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箱子姓李,今年六十多岁,在小镇上掌了一辈子鞋,谁都认得他。他身体有点那个,胸和腿整日介呈一百三十五度夹角,什么重活也干不成,连老婆也节省了。正因为这,他那个掌鞋的箱子是五十年一贯制的,如今都老得发黑了,还仍旧用着。这么着,大家就送他一个美称: 老箱子。
说来奇,老箱子自打从事掌鞋大业至今,从来没有锁过那箱子,白天干完了活,把工具往箱子里一丢,随便盖上盖子,街头那儿一扔就是一夜,有时外出,还要扔上几天,也不托付个人照应,硬是什么东西也不曾丢过。
老箱子有个徒弟,人称小箱子,实际上师徒俩用的是一个箱子。
小箱子哪儿都好,脾气也和师傅对路,不抽烟,不喝酒的,就是有一样: 不赞成老箱子干完活不锁箱子。他总以为锁上总比不锁保险系数起码高九十三点五倍。小箱子有文化,懂算法。而老箱子并不跟他算那些,只是摇着头笑。笑得小箱子很难堪,很上火。好在师徒都识大局,顾整体.并没有因此影响安定团结。
老箱子毕竟老了,头几天,来自贝加尔湖的寒流把他按在炕头上起不来了,他就叫小箱子单独去街头维持门面。
小箱子干完一天的活,就从怀里掏出一把放光的铜锁,咔的一下,把那又长又大的老工具箱子给锁上了。那锁头还是他去年买的,只是碍着师傅的面,今天才用上。箱子上了锁,小箱子也就能困觉踏实了。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掌鞋箱子被人撬开,东西被拿个溜溜空,连个皮角子也没剩下。
小箱子跑着哭着向师傅做了如实的汇报。
师傅叹气:“我早就说锁不得的。”
小箱子不明白。
师傅说:“连太阳被月亮挡住,都有人偷着在玻璃片后面看,何况人啦。”
小箱子还是不明白。
“你还年纪小。”老箱子说:“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选自《精短小说报》1988年第8期
【赏析】
古老的寓言体创作在篇幅上本就和现代的“微型小说” 差不多,现代的微型小说于是便也有一种寓言模式的写法。
按一般的理解,寓言总是要告诉我们点什么,总要给人讲出点哲理来,寓言者,寓理之言也。其实这完全是理性思维得来的结论。看一个寓言,就是要找出它讲出的教训; 读一篇小说,也要寻到它的道德意义。寓教于乐、于文、于小说,这天经地义的理论乃是局促于实际功利的实用批评的结果。
然而,《老箱子》和优秀的寓言作品一样,并不诉诸于我们的理智,它反而是对理智(即小说中所要表达的“哲理”)的消解。那只在街头一扔就是几十年的掌鞋工具箱,“老箱子”从来不上锁,却一次也不丢失东西;徒弟“小箱子”来了,独自给上了锁,箱子不但被撬开,东西也丢个干净。这个故事情节说明了什么道理? 一般性的创作思路到此要忙于出来透露给读者一点哲理信息,文学批评也要用逻辑的升华来阐释,而恰在这时候,作为文学的寓言和寓言模式的小说,却正走向了理智的反面。师傅“老箱子”对向他问原因的“小箱子”说:“连太阳被月亮挡住,都有人偷着在玻璃片后面看,何况人啦。”可“小箱子”仍不明白。小说也到此嘎然而止。的确,作为寓言模式的小说,它是要告诉我们点什么哲理(教训)的,这是它无可讳言的初衷。但同时,它在勾起你思考的好奇心的时候,就开始把你的好奇心引向迷津,导向“理智”的理解的消解。它继续了在所有故事情节、氛围、语言的锻造之时的努力,进一步把你所期待的“思想”包孕起来,从而使小说不是直露地诉诸理智,而是诉诸你的审美心灵、你的人性深处。《老箱子》向你说明了什么道理? 也许你可以总结一大套,他也可以总结一大套,可小说的艺术却在于以最简捷、最丰富地富有包孕美的方式创造出一个灵性的朦胧的境界或象征。它是让你体味的! 感悟的!
寓言总是大智若愚,《老箱子》也是大智若愚。相对于理性智慧说,真正的文学寓言和寓言模式的小说都是一种“大智”,或叫 “超理智”。这个“智”是一种顿悟式、一种直观式、一种审美式的心灵智慧;它的“拙”是朴,“愚”是美。因此,我们需要“老箱子”这个人物的“大智若愚” 及其带来的真正的审美的寓言模式的小说。
《老箱子》正是对人生、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最达观的顿悟和深切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