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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曼哈顿街头夜景》原文及赏析

发布时间:2023-01-01 2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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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四日,我到了纽约,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傍晚,我住进了曼哈顿区的一家旅馆,地处纽约最繁华的市区。夜晚,我漫步在银行、公司、商店、事务所密聚的街头。高楼耸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墙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宫。五颜六色的街灯闪闪烁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时隐时现。走在路上,就像浮游在布满繁星的天空。汽车如风如龙,飞驰而过,车上的尾灯,似无数条红色丝带不断地向远方引伸。这边,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锃锃发亮的金银餐具、红的玛瑙、青翠的碧玉、金刚钻在耀眼,古铜器也在诱人。那边,是巍峨的宫殿,门口站着穿制服的巡警,美丽的花帘在窗后掩映。人行道上,走着不同肤色的人群,服装形形色色,打扮五花八门,都那样来去匆匆。这些人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 他们走在通衢大道,却似在险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泞。曼哈顿是大亨①们的天下,他们操纵着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荣华富贵,更多的人逃不脱穷愁的命运。是幸福或是眼泪,都系在这交易所里的电子数字的显示牌上。我徜徉在这热闹的街头,四顾灿烂似锦似花,但我却看不出它的美丽。我感到了这里的复杂,却不认为有多么神秘。这里有一切,这里没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没有,唯独只有我。我走在这里,却与这里远离。好像我有缘,才走在这里; 但我们之间仍是缺少一丝缘分。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的,匆忙的过客。

看,那街角上坐着一个老人,伛偻着腰,半闭着眼睛。行人如流水在他身边淌过,闪烁的灯光在他身前掠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听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对周围是漠然的,行人对他更漠然。他要什么? 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他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干,没有人需要他干点什么。他坐在这热闹的街头,坐在人流中间,他与什么都无关,与街头无关,与人无关。但他还活着,是一个活人,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他有家吗? 有妻子吗? 有儿女吗? 他一定有过,现在可能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他总有一个家,一间房子。他坐在那间小的空空的房子里,也像夜晚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一样,没有人理他。他独自一个人,半闭着眼睛、伛偻着腰。就这样坐在街头吧,让他来点缀这繁华的街道。总会有一个人望望他,想想他,并由他想到一切。让他独自在这街头,在鲜艳的色彩中涂上灰色的一笔。在这里,他比不上一盏街灯;比不上橱窗里的一个仿古花瓶; 比不上挂在壁上的一幅乱涂的油画; 比不上掠身而过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蓝圈、血似的红唇; 更比不上牵在女士们手中的那条小狗。他什么都不能比,他只在一幅俗气的风景画里留下一笔不显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缕冷漠和凄凉。但他可能当过教授,曾经桃李满天下;他可能是个拳王,一次一次使观众激动疯狂; 他可能曾在情场得意,半生风流;他可能在赌场失手,一败涂地,输个尽光;他也可能曾是亿万富翁,现在却落得无地自容。他两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么? 是回味那往昔荣华,诅咒今天的满腹忧愁;还是在追想那如烟似雾的欢乐,重温那香甜的春梦? 老人,你就坐在那里吧,半闭着眼睛,伛偻着腰,一副木木然的样子,点缀纽约的曼哈顿的繁华的夜景吧。别了,曼哈顿,我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

1982年9月25日北京

(原载1982年10月7日《文学报》第80期)

丁玲《曼哈顿街头夜景》赏析

1981年,丁玲应邀访美,后以随笔的形式写了一系列“旅美琐记”,《曼哈顿街头夜景》为其中较为精粹的篇章之一。曼哈顿是美国第一大城纽约市最繁华的街区之一,丁玲以艺术家的敏锐的目光捕捉这个最繁华的社会的一角,并以她那娴熟而犀利的笔触,对它作了深刻的剖析,表现出作家对光怪陆离的资本主义世界这一侧面的理解:“曼哈顿是大亨们的天下,他们操纵着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荣华富贵,更多的人逃不脱穷愁的命运。”

围绕上述题旨,作家总体上采用夹叙夹议的笔法,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曼哈顿五彩缤纷的闹市夜景:陡峻耸立的高楼、水晶宫般透明的玻璃墙壁、繁星般闪烁的彩灯、如风如龙般飞驰的车辆……再看: 明亮的橱窗里锃锃发亮的金银餐具、红的玛璃、青翠的碧玉、耀眼的钻石和诱人的古铜器,巍峨的宫殿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警士,行色匆匆的人群川流不息……好一派繁华似锦的景象!

可是,纽约真是黄金铺地的乐园吗? 非也。曼哈顿来去匆匆的人群,虽然行走在“通衢大道”,“却似在险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泞”;资本主义世界的激烈的竞争、角逐、鲸吞、倾轧,发财致富的毕竟是极少数,更大多数的人免不了“穷愁的命运”。作家笔头一转,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闹市的一角:“那街角上坐着一个老人,伛偻着腰,半闭着眼睛”,他是一个活人,却似乎与周围的一切“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他对周围“漠然”,行人对他更“漠然”,他只是木然地独自坐在那里。他只是在这闹市“鲜艳的色彩中”“灰色”的一笔。作家在这里把他与周围环境作对比,接连用了六个“比不上”:“比不上一盏街灯,比不上橱窗里一个仿古花瓶,比不上挂在壁上的一幅乱涂的油画,比不上掠身而过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蓝圈,血似的红唇,更比不上牵在女士们手中的那条小狗”。在五光十色这“一幅俗气的风景画里”,他只是“一笔不显眼的灰色”。他究竟是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身世? 作家一连假设五个“可能”: 他可能是教授、拳王,抑或可能是半生情场得意者或赌场失意者,也可能曾是亿万富翁?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这并不重要,他只不过是这个繁华世界中千千万万落泊者的一个缩影。作家用强烈的对比手法来映衬老人孤寂无依的凄凉处境,环境与人、物与人、喧闹与冷漠、绚丽与灰暗,构成强烈的不协调感。正是这种冲突,透露出在资本主义繁华表象下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隔膜。可见,作家的本意不在誉美曼哈顿之夜那繁华似锦的街景,而是用欲抑先扬的手法来透视资本主义表面繁荣下的危机和冲突。

其次,作家在展现这一“复杂”的陌生世界时,竭力以偶然的、来去“匆忙的过客”的身份作客观的描述。她描写那位老人,揣摩他的处境和内在世界,用反复重叠的设问来启发读者的思索:“他有家吗? 他有妻吗? 有儿女吗?”以此来加深读者对他孤苦寂寞处境的印象。又如:“他去听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要什么?”“他要干什么?” “是回味那往昔荣华,诅咒今天的满腹忧愁,还是在追想那如烟似雾的欢乐,重温那香甜的春梦?” 这一切,都留给读者去想象和解释,而避免由作家自己作出匆忙的结论。然而,读者还是可以从作品中层层递进式的设问中,看出作家的主观倾向。

再次,文章行文含蓄,耐人咀嚼。如写老人形象,先后三次反复描写他“伛偻着腰,半闭着眼睛”,作家通过中间的设问,自问自答和与周围环境的对比,特别是结尾处:“老人,你就坐在这里吧,半闭着眼睛,伛偻着腰,一副木然的样子,点缀纽约的曼哈顿的繁华的夜景吧。别了,曼哈顿,我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尽管不露锋芒,还是能让读者品味出其中的情感态度。又如:“我感到这里的复杂,却不认为有多么神秘。这里有一切,这里没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没有,唯独只有我。我走在这里,却与这里远离……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的,匆忙的过客。”粗看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云,细细一琢磨,却又感到深藏哲理。是啊,两个世界的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两种多么不同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毕竟“仍是缺少一丝缘份”,以至“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了。

(孙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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