!本来,人的价值是不能仅以其拥有的物来衡量的,但曾几何时,财富却成了衡定人的价值的唯一尺度,多则显,寡则抑。匮乏维护者们奇货独居,待价而沽,目的就是为了使自己位居众人之上。这种剖析,淋漓透辟,深湛精到,把“维护匮乏”的本质抖落无遗。见解之深卓、犀利、精辟至于此,不能不使我们咋舌惊叹。他启示人们,“拜金主义”、“拜物主义”不独是穷困者的自我生成,它实在还是别有用心者从中作祟的缘故。
这篇杂文的见识,还表现在它由“维护物质匮乏”这个层面推开去,透视那思想、文化、政治领域里的所谓“维护精神匮乏” 。所以,纵观全文,我们才能真正领会作者的用心; 他是由眼前的,想到遥远的; 不仅看到物质的,更看到精神的; 他是在挖掘那个病根,引起疗救者的注意。文章的逐层递进,表现了作者见识的由浅入深。
在艺术上,这篇杂文也有独到之处。它是在“维护匮乏”这个小的基点之上支开广阔的构架,质实意丰。它的语言也十分活脱,明快畅达之中不失婉柔幽默,短句多,口语化,如筒豆爆响,声声震动着人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