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滚滚。即使这儿只是上游,还没有具有一泻千里的规模,但它那万马奔腾、浊浪排空的气概,完全足以使人胆惊心悸。
大水车在河边缓缓地转动着,从滔滔激流里吞下一木罐一木罐的黄水,倾注进木槽,流到渠道里去。这是兰州特有的大水车,也只有这种比二层楼房还高的大水车,才能同面前滚滚大河相称。
像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磁力似的,岸上人的眼光被河心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什么,正在汹涌的激流里鼓浪前进? 从岸上远远望去,那么小,那么轻,浮在水面上,好像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把它整个儿吞噬了。
啊,请你再定睛瞧一瞧吧,那上面还有人哩。不只一个,还有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 这六个人,就如在湍急的黄河上贴着水面漂浮。
这就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过去是听说过的。但是在亲眼看到它之前,想象里的形象,总好像是风平浪静时的小艇,决没有想到是乘风破浪的轻骑。
十只到十二只羊的体积吧,总共能有多大呢? 上面却有五位乘客和一位艄公,而且在五位乘客身边,还堆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麻袋。
岸上看的人不免提心吊胆,皮筏上的乘客却从容地在谈笑,向岸上指点什么,那神情,就如同坐在大城市的公共汽车里浏览窗外的新建筑。而那位艄公,就比较沉着,他目不转睛地撑着篙,小心地注视着水势,大胆地破浪前行。
据坐过羊皮筏子的人说,第一次尝试,重要的就是小心和大胆。坐在吹满了气的羊皮上,紧贴着脚就是深不见底的黄水,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连眼睛也不敢睁一睁的。但是,如果只凭冲劲,天不怕地不怕,就随便往羊皮筏上一蹲,那也会出大乱子。兰州的同志说,多坐坐羊皮筏子,可以锻炼意志、毅力和细心。可惜随着交通运输事业的发展,这种锻炼的机会已经不十分多了。眼前这只筏子,大约是雁滩公社的,你看它马不停蹄,顺流直下,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向雁滩。
然而,羊皮筏上的艄公,应该是更值得景仰和赞颂的。他站在那小小的筏子上,身后是几个乘客的安全,面前是险恶的黄河风浪。手里呢,只有那么一根不粗不细的篙子。就凭他的勇敢和智慧,镇静和机智,就凭他的经验和判断,使得这小小的筏子战胜了惊涛骇浪,化险为夷,在滚滚黄河上如履平地,成为黄河的主人。
你看,雁滩近了,近了,筏子在激流上奔跑得更加轻快,更加安详。
1961年9月,兰州
袁鹰《筏子》赏析
在 《散文求索小记》 中作者自述:“我比较喜爱这种触景生情,情景交融,寓人生真理于水光山色之中,寓哲学蕴味于诗意氛围之内的散文,……我比较喜爱这种理在方寸、思隔山河、情思隽永、含意悠远的随笔。”这一明确的艺术追求,决定了袁鹰散文中的代表性篇什,大抵属于托物言志、借景寓意的类型。这类散文的上品,总能将所选之物塑造成特质鲜明、吸引力强的艺术形象,总能使所言之志卓尔不群、启迪性强,而“物”“志”之间的内在联系,又总是十分自然、紧密。在所有这几个方面,《筏子》都是出色的。
由于“筏子”身负引发“人生真理”的重任,故需要使它一鸣惊人,给读者造成深刻的第一印象。为此,作者不吝笔墨,投入了这篇总共不足千字之文的三分之一篇幅,并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法,精心设计了筏子的“出场式”。如同画家先在画布上作底色一样,作者以铺设背景入手。先以万马奔腾之喻,正面渲染黄河“完全足以使人胆惊心悸”的巨大慑服力。继写兰州特有的大水车,即使大到“比二层楼房还高”,也只能“在河边缓缓地转动”,呈俯首臣服之状,侧面烘托黄河之雄。在这险峻的背景上,“一个什么东西”(作者故隐其名)出现了。对黄河,作者不厌其烦,极写其阔大,对此物,则极写其渺小:“远远望去,那么小,那么轻,浮在水面上,好像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把它整个儿吞噬了。”作者一定熟谙这个心理学原理:在大与小、强与弱反差异常强烈的情况下,小的、弱的东西反而更能占据人们的注意中心。因此,这不自量力的小“东西”在被置放到浩荡的黄河上去的一瞬间,就猛地把读者的视线从大河处拉了过去。然后,作者顺势采用了电影技法,将镜头“从岸上远远望去”的全景,迅速摇向前去,推出大特写:“上面还有人哩”,“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别忽视这六个逗号,它们传神地刻划出岸上的人逐个点数时的惊叹感佩之情。
“这就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这独立成段的一句,最终在战胜惊涛骇浪的氛围中,完成了筏子的亮相。同时,也是作者从写景状物过渡到夹叙夹议的开始。
筏子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登场的,那么,该从这胜利中悟出何种人生和社会道理呢? 勇敢、无畏,无疑都是恰当的,但只是一部分,并不是全部,而且还是表层的。作者寻觅的,是“含意悠远”的哲理,显然不会如此肤浅。所以,如果只赞赏《筏子》展现出一幅黄河上游的艄公在汹涌澎湃的急流中鼓浪前进的动人画面,就没有赞赏到点子上。实际上,作者对“筏子现象”的辩证分析,在文字上都有直接显示。对乘客,既写其谈笑从容的“足够的勇气”,也议论道:“如果只凭冲劲,天不怕地不怕,就随便往羊皮筏上一蹲,那也会出大乱子”,点出了“重要的就是小心和大胆”。至于“更值得景仰和赞颂的”艄公,其勇敢甚于乘客是不言而喻的。作者突出地写他的“沉着”,仔细(“目不转睛”),写他“小心地注视着水势,大胆地破浪前行”。连续两次提到“小心”和“大胆”,而且都是把“小心”放在前首,会是偶然的吗? 这篇散文写于1961年,当时的读者很有可能联想起狂热的五八年中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之类的不讲科学分析,光靠“冲天干劲”的唯意志错误,因而体会到:强调“小心”和“大胆”的结合,也就意味着,搞什么工作,都要如舟行黄河一般,靠信念、胆略和勇气,也要靠智慧、知识和稳妥。作者借物喻志,达到“以至切为贵”(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的艺术功力,也由此显示。
作者深情地赞美着用小小筏子征服滚滚黄河的艄公,而语态却相对平静,文字朴素,不事夸饰,因而构成了从容不迫、化险为夷的艺术氛围,对题旨是一种衬托。
(金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