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唐明心绪颇为不宁,终日昏昏沉沉,常常晨昏颠倒,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星期天,他躺在沙发上,双手抱住那颗沉重的脑袋,眼睛微闭。蓦然,新调来的老同学孙建新拖他去登山游玩,散散心。他们爬至半山腰,见许多善男信女们,每人捧着青烟袅袅的香炷,上一个台级磕一个头,神情十分虔诚。这情景触动了唐明某根神经,便对孙工程师说:“我们也给菩萨烧一炷香吧!”“好,不妨闹着玩玩。”孙附和。
他俩买好香烛,走进烛光通明、香火氤氲的大雄宝殿,来到观音菩萨面前,正要敬香磕头,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首一望,发现一位削长睑的瘦老和尚站在身后:“两位施主,请到那边排队登记去。”
“笑话! 给菩萨烧香还登记?”他们感到奇怪,向大门东边望去,果见香客们排着一条长蛇阵。唐明和孙工程师怀着极大的兴致排进队伍里,等候登记。过了很久,终于轮到孙工程师了。
“施主,姓甚名谁?”一个老和尚认真地询问。
“孙建新。”
“嗯。文化程度?”老和尚一边记录,一边继续盘问。
“大学毕业。”
“家住何处?”
“东北松花江畔。”
“好,孙施主请!”
下一个便是唐明,他照例回答了老和尚的所有问题。末了,不知何故,老和尚沉下脸把他推出大雄宝殿。唐明申辩道:“我和孙建新一起来的,又都是大学里的同学,关系甚好。你们同意他烧香,为什么不允许我敬神呢?”
“不行,就是不行。”
他与那和尚争吵,惊动了方丈,他捻着雪白的胡须走来调解:“阿弥陀佛,老衲看登记方知,唐施主家住本地,而孙施主家离这儿二千余里。本寺院接受菩萨旨意,只受远方香客,不纳近地土人。……”
“这是菩萨旨意?”唐明更加狐疑,“难道我真的生不逢时,到处碰壁么?”
“最近,许多寺院菩萨赶时髦,向茅山菩萨学习——照远不照近! 本寺院菩萨也不例外。”
“也罢,倒不如了此残生!”他向硕大的铜香炉上撞去…… “唐明,唐明! 你醒醒!”妻子推醒滚在沙发下的唐明。唐明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只是刚刚梦游了南山寺。不过,梦中经南山寺和尚一点化,倒使他茅塞顿开:“怪不得孙建新刚从外地招聘进厂几个月,便有了新住房、科长、党票……而我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选自《生晓清精短小说集》
人民日报出版社1988年9月版
【赏析】
在微型小说的大家族中,有一类接近于寓言的小说,或者说,汲取了寓言艺术的某些艺术营养而形成的别具一格的小说,我们不妨称之为寓言体小说。《求佛》,它通过主人公白日作梦求佛的假定性情节,寓托一个现实性很强、带有训诫性的题旨,显示出寓言体小说的艺术光彩。
小说的寓言体特色首先表现为整个故事情节现实性与假定性相结合的方面。故事开端,叙写主人公唐明近来心绪不宁,躺在沙发上竟作起白日梦来。这是现实生活的如实写照,也是引起下文的一个交代。而这个梦,则是作品的主体,它的基本情节构架是主人公唐明和新调来的老同学孙建新一起登山拜佛的经过,该寺和尚对远方来的孙建新准予烧香,而对本地土人的唐明却不许其敬佛。当唐明向香炉撞去要了却残生时,却被妻子叫醒。故事又回到现实中来。
整个情节从现实开始,进入梦幻,又回到现实。如果说现实是梦的土壤,那么梦幻则是飘浮在大地上空的云霓。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人的愿望被压制并被推回到无意识之中,当浅睡时解除了清醒意识的约束便会按照原先的愿望衍生出种种得到某种满足的幻觉来。唐明为什么心绪不宁,就因为现实生活对他不公平,他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反不如从远地刚招聘进厂的孙建新——有了新住房,当上科长等,但他又不便明说,只是把他压抑在心底深处,这是做梦的现实基础。而梦中的拜佛,虽然显得荒诞,但并不是无本之木,而是由现实变形而成的幻觉。作者比较巧妙地把情节的现实性和假定性契合起来,既不同于纯寓言情节的虚假性,又不同于一般小说的现实性。艺术处理上能注意这两者的“度”,不失为一种创造性的可贵尝试。
这篇寓言体小说的特色还表现在带有训诫性的题旨上。整个梦的主旨在寓示:“本寺院菩萨照远不照近。”而且,菩萨居然也在赶这个“时髦”。由梦的主旨,联系到现实生活中,唐明和孙建新两人的不同遭际,主人公悟出了人生也有此时髦的做法,以此讽喻较为普遍存在的“舍近求远” 的不合理现象,轻本单位人才,盲目重外来人才的不良倾向。对广大读者来说,给予一定的教训或告诫,从中得到启迪。这篇讽喻性的寓言体小说,幽默而有奇趣,机智而藏大悟,体现出这类作品所闪烁出的殊光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