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死后不久,老婆子也死了。于是村人们就纷纷议论:“那只金坛子到底怎样了呢?”
金坛子,这是多年来一个有趣的话题。村人们都相信:“这两个老糊涂虫,一辈子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既无儿,又无女,却把金银财宝都埋在地里。”
他们两夫妇确是辛苦了一世,从年青一直辛苦到老死。
其初,他们用自己的辛苦换得了几亩薄田,以后,他们便又把自己的血汗都灌注在这几亩薄田上。他们一同去耕耘,一同去播种。耕种时男的扶犁,女的就代替了一只母牛。收获时他们就忙得像两个蚂蚁,他们一株一粒、一草一芥地向家里搬运。当自己的工作完了,他们便去帮助人家工作,因为他们为人诚实,工作又极认真,所以人家都乐意雇用,并肯出较高的工资。到春冬两闲,无工可做时,他们仍不休息,男的挑一只粪篮到各处捡粪,女的就负一个筱筐到野外打柴拾草。一年四时,他们永不发懒,也永不浪费。吃粗饭,穿破衣,赶集赶会,却从不见他们的踪迹。数十年如一日,也无怪人家说他们集下了金银,又因为他们无儿无女,既不发嫁,又不娶亲,就只好把金银财宝装在坛子里,埋在地底下了。但也有好多人并不相信他们有什么金坛子,那理由是: 白手起家,庄稼人奉粮赋草,买盐打油,一年忙到头,也不过仅免于饥寒罢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积蓄。于是另一种传说又发生了: 那金坛子并非他们日积月累所得,乃是当老头子于黎明之前到野外捡粪时拾得的,那原是上天对于忠厚老实人的赏赐。当人们以玩笑态度问到他们的金坛子时,他们却无话可说,只是冷冷地笑两声便算回答,这样的回答就更令人莫名其妙,不辨真假。
他们住在堂兄家的一个废园里。他们这位堂兄是这一带有声望的绅士。这位绅士家里有很多高大房屋,有很多膏腴田地,有儿有孙,有车有马,有钱财,有势力。当他们的祖父在时,他们两支还在一个灶上烧饭,到了父亲一代起始分居度日时,也还旗鼓相当。但当这个忠厚老实农人的父亲去世时却只给自己的儿子和媳妇留下了贫困和失助。假如这两夫妇不是一直就托庇在堂兄的檐下,那恐怕就不知将向何处流徙。然而他们居然在这里住了下来,而且一直住到老死,也并没有人敢说一声“不准”,虽然他的侄孙们——就是他那堂兄的儿孙辈——总难免有些闲言淡语,这些年轻人总时常窃窃私语,甚至咬牙诅咒,说道:
“这两个老不死的,占着咱们这个园子! 不然,一套新的四合瓦房早就造起来了。”
而年轻的女人们更爱说长道短,常常指着自己的孩子们说:
“你们以后不准再到两个老鬼那边去。他们吃饭都要关门,仿佛怕人家抢他的饭吃。漫说吃饭,平素就连一个小钱的人情也不肯花在孩子们身上!”
说来这倒是事实。这一对老夫妇平日对待亲戚邻里,都还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只有对堂兄家一辈年轻男女却极不客气,自己没有儿女,眼看着人家儿孙满堂,兵强马壮,而自己却孤独无助,想从他们得到一点帮顾是绝不可能,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总是对自己存着什么觊觎之心似的,因此就对他们怀了一些敌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两家,就在互相敌视中一直过了多年。有时大家相遇,不但互不为礼,反而白眼相视。老妇人虽然胆怯口讷,却也不能自已地回过头来自言自语:
“好吧,天杀的! 盼人家早死,偏偏要活给你看! 看你可能把人家从地面上抹了去!”
对方当然更不示弱,而那回敬总不外是:
“不必充大辈,看你死了叫狗衔出去,连你那金银财宝一齐!”
说这话的年轻人,原是暗怀了无限贪欲的。比之于乡党邻里,他们这些人倒是更相信那金坛子的存在。他们想: 一旦你们死去,那就好了,那金坛子就成了我们的。老绅士家里虽然有万贯财产,但对于年轻一辈却管束极严,除每年分给他们有限的棉花、洋纱、大布等物事外,仓里的粮食,库里的银钱,都封锁得风雨不透,年轻男女们从来不得染指。老绅士的夫人早已去世,为了看守家里的财产,老绅士还特地娶一个继室。年轻人们总在想方设法找些私房积蓄,但除了在野外收获时小有所得外,简直毫无办法。这样,一方面他们在自己家里便把一切仇恨都集中在那继娶女人身上,另一方面便把他们那可怜的贪欲寄托在那虚拟的金坛子上。这成为他们一个长期的梦想,他们梦想有那么一个金坛子被埋在那废园里,那坛子里满满盛着黄金,甚至那坛子本身在他们梦想中也是真金的,光灿夺目,令人不敢正视。而这么一个金坛子却为那么一对干瘪了的老吝啬鬼所把持!
天随人愿,两个老年人也并没有活到千年万岁。其初是老头子先病倒了,老年人知道寿限已到,便睡在炕上等死。老婆子也并不求医访药,却只对老头子说:
“你放放心心地去吧,你去了,我先打发你入土,然后我再去陪你。”
老头子听了,心里有点黯然,问道:
“那么谁再来打发你呢?”
老婆子说:
“你我都不必担心,我死了,让他们随便怎么打发都可以。”
无后的悲哀啮噬着他们的心。他们自然是想到了那些所谓“亲人”,堂兄家那些年轻男女,但越想到这个,他们就更觉悲哀。他们就只剩下叹息与沉默。
果然,老头子死去以后不久,老婆子也陪着去了。老婆子的棺材刚刚抬出去,一对老夫妇睡了一生的土炕就被人发掘开,那目的是为了要找寻金坛子,金坛子是否已经找到,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发掘的结果却只是在土里找到一个小纽扣,虽然也是黄色,却不能断定是金的或是铜的。也有人说是那发掘的人把金坛子私自独占了。于是传说纷纭,甚至说老绅士家从此永无宁日,兄弟斗殴,妯娌勃谿,都与这金坛子有密切的关系。
【赏析】
作为现代作家,李广田是以散文和诗著称的。他一生共写了10多篇小说,从数量上来说不算多,但是,他的小说写得精短、简约、练达,有很强的人生韵味,值得仔细地品味、咀嚼。《金坛子》是他的小说代表作。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写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态度,留给读者深长的思索。
这是一个家族的两个分支,“当他们祖父在时,他们两支还在一个灶上烧饭,到了父亲一代起分居度日时,也还旗鼓相当。”但后来就渐渐见出高低: 一支是无儿无女,全靠辛辛苦苦耕作几亩薄地度过了清淡寡味的一生; 而另一支则儿孙满堂,有钱有势,似乎活得很有滋味。如果作者满足于表面的对比,展示一族两支生活表面的贫富悬殊,那自然谈不上深刻。可贵的是作者透过这种显在的表面差异,传导出人物各自不同的精神状态,把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心灵世界,从而表达了他对生活独特的看法。
小说以平实的笔调叙述了堂弟夫妇淡泊的一生。他辛勤劳作,粗茶淡饭。沉默、宁静是他们的行为特征和心理特征。在他们临终之前,小说除了描写他们默默地劳作以外,只在两处描写了他们的声音,一是“当人们以玩笑的态度问到他们的金坛子时,他们却无话可说,只是冷冷地笑两声便算回答”,二是老妇人对堂兄辈的敌视所表现出来的“自言自语”。他们的沉默寡言、悄无声息,正是他们内心淡泊的外在标识,也正因为他们与世无争、与世无求,所以也就问心无愧,甚至对死亡的到来也表现得异常地坦然,“知道寿限已到,便躺在炕上等死”,甚至能平心静气地讨论后事。堂弟夫妇的一生虽然贫穷,但却充实; 虽然平淡,但却无憾。因此,几乎可以说他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而堂兄的一支,虽然殷实富足,但却不能说是幸福的。他们既怕失去什么,更想得什么; 他们时时在窥视着,觊觎着,算计着,争斗着。因而他们就没有堂弟夫妇的那种淡泊宁静,他们的精神世界始终是失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生活得更为吃力。小说在描写他们时,着力突出了他们的喧嚣和纷争。他们时常“窃窃私语,甚至咬牙诅咒”,他们爱“说长道短”,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妯娌之间,总处于不安的防范和争斗之中。比起堂弟夫妇来,他们实质上更为不幸。
因此,我们说这篇小说所要表现的就不仅是或贫或富的生存状态的比较,它所要探讨是更为深刻的也是长期困扰人们的一个亘古常新的命题:人,究竟应该取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为什么人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常常不能够协调一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结尾处关于金坛子的有无、下落,竟搅得“老绅士家从此永无宁日”。这不能不说是贪婪者的悲哀。
在艺术表现上,小说成功地运用了对比。这对比是靠一只金坛子联结起来的。而这只金坛子又是莫须有的,它造成了小说开头的悬念和结尾的谜案,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