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祭陈同甫文》
呜呼! 同甫之才,落笔千言。俊丽雄伟,珠明玉坚。人方窘步②,我则沛然。庄周李白,庸敢先鞭③。同甫之志,平盖万夫,横渠少日,慷慨是须④。拟将十万,登封狼胥⑤。彼臧马辈⑥,殆其庸奴。
天于同甫,既丰厥禀⑦,智略横生,议论风凛。使之早遇,岂愧衡伊⑧?行年五十,犹一布衣。间以才豪,跌宕四出。要其所厌,千人一律。不然少贬,动顾规检,夫人能之,同甫非短。至今海内,能诵三书⑨。世无杨意,孰主相如⑩? 中更险困,如履冰崖(11),人皆欲杀,我独怜才(12)。脱廷尉系,先多士鸣(13),耿耿未阻,厥声浸宏。盖至是而世未知同甫者,益信其为天下之伟人矣。
呜呼! 人才之难,自古而然,匪难其人,抑难其天。使乖崖公而不遇,安得征吴入蜀之休绩(14)?太原决胜,即异时落魄之齐贤(15)。方同甫之约处,孰不望夫上之人谓握瑜而不宣(16)。今同甫发策大廷,天子亲置之第一(17),是不忧其不用; 以同甫之才与志,天下之事孰不可为?所不能自为者,天靳之年(18)。
闽浙相望,音问未绝。子胡一病,遽与我诀(19)! 呜呼同甫,而止是耶?而今而后,欲与同甫憩鹅湖之清阴(20),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千里寓辞,知悲之无益,而涕不能已。呜呼同甫,尚或临监之否(21)?
【鉴赏】
祭文一般是生者对死者的哀悼性文章,最早滥觞于《诗经·黄鸟》篇。原意是祭奠死亡的亲友,使其魂魄前来享用供品。魏晋后逐渐盛行,范围也大大拓展:既以祭人,又可祭天地山川诸神。祭人的哀辞主要是介绍死者生前的言行业迹,以表祭者哀伤难忘的情意。语言形式有散文、韵语、辞赋。韵语中又有散体,还有四言、六言、杂言、骚体、骈体等。本文属于以四言为主而杂以长短句的骈体。
祭文通常是应请或奉命而为,故充满违心之言和不实的谀词,较少真情实感。本文哀祭的对象陈亮是个深怀壮志奇才的爱国者,曾多次上书议论国事,反对“和议”,力主抗金北伐,却遭当权者嫉恨而三度被诬入狱。到五十一岁中进士第一,才授以地方官,还没上任就病故了。同陈亮在政见、抱负、品格、遭遇及诗文风格上都很相近的作者,对于他的早逝,有着满腹的悲恸和感慨,不吐不快。本文可说是两个豪杰之士的共鸣和两颗爱国之心的共振。
作者在第一段由衷地颂扬了陈亮的才思敏捷、胸怀大志,采用了比喻(明喻和暗喻)、夸张、排比、对偶和用典等多种修辞手法,先铺叙其才,再陈述其志。这两部分句式大致对仗,分别用了宽韵(言前辙)和窄韵(一七辙),注意了平仄相间,因而给人以音调和谐、琅琅上口之感。在赞赏陈亮的文章和才华时,先分别以事物(珠、玉)和人(庄子、李白)作明喻,再征引历代风云人物的典实来暗喻。整饬的四言铺陈中,作者注意了以下变化: 以二字句开头,没一韵到底,注意了仄平相间; 比喻方式有变。作者将陈亮比李白、庄周,是否过分?多读几篇古人碑、铭、祭文,就不难看出,大都有些夸张的谀词,或想讨好活人,或为安慰亡灵。对于别有用心者,古人讥之为“谀墓”。本文虽也有此夸张的比喻,基本上是陈亮的真实写照。《宋史》本传便称他“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后人读其文也称誉“芒彩灿然,透出纸外”,“行间犹有勃勃生气”。辛弃疾为文推崇他,一是抒写共同的遭遇感受,表达共同的理想豪情,同时为了反衬和鞭挞那些窃居高位、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卖国求荣的丑行劣迹。
第二段,续以四字句铺叙陈亮天资的优厚、智略和辩才的超群,概述了他一生的多难,没被及早发现、起用,行文中充满了赞扬、惋惜、同情与关切。作者同样以韵脚转换、平仄相间和段末杂以长句来避免行文的呆板,这段在用典上也有变化: 除引古人古事,还化用了杜甫的诗句。
第三段的行文随着陈亮命运出现转机笔锋也随之一转: 由叙事转为议论,将文章推向高潮。作者为了宣泄自己的满腹感慨,发表自己的议论、政见,将四字句式过渡为参差不一的大量长句,以便酣畅地表达为文的深刻用意。段末尽管将陈亮未能一展雄才归结为老天让他早逝,实际上这一托词饱含了作者对最高统治者的深深谴责。辛弃疾一生的遭遇便清楚地说明,在奸臣当道、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多数爱国者都是屡遭排斥压抑、壮志难酬的。这其实是社会因素所造成的。
第四段,复以四字句为主,集中叙述了自己和死者的交往、友谊及思念哀悼之情。作者仅用二十四字,便将悲痛欲绝的愁情倾泻无遗,读来深感诚挚、凄楚,催人泪下。接着又以四句勾出一幅旧日密友同游的难忘图画。随之缀以“可复得耶?”这一问句紧承其后,使人不禁产生音容宛存、往事历历在目的幻觉。最后五句再次深深地抒发了作者对亡友、知己的怀念之情,让我们仿佛看见一位泣不成声的志士,正在荒凉的旷野里仰天长啸、焚纸招魂。
反复吟咏这篇祭文后不难看出,作者由叙事转议论到抒情,全篇情真意切,既一气贯之,又跌宕起伏。结构紧凑,笔力雄健。语调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纡徐,节奏时慢时快,句式时而短促、整齐,时而又参差变长。全文言简意赅,活用典实,富有高度的概括力、表现力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