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已经同几位来往较多的 “生前友好” 有过约定,趁我们现在还活着之日起,约好一天,会作挽联的带副挽联 (画一幅漫画也好),不会作挽联的带个花圈,写句纪念的话,趁我们都能亲眼看到的时候,大家拿出来欣赏一番。这比人死了才开追悼会,哗啦哗啦掉眼泪,更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我坚决反对在我死后开什么追悼会、座谈会,更不许宣读经过上级逐层批审和家属逐字争执仍然言过其实或言不及其实的叫做什么“悼词”。否则,引用郑板桥的话:“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二、我死之后,如果平日反对我的人“忽发慈悲”,在公共场合或宣传媒介中,大大地恭维我一番,接着就说我生前与他如何“情投意合”,如何对他“推崇备至”,他将誓死“继承我的遗志” 等等,换句话说: 即凭借我这个已经无从抗议的魂灵去伪装这个活人头上的光环,那么仍然引用郑板桥的那句话:“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此外,我绝不是英雄,不需要任何人愚蠢地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白流眼泪。至于对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知木觉的尸体去嚎啕大哭或潸①然流泪,则是更愚蠢的行为,奉劝诸公不要为我这样做(对着别的尸体痛哭,我管不着,不在本遗嘱之限)。如果有达观的人,碰到别人时轻松地说:“哈哈! 黄苗子死了。”用这种口气宣布我已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恰当的,我明白这决不是幸灾乐祸。
三、我和所有人一样,是光着身子进入人世的,我应当合理地光着身子离开 (从文明礼貌考虑,也顶多给我尸体的局部盖上一小块旧布就够了)。不能在我死时买一套新衣服穿上或把我生前最豪华的出国服装打扮起来再送进火葬场,我不容许这种身后的矫饰和消费。顺便声明一下,我生前并不主张裸体主义。
流行的 “遗体告别” 仪式是下决心叫人对死者最后留下最丑印象的一种仪式。我的朋友张正宇,由于 “告别” 时来不及给他戴上假牙,化装师用棉花塞在他嘴上当牙齿,这一恐怖形象深刻留在我的脑子里,至今一闭目就想起来。因此,绝对不许举行我的遗体告别。即使只让我爱人单独参加的遗体告别。
四、虽然我决不反对别人这样做,但是我不提倡死后都把尸体献给医学院,以免存货过多,解剖不及,有碍卫生。但如果医学院主动“订货”的话,我将预先答允将我的臭皮囊割爱。
五、由于活着时曾被住房问题困扰过,所以我曾专门去了解关于人死后 “住房”——即骨灰盒的问题,才知道骨灰盒分三十元、六十元、七十五元……。按你生前的等级办事,你当了副部长才能购买一百元一个的骨灰盒为你的骨灰安家落户,为此,我吩咐家属: 预备一个放过酵母片或别的东西的空玻璃瓶,作为我临时的“寝宫”②。这并不是舍不得出钱,只是因为作为一个普通的脑力劳动者,我应当把自己列于“等外”较好。
关于骨灰的处理问题,曾经和朋友们讨论过,有人主张约几位亲友,由一位长者主持,肃立在抽水马桶旁边,默哀毕,就把骨灰倒进马桶,长者扳动水箱把手,礼毕而散。有人主张和在面粉里包饺子,约亲友共同进餐,餐毕才宣布饺子里有我的骨灰,饱餐之后 “你当中有我,我当中有你,” 倍形亲切,不亦妙哉。但有人认为骨灰是优质肥料,马桶里冲掉了太可惜。后者好是好,但世俗人会觉得“恶心”,怕有人吃完要吐。为此,我吩咐我的儿子,把我那小瓶子骨灰拿到他插队的农村里,拌到猪食里喂猪,猪吃肥壮了喂人,往复循环,使它仍然为人民做点有益的贡献。此嘱。
庄周说过一个故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志趣相投,都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③,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地做了朋友。但不久,子桑户就死了,孔子急忙派最懂得礼节的子贡④去他家帮着筹组治丧委员会。谁知孟子反、子琴张这两位生前友好,早已无拘无束地坐在死者旁边,一边编帘子,一边得意地唱歌弹琴:
“哎呀,老桑头呀老桑头,
你倒好,你已经先返回本真,
却把我们仍然留下来做人。”
子贡一见吓了一跳,治丧委员会也告吹了。急忙回去找孔头汇报。姜到底是老的辣,孔子听了,不慌不忙用右手食指蘸点唾沫,在案上方方正正地画了个框框,然后指着子贡说:“懂吗? 我们是干这个的——是专门给需要这一套的人搞框框的。他们这两个可了不得,一眼就识破了仁义和礼教的虚伪性,所以他们对于我们这些圈套都不值一笑。不过你放心,人类最大的弱点是懒,世世代代安于在我们的圈套里面睡大觉。而这些肯用脑子去想,去打破框框套套的人,却被人目为离经叛道,指为不走正路的二流子、无事生非的傻瓜。他们的道理在很长时期仍将为正派人所排摈的。子贡,放心吧,我们捧的是铁饭碗,明儿个鲁国的权贵阳货、季桓子、孟献子他们死了,还非得你去组织治丧委员会不可,因为再也没有像我们孔家的人那样熟悉礼制的了。”(大意采自《庄子·大宗师》⑤)
以上的故事讲完,想到自己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人到了七十岁,也就是应当留下几句话的时候了,于是写《遗嘱》。
(选自万叶散文丛刊:《丹》,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注释
① 泪流的样子。潸,音shan。
② 帝王坟墓。
③ 指朋友间相处做到无与而与,无为而为,即能于虚无自然而相与为友。
④ 孔子学生之一。
⑤ 这段文字不是原文的忠实翻译,而是加上了作者添油加醋的调侃和发挥。
黄苗子《遗嘱》赏析
谁说只有荒诞小说、荒诞戏剧,没见过荒诞散文呢?看看这篇《遗嘱》吧,它够荒诞不经的了:遗嘱大抵是在作者生前已预感到死神将临时写就,死后方示之于亲友的,但《遗嘱》却是作者虽年过七十而“身子骨还硬朗”时就写定,并随即公布的,此其一。遗嘱本来是纯粹个人化的后事安排,《遗嘱》却拿出来发表,使之社会化,此其二。五条遗嘱,条条都有悖于常规常情,实属闻所未闻的惊世骇俗之言,此其三。
不过,倘使细读几遍并思悟再三,却真会让你拍案叫绝的:原来“满纸荒唐言”的背后,深藏着作者严肃的思考、方正的风骨,深藏着针贬现实、匡正世风的赤诚之心。同时,你也不能不佩服作者高超的用反语讽刺的艺术,而这,正是我们解读这篇奇文的基本方法:反话正析。
第一条,关于在“生前”便召集“友好”搞悼念活动的设计,关于对开追悼会并宣读什么“悼词”的坚决反对,实际上是不满于社会上对死者的廉价的眼泪和吹捧,或者人死了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恶劣行径。作者渴望的,是得到社会实事求是的公正评价,这才是对人的尊重。人死后应当这样,那么,人活着时,不更应该是这样吗?
第二条,显然是对活人利用死人装扮自己、抬高自己的抨击。某些心术不正、难容贤良的人,一旦对方弃世,没有竞争威胁了,便一反昔日水火不容之态,“凭借……已经无从抗议的魂灵去伪装这个活人头上的光环”。尽管他幸灾乐祸地在心里“轻松地说:‘哈哈!黄苗子死了。’”却硬要“对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知木觉的尸体去嚎啕大哭或潸然流泪”。其卑劣,令人作呕!
第三条,主张的是按照本来面目告别人世,既不要“矫饰和消费”的蓄意打扮,也不要让人“对死者最后留下最丑印象”。这一条中除“我应当光着身子离开”有点荒诞意味外,其他倒都是实实在在的希冀。
第四条,似乎是提倡对个人自由选择的重视,和对某种“一窝蜂”、“一刀切”追逐时髦的反对。因为他实际上是愿意捐献遗体的,他反对的只是“都”如此做。是不是能这样理解呢? 聊备一说吧。
第五条所指,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困扰着多少人的住房问题,激怒着多少人的“等级”问题,被作者巧妙地借骨灰盒提了出来。作者自嘲云:“作为一个普通的脑力劳动者,我应当把自己列于‘等外’较好”。其实,黄苗子先生是著名的画家和美术史家,他百年后的骨灰盒想来决不会是三十元的那一种,所以,作者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广大的知识分子和民众百姓在鸣不平——向着从“公仆”到“主人”的那些权贵们。至于骨灰的处理,实在是有点玩世不恭,但若把它和骨灰盒联系起来,则不难悟出,作者讨厌某些人死了,还要占庙堂、享尊荣,倒不如想个法子,“使它仍然为人民做点有益的贡献”为好。
遗嘱的正文,至此已结束。下面的一个故事里,活动着的是古人,跳跃着的,却是作者的一颗开创新风之心,它明白“人类最大的弱点是懒,世世代代安于在……圈套里睡大觉。而这些肯用脑子去想,去打破框框套套的人,却被人目为离经叛道,指为不走正路的二流子、无事生非的傻瓜”,这是多么狭隘、保守的风气啊! 尤其是在今日之中国,有多少已被熟视无睹地认为天经地义的制度、陋习、观念需要人们勇敢地去冲破、去挣脱之际,作者引述这个故事的一番苦心,真是难能可贵! 当然,作者清楚,吃旧饭的人“捧的是铁饭碗”,正确的“道理在很长时期仍将为正派人所排摈”,但唯其如此,就更需要不断地去向其挑战。用貌似荒唐的文字,揭明某些道理,启人深思,《遗嘱》的特色就在于此。
(金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