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接到行政科马科长的通知,叫他马上就把刚开出来的昙花送到党委办公室里去,心头真是就像泼了蜜一样的甜畅。
他打来一盆清水,拿着自己使用的黄色毛巾,擦去了粘在花盆上的泥巴。用小铲子松了松完全不需要松的盆土,怕花儿不太鲜艳,又向花上喷了些微水雾。就像一位慈爱的老母亲,精心打扮着即将出嫁的女儿一样。最后,看看已经没有不称心的地方了,这才抱起沉甸甸的花盆子,锁上花房的门,喜气洋洋地迈开了大步。
一听说张老头怀里抱着的昙花,十分好奇的工人就纷纷跑出车间,把又矮又瘦的张老头围了起来。张老头就像怀抱一位值得骄傲的王子,又是自豪,又是骄矜,用着整个身子护住宝贝般的昙花,结结巴巴地喊道:
“只……只……只准看,不许动手!”
此时,张老头的心里非常得意。三年前,厂里建造花房,首先就选中了他。人人都知道,张老头是个花迷,爱花如命。过去,他一心一意想培植一盆昙花,只是苦于没地方栽,害怕被人糟踏了。如今派他亲自管理花房,这就为他提供了方便。他向马科长建议购买一盆昙花,但是马科长大为不快地说:“那玩意儿难服侍,不买!”暗地里,张老头又向厂领导反映,建议买一盆昙花,但是厂领导的回答是:“问我干什么! 那是你们科里的事!”照此看来,昙花是买不成了,这使得张老头十分苦恼。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自个儿从苗圃硬要来一棵,植在一只精心选购来的花盆里。从此,这昙花就成了他的心肝宝贝,在心在意地看护着,生怕有个闪失。去年冬季的一天,花房的暖气炉子坏了,需要两天功夫才能修好。这事真把张老头急坏了。他知道,昙花不耐寒,一冻就枯萎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裹着棉大衣,坐在昙花旁边,拧开暖水瓶的盖子,给昙花和其它娇嫩的花取暖。两天两夜过去了,昙花完好无恙,他自己却病倒了。为了昙花能在白天开,使更多的人来欣赏他张老头培植的昙花,他又不辞辛苦地对昙花进行了黑白倒置处理,把含苞的昙花搬进暗室,一连几天,白天不让它见阳光,夜晚却开亮大灯泡照它,这几天,他见花苞要张嘴了,激动加紧张,使他简直无法安宁。半夜里,他能一骨碌跳下床来,看看昙花是不是开了。今儿个,天快亮的时候,昙花终于绽开了笑脸。多美的花呀!有碗口那么大,白得象雪花一样。张老头简直乐疯了——这是他用将近两年的汗水浇开的花呀!能不高兴? 厂里一来人上班,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人家往花房里拉,美滋滋地说:“喂,你知道吗? 我的昙花开啦!”……
当张老头被围观的工人放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满头大汗了。而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却堆起了无数条细密的笑浪,两只炯炯闪烁的眼睛,流露出幸福愉快的光泽。
他好不容易才来到党委办公室。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领导干部,有精瘦精瘦的劳资科黄科长,有又白又胖的工会洪主席,有眼珠暴突鼻子红赤赤的行政科马科长,有稳重少言的党委李书记,也有几位忧心忡忡的厂长。看样子,这些人都是在等着观赏昙花的。他们一见张老头,就纷纷从座椅里站起来, 扔掉烟头, 放下茶杯, 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迎上前。张老头瞅见这么多头头在这儿恭候,向他微笑,向他欢呼,心里头一阵热,跟着眼圈儿就红了。是他多情伤感吗? 不是。要知道,有史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受人这么尊敬过。他看在眼里,激动在心头。把花盆子朝办公桌上一放,他就想对这些领导讲一讲培植昙花的经过: 告诉他们为了昙花,他耗费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和多少汗水,吃了多少辛苦。他也想炫耀一番哩! 他揩一揩胡子拉碴的瘪嘴,低头思忖着话该怎样说,脸上还挂着笑意。当他抬起头来准备说话的当儿,看见领导们正在围着昙花,欣赏着,评论着,心里头更是感到甜蜜极了。他知道,赞花就是赞人。他止不住地张开那胡子拉碴的瘪嘴,咳儿咳儿地笑了。他要开口说话了。然而,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始终找不到说话的对象和机会。但他心里想:先让他们看吧! 说话的机会多着哩。这时,他又看见行政科马科长正在把红赤赤的酒糟鼻子往花瓣上面凑,眼看就要压到花了。他想上前制止马科长,并告诉大家,只准看,不许动手。不过话儿刚到嘴边,就又咽下了肚。他呆然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花房里还有许多事没有做,于是从人缝间张望了昙花一眼,就悄然地离开了党委办公室。
选自《微型小说选·5》
江苏人民出版社1985年1月版
【赏析】
当爱花如命的张老头把苦心培育了两年才绽开笑脸的昙花拱手捧送给恭候在党委办公室里的一群厂领导观赏时,“心里头一阵热跟着眼圈儿就红了。”他自我感觉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受人这么尊敬过,因为人们赞赏花,就是赞赏育花人的创造性劳动,就是尊敬具有创造力的育花人。焉知道,为了培育这盆难得一观的珍贵昙花,育花人花了多少精力,流了多少汗水,吃了多少辛苦。他想对领导说说培育昙花的辛苦和艰难,他想对领导说说用自己的汗水浇开昙花的喜悦和欣慰,他甚至想炫耀自己所具有的创造美的能力,来赢得对他的自身价值的肯定。然而,现实终于使他明白,在这些人的眼中只有昙花,却视而不见育花的人,在花的面前,人是被忽略了。于是,张老头那头一回作为一个人,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在创造出美好事物之后的良好感觉和渴望得到承认、赏识的理所当然的愿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比昙花的一现还要短暂。
小说通过育花人张老头与他精心培育的昙花在社会生活中的不同位置,深刻地揭示出现实生活中具有创造力的人和人的创造性劳动得不到应有的珍视和尊重这一人不如物的异化现象,从而给读者以应该尊重人的劳动、应该珍视人的价值的有益启迪。假如领导在赞赏美丽的昙花的同时能够对培育出这么珍贵的花朵的张老头的创造性劳动真诚地予以尊重和肯定,那么不是更能激发育花人的创造力和劳动热情,从而培育出更多的难能可贵的昙花,甚至让千年的铁树也开花吗?
尽管人人皆知,世上最具有创造力的就是人,但最容易被忽视的往往也正是创造万物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认物不认人,见物不见人,以至于出现“《十五的月亮》16元”的不正常现象,正是不尊重人、不尊重人的价值的价值观的体现。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是很值得我们去反思的。
这篇小说并没有神来之笔和曲折情节,只是恪守传统的叙事方法,铺叙了张老头爱花、育花的过程,描述了张老头的快慰和企望,以反衬张老头悄然离去的凄凉结局,从而引发读者对创造成果的人与人所创造的成果两者的价值被颠倒这一异化现象进行思考。作者准确地把握了具有特殊表现力和典型意义的昙花,以强烈的对比效果,展现出育花人渴望了到应有的承认和尊重的期望破灭得比昙花一现还短暂的冷漠事实,强化得小说人不及物的寓意,使小说的内涵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