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的欧阳教授靠坐在车窗旁,他去开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
望着月台上熙熙攘攘的送行人群,有的在话别,有的在流泪,有的在叮咛……这数不清的人头中,没有一个自己的朋友。孤独感猛然漫溢上心头,一瞬间竟那么强烈,简直无法抑制。几十年孤独地坐在实验室里那样宁静,那样从容; 现在怎么竟如此令人凄清、焦躁甚而可怕?难道是人老了,变得多愁善感了?
对面刚刚坐下一个年轻人,他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叫喊着,一面将手中的牡丹牌香烟散发给送行的伙伴们。来给他送行的人真多,一包香烟还不够散一个来回。年轻人们欢笑着,倾诉着真挚的话语,这些话就连欧阳教授听了心里也热乎乎的。他觉得自己身旁要是也有几个,哪怕只有一个朋友说说这些话该多好啊! 可是,没有。
欧阳教授的朋友太少了,他既不善交际,也不愿交际。他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实验室里了。四十多年,一万五千个日日夜夜,如果抽出百分之一,哪怕千分之一的时间交朋友,今天,也不至于孤零零地坐在这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欧阳教授忽然想起,平时要求学生也和自己一样,不玩,不社交,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实验室里去。甚至谁来的电话多了,来的客人频繁了,也会遭到自己的严厉的训斥。难道自己培养了他们的才能,也要培养出和自己一样的性格,待到霜染鬓发时成一个“老绝户”?多么可怕! 人生是需要朋友的,就像心灵需要同情、理解和慰藉一样……
想到这里,一片淡淡的悲哀、自责和后悔的思绪充满欧阳教授的心头。
准备开车的铃声响了,送行的人头攒动起来。
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双手举向欧阳教授:“老师,药,你忘了,你的胃病……”
欧阳老师惊惶地站起来看清了是他的学生。他忙俯下身子过分热情地握住学生的手。学生惶惑地望着一向严厉的老师。
火车慢慢启动了,学生愣了一下,随车跑起来:“老师,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我们——”
“我们!?”欧阳教授猛然一震,激动起来。“我们?学生们! 不,还有我每一本著作的读者,我的病人,唉! 我怎么把他们忘了!他们是我最珍贵的朋友……”他把头伸出车窗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学生,而月台已模糊一片了。
“我们! 我们! 我的朋友真多啊!”教授反复地说着,掏出手帕,悄悄地擦去眼角涌出的两颗大大的泪珠。
选自《小说林》
【赏析】
有些心灵似乎生来为体味人世和自然的微妙诗意而存在。要不然,《朋友》的作者韩冰怎么能把一个德高望重的欧阳教授内心刹那间的微妙波澜体味得那么深,那么细呢?
人生自古伤离别,中国文学中吟哦离愁别绪的诗作可谓多矣! 然而,都脱不出临岐折柳相送,倾诉儿女情长的格调。尽管那位才子王勃似比他人别得潇洒,独标高格,但那“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的劝慰未必是真正超脱凡尘的升华,只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小小说《朋友》也以离愁别绪为由头,最终却使人物步入超凡的境界,别得独特,别得高妙。
主人公欧阳教授在实验室那块天地中,宁静、从容地度过了几十个春秋,一次重要的学术会议使他暂时别离了他的实验室和他的学生。这位既不善交际、又不愿交际的欧阳教授在登上列车的刹那间,孤独感袭来,突现出一种需要与人交流的情感需求。这种别是无别而别,既没有亲人挥泪道别,又没有朋友执手相送,这是一种无法宣泄的内心孤独。人,总有一种内在抒情的需求,哪怕是那心如枯井的人。何况主人公是位献身于科学事业的老学者呢?往日的研究生涯只不过将这种种情爱的需求淹没了,使之深藏于潜意识之中。而一旦有特定情景的诱发,那内在的、深沉的求群意识和抒情的内在欲求被唤醒了,便如此执拗地表现了出来。
作者韩冰正是抓住了这一特定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心态波纹,写出了一首激越的离别诗。微型小说难在选材上,也巧在选材上,这片生活的云彩被韩冰捕捉住了。
这不是一首一般的离别诗。这是一幅人的求群的本性与人的社会责任相冲突而激起的情感刹那间变化的脑电图,它表现了人的情感与责任的颉颃与分离。
作者利用人物意识的闪回、意识与潜意识的颉颃,构成了历史和现实画面的重叠、对抗,在画面的重叠、对抗中展示人物心态的错综。面对着车窗外那熙熙攘攘的送别人流,欧阳教授的潜意识浮动了,一种莫名的凄清、莫名的焦躁向他袭来。他的意识闪回到那已经成为过去的一万五千个日日夜夜; 他想起平时也要求学生和自己一样,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实验室中去,不去交友,不去玩……以致现在独自离去。这时,人物潜在的欲求占了上风。
正当人物陷入一种深悔的心境中时,小说又将人物的思绪牵回到现实的画面中来。开车的铃声响了,送行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双手举向欧阳教授:“老师,药! 您忘了,您的胃病……”现实的画面牵回了主人公那复杂的心绪,也牵回了读者的心。这幅画面说不上什么奇特,似乎因为偶然才造就了这样的场景。然而,这正是作者艺术功力所在。作者力图使人物在历史和现实的双重画面重叠抗衡中,悟出人生之真谛,最终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解脱。这正是这首激越的别离诗的最强音! 欧阳教授在两种力量的抗衡中升华了! 超脱了! 那悄悄擦去的“两颗大大的泪珠”,是喜悦的泪? 欣慰的泪? 感动的泪?也许,都是。
人生自古伤别离,可是,人生有比别离更值得咏叹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