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水泥和铅的斯芬克斯击开了他们的头颅吞噬了他们的脑筋和想象?
莫洛克①!孤独!污秽!丑陋!垃圾箱和得不到的金元!在楼梯下面尖叫的孩子们!在军队里哭泣的青年们!在公园里流泪的老人们!
莫洛克!莫洛克!梦魇似的莫洛克!薄情者莫洛克!心灵的莫洛克!人类严厉的裁判者莫洛克!
不可思议的监狱莫洛克!交叉大腿骨的没有灵魂的囚房和忧愁的国会莫洛克!建筑物就是判决的莫洛克!庞大的战争石碑莫洛克!不省人事的政府莫洛克!
头脑是纯粹机械的莫洛克!血液是奔流的金钱的莫洛克!手指是十支军队的莫洛克!胸膛是吃人的发电机的莫洛克!耳朵是冒烟的坟墓的莫洛克!
眼睛是一千扇瞎窗的莫洛克!摩天楼竖在长街上像无垠的耶和华②的莫洛克!工厂在雾中做梦并咯咯作响的莫洛克!烟囱和天线为城市加冕的莫洛克!
爱情是无穷的油腻的石头的莫洛克!灵魂是电力和银行的莫洛克!贫穷是天才的鬼魅的莫洛克!命运是一层没有性别的氢气云的莫洛克!名字就是“头脑”的莫洛克!
——阿伦·金斯堡《嚎叫》
唱着惠特曼的歌,把他从里到外翻转过来,阿伦·金斯堡就是每个人。一个人不论受过教育与否,他的身体在金属、玻璃、混凝土或者视觉或触觉不能包容的合成材料所构成的一大块冰冷的、闪光的、十分坚固的厚板面前都会退缩不前,它在那片装甲后面藏着的力量面前也会退缩不前。就这样,一只适应于植物的粗糙和多孔结构的毛毛虫,在一辆汽车打过蜡的车篷顶上便感到茫然失措了;一只蜜蜂撞击玻璃窗的古怪努力,说明它与一种近乎凝固空气的透明障碍相遇,是多么没有准备。一块厚板、一堵墙壁或者一架蒸汽压路机开始自行运动,它的运动是独特的,在数学上必然的,它越来越大地逼近了——于是你在一场被碾碎的梦幻之后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当然,从飞机上看,这片大陆是荒凉的,是一只洪水以前的野兽的皮肤,亚麻色,浅蓝色,黄色,有时露出了树林的毛皮;有时一小时过去了,也无从证明下面的陆地住着人,只见这儿那儿城市的霉层加厚了,夜间流散出五颜六色的光,东部、西部和中西部三个特大城市的庞大的霓虹蜂窝。当然,美国还有一层灌木丛、绿树草坪、木头房子、篱笆、锈车上面摇晃的野草。但是,莫洛克的标志仍然无处不在,所有城市只是一个城市,所有公路只是一条公路,所有商店只有一爿商店,旅行一千里也索然无味,因为不论你到哪儿,你都会碰上那同一堵移动的墙。
为什么一个人要发抖,退缩,缩进他自己脆弱的、被威胁的肉体呢?说到底,他周围一切都是他的创造,他的作为,他把它从他自身纳入存在,当作自己的矛盾来对待。但是,那不是真的——他,个人,摸得到自己,他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显现在镜中,却不能承担一个表示原因的角色,他是对的。要负责任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作为一种典型统计量而行动的另一个人;他为旁人所掌握,又想掌握旁人,以最合乎人性的方式,屈从于他的需要和欲望,创造出某种非人性的,超出人性之外的,转而反对他的需要和欲望,逃避他的控制的东西。这个东西就站在他的面前,虽然似乎是他所有,但却不是,它“在外面”。我为自然说了一大堆话,不是偶然的。这片大陆的魔鬼们最大的诡计,它们从容的报复,在于放弃自然,承认它是不能保卫的;但是,代替自然,却出现了那种文明,它对于它的成员似乎就是自然本身,赋有另一种自然的几乎一切特征。它对于我,一个孤单的有形质的人,正是异己的,敌对的,就其对意义的反对态度而言,是不可测知的;它以其自身的规律统治着,那规律和我的规律不是一回事。区别在于,旧自然引人入胜地呈现自身,随时准备屈从。我们能够从山里挖隧道,灌溉干渴的平原,在牛羊放牧处种植果园和葡萄园。新自然包含如此巨大的能量和成就,以致其中浓缩着比个人大得多的威力,它把我、你、每个人都弄得软弱无能,处处闪避,仅靠唱机音乐和炉火孤身自处。
一加一加一在什么程度上才能影响那个新的第二自然并给它以方向,是这里无法探究的,因为事先就排除了一篇政治论文的任何假象。软弱无能不仅在于意识,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比意识更其深刻。意识越高级,就越能了解齿轮的相互啮合,自动永存的机械,一度划归汹涌激流的河道和已经溢出故旧河道的激流之间的不相适应就变得越加清楚。思想风尚,标语口号,在这种那种旗号下面团结人民的纲领,都被它们沉默接受的短暂性从内部给削弱了。这一切曾经有过许许多多,但都被消化了,坍塌了,被具有第二自然的全部冷漠性的庞然大物吸收了;它们越有变化,就越显得一模一样。一种低级意识相信公民学教科书,但是它们只满足于算术,满足于一加一加一,毫不注意隐藏在算术后面的复杂的决定因素。然而,正是在意识的门槛下面,有一种怀疑,也许是农民出身吧,怀疑有任何变化的可能性——幕后什么地方的强有力者经常不断的阴谋,似乎预先决定了一种社会秩序,像季节一样有规律性。但是,这是幼稚的;高级意识知道,没有这样的阴谋,机能为机能而产生机能,使高级意识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非人的铁板一块,它的冰川似的前进步伐。
软弱,热血,一个人(不是概念上的人,而是某个特定的人)又怎么能够反抗它呢?人作为一个独特的生物,和人作为一个零、那个无心而成物的共同创造者,其间的界线从来没有这样明确过;也许创作一篇有普遍意义的寓言,正是美国、欧洲的私生子的内心冲动吧。
(绿原 译)
注释:
① 莫洛克: 古代腓尼基人所信奉的火神,以儿童为祭品。
② 耶和华: 基督教《圣经》中的上帝。
【赏析】
在这篇散文中,米沃什选择以金斯堡著名的长诗《嚎叫》开头,其中反复地提到了一个意象: 莫洛克。莫洛克是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直接以儿童为祭品,比喻要求重大牺牲的可怕力量。金斯堡在这里将美国资本主义直接比喻为莫洛克神,它的思维是纯粹的机器,它的血液中流淌的是金钱;莫洛克吞噬青年,使诗人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以此控诉美国资本主义的种种罪恶行径: 对人的异化、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工业文明对自身的扭曲等等。这一向是诗人们偏爱的主题,金斯堡和米沃什也不例外。题目“野兽的肖像”,表明米沃什写作这篇散文的目的正是要为资本主义美国这头野兽,刻画一幅肖像。
米沃什并非美国本土诗人,他原籍波兰,流亡至美国后加入美国国籍。客居美国期间,他流亡诗人的身份使他能够客观地看待美国社会发生的种种改变。工业文明对生存环境的伤害首先反映在自然生物的变异中。在第一段中,作者列举了如毛毛虫、蜜蜂等微小生物面对钢筋水泥等合成材料的不知所措。在蜜蜂不断撞击玻璃窗的“古怪努力”中,作者看到一幢无形的、会移动的墙,这堵墙象征着工业文明的破坏性,它终将逐渐将人逼得无处可去,使得美国这片土地变成一只受伤裸露的动物。
这堵移动的墙还象征着人类作茧自缚的愚蠢。人类创造的工业文明(如今已发展至后工业文明),但是其结果却是“一个人要发抖,退缩,缩进他自己脆弱的、被威胁的肉体”。在资本主义社会,不仅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达到最严重的程度,而且人与自己之间的分裂也几乎不可想象: 人“异化”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由本身所创造,却似乎站在本身之外;屈服于需要和欲望的后果是,人们感到自己变成“非人”,或者,一个“异己”在世界上诞生,而这个“异己”又终将转过身来将反对的矛头面对人自身。米沃什以诗人的敏锐感觉到,“异己”之群体自有其生存规律,这规律可能看似合情合理,整齐划一,实际上与真正的人的生存原则“不是一回事”。这种规律就是那种屡屡为人所批判,却仍然顽固地存在着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机械原则、利益原则。在这种原则面前,人是脆弱和没有价值的。以自然作比喻,这个“新”自然“其中浓缩着比个人大得多的威力,它把我、你、每个人都弄得软弱无能,处处闪避,仅靠唱机音乐和炉火孤身自处”。
说出预言一向是诗人的天职,米沃什仿佛看到了未来美国所必将面临的全部现实: 人在机械和科技文明面前的软弱和无力反抗,最终将使一种新秩序大行其道,在这种新秩序下,个体的人及其血肉生存不被考虑在内,代替真实的人们生存的是那些仿佛不存在的“异己”。美国将变成一个“无人”的社会,在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将无比清晰。因此,本文不是一篇政治论文,恰是“一篇有普遍意义的寓言”。
(阚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