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运气非常不好的人。幼时失去了双亲,是在亲友们的“恩赐”与歧视的环境中长大的。当然,他也不可能如愿的升学读书。
后来他在一家小公司里找到了职业.可是无论他在这个公司怎样拚命地工作,却都不被公司所赏识。工资和地位也都不能提高。他活着似乎是无聊的,每天都好象在被别人戏弄着似的,他愤恨——没有金钱、势力去戏弄别人。
一天,他在一家专卖小动物的商店里偶然看到了苍鼠,便买了一些带回家饲养。由于小苍鼠听从他的摆弄,讨他的喜欢,所以,他对这些小苍鼠们很感兴趣。因为他有了戏弄的对象,因此心情渐渐地开朗起来了。
小苍鼠是决不会违背或瞧不起饲养它的主人的.每当他看到小苍鼠那种天真的、任人摆弄的、讨人喜欢的样子,内心就感到一阵快慰,仿佛他也有了莫大的权力。
时间长了,他竟觉得戏弄逆来顺受的小苍鼠,能解除他心中积郁的愁苦与不平。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意外的享受。于是他便进一步研究和戏弄小苍鼠这种残忍的游戏了,以致于有的小苍鼠由于受到过分的戏弄和虐待而死掉。然而小苍鼠仍然是连续不断地繁殖着。由于有足够的粮食喂它们,所以,他没有失去戏弄的对象。
但这并非是说他交了好运。也就是说,实际上他仍然是个被戏弄的人。他所在的公司被大企业吞并而倒闭了;他的一点点工资,和零零碎碎的积存也全部用光了。不仅如此,他还染有了鼠疫。找不到新的工作,借债越来越多。他越发感到前途悲凉,最后不得不丢下小苍鼠悲惨地死去了……。他在弥留之际,似乎听见高空中的神对他说:
“虽然你们——人,不愿见我,但迟早要到我这里来的。因为我有神的威力,我可以戏弄你们。而你们则可以戏弄那些依靠你们而活着的弱小的人或兽类。这种层层戏弄、虐待……以致于死亡,便是我们宇宙间的一个循环不绝的法则!”
(张洁玲 译)
选自《外国小说》1982年第2期
【赏析】
这篇小说似乎是信手拈来的事例,却向人类揭露着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 在这样一个工业发达的世界上,作为万物之长的人,其命运却那样的可悲可怜。其表现又是那样的可鄙可憎。人,仿佛不得不承认那是无可奈何的宇宙法则,又好象实在于心不甘:人何至于这样自轻自贱?
你瞧,人的命运似乎全出于偶然。他的“运气非常不好”,幼时失去双亲,在寄人篱下的歧视环境中长大,因此一切幸福的机会都与他无缘。即使他以后如何卖力地工作也是枉然: 他得不到人们的信任及其相应的待遇,他感到的只有一样东西——被人戏弄。因此他要报复,否则他在重压之下的心理失控就无法补偿,但又是一次偶然,使他的命运在可怜之上又加可悲。有一天他“偶然”在一个商店里看到有小苍鼠卖,便买回家去饲养。 小苍鼠的温顺可爱就象一线阳光投进了他阴暗的生活, 使他的心情渐渐地开朗起来。但可悲的是,这个人的精神已被生活扭曲得变了形。从而再也不能享受作为一个人所能感受到的正常快乐了。生活一直剥夺了他作为一个人应享有的正当的权力与自尊,于是当他从人类之外的小动物身上意外地获得了这种久已渴望的东西之后,他不是怀着感激之情来接受小苍鼠们带给他的快慰,反而出于一种发泄似的报复心理把带给他欢乐的小苍鼠作为他滥施权力的对象了。他把在人类社会所遭遇的 “愁苦与不平”还报到天真无辜的小苍鼠身上。其残忍一点也不下于人类社会里迫害他的人,结果有的小苍鼠竟被他虐待而死,而他就从中获得一种兽性的满足。但他的命运似乎是注定了的,就在他自得地戏弄小苍鼠的时候,他所在的公司被兼并,他由此失业并化光储蓄,最后债务缠身,贫病而死。他还是没逃脱被戏弄的命运。因此他最终虽抱有点怀疑,又无可奈何地相信命运的必然了:“这种层层戏弄,虐待……以至于死亡,便是我们宇宙间的一个循环不绝的法则。”
多么可悲可叹的一个故事!真有这么一个残忍的“宇宙法则”吗? 要说有,为什么小苍鼠们不互相戏弄、虐待,而总是那么天真温顺呢?为什么在原始社会里,一个氏族大家庭能和睦相处,共同劳作,快乐生活呢?“宇宙法则”看来并不是宇宙的,而只是人类社会的,特别是充满着残忍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这个社会只崇拜“金钱”与“势力”,因此生在这个社会而失去双亲的“他”,由于无偿地花掉别人的金钱又没有可依靠的势力,其命运只能是遭歧视和漠视了,正因为这个社会只认金钱,势力,因此人的一切情感都遭毒化而变成恶劣的了,不管是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是既被压迫又压迫别人者,概莫例外。因此当他一有机会,也毫不犹豫地作起恶来。这样看来,所谓“宇宙法则”,不过是资本主义异化世界的一种非人的弱肉强食制罢了,岂有它哉?
但作家可没这样直说,而是用巧妙的手法让我们自己去做结论。一开始作者用寥寥几笔暗示“他”的命运似乎是偶然的,接着推近镜头,用显微的特写描画了“他”与小苍鼠的关系,以深刻的隐喻手法揭示出“他”其实就等于是小苍鼠,他之戏弄小苍鼠,就象有钱有势的人戏弄他一样。因此他的命运注定也象小苍鼠一样被戏弄、虐待以至于悲惨地死去。结尾处“高空中的神”的话, 正是作者深刻的一语双关。 神主张“这种层层戏弄、虐待……以至于死亡”是宇宙法则,亲爱的读者,你认为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