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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叩门》原文及赏析

发布时间:2023-01-01 21: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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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 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是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忪的脸上。纸窗和幛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朦胧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罢? 抑是“人”的觉醒? 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①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 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声呢! 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眼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 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闪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有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都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疑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

答,答,答!

这第三次的叩声,在冷空气中扩散开来,格外的响,颇带些凄厉的气氛。我无论如何再耐不住了,我跳起身来,拉开了门往外望。

什么也没有。镰刀形的月亮在门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樱树,裸露在凝冻了的空气中,轻轻地颤着。

什么也没有,只一条黑狗爬在门口,侧着头,像是在那里偷听什么,现在是很害羞似的垂了头,慢慢地挨到檐前的地板下,把嘴巴藏在毛茸茸的颈间,缩做了一堆。

我暂时可怜这灰色的畜生,虽然一个忿忿的怒斥掠过我的脑膜:

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形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只给人们一个空虚!

(载于1929年1月《小说月报》第20卷第1号)

茅盾《叩门》赏析

《叩门》为茅盾流亡日本时所作,发表于1929年1月。

全篇不满千字,但内涵深沉隐晦,需联系作者所经历的实际革命活动和当时的处境方能索解。茅盾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一批党员之一,曾积极参加党的筹备工作。其后又以文化活动作掩护为党的领导机关工作。1927年“4·12”、“7·15”事变后,作者作为重要的共产党人之一,受到国民党右派的通缉;同年8月,他由牯岭回上海闭门蛰居,创作了《蚀》三部曲等;次年7月东渡流亡,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还受到日本特务的监视。在日本,他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仍继续思索着“革命究竟往何处去”的问题。这篇抒情散文标题“叩门”,实际上是托物咏怀,寄寓着作者经历了巨大变故后的痛苦反思和对革命前途的焦虑思索,表露出作者当时寂寞、苦闷、迷惘和焦躁的心境,反映出作者深沉思索中的意绪和心态。

作品借叩门为全篇的贯串线索,按三次叩门声次第表现作者心绪的跌宕起伏。

第一次叩门声写“我”从梦中惊醒后产生的幻觉和继之而来的孤寂感。“我”由视听的实感渐入幻觉,仿佛听到了 “呼——呼——的巨声”。这幻觉把“我”带到了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时代:“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这里“北风”象征着北伐战争;作者以亢奋的激情,抒写出他作为斗士的热情和真诚的信仰。“然而巨声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 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象征革命的“巨声”的消失,余下的只有自己亡命异邦而对革命前途又迷惘难辨的寂寞和颓丧。“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声呢!”明白是受了幻觉的哄骗,“我”也只能禁不住地苦笑。

第二次叩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幻觉苏醒了,再也没有了睡意。“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眼前跳舞,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 由幻觉而引起大革命以来目睹耳闻的许多人和事的联想: 在文学活动中,在实际革命活动中,许多昔日的同志,朋友,知交,故旧,他们是安耶,危耶? 如今,他们的政治态度怎样? 那些同一营垒中不断地对自己发出责难、批评的论敌,究竟是耶,非耶? 他们满口的革命言辞到底有多少符合现今的实际?……这一切像过电影那样在脑际闪现。“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像听到了“答,答”的叩门声。于是我不耐烦地呼喊了:“是谁呢? 有什么事?” 然而,却没有回音。这辗转反复难以安眠更增添了“我”的郁闷和焦躁。

第三次叩门声使“我”由焦躁转为激怒,禁不住忿然跳起身来开门。文中的“雷鸣”,在心理学上说是错觉,却又有着深刻的寓意:“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诗)。革命虽暂遭挫折,但埋藏在地底的火终有一天要喷发。表明作者虽亡命海外,然仍心怀革命,关心祖国命运。蚊子“躲在暗角” 一语,含有对论敌的讥刺意。末段对门外黑狗的怒斥,据作者后来在《回忆录》第十一“亡命生活”中解释,谓“我对于当时围攻我的朋友,仍怀不满”,但认为“这个情绪是有普遍性的”。这里说的“围攻”,主要是指当时创造社、太阳社的一些人,在茅盾的《幻灭》、《从牯岭到东京》发表后,对他提出的“思想动摇”、“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等等错误指责。茅盾还说:“用吠声吠影作象征,在当时是箭在弦上,事后深悔有伤厚道。”(《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2期)

综上所述,作品的基调虽是消沉的,但在总的郁闷、悲观中仍深深地寄托着对革命前途的关切和对光明的渴望。

用象征手法托物咏怀,是本篇在艺术上的总的特色。作品用三次叩门声把意识的流动和情绪的起伏贯串起来,现实与幻境、写实与写意、客观外在景物与主观意念交互错杂,动与静的交替描写,伴随着思想感情的跌宕起伏,造成一种真假难辨、扑朔迷离的朦胧境界。这种表现手法与作品的内涵基调是一致的,由此透露出作者当时郁闷、焦虑的心境。

“化情思为景物”,虚实结合,情景交融,是本篇又一艺术特色。文章对客观外物的描写,通篇都给人以视听感觉的细微感受,精微真切。然而,这淡黄的灯光、闪烁的寒星,冷冷的月色等,不仅仅是对外物的纯客观描摹,这种描写,既衬托了革命形势的严酷,其中又饱和着作者深沉凝重的内心感受,做到了意与境浑,心与物共。

(孙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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