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莫利哀所描写的人物,都是他亲眼看见过的。莫利哀是路易十四的 “皇家剧团” 的主脑,和他接触多的,自然是一些贵族了; 莫利哀就把他们做了他的嘲笑的主要对象,因此他常常受到他们的攻击。
既有贵族,自然就有奴仆,在莫利哀的剧本中,几乎没有一个没有奴仆登场的。这是一些平民出身的人物,在他们的眼中,贵族全是糊涂可笑的东西,但又因为接近了贵族,便自觉又比平民高超一些了。他们早已失去平民固有的淳厚,而变成了谄佞狡诈的脚色。这是不足怪的: 因为不谄佞,就无以讨主子的欢心; 不谄佞,又免不了要常受主子的欺侮。
如果用鲁迅先生的说法,这大概就是所谓 “帮闲” 的人物了。他们的任务,便是帮主子出计谋,怎么吊膀子,拐女人,诸如此类,以博取主子的恩宠。但如果事情失败,真要“帮忙”的时候呢?他就不来了。这时,他就另有主张:“有胆量也好,没有胆量也好,只要我保留着这吃饭的家伙就行了。吃饭的时候,您如果愿意的话,不妨请我同坐,凑够四位。至于打仗呢,请您不要把我算在内罢。总之,您也许觉得阳世住腻了,阴间别有风味,至于我呢,我觉得阳世就够有趣了……”
我当然不会主张奴才应当为主子拚命。我只是从这里发现了真正的奴才哲学罢了。概括起来,便是: “只要保留着吃饭的家伙,阳世也就够有趣了。”这虽然简单,然而,许多复杂现象,都可以由此而解,这就是那些汉奸、叛徒们的哲学,在他们是“只要保留着吃饭的家伙”,便是出卖灵魂又有何妨。这也就是那些背朝外敌,而把胸膛对着我们的顽固专家们的哲学,在他们是“只要保留着吃饭的家伙”,便是戕害民族利益,亦在所不计,至于和敌人打仗呢? “请不要把我算在内罢”。
对付这样的奴才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给他几拳,让他看看颜色,那他就或者会改变态度了。例如莫利哀在《装腔作势的女子》中所描写的马斯加里,就是这样的。他奉了主人的命令,冒充贵族,乘了轿子去调弄那做作的两个女子,而竟想赖掉轿钱——
“第二个轿夫:我说,先生,给我们的钱。
马斯加里(打他一个耳光):怎么!坏蛋!我这样身份的人,你竟敢向我要钱吗?
第一个轿夫(把轿杠拔出来,拿在手里):喂!赶快把钱给我们!
马斯加里:什么?
第一个轿夫:我说,我马上要钱!
马斯加里:这才是一个懂道理的。
第一个轿夫:快呀!
马斯加里: 好罢,你说话很有礼貌,你的伙计却是一个坏蛋,说话得罪人! ——拿去罢! 你满意了吗?
第一个轿夫: 不,我还不满意,你打了我的伙计一个耳光,我就要……(举起轿杠)。
马斯加里: 别忙! 拿去罢,这算是补偿他的耳光的。只要人家规规矩矩地对我说,要我怎样都可以。”
读者诸君! 读了这一段,你不会觉得好象也看见了中国的 “马斯加里” 吗?
(1941年11月21日《解放日报》)
【赏析】
为什么活着?怎样活下来?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和需要回答的问题。大而言之叫“哲学”,通俗地说,叫“处世方法”也无不可,都是一个意思。但把“奴才”与“哲学”放在一起就产生出别样的意味,使人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
奴才,会比奴隶更加自觉地替主子卖命,有时甚至比他的主子还严厉十分。他扮演的是这样一种极不光采的角色:处处“揩油”、占尽便宜; 借着主子的权势耀武扬威,发觉事情不妙,立即溜之大吉; 有时难免受到主子的欺侮,事过之后,还要泪眼汪汪地向主子表达忠诚; 唯一的价值尺度是衡量怎样才能对自己有利,全无原则可言……总之,随时随地拿了各种主张去应付社会和对手,与鲁迅笔下的“二丑”、“叭儿狗”、上海滩流氓相差不多。形象大抵如此,哲学是谋自己的利益,如果这也叫哲学的话。
《奴才哲学》这篇杂文以极其辛辣的语言和生动的形象描绘、讽刺和揭露了奴才的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他们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唯一的哲学就是,无论怎样“只要我保留着这吃饭的家伙就行了” 。为此,卖友求荣、引狼入室、出卖灵魂、玷污祖宗、同室操戈等种种伤天害理的事都可以干出来。所以,“奴才哲学”在实质上也等同于汉奸哲学、叛徒哲学,作者的揭示可谓切中要害,入骨三分,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和鲜明的时代性。
怎样才能对付这类奴才或是具有奴才相的人呢?作者告诉我们,最好办法就是抓住机会狠狠地揍他一顿。就象莫利哀戏剧中那个轿夫对付马斯加里的方法一样,必要时一定得把轿杠举起来。
这篇杂文写得极其生动、形象,讽刺辛辣尖锐,说理不多却清晰透彻。文章语言也极为诙谐、幽默、活泼自如,使人读后回味无穷,确是一篇难得的杂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