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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木田独步《空知川畔》原文及赏析

发布时间:2023-01-03 08: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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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札幌逗留了5天,虽仅5天,却增添了我对北海道的眷恋之情。

我生长在我国领土中人口稠密的中国①,看惯了用人力把山野开垦殆尽的景象,一见东北平原,已使我产生复返大自然之感,及至来到北海道,怎能不心情激动呢。尽管札幌是北海道的东京,但满目的北国风光,简直让我入迷。

9月25日晨,从札幌出发,我只身前往空知川沿岸。倘在东京,此时还是残暑时节,而我已穿上冬装,可见这里早进入深秋,朔风凛冽的寒冬迫在眉睫。

此行的目的是调查空知川沿岸,并与北海道厅的官员会晤,商议选定土地的事宜。然而我对地理很不熟悉,又不清楚道厅官员在沿岸的确切地址,在札幌的熟人也寥寥无几,所以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姑且以空知太为第一站,乘上了火车。

石狩的原野低云弥漫,从车窗向外眺望,高山、原野无处不显示出大自然的伟力,但对之既无所谓爱,亦无所谓情,眼前只是一片荒凉。寂寞、冷峻而又宏伟的景色,就好像在嘲笑人类的无能和虚幻。

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把脸藏在外套的领子里,默默地坐在车窗旁的一隅。同车厢里的人们会怎样看他呢?人们的话题是农作物,是山林,是土地,是怎样从这无限的富源中淘出黄金来。他们中间,有的人一边斟着酒,一边高谈阔论;有的人叼着香烟谈笑风生,而且他们大多是初次见面。然而却有一个青年人并不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孤单一人默默不语,沉湎于他自己的空想之中。他从未想过怎样生活在这社会当中,只不断地苦思冥想着怎样寄此生于天地之间。故此在他的眼里,同车的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他感到与众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大壑。他认为现在火车载着人们和他冲过石狩之野,这正如他的一生一样。啊——真孤单呀!他自己力求生活于社会之外,而内心却又因孤独而感到难耐。

如果今天是个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好天的话,我这抑郁不快的心境也许可以大为舒展。但那云雾愈益低垂,林木为所笼罩,无论看什么地方也无一线光芒,致使我沉浸在难忍的忧愁之中。

当火车开抵一个由这里换车去歌志内煤矿的什么车站时,车中一大半的人下了车,剩下的除了我只有二人。火车穿过几千年来人迹罕至的原始大森林,直线前进。一团又一团的灰濛濛的迷雾,忽而出现,忽而消散,它们像是有生物默默地浮动不已。

“您到哪儿去?”突然有个男人对我说话了。此人年过40,骨骼粗壮,长头发,四方脸,大鼻子,双目炯炯有神,是个与人一见如故的人。看那派头,非官、非工、非农、非商,是在北海道首次见识到的一类人物。这便是在任何未开发区固定要有的那么一些飞扬跋扈的冒险家。

“我想到空知太去。”

“是给道厅办事儿?”他把我看成了北海道厅的小吏。

“不,我是去选定土地的。”

“喔——,在空知太您想选定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不过,特好的地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呀!”

“怎么样?从空知太能去空知川沿岸吧?”

“大概能去吧,但得说是空知川沿岸的什么地方……”

“在和歌山县移民团呆的地方,有派到那里去的两位官吏。我计划到那儿去,我想反正先到空知太,到那再打听。”

“是么,您到空知太以后,请到三浦屋旅店去一趟,那里的店主清楚这类事情,向他打听就行。因为还没修路,往那一带去,大概非得绕大圈儿不可,对初来乍到还不习惯的人来说,困难不少呀。”

接着,他谈起开垦土地的困难,因地区不同,遭遇的困难也迥异。由于交通不便,好不容易到手的收成弄不到市场上去,还有使唤佃户的方法等都有困难。这些事,我已从在札幌的朋友那里听说过,我只能感谢他的一番好意,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不多时,火车开到一个萧索的车站,便停止不前了。我也便下了车。下车后一看,在这里下车的人总共不过20来人。火车就从这里折回。

这小火车站宛如包围在森林中间的一个孤岛,除了附属于车站的两三所房子,其余皆与人类无关。汽笛长鸣的声音在森林中回荡着,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了。这里复又成为万籁俱寂的孤岛。

有三辆公共马车等在站前。人们默默地换乘到马车上去。我也和前面说过的男人一起坐上了一辆马车。两匹骡子般的大北海道马拉着车,赶车的是个健壮的青年,拉着六位客人,不知去向地朝前奔跑起来。而我的心也正好是信马由缰,漫无目标。其实若问我何处去,即使是自己问自己,也回答不出。

三辆马车拉开距离,各车相隔一丁左右。因为我坐的这辆车殿后,前面的车忽高忽低地颠簸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雾气掠过树林,飘过土道,又进入树丛。被秋霜染得通红的树叶离枝飘落,两片三片地随车飞舞。车夫猛地用力抽打一鞭,喊道:

“下坡了!”

“在三浦屋前面停一下!”刚才的男人喊了一嗓子,回头看看我。我用眼神致意,感谢他的好意。车上的几个人一语不发,各自陷入沉思状态。车夫又是用力的一鞭,随即吹起了喇叭,身材不高的这个北海道健儿赶着车飞快地奔驰起来。

林木渐疏,刚看得见殖民的小屋一所两所地出现,便倏地进入了平原。在宽阔的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排列着好似商店的房屋,无疑这便是新开地的市街。在雄壮的喇叭声中,马车在房屋中间的路上飞驰。

一到三浦屋,我马上叫来店主,打听到空知川沿岸去的路径,并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可是,照店主的说法,倒不如绕回歌志内,从那里翻山更加捷便。

“坐下趟火车天黑可到歌志内,今晚在歌志内住一宵,第二天打听好路然后再上路才好。歌志内与这里不同,那里也有道厅的人员,您所说的叫什么井田的先生呆的地方,他们大概也会知道的。”

听他所说似乎很对。原来我以为沿着空知川畔走,是打听我想见的道厅官吏井田某人最简便的办法,所以才来到空知太的。然而从空知太去空知川畔,如无人带路是去不了的,而且尚未开出一条称得上路的路来,这一点从三浦屋主人的嘴里才算知道。于是我听从店主人的忠告,决定绕道歌志内。到下趟火车来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只好一个人在三浦屋的二楼上呆呆地等着。

往外眺望,是漫漫的平原。这里那里留下许多砍伐后的大树桩子。它们也许因为这里风强,全都变成赤裸精光的了。只有极少的黄叶仍抱着树枝不放,但也眼见得在纷纷飘落。随着风势转猛,下起雨来。远处为云雨所遮蔽,模糊不清。立在眼前的槲树高达3丈,那大叶子在风吹雨打中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此时此地,无一个熟人,也无一个谈话对手,我凭倚在旅店的窗前,凝望着绵绵秋雨,这决非惬意之事。我不禁想起远在东京的父母、弟弟和亲密的朋友,只有此刻,才感到迄今环绕在我身边的人所给予我的温暖。

男儿立志追求理想,发出宏愿要在森林中寻找自由天地之时,决不可有书生懦弱之气,我在心中一再自勉。总而言之,对理想要冷静,对人则要温厚,自然严酷而难近,人寰则令人怀恋而适于筑巢。

我闷闷不乐地度过两个小时。雨稍稍转小,远处便传来了喇叭声。探出头去一看,冒着如丝的斜雨,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我离开三浦屋,重又坐进这辆马车,朝先前下车的车站驰去。

火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我那车厢只我一人。孤单一身并不好受,欲待换到别的车厢去,但随即打消此念。斜倚在因阴雨和迷雾而发暗的车厢一角,茫然望着在暮色中云雾飘来荡去,随着车动,林木画着弧形向后移去。此时,人往往会进入万念俱空的境界。既无利害得失之念,亦无瞻前顾后之虑;既无恩爱之情,亦无憎恶之恨;既无失望,亦无希望,只是空无所思地目视耳听。旅途劳乏已极,任凭火车摇晃着身躯,奔赴那既无缘又无故的陌生地方。这时刻,那些不期而遇地映入眼帘的景色,也会深印脑际,多年不能忘怀。我现在凭窗目睹的飘荡的浮云和白桦林,便是这样的景物。

火车驶抵歌志内的溪谷时,已是雨过天晴、日薄西山的时刻。我全然不知是否有旅店可住,心中毫无把握地走出了车站。这里到底不愧是养活着几千名矿工,簇集着几百户人家的狭小山谷,竟还有两三个旅店的接客人候在那里。我让其中一人领着,经过石多而灯暗的街道,走进一所二层楼的客店。当受到店主的妻女用乡下话表示由衷的欢迎时,招人喜欢,连我也微笑了。

吃过晚饭,店主人不请自来地走进我的房间。我马上讲了我此行的目的,希望得到他尽可能多的帮助。他面带微笑倾听着我的话。

“请稍候,我想起点事儿。”他这么说了一句,就离开了房间。不多时又返回来。

“真是天缘凑巧。您请放心吧!全清楚了。”就像是他自身的事一样,喜形于色地就了座。

“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全清楚了。4天前有位旅客住在我这店里。这位是管皇室所有地的,前些时为察看山林到处转,因为常在野外露宿,搞垮了身子,由我们照料来的。是位叫做筱原的先生。因为听他说过来这前一天是在空知川的,所以想到他说不定会知道,我去一问,就打听出来了。道厅派来的人,一过山,就住在山下的小房子里。请放心吧!从这儿去不过一里左右,不算什么,早晨去,晌午前就能回来了呀。”

“那太谢谢了。这就放心了。现在他如果还住在那小房子里就好了。因为他一直在变换地方,所以连道厅也不知道呢。”

“没事儿,如果他换了地方,一问住在小屋里的人就行了。不会走得太远的。”

“明天一早就出发,您能给我找位带路的人吗?”

“是呀,山道岔路太多,还是该有个带路的。就带我家的男孩子去吧,是个14岁的半大小子,到空知太的话,他认识,可以给您领路的。”

因为这位店主人处处都显得很热心,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才好,也确实是有缘分,在我来说,如果住进别家旅馆,就绝对不会得到这么多的方便和照顾了。

这位店主人是个无论在何时都快活、胆大,而且有种目中无人的气概的人。他为人热忱,即便对于素不相识的我,也毫不吝惜地给予热情帮助,这好像是他的天性。对于以四海为家,所到之处皆乡里的人来说,凡是他到过的山山水水,见过的各式人物,就都是他的知己好友。他一旦见到别人有难,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你不嫌我,立即表示同情,拔刀相助,像相交十年的老朋友一般。及至我打听他的身世以后,对于他,近于推测地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他在故乡,本是拥有可观的财产的人。可是他的两个弟弟对于该他继承的财产很眼红,终于发展成为骨肉为仇,兄弟阋墙。他70岁的老父亲又喜爱两个年少的弟弟,动不动就逼着这哥哥分家。但如果三人均分的话,那么三个人就谁都无法维持生活。他说:

“所以我想,为这区区财物,兄弟之间你争我夺,实在是见识短浅,好吧,大部分给你们吧,只给我五分之一就行,我拿着它远走高飞,上北海道去。所以在我这小子9岁的那年,一家三口子就背井离乡跑到这儿来了。人这玩艺儿,什么地方都能呆得了。”说完哈哈大笑,“可是更妙的是,两个弟弟现在把我分给他们的东西差不多都折腾光了。可还把那小村子当成无上宝地,我几次写信劝他们来北海道,也不肯来。”

我从此人之所言所行中获益匪浅。纵然这小旅店的主人,并不跟我想的人物一样,我所想的人物乃是加上我的空想幻化而成的,然而这店主人能自由自在、独立自主地在社会上生存,不为社会所压服;介于天地之间而有所安;昂首阔步于山海、原野、穷街陋巷而无所虑;虽浪迹天涯海角而闻其花之馨香,存其人情之温暖,好男儿确当如此。

这样一想,我的心胸大为开朗,从札幌到歌志内,我与云雾结伴,随秋雨而萎靡不振的心绪,到此刻宛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一般。

晚十时左右,我外出漫步,夜空中流云甚速,只在云隙露出璀璨的星星。走出昏暗的街道,离开人家,隔着山谷,犹如屏风般黑乎乎挡在目前的育林山上空,一轮明月高悬。掠过山峰的浮云,不时地拂拭着山表。空气潮湿凝重,虽有夜风吹过,大地却寂然无声,唯有溪流潺潺流水声隐约可闻。我顺着一侧傍山、一侧临渊的斜坡道前行。刚刚来到一个稍高处的开阔地,突然传来丝竹、歌舞的喧闹声。

定睛一看,顺着山修建了一栋平房,对着它还有一栋。弹唱的声音就是从这平房里传出来的。一栋房分成几家,家家都紧闭拉门,拉门上映着灯光。丝弦紧奏,放声高歌,欢笑声,喊叫声,混杂在一起。这牛棚般的简陋小屋,说不定就是矿工们在深山幽谷的一隅寻欢作乐之所。

你沦落而为妓女,我沦落而为矿工,卖者、买者全都怀着人生若梦、及时行乐之心,狂歌乱舞。我走上通向平房的小径。雨后路上泥泞,水洼映着灯光。房子比从远处看还要寒酸。真正是新开地,无论房檐、拉窗、拉门,都是白茬木料的,即使在晚间也看得清清楚楚。低矮的房顶,拉门好像从平地直顶屋檐,歪歪斜斜,从缝隙可以窥见吊灯的灯伞。灯光映出光着膀子的莽汉宛似鬼影,披头散发的妓女犹如夜叉。有的屋子里,猛然爆发出哄堂大笑声,像要把地板震塌似的。“喝呀!”“唱呀!”“杀了你!”“我揍你!”哄笑、吵闹、怒骂、欢呼、叱责,而悦耳的小曲儿中的词句令人断肠。三弦的曲调如幽如怨,如泣如咽,忽而变成暴风骤雨,忽又转为霏霏春雨。在欢声中带着杀气,在杀气中又含有血泪;哭像笑,笑像哭;怒即歌,歌即怒。啊——虚幻的人生哟!几年前,大熊酣睡,野狼出没的山谷,如今人类流落至此,淤塞于此,奔流于此,沉沦于此。月光冷冷地照射着这一切。

我走过之后,犹频频回首、伫立。突然,近处的一家拉开了拉门,出现一个男人。

“哎呀!月亮出来啦!”

看他那仰起的脸,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高肩阔,是个壮实汉子。他用眼睛滴溜溜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口里喷着酒气,咂着嘴,又晃晃悠悠地缩了回去。

翌日,9月26日晨9时,一个朴朴实实的孩子走在我的前面,朝空知川畔走去。

阴晴不定的天气。看着尚有淡淡的阳光,瞬息间,山林中腾起迷雾,把山峰、树林、道路都蒙盖起来。山路比想象的好走。我和旅店的孩子谈论着各样的事,身心轻快地走着。

山间林木的叶子已完全变黄,槭树染上红色,有雾时,如同透过彩霞观花。在阳光的直射下,每片叶子上的露珠,如同万千的碧玉珍珠,整个的山都在闪闪发光。旅店的那孩子讲了空知川沿岸熊的事情,又讲了凭他那天真的童心听来的有关熊的传说故事。往下坡走。来到山白竹茂密处,他停住脚步,说:

“听见了吧!河里的流水声。”他侧耳仔细一听:“喂,听见了吧!那就是空知川,就要到了。”

“好像快能看见了呀!”

“怎么能看见呢?它在森林里流呀!”

两人在没人高的山白竹中间的一条仅能容一人走过的羊肠小路上走了一阵子。遇见一位像农夫的老人。我向他打听道厅派出人员的住处。

“顺这条路走三丁左右,有一条新修的宽道,他就住在道右侧头一间小房子里。”老人说完就走了。

从歌志内出来到这里,遇到的人只有这位老人。路上也没看见有小房子。一看见这位老汉,我明白了在空知川沿岸已有一些开垦者进入。

走完山白竹丛中的小径,果然有一条料想不到的大道贯穿森林,呈一条直线。它的宽度大约有5间房以上。道两旁茂密的树林里,超过2丈、高达3丈的大树居多。这条宽阔的大道,犹如连通铁路线的水渠。而当我看见它之后,便想象到热心于开发事业的道厅,筚路蓝缕,在开拓中遇到的重重困难。

留神一看,在大道尽头右侧,建有内地所没有的式样奇特的简易房屋。房子左右及背后的林木已被砍倒,开辟出小片平地。我顺利地在这小屋里见到了道厅的属官井田某人和另外一个人。

由于殖民课长事先已对他们仔细地介绍过情况,故此受到他们亲切的接待,拿我当成一个洽谈的对手。还有令人吃惊的是,他们一听我通名报姓,竟说早就知道我。我那芜杂不通的文章,却不料在边远的北海道的意想不到的地方还拥有读者。

两人听我谈完此行的目的后,摊开了空知川沿岸的地图,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和鉴别能力,从为移民们规划的一个区域的15000坪(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译者)土地中,替我选定分布在这里那里的6块土地。

办完正事,话题转为闲谈。

看了一眼他们居住的房子,小房不过三四间,屋顶和周围的墙壁都是用剥下树皮的大木头搭起来的。只有地板用的是板子,在地板上铺着席子。出入的房门是一张树皮。这便是开垦者的巢穴、家园,不,是城郭。屋子的一个角上,砌了个长方形的大炉子,它是火盆,是炉灶,是烟灰盆,冬天又是暖炉。

“到冬天大概受不了吧?在这样的小房子里。”

“可是开垦者都是住在这种小房子里呀。怎么样?您能忍受得了吗?”井田笑着说道。

“精神准备是有的,可是到时候一定很困难吧?”

“倒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如果到了冬天觉得怎么也忍受不了时,像您这些个人逃到札幌去就是了。反正偎冬在哪儿都一样。”

“哈哈哈……那样的话,倒不如一开始就全托付给佃户,您自己在札幌一呆多好!”另外一位属官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如果一到冬天就往札幌跑的话,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待在东京从事开垦的好。我是什么都准备忍受的呀!”我表示了我的决心。井田说:

“是呀,首先下雪的时候,就往炉子里多多填火,劈柴伸手就是,像您这样的人可以把书搬来用功呀!”

“是想等到雪化的时候,一下变成个大学者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吧!”我忍不住笑了。

正谈话间,突然外面传来啪啦啪啦的声响,我出去一看,淡日放辉,乌云飘行,一阵晚秋雨洒过寂静的山林深处。

我把旅店的孩子留下,走出小屋,独自到附近散步。

实在是一条使人惊奇的道路。铲平千年的老林,用人力战胜自然,在无人之境修筑了一条平坦的大路。目所能及的地方,只见大路两旁全为森林所覆盖,无一个人影,无一缕炊烟,无一声人语,只有它寂寥地躺在这里。

我素知晚秋雨之声的凄凉,但从未尝受过从原始大森林上悄悄掠过的晚秋雨的凄苦滋味,它恍如幽寂的大自然在窃窃私语。置身于森林的深处而耳闻此声之人,有谁能不感到那对生物冷笑不止的大自然的无限威力呢。其实,怒涛、暴风、疾雷、闪电,都不过是大自然的虚张声势。其威力中对人最具震慑力者,是在它最沉寂的时刻。苍天高远,只是默默不语地俯视着下界,曾经是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树上的一片枯叶风不吹而自落时,大自然打了哈欠说:“啊——我这一天又到日暮了。”就在这一刹那,人类的一千年飞逝而过。

我一边窥视着道两旁的树林,一边朝前走去,发现路的左侧有处树木稀疏的地方。分开树下的丛草往前走,偶一回头,竟已置身于森林深处,便在一棵横在地上的巨大朽木上坐了下来。

刚感到林中有些发暗,晚秋雨已刷刷地洒在高枝头上。刚想到雨来了时,雨又停住了。树林中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我朝森林里头暗处凝望了一会儿。

社会何在?人们所骄傲的祖辈传诵的“历史”何在?在此时此地,人类只感到自己的生存无非寄托在大自然的一息之中。俄国的一位诗人说,他曾静坐于森林之中,当时感到死的影子向自己迫近。实在是这样的。他又说:“当人类最后一个人从地球上消灭时,只不过是一片树叶不再飘动而已。”

坐在死一般寂静、冷气逼人、阴暗无光的森林之中,恐怕无人不感到这种威严的压力。我忘了自己,沉湎于可怕的幻想之中。

森林外传来“老爷!老爷!”的呼唤声,连忙跑出去一看,旅店的孩子站在那里。

“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的话,就回去吧!”

两人先一起回到小屋去。井田说:

“怎么样?为了试验一下,今天晚上就住在这儿怎么样?”

我终于至今再未踏上北海道的土地。尽管由于家庭情况使我不得不打消开垦的计划,但我至今一想起空知川畔,就感到那冷酷、严峻的大自然在吸引着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程在里 译)

注释:

① 中国: 日本古代自平安时代初期形成66国2岛的行政区划,共分为5畿7道。66国有远、中、近之分,其中山阴、山阳两道为“中国”,同时也有“日本国中部”之意。

【赏析】

《空知川畔》是国木田独步一篇著名的散文,文章以独步青年时代前往北海道空知川沿岸的经历为内容,融写景、叙事为一体,表达了作者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本文在格调上与其另一篇《武藏野》的明朗有所不同,显得更为深沉。文章以作者从札幌出发后的行程为线索,描写了一路的景色和所遇到的各色人等,其心境亦随所见所感有所变化。

带着回归自然的激动心情,作者从札幌出发,进入了北海道的原始大森林中。乘坐火车独自一人摸索前行,没有体验到自然之趣,却看到满眼的荒凉,自然呈现出冷漠的一面,人置身其中倍感孤独与寂寞。眼前乌云笼罩,一片愁云惨雾。最初的兴奋渐渐被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所取代。在北海道的原始森林中,人类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淹没在大自然的沉寂中。偶尔散布的人们开垦出的地带也如同是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任凭自然的风吹雨打。

作者由于对当地情况不了解走了弯路,经过一番波折来到了前往空知川的必经之地——歌志内。这里是一个大的矿区,略见些人类的喧闹气息。所住旅店的老板是位豪爽、热情、乐观向上的人。这一点令作者颇为敬佩,同时也使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人生在世当如此,不为人世俗务或一时的成败得失所左右,安身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又充满关爱他人之心,这才是为人处世的正确态度。

然而,每当作者接近原始的自然时,一种虚无缥缈的冥思便会袭来,令他生出无限的惆怅。夜晚,作者离开旅馆,漫步于山野,忽闻山中小屋里人们寻欢作乐的鼎沸之声。联想人类到来之前蛮荒的自然,并对比当下的景象,他不禁感慨人生虚幻,即使现在一时的热闹非凡也无非是古老自然历史中短暂的一瞬,大自然永远从容而漠然地俯视一切变化却不为所动。

经过一番周折,作者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空知川沿岸。办理完规划土地的事项后,与道厅官员谈论起开垦土地的艰辛,作者表明了战胜困难的决心。但是,很快的,当作者再次走进原始的自然之中,无可名状的孤独无助感也又一次袭来,自然的威力无限,仿佛有许多的奥秘蕴藏其间,令人生畏。作者深感人力之有限,人生之虚幻渺小,体会到仅凭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撼动亘古不变的自然一丝一毫,人类的所谓伟大历史也仅仅在自然的一息一瞬之间,不值一提。因此,无论如何经营,人最终都会归于自然的沉寂,回到自然的永恒之中。作者的空知川之行最深的体会便在于此。

无疑,《空知川畔》不是一篇简单的风景散文,而是蕴涵了作者哲理的思考。在作者前往空知川的路途中始终贯穿了他对宇宙、人生的思考。这种思考并不是凭空的冥想,而是伴随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亲身感受,有感而发的,与当时的处境紧密契合。

通观全篇,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始终徘徊在投入自然与畏惧自然之间。开始,作者抱着有所作为的心态来到北海道,准备垦殖荒地,在大自然中实现自身的价值。看到这里壮丽的北国风光,他既着迷又激动。这时作者内心所憧憬着的已经是人生与自然合而为一。然而,原始的自然默不作声,显示着威力,没有丝毫温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离开社会毅然奔向自然的人却无法从自然那里得到丝毫心灵的慰藉,体验的仅仅是自身力量的弱小。至此,作者的内心对能否有所作为会产生疑惑,感到了无限的忧愁。他开始怀念亲人,留恋人间的温暖。歌志内旅馆主人的勇敢乐观,在大自然中奋斗不息的独立自强精神深深感染了作者,重又点燃了他于大自然中求生存的决心。但是,人生无常,万事皆空的念头时时袭来,大自然处处都显示出自己的威严,而相比之下,人的力量却十分有限。人类的种种努力最终都会湮灭在自然之中,无法与永恒相抗衡。自然始终有种独特的魅力让人畏惧又向往。作者开垦土地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但冷酷而严峻的自然依然吸引着作者,其中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自然是个巨大的磁场,对作者有种本能的吸引力,在那里,人可以纯然忘我,与天地合一。“在此时此地,人类只感到自己的生存无非寄托在大自然的一息之中。”

归根结底,《空知川畔》这篇散文延续了国木田独步热爱自然、赞美自然的一贯立场,从根本上说,他对于人类过度征服自然是持反对态度的。现代文明过度夸大了人的力量,妄图让自然成为人的奴隶。国木田独步的文章则表达了人的力量有限,自然伟力无穷的中心思想,是对现代文明的质疑。对于自然,国木田独步从来都不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观察的,他全身心地投入其间,与自然共悲喜,即使对人世的描绘也从不脱离自然的母体。他认为,人是不能离开自然生存的,只有生活在神秘而美妙的自然中,人才能成为置身于平凡境遇中的平凡人。因此,独步所描写的人物也都是作为美丽大自然的一部分出现的。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国木田独步作品的精髓。

(郭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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