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一种错误的用语,过去谓之“以前”,未来谓之“以后”,过去的某一天谓之“前天”,未来的某一天谓之“后天”。就这用语说来,我们在时间上是面向着过去,背向着未来。而历史的行程,也是越走越趋向往古,“前进呀,时间! ”叫得越凶,进得越快,就越接近“浑沌初开,乾坤始奠”的黄金时代。说中国现在或历来的复古思想,都由这些用语产生出来,自然是笑话,但从复古现象联想到这些用语,想到他们彼此竟如此巧合,有时不免深为诧怪。
《封神演义》上有一个申公豹,在殷纣没落、西周兴起的时候,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封神”的使命,心怀嫉妒,在路上与奉得了使命的姜子牙为难。不料碰到南极仙翁,没有难着别人,反把自己的脑袋弄得扭转向后了。从这时候起,他就到三山五岳去访寻道友,来阻碍姜子牙所统率的西周义师。大势所趋,那些道友除了用自己的血染污了历史的车轮以外,不过苟延了殷纣的若干时日,不必提它。有趣的是申公豹先生自己的尊范,他的头是向后的,以背为胸,以后为前,眼睛和脚趾各朝着相反的方向,他永远不能前进,一开步就是后退。或者说,永远不能瞻望未来,看见的总是过去。这副尊范,配上他的勋业,内容形式,精神肉体,倒是统一得很。
肉体的申公豹,只是幻想中的人物,实际上不会有的吧。但精神的申公豹却随时都有。对于这样的人,千万莫劝他前进,纵然他永远躺在床上,也莫劝他起来走。因为,他一走纵然他主观上以为是在前进,客观上却越是退到后面去了。
1945,5,1,重庆
(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绀弩散文》)
【赏析】
假如你没有看过《封神演义》,不晓得古代申公豹的那副尊容,读一读聂绀弩的《论申公豹》也就尽够了。作者用他那支传神泼辣的笔,勾画得何其肖似: “他的头是向后的,以背为胸,以后为前,眼睛和脚趾各朝着相反的方向,他永远不能前进,一开步就是后退。或者说,永远不能瞻望未来,看见的总是过去。”这位殷周之际的传说中人物,据说是因为助纣为虐,不甘失败,心怀嫉妒,处处与统帅西周义师的姜子牙为难,才搞成这副样子的。
演义传说本身固不必当真,但是这位申公豹先生所表现出的某类人的精神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为了一已或少数人的私利,总是企图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把历史拉向倒退,恢复旧的统治秩序。
文章告诫人们: “对于这样的人,千万莫劝他前进,纵然他永远躺在床上,也莫劝他起来走。因为,他一走纵然他主观上以为是在前进,客观上却越是退到后面去了”。也就是提醒人们警惕、阻止现代申公豹们的倒行逆施。
申公豹的以退为进,习惯于向后看,作为某一类人的精神表征,其实是任何时代都会存在的。因此,文章所指,我们不必理解得过于狭窄,那样就把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现象简单化了。当然我们也不妨做些引伸。譬如抗战期间,国民党内的少数顽固派不顾国家民族利益,违背人民的意愿,不断制造摩擦,挑起事端,妄图阻止民族解放事业,在这些人身上不是分明附着古代申公豹的阴魂吗?本文写于抗战胜利前夕,看看作者所勾画的申公豹的尊容,再看看这些人的嘴脸,怕是会开颜一笑的吧!
这则短文含蓄,睿智,对申公豹形象的勾勒尤为传神,鲜明地揭示出古今申公豹们私心重、器量窄、保守倒退的本质特征,及其对人民事业的严重危害,富于启示教育意义。作者语言风趣幽默,使人在文字的流连品味中不知不觉间取得了对文章寓意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