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古溪西边, 已是梅花落后, 满山杜鹃花映红的时节, 心胸烦愁,天天吃活虾过去,正边活了好几个世纪般,自己觉得自己是苍老了!第一原因为着无事可做,第二原因也为着不愿去做,因之疏散放闲,行尸般踱来踱去,立起坐倒,天天过着一样刻板的生活。生命浸在污腐的潦水中,于是永古不会伸出手来,只用恶毒眼睛,向四周以残酷的瞭望,寻求人吃的老虎般,在找些弱者来消遣我的爪牙。今天重读下面这点记录,不觉自己也寒悚起来了!
“一早起来,街上就夏天的苍蝇般,喧扰着人声,铁匠打铁声。关于这些,我照哲学上的五个W考问起来,一个也得不着答案。他们也只像我一般走着巡回继续的路,——比如第一次过了阴沟桥从街上走转来,第二次又过阴沟桥从街走转来——这么起早落夜喧扰着罢了!
“但是早上究竟空气新鲜些,还可以到树林下听听鸟声。再不然时,就到街上去直冲横撞地夹着乱走。这么一来,要顾到乡下人的笋担柴担,以及他们的油瓶,着火的黄烟竹管等等足以损害我衣裳的东西,于是我可以稍稍提出一点精神。因此我记起一件事实,自己觉得好笑起来。在我们村间,大夏六月的戏台下,有许多赤膊的农人,他们老是挨挨挤挤的将汗污故意揩到别的着衣人身上去。我呢,仿佛如此,不过揩去的是烦愁罢了。这样,也就把每天的上午消去了!
“可是黄昏,——说起黄昏,不要我自己经历它,感悟它,以前早就在前人的书本中认识它的面目了。——真是每日难过的难关。而我也一点不客气的张着口把种种无聊像饮食般吞下去了。有人说起这个地方,在金人南下的时节,因为二军相持,曾经过杀戮奸淫,只剩了张三李四,赵五王六这十八家。在现在每个早上看起来,正也和别个市集一样,繁闹也一样了。只有在黄昏时候,我们无论到哪里,见着些冷静了的散了的市场上堆着的稻草废缚,小油火摊上铁丝网里把着的黧黑的绍兴臭腐乳,肉店铁钩上的流着鼻血的臭猪头,焦黑的猪肝猪脾,茶店里狼藉的桌椅,或是听到些黑的小麻雀在屋檐上孤寂的叫声,以及任凭那一爿店里疲乏的店伙们的呵欠声,隔岸树上伸长头颈吐出的乌鸦声,在这黄昏的晚上,仿佛在我口里鼻子里闻味着一股焦涩的木头烬余的气息。而那些懒惰的街狗,在这市过人散的当口,就颓废的带着它自己疵尽了皮毛的身子,无气没力地来躺在店廊的石板上。闭着它们的眼睛,连头颈都委放在地上。有时有几个孤寂的行人,也茫茫然若有所思若无灵魂般走过去,竟踏在它们身上,于是它们就很忠厚地爬起来看两眼,走了几步又躺下来。有几只竟公然不惧,不以为意,略略张了张眼,将脚缩进一点,合上眼就算了!
“这宗时光最热闹的所在,要算汽车站边了。末班车还未到站的时光,天未大黑,有些憩工的汽车夫,负手挟着烟筒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儿童,以及承受新闻纸彩票号单的商人,在那里徘徊。当然在他们心里,也有所希冀,有所等待; 但是看起来,他们对于生命的需要,总是可有可无般的。凡是这些人们,命运虽然主宰了他们,他们却也知道它不能对于他们增长了什么意义与价值。所以对于万事都是无意识的。每每这个时光,临桥的一家馆子里,总有几个做白心宝的客人,在楼上聚餐,一个二十多岁,养了博士式的西洋发——将发儿一概掠到后面,光光的掩护在大小脑之间——的伙计,老又在临街的一张小方桌上动手杀鳝鱼了。于是那些所有在路上徘徊的闲人,都温文漫斯地踱拢来,消解他们的无聊,起先就是那个管饭桌上生意的下等堂倌,他将肩上的抹布抹净了方桌,又到灶梁上坐着灶神的所在,拿出两根三寸来长的竹钉,然后在篮里取出鳝鱼来。他是老得手都起颤抖,眼皮盖没了他的视线,那种苍老衰颓的样子,仿佛觉得他的心肝也被这店里的油腻蒙污了似的。他用发抖的右手,执住那根针,左手捏住一条鳝鱼的身子,一滑一滑地想去钉住它的尾子。可是这还想挣扎的它,将它的尾子像结儿般扭起来了。于是他几次放下他右手的钉子,想去帮助握紧鳝鱼的身体;等他将身子恰巧摆布妥当,拿起钉子去钉的时光,它的带血和沫的身体,又盘绕在他的手上,死命地用力滑出它的身体。于是他的钉子又放下来了。而那楼上博士式的堂倌,只是点起纸烟在那里吸,眼看他的助手脸上急出大的汗珠,一若无事地昂首冷笑着,时时吹他的烟灰。那些旁观的老人们,眼上罩着一层灰色的沉闷,皱起眉毛在微微地不自觉的摇着头。别的也都一声不响地立着。这些黄昏中的一个,有个小孩子,他很聪明地说:‘执住头里,钉在头里。’于是众人的眼光,都朝到这孩子的身上去了。这老堂倌才羞涩地换转他的手法,将左手执住那鳝鱼的上身,将钉子正确的‘吱’的一声,钉在鳝鱼的头部,然后又钉住那尾子,于是众人把嘴唇掀动着,太阳穴上起了阵酸辣的记号——皱了两皱;又朝那孩子用怨恨似的眼光看了两看。那老堂倌自己觉得自己的笨拙,也羞惭地俯下去了。鳝鱼的突出的眼珠,正圆圆睁睁的发赤,而身体又宛转地想转侧着,口部的咽喉一上一下地冲动着。于是那博士发的堂倌才将他的纸烟头,掉转来塞在竹烟管里,拿出一柄光亮的刀,‘嘶’的照准正中解过去,而且一面就敏捷地取肠胃,把骨脊丢在篮里。为表示他的能干起见,他并不抬起头来,一面杀他的鳝鱼,一面哼着一曲歌。旁边的人,不知是在听呢,还是看,静默的立着发呆。楼上的客人,此时已用了些酒,伸出他紫涨的头,看着这些快要落锅的馔食,向外喷出些烟圈后,喊:‘鳝片,炒鳝片,多放些胡椒。’‘不,还要多放些油,不要干燥无味。’又一个同样紫涨的头伸出来喊。于是店里的人,老板管账先生伙计们都应起来。看客们猛然都抬起头,向楼上的食客,在迷蒙的眼光里,发出些羡慕的神气。一个顶老的,他叹了口气,又轻轻地闭了闭唇,咽了口唾液。随同大家相对的发呆了。
“汽车来时,鳝鱼总也杀完了。仍是起先的老堂倌出来收拾桌子。一群旁观的看客,于是慢慢地踱到汽车边看另一件去了。”
【赏析】
魏金枝是一位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独特地位的作家。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农村、乡镇的灰色人生,描写下层社会中艰苦不堪的人生悲剧,展现贫弱百姓的生存窘境和麻木愚昧的心灵。特别是在一些作家“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时候,”魏金枝执着地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能够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他的创作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留下镇上的黄昏》发表于1926年《莽原》半月刊,因为“描写着乡下的沉滞的氛围气”,所以在当时就引起了文坛的注目。
这是一篇风情小说。作品一开始,首先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山乡风光图,春末夏初,群山蜿蜒,溪水潺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如火如荼。显然,描写自然风光不是作品的重点,作者是要借明丽、清朗的自然风光来反衬社会生活的龌龊、浑浊。所以,他在对自然风光略作点染以后,旋即把笔力转向对于社会生活的描绘。在这里,无论是店铺还是行人,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都显得阴郁、灰暗、昏黄,都充斥着嘈杂、喧扰、颓声,都流溢着恶臭、苦涩、酸腐。作者用他那支长于摹状写生的笔,分别从视觉、听觉、嗅觉几方面渲染出小镇黄昏那种慵倦、懒怠、颓废的图景。这沉滞、龌龊、死寂的氛围,如同无形的钝刀,正在割锯着人们的灵魂,消蚀着人间的生机,杀灭着人生的希望,使古老的乡村变成颓败的墓园。这种“黄昏”景象,正是旧中国农村的缩影。
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这种对于外部世态的描绘,他要进一步穿透表层,直刺人的灵魂。所以,他在摹写了一幅乡镇黄昏的风俗画以后,又向人们展示出一幅无聊的看客欣赏老堂倌杀鳝鱼的特写镜头: 当那老眼昏花、手脚不灵的老堂倌捏着又粘又滑、扭来扭去的鳝鱼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万般无聊的看客终于从这里发现了一点人生的乐趣,他们“都温文漫斯地踱拢来,消解他们的无聊”,他们时而摇头晃脑,时而皱眉蹙额,时而咂嘴吮唇; 他们陶醉着,品尝着,满足着,简直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因而,当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提醒了老堂倌,鳝鱼终于被妥当处治以后,他们的怨恨、恼怒便油然而生,甚而至于对那孩子侧目而视了。这正是当时国人那种麻木、无聊、愚昧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自然风光的描绘,社会世态的摹写,逐步深入到对国人灵魂的展示,这些形象的画面相辅相成,互相比照,有力地展示了作品的主题:旧中国已经走到了日暮途穷的窘境,彻底埋葬它的时候到了!“黄昏”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富有寓意的象征。
作为小说,我们还必须注意这篇作品中作为拟想作者的叙述人形象。这篇小说是由“我”的观察“记录”构成的。较之冷漠、慵倦、麻木、愚昧的芸芸众生而言,“我”还算是较为清醒,内心也还残存着一点活气的。然而,“生命浸在污腐的潦水中”,也被泡蚀得逐渐恶毒、残酷起来了。小镇上的看客在欣赏在老堂倌杀鳝鱼,而“我”则在欣赏着这些看客,“找些弱者来消遣我的爪牙”。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味道。的确,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我”不可能有更好的心境,更好的命运。小说通过这种艺术视点的安排,在勾画国人灵魂的同时,也向我们暗示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样从勤勉走向懒散,怎样从慈善宽厚走向恶毒残酷,怎样从年轻走向苍老,怎样从充满活力变成行尸走肉。从而,在另一个层次上深化了作品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