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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霍去非》小说原文及赏析

发布时间:2022-12-29 08: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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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阑了,席散了,主人霍去非夫妇,恭恭敬敬,一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口,连他的老太爷霍有财也跟在后面连连拱手,表示情意的隆重。

要看上海的丰足与和平,酒席筵前的确是理想的所在。而肚皮吃得太饱,闲闲地散步一会,对于不上不下的中等阶级来说,又不失为一种最好的运动,如果有同行者随便聊聊,言不及义,自然更合乎卫生。

我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嘀咕。听说霍去非很久了,这一晚跟他却还是初会,温文而潇洒,俨然是一个有修养的少年绅士,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奇怪的是他父亲,比照着看更显着差劲,一张拔长的特号马脸,白里带青,龇着牙,鼻梁上却架一副墨晶眼镜,老像在墨镜里窥人;形容委琐得不顺眼。他不像霍去非的父亲。据说他在上海拥有很多地产房屋,虽不出名,算得上有数的殷实之家。如果谁看了他这样子能相信,我敢打赌。亏他还是个颜料商! 请想想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颜料在市场上的身价罢。特别得很,这个人身上毫无光彩,有的只是过多的幽默感。

不知道谁在问:

“今儿霍家请客到底为什么?”

被问的是老杭。姓杭,又是杭州人,大家就管他叫杭铁头。他跟霍家是同乡。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句,充满嘲笑地说,“瞧你们! 刚啃了人家的,背过身子就猜疑。要怕不干净,不是已经晚了吗?”

老杭说话爱痛快,而并无恶意,说完他笑,大家也笑了。客人是他代邀的,主人事先声明,旨在“联络”,没有别的意思。在讲情面的社会,多少宴会都是这么来的。要追究作用,说有呢,它是没;说没呢,可又不见得。当时政治协商会议正在重庆开的一团春风,大局眼看要有个变化,风尚所趋,我们这些穷文人、新闻记者、杂志编辑之流也就沾了光,被认为有联络的资格,可以被请到富贵人家的大客厅里作客,谈谈有关时局的话题了。

又有人问:

“听说霍家好客不是?”

“才怪呢!”老杭说。“霍有财在家乡有个诨名,叫‘断六亲’。因为他戚族本家,概不往来,春秋祭祀,也只斋上三代的直系祖宗。霍去非倒是爱找朋友上他家里去吃便饭,只是以学者名流为多,意在装点风雅,跟斋祖宗的味道差不多。今儿父子同盟,似乎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我看年月是在变了。”

我们来到了四川路桥,苏州河的黑流闪烁着灯影,摇曳而恍惚。老杭回过他的铁头看了看邮政大厦上面的大钟,那钟已经快指着十点。

“霍家父子俩,都够瞧的! 父亲悭吝,儿子懦怯。故事说不完。”老杭说。“时辰到了,我得上报馆了。咱们有空再谈吧。”

说着他就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的身上永远有新闻记者那种张皇迫促的神色。

没想到,霍去非第二天就来登门拜访。态度很谦恭,没有一般大少爷的标劲,谈吐也相当地好,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说明他是颇读一点书的。以后他又找机会连来了几次,慢慢地厮熟了。他一再说他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是他显然很关心当前的政治情势,常常以将来共产党上了台如何如何为问。

“王先生,”有一次霍去非忽然郑重地说,“我想拜托您,您给我找个事做好不好?大小不拘,公务员什么的,都行。”

“你要找事?”我至少有点惊讶。

“真的,真的!”他急迫地申说。“我确实想找事。”

沉默了半晌,他忸怩地笑了笑:

“您准听人说过我父亲。照我家里的情形,按说我不必急于找职业。可是您不知道我父亲的性情,他只给我五千块钱的月规,不够坐几趟三轮车的。我不找事怎么成? 再说在这种时代,有个职业,也省得人把我看成小开。”

我说:“哦。”我不能够再多说一个字。

“没办法,我父亲是个商人,他什么都不懂。他的生活里只有两件事,抽鸦片和买金刚钻。先前家里有烟枪,后来叫人暗算,敲了一竹杠,从此一直就在外面躺小烟馆,多脏的地方他都躺得下去。到了深夜,瘾过足了,照例在家里一个人玩他的钻石,在定造的枱灯底下,用显微镜细细地看。他认为钻石永远值钱,还有个好处,轻巧,容易收藏。他藏在什么地方,我母亲常常不知道。店务他倒是不大管的,那儿有一位老账房,还是我祖父手里的人,是个孤老头子,忠心可靠,所以父亲相信他。”霍去非顿了顿才接着,“您知道我爱买书,我父亲可最恨这个,自然决不肯给钱。我好容易说通了账房,找了两家书店记账,逢年逢节到店里收钱。可是太多了也不行,父亲知道了更大吵大闹;没办法的时候,只好由母亲出来打圆场。我那几架子书,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

他的可惊的坦白打动了我。他激动地说话的神气,似乎就掮着无穷的痛苦,并且是这世纪老一代人所加于年轻一代的共同的痛苦。

“这样的父亲,您想想,怎么受得了! 所以我想找事——”他加重语气,表示他的决心,“我想离开这个家,我腻透了它!”

忽然,平空掉下来似的,从哪儿抛过来一句话:

“你有这个种吗?”

霍去非没有提防,仿佛神经上受了一箭,仓皇四顾,非常惊讶的样子。听那充满讥嘲的口吻,我却早已明白了是老杭。这个杭铁头,人还没有进屋子,话却已经走在他头里了。

果然,进来的正是他,笑嘻嘻地问着霍去非:

“你尽发牢骚有什么用,你敢动你父亲一根汗毛?”

“这不是牢骚,这——”霍去非分辩地说。

老杭一屁股坐在霍去非旁边,看着那种狼狈的样子,似乎动了一点怜悯之情,剔除了嘲笑的成分,声气就恳切得多了:

“去非,我不知道说过你多少次了。咱们自小是朋友,不怕你生气。你的生活态度实在有问题。这么大个子,还老向父亲手里要几个小钱,买点不痛不痒的书,吃吃小馆子,对付着混日子;要不就发发牢骚,背后骂骂老头子,这算什么!”

霍去非似乎被击中了要害,许久没有回答。老杭忽然又换了一种口气,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要用钱是不是? 你要不要借麻衣债?”

“什么?”霍去非吃惊地问。

“你不懂?上海有些小开们,遇着老头子手紧,就找人借这种债,到老头子死了才还,不过利息重一点。”老杭说得不动声色,连我也看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你要借麻衣债,我有路子,万把美金不成问题。”

霍去非更加吃惊,他的尊严显然受了伤害,脸色变了,声音都变了。

“这,这不是开玩笑!”他结结巴巴地,只说了这一句。

“不是玩笑,我这是真话。”老杭平静地说。“我要是你,你猜我会怎么办? 老头子不给钱,我就跟他闹,家宅都给翻个身。”顿了顿,又补充说,“我要像你这样家里有钱,如果不能放开手,拿钱作点有意思的事,你猜我怎么着?——我要想尽方法把钱弄到手,玩也玩个痛快,至少把钱散出去一点。”

霍去非容不下这种偏激,无论在感情上,在道德观念上。从那微妙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先是一惊,接着竭力容忍,然后嗫嚅地,微红着脸,提出怯弱的抗议:

“这算什么!”

“你这样不死不活的算什么?”

这场无趣味的争辩,没有展开,就僵死了。不久霍去非搭讪着抽了身,临走又重提了要我替他找事的话。站在主人地位上,我对他未免有点歉意。并且平心而论,老杭说话有点过火,没有人能忍受他这种态度。可是老杭不承认。

“我一点也不过分,你不明白他多么小,并且多么乏!”他说。“你别忘了他是个小开,本质上跟他父亲没什么不同。不过他还年轻,人挺聪明,也读点书,写点什么的,所以我还希望他有点长进。”

老杭的急躁与敢言无忌,根源于他对霍去非的友谊,这是我能够了解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友谊中间又夹着这么多轻蔑与嫌厌的成分,好像一说话就故意要激对方吵架似的。老杭不屑争辩地笑着,忽然跑过来跟我坐在一边,拍拍我的肩膀——

“我说个笑话你听,也许可以给你做个参考。”他说。“霍有财虽然五十上下的人了,可是他好色,沾的又常常是放荡的穷人家妇女。他玩女人,美丑不计,只有一个戒律,就是不惹交际花红舞女一类的名件,因为她们不好对付,花钱也多。有一时他跟一个跑单帮的女人沾上了,风言风语,传到了霍太太的耳朵里。霍太太是个能干人,把儿子叫来,悄悄地商量对付的方法。霍去非对父亲的桃色事件,并不看得严重,就说:‘由他去吧,妈。您也这么大年纪了,犯不着再跟爹为这伤和气。’他很明白,跟老头子闹的结果无非招来经济的封锁,他犯不上。谁知霍太太睁大了眼,叫着他的小名儿说: ‘大狗,你犯糊涂了! 他搅女人不要紧,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咱们这点家私,本来是你跟你妹妹两个的,你愿意多出个野种来分一份吗?’一句话点醒了霍去非,他这才急了,母子商量,决定捉父亲的奸。

“你想想这奸怎么捉? 这才叫绝! 先是买小流氓钉梢,有一晚确定了霍有财跟他的情妇在旅馆里幽会,霍去非就率领全家出发。到了旅馆里,他自己躲在外面,却由霍太太带着女儿媳妇敲门进去。——为什么?这有两层好处:一则霍去非怕老头子,避开了,省得当面冲突,彼此下不了台;这样他将来可以置身事外,假装不知道。房间里万一出事,他还可以在外面叫警察接应。二则呢,老头子当着女儿媳妇的面,尽管羞恼,自然不好意思打太太,闹得太凶。

“霍太太跟她的女儿媳妇,一色素朴的平常人家打扮。她们叫开门,进了房,老头子慌了手脚,而那个可怜的跑单帮的女人,吓得只是在一边发抖。

“霍太太拉开嗓门,就指着老头子带哭带骂起来:‘你个老不死的呀,你这么大年纪了,害了我们一家子不算,还在外面害人哪! 你在外头充阔气玩女人,可把我一家大小撇得好苦,冷暖饥饱都没人管。你还有良心没有啊?’数落够了,这才向那个跑单帮的女人说:‘这位大嫂,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妇道,怎么那么犯贱! 老头子准说他家里有钱不是? 那是骗你的,这个人专爱吹牛。我们家连吃都吃不饱。你快别糊涂了! 这回我不跟你计较,往后你再跟他在一起,可别怪我不好!’那女的一溜烟走了。霍有财看着她出去,一声儿都没响。

“事情就这么抹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出这个好主意的,就是我们这位大狗少爷。”

听完这个故事,我只剩了笑的份儿。

“你看!”老杭从容地下着他的结论,“卑怯,自私,霍家父子就是这么一票货! 别看霍去非风雅,一副吐属不凡的派头,他恨父亲,可是决不敢反叛。他还是他父亲的种,所以他没有出息!”

但不久却发生了一件大出意外的事故。

一天上午,我去找老杭,他因为报馆作晚班,还没有下床。刚起来披上衣服,霍家却派来了一个人,神情紧张,在那一览无馀的小房间里东张西望了一会,讷讷地问道:

“杭先生,我们少爷,少爷他——不在你这儿吗?”

这人穿一袭旧的蓝长衫,光头,细眼,一张古板脸,冷得泼上水去就会结冰似的。霍家请吃饭那晚我曾经见过他,却闹不清他的身分。看他那个严重的样子,我忍不住心里想笑。

老杭告诉他没看见,他这才说,霍去非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一晚没回家,各处找遍都没有,失踪了。霍太太急得没办法,请老杭过去商量商量。

这新闻似乎把自信力极强的杭铁头也弄糊涂了,“咱们一起看看去。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又像对我又像自语一样嘀咕了这几句以后,到霍家去的路上一直就没有开口。我心里捉摸,这位小开准是那天教老杭的冷嘲热讽伤了心,逼上梁山,闹起娜拉式的家庭革命来了。这幕戏轰轰烈烈地开了场,往后是怎么个发展呢? 我想不出来。

霍太太年纪不大,颇有一点丰韵。对了,难怪霍去非不像他父亲。有钱人娶漂亮太太,下一代至少外表上可以合乎进化原则,这倒是很有道理的。这时候霍太太精明的眼睛发着红,霍去非的夫人坐在一边垂泪:霍有财则气得躲在房里不肯出来见客。

“您瞧,这个家! 拢总是几颗人,一手都抓不满的,还闹这种事!”霍太太叹着气:“有财就是这个倔脾气,孩子这么大了,还不让他三分,当他七岁八岁的。现在,可不逼出了乱子! 去非自小胆子小,不中用,这一出去可怎么了哇?”

老杭跟我宽慰了她几句,问父子俩吵嘴究竟为了什么。霍太太掖出彩边小白手绢,用兰花指儿抹了抹鼻尖,伤心地说:

“还不为了钱吗! 小的嫌少,老的又怪他花多了,争吵几句,也是常事儿,也不知怎么,这回就闹凶了,去非一句接一句的顶撞,针针见血的,气得老的拍桌打凳赶他滚蛋,谁知他真就走了。杭少爷,王先生,你们看看怎么办?去非一口气憋不过来,他会不会——”

她指的自然是寻短见。老杭虽然连说“不会的”,去非的夫人却在一边呜咽起来了。

大家磋商了半天,霍太太一面急儿子,一面怕张扬出去丢人,又怕穷本家借事生非,结果定出二大解决办法:第一,除了霍有财,霍家主仆大小总动员,分地段到大小旅馆查看,老杭跟我也帮同办理。第二,由老杭出面,明天去登个注目的代邮,说明有急事相商,请他“火速命驾一谈”。第三,前两条如不生效,再报警察局请求查访。

说办就办,大家预备立刻分头出发。我跟老杭刚站起身,那个光头却三脚两步进来,冷森森地当门一站,用力冷笑了一鼻子,说:

“哼! ——来了。”

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却懒洋洋跑进来一个人。正所谓说时迟,那时快,霍太太和霍少奶立刻发出一声十分紧张而又轻松的欢呼,刹那间场面整个儿变了! 他替这家子带来了活气,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可是奇怪,他的脸上竟是毫无表情,像个没事人儿。只不过好像因为隔夜没睡好,脸上微带清寒,身上感着发凉而已。——霍去非! 真想不到他这么会开玩笑!

霍太太的埋怨充满着爱怜,霍去非只是文雅地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说:“你急什么呢!”他看了看我和老杭,也不说一句话。

光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霍有财却突如其来地奔了进来,衣履不整,可依然戴着他的出色的黑眼镜,用他那焦黄的指头戟指着,跳上跳下地骂道:

“畜生,你这么坏! 我养大了你倒会吓唬我,会讹诈我了!”

霍太太立刻喝住了他; 霍去非冷静地看着父亲,行若无事。表情最复杂的,要数那楚楚动人的霍少奶奶。

对于这一出合家串演的精彩的妙剧,我们自然只好放弃参 观。

第二天,霍去非来找我和老杭,表示谢意,同时倾吐了他的许多苦闷,颓唐地说,对于这个家庭,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才好。他深怪自己没有脱离的勇气。这一回,老杭对他的批评只有一句:

“去非,我对你简直绝望了!”

霍去非惶恐而又感动地看看他。

但霍去非还是不断地找我和老杭闲谈,也常把我和老杭热心地邀到他家里去,还常常说他要振作一类的话。

一接近,就慢慢看清了这个人的道地的小和乏,老杭的判断是不错的。

他的家庭呢,也实在配备得标准非凡,深合于他们一家的人生哲学。他们自造的住宅,有花园而无花木,特点是建筑结实,门窗特别笨重,看去毫无情趣,但在实用上至少可以流传十代,而不至于坍毁。最妙的是,这幢四四方方匣子一样的大洋房,地位一直缩在弄底,正面是平常的黑漆墙门,开在横弄底里的后门也是既狭且小,从外表看,跟普通简陋的弄堂房子毫无异致。汽车间在弄口,因为原来这整弄的房子都是霍家的产业; 但无汽车,因此备而不用,成了管弄人的住宅。

家里用人,也经济到了极点。管弄人在霍家兼跑腿打杂,带便放哨,有什么意外事件发生,或有主人不愿接见的客人在弄口出现,他会先行悄悄进去通风报信。这只能算是极有用的半个人。专职的呢,除了一个女佣人,就是那个光头。——后来我才弄清楚那光头的地位,原来他还是霍家的三朝元老,职司厨子兼带裁缝,人生衣食住行四大项目,他就给解决了一半。平常除了烹饪时间,总看见他在廊前低头缝纫。他究竟是由厨子升迁,还是由裁缝扩充业务,因而得到如此重要的地位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从他省略合用的名字上有些线索可寻,因为他就被叫作“裁缝”,或者这就是他的本行罢?霍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裁缝都以元老的身分参与。对于霍氏父子,小开虽常常得到他的偏爱,但一遇父子冲突,他就站在老板的一面,觉得小开离经叛道,大不以为然起来。遇有此等情形,即使当着客人的面,他也会对小开极不客气。以他的忠心和耿直,我想,如果置身于帝王之家,虽然政治上未必能握什么实权,却准有拿打王金鞭的资格的。

要一个人脱胎换骨,的确是一件难事。霍去非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却看不出这个环境的特别,自然而然,只好作霍家的孝子贤孙,书再读得多也没有用。但霍去非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有一次,我和老杭在霍去非的书房里翻阅他的藏书,他一本又一本地拿他新置的珍本送给我们玩赏,照例带着炫耀和陶醉,非常满足地背着他的书经。忽然老杭发出一阵怪笑,在宁静的午后,那笑声在高而坚实的屋子里一直回荡了许久。

什么事使得他这么好笑呢?我接过老杭手里的影印本《唐宋名画选》,一看,扉页上有着霍去非的楷书题词: “本书购于一九四六年孟夏,向往既久,乃于沪西旧书肆中无意得之,计斥资法币五万元,后世子孙永永宝爱,珍藏毋失。”字写得很漂亮,并且用色泽鲜润的上等印泥盖着他的藏书章。

“笑死我了!”老杭简直笑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说。“好家伙,你太太刚怀孕,你就想到了孙子。我问你,你有了多少岁数,就用得着这么老气横秋的?”

霍去非发着楞。很明显,他是用极其严肃的心情题这个词的,理所当然,认为毫无可笑之处。

老杭却笑到如此! 他大声地说:

“去非,你这个人脑袋怎么长的? 买一本画集,你就想得这么远。你还不够! 你还要你的子孙都像你?”

“这有什么不好?”霍去非抗议道。“你以为子孙不应该宝爱藏书吗? 有些败家子,把家产败完了不算,连上代辛苦收藏的书都当废纸卖出去,你不觉得痛心吗?你也是读书人!”

“这是你的糊涂想法!”老杭说。“你以为藏书就风雅,就跟守财奴不同?都是因为自私,因为吝啬,败家子肯卖书的反倒好!”

“反倒好?”霍去非简直不信任他的耳朵了。

“很简单,“老杭决然地说,“钱是拿来花的,书是拿来用的。败家子卖书,也许对不起他的祖宗,可是对社会功德无量。把书散出来,使它们有机会到世上流通流通,比老锁在有钱人家的藏书楼里,侯门一入深如海的,好多了。”

霍去非没有话说了。可是我敢相信,他心里并不服气。——彼此交往了这些时候,我观察他,唯一的好处,就是还能了解老杭对他的好意,所以老杭尽管唇枪舌剑地伤他,他还是对老杭表示感激,并且相当地真诚。这也就是我们还可以跟他来往的理由,至于他对老杭的意见能接受多少,那是另一问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如此,要认识一个人,下正确的结论却并不容易。真正表现了霍去非的性格的事件还在后头。

政治气候不断地在变,政治协商会议的协定早就被撕毁了。共产党要求民主和平,各党各派要求民主和平,人民要求的也是民主和平;国民党政府要求的却是“美援”,是武力统一。

各处的炮声又响起来了,老百姓的嘴又被封起来,不许说话,甚至不许吃饭了。——我们的朋友霍去非先生也很久见不着面了。

但这也不能怪人家;许久以来,我们就压根儿没有想到他。

老杭觉得上海呆下去没意思,立意要走。星期天,我们在清静的贝当路上散步,正谈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我无意中提起了霍去非。

“别提了,这废物!”老杭懒洋洋地说。“现在他要‘明哲保身’了,再也不敢沾我了。”

接着他讲了他新近在一个同乡那儿听到的话:

“这霍家父子,真是一对宝贝! 听说上海沦陷,日本人进租界的时候,四处张贴布告,要抗日分子出面自首,皇军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如果隐匿不报,查了出来,就是严惩不贷。霍去非因为写过一首‘抗日大鼓’,登在报上;他父亲又出过一笔救国捐,也是在报上公布过名字的。这一个父子俩都慌了! 抗日罪名固然可怕,万一有人借此诬陷,图谋他们的财产更不得了。结果霍老头子到处托人,花钱疏通好了,竟由霍去非到日本宪兵队里去自首,写悔过书……”

“真有这种事?”这回是我非常惊讶了。

“信不信由你,妙的还有呢。”老杭说。“后来抗战胜利了,父子俩又怕这件事成了把柄,冒了汉奸嫌疑,再说霍有财在战争期间,难免不发点国难财。这一下他们可真狠:霍老头子选了一粒上海最大的金刚钻,镶成项链,献给了‘军统局’里一位特务头子的太太,并且叫他女儿去认了干妈。霍去非呢,利用他在文化界有点熟人,到处联络,拉交情。……”

我不觉笑了起来,说:

“这回连杭铁头都给利用了。”

“我没有给利用。”老杭认乎其真: “谁也利用不着我! 不过我要早知道这些事,可决不代他邀朋友啃那一顿,说到临了,我们这种人还是太老实。”

说着我们到了教堂门口,蓝天下整齐发光的灰褐瓦,镶着素朴的图案,满墙都爬着翡翠片似的长春藤,门口还种着飘拂的杨柳,这是一个很漂亮的教堂。而它的对面是美国学堂,宽阔的大草地,成列高耸的白杨,轩敞的建筑,也就是沦陷期间令人谈虎色变的日本宪兵队所在地。无巧不巧,教堂里正好做完礼拜,陆续散出来高贵的中西仕女,其中有一对,就是霍去非夫妇。

“你们做礼拜呀?”我问。想着他从前在那一面向“皇军”自首,现在又在这一面跟上帝打交道,心里暗暗说:这家伙真是个天才,会创造奇迹!

“闹着玩儿的,”他似乎不大好意思,连补说了两个“无聊”。

大家沉默地向前走,谁也想不起来说话。

“这时局——共产党能打赢吗?”霍去非用手兜着嘴,轻轻地问我。

我含笑看了看他,心想:这怎么回答他呢?

“文化人都走了,”他转过去向着老杭,敏感地说,“你不打算走吗?”

“嗯,就走了!”老杭的回答非常干脆。“等共产党打赢了再回来!”

霍去非楞了。他赶快机警地拿眼锋向四面扫射,看看没有人,这才放心,傻里瓜叽地睁大了眼向老杭看,半天才缓过这口气。

“定了日子没有?我请你吃便饭。”他诚恳地说,“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不用客气。”

老杭摇摇头。但提起了走,似乎又引起了他的兴致,他茫然地望着前面,我知道他心里盘算的是什么,眼睛里望见的又是什么。

隔了一天,霍去非果然专程跑到老杭家里,热心地请他去吃知味观。老杭正在理书,推说忙,谢绝了。那些书正使老杭发愁,不知怎么处置,霍去非又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代为保存,他可以立刻叫那个管弄人来搬,他家汽车间楼上有的是地方。

当老杭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踌躇了半晌。想起了霍去非自首的故实,我以为老杭是不该把走不走的事告诉他的。

“你太看得起他了。”老杭很轻蔑地说。“他是个脓包,有胆量害人倒好了!”

但局势恶化的真快,老杭还来不及走,他那家报馆就以“为匪张目” 的罪名,突然被查封了。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各派军警,占据了报馆,编辑部所有办公桌子抽屉都被打开,所有的信稿文件都被带走,片纸不留,同时夤夜出动特务抓人,血腥气充溢着上海。老杭只差一步,没有遭毒手。

我算是个公务员,写文章又不过是客串性质,总算徼天之幸,没有什么问题。老杭仓皇出走,就在我家的亭子间里暂时躲起来。

当夜,霍去非就慌慌张张地来了。

“你没看见老杭吗?”他颤颤地说。“我派裁缝去找,他搬走了。二房东说警备司令部派人去抄过。”

说着他尽用手帕频频向额头揩汗。

“听说报馆也给抄查了,他那儿有很多我的信,怎么办呢?”他坐下去,接着立刻站起来,迫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找老杭?”

我摇摇头:

“你找他干么!”

“那些书,那些书!”他声音喑哑,语无伦次,急的像是要哭。“我家里的书,不,老杭寄在我家的书,那些书不好,有问题。那天搬回家,我父亲就直骂混蛋,是骂我混蛋,不是骂老杭。谢谢你告诉他,谢谢他,快点搬走,立刻来搬走吧。”

看着他那副怪相,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腻味,近于怜悯的滑稽感,可是再也笑不出来,我才算体味出一个人真正厌恶到极点时的心情。

“我没法找他。”我冷冷地说。

“那,那怎么好?”他突然攀住我的胳膊,哀恳地说,“老杭的书寄在你这儿吧,你不要紧。我去搬来,就把书搬来。”

“那怎么成!”我猛然地摔脱他的手,大声斥责,我实在忍不住了:“你怎么想的?你怕危险,我就不怕危险吗!”

他吓得发了呆,懊丧而烦苦地站着,就像钉在地板上一样,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

可是,他忽然像看见什么了,他的脸色苍白了,可怕的苍白!而眼睛闪电一样发着亮,仿佛简直就要打雷。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五斗柜上放着一顶破呢帽,帽圈上有铜元大小的红墨水迹,一个鲜明的标帜,这是老杭经常戴的帽子。

不知为什么,这帽子竟使他惊吓到这样。他立刻寒着声音说了声“再会”,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可走了! 我缓过一口气。看那个样子,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来了。好吧,永远别再看见他了。

要紧的是老杭的事,他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吸口自由空气去,几个朋友替他在外面奔走,弄钱,办交通。忙了几天,总算张罗停当。明儿个一早就可以上船了。

晚上,已经过了十点多,我跟老杭坐在亭子间里,老半天相对无言。帆布床底下搁着一只破皮箱,一个小小的铺盖卷,这就是老杭的全部行装。近十年来,这位热情洒脱的朋友,行路何止万里,现在又得借水遁,浮海而去了。我呢,背着奴隶的命运,在沦陷区困了整整八年,现在还得安分守己的再来“等天亮”。世上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这种心境的呢?

见了鬼似地,我忽然发觉门口站着一个人,静寂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霍去非! 想不到又是他!

他是来作什么的?——当我看清他的脸色的时候,我吃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了,那样的惨淡,那样的灰白,而灰白底下又透着腐肉似的一抹青紫! 他两眼发直,像两个坑,深潜地藏着崩陷与溃烂,完全是死灭的象征。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令人浑身发冷的表情!

我在他的意识里似乎并不存在,他只两眼死盯着老杭,嘴唇嚅动,像是要说话,却又憋不出声音来。等老杭尖锐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又恐惧地低下头。

“你有事吗?”老杭平静地问道。

霍去非抬起头,心神不属地低声回答说:

“你——还——不走?”

老杭不响。

我不觉提高声音,带着恼意问:

“你到底来干吗的?”

他无限惊恐地掉转头来看我,好像什么秘密被揭穿了似地,完全是中了邪魔一样的眼色。

“我是好心,一片好心。”他喃喃地说。“我当他走了,时局不好,危险。”

这样,他不安地把眼光在我和老杭之间游移着,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连连道着“对不起”,顾自己走了。

这样迷离的访问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出于好意吗? 或仅仅由于抱歉,觉得对不起老杭,藉此表示他的居心无他?我不敢想,也不敢相信的是,莫非背后竟有什么阴谋?老杭却还是单纯得那么不染纤尘,他认为霍去非只是一种荏弱的、苍白的动物,是并没有生命的,压根儿就不必当他一回事。

可是我们错了。

我们这种忽略是应当痛心的,当老杭正预备向这个黑暗的时代和黑暗的地方,乃至像霍去非那样寄生在黑暗里的人渣永远告别的时候,他却先为黑暗所吞噬。——那夜我们睡得很迟,天还没有亮,朦胧中被敲门声所惊醒,门外自称是“民盟”派来的人,说有要紧事跟我商量,我明知这是一个诡计,却不得不挺身

而出。一开门,来人一语不发,由两个监视着我,两人一直奔向

亭子间,不久老杭就被用手枪指胁着下了楼,微笑地向我点点

头,出门被推上汽车,向黑暗的街头消灭了。

我茫然地望着子夜的暗空,心里无比地沉重。老杭无疑是勇士,而勇士往往为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所蒙蔽,忘了这社会里随处有陷阱,敌人无所不在。不错,霍去非是懦怯的,不幸我们忘记了“唯懦怯者最为残酷”的名言。

老杭被绑架了一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跟当时无数的受难者一样,连被拘禁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为着各自的安全,朋友们见面的机会非常少。我的多余的时间,多数用到了旧书摊上。

可是旧书摊也并不能逃世,我竟在那儿发见了老杭的藏书,由他自己签了名的,一连有好几本。翻着那些书,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真有他的,霍去非! 他出卖了老杭,现在连他的书都给卖了。把“危险品”从家里送出去,却换了钱回来,真是举世无双的好算盘!

我再也忍不住这口气,决定去找霍去非,我要看看他究竟拿什么脸见人。好在我没有政治问题,不怕他告密。我怀着满腔的愤怒去敲门。

那扇四方小门打开了,里面出现一个光头。一看见我,“少爷不在家!”啪啦一声,一下子就关得密不通风。

像兜头一盆冷水,我从头顶直凉到脚心。我本能地举起拳,预备用力擂门;但随即放了下来。我的气愤濒于爆裂,也很快地退了潮。哦,这个完美无疵的市侩,他设想得真周到! 可笑的是我。看见了他,又拿他怎么样!

我去坐电车,却偏又在三等电车里遇见了霍有财,他竟能同我招呼得那么轻灵和自然,好像他压根儿不知道他儿子干的好事。

“法币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举一举手里的小纸包。“这么一点点的糖果,就是靠十万!”

看着他那出色的黑眼镜,我满心的憎厌。

“我们去非倒好,他找到事了,也是在报馆里。”

这倒是新闻。我问:

“报馆吗?”

“嗯,《和平日报》。”他得意地说。“也有百把万一个月,总算不错!”

“哦。”我生硬地恭维。“你们霍府上是有人才,这个买卖很不错!”

我心里翻滚着一种强烈的欲望,直向喉咙口涌上来,我真想用力狠狠唾他一脸。

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六——二十日香港。

【赏析】

林非在评论柯灵的散文时说:“文学作品中如果没有经得住咀嚼的思想,哪怕是错彩镂金,字字雕饰,也是不会有多大生命力的。柯灵散文的生命力正在于他愈来愈倾注了深沉的思考。”“他始终在深沉地思索着时代和社会,……。”这些话用来评论他的小说,同样也是恰如其分的。

《霍去非》写于1949年4月,众所周知,中国大陆正经历着“天翻地复慨而慷”的历史阶段。抗战胜利后,柯灵在上海担任《文汇报》副总编辑,并与唐弢合编《周报》,同时又兼负责《新民晚报》等报纸副刊的编辑工作。当时,善良的人们都以为经过八年离乱,太平盛世就要到来。不料一年之后,和平即成泡影。柯灵主编的《文汇报》副刊《读者的话》,立即成为全国人民要求民主自由,反对饥饿,反对内战的急先锋。不久,柯灵在上海警备司令部和上海警察局的黑名单上赫然有名。他所编的报刊全部被停刊或被封闭,他本人也有家难归,不得不东躲西藏。今日住在这个朋友家里,明天忽然又住在那个朋友家里。终于有一天他化装逃离上海,避走香港。《霍去非》就是那个时候在香港创作的短篇小说。

霍去非是一个“小开”,这是旧社会上海滩对有钱人家少爷的一种戏称。他的父亲霍有财,外号“断六亲”,这个诨名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发财之后六亲不认,“戚族本家,概不往来”,甚至“春秋祭祀,也只斋上三代直系祖宗”。“断六亲”在上海拥有很多地产房屋,是沪上“有数的殷实人家”。霍氏父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上海滩算得上是一对“门槛精”的活宝。他们象变色龙一样,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变换自己的颜色,绝无脸红,也不心跳。

当年上海沦陷之前,市民抗日情绪高涨,霍有财这个“断六亲”的,居然也出过一笔 “救国捐”。霍去非虽然是个商人的儿子,倒还懂得爱国,又会写几个字,所以在报上写过一首“抗日大鼓”。待到上海沦陷,日本人进租界,要抗日分子出面自首,“皇军宽大为怀”的时候,“霍老头子到处托人,花钱疏通好了,竟由霍去非到日本宪兵队里去自首,写悔过书……”。当然,霍有财在这一期间“难免不发点国难财”。

抗战胜利之后,这一对活宝又摇身一变,霍老头子不顾血本,“选了一粒上海最大的金刚钻,镶成项链,献给了‘军统局’里一位特务头子的太太,并且叫他女儿去认了干妈。”霍家的“小开”,“利用他在文化界有点熟人,到处联络,拉交情。”——这就是小说开头的时候,霍去非夫妇大宴宾客的缘由和背景。

除了霍氏父子,小说里的主要人物,是霍家的同乡“老杭”,姓杭,又是杭州人,于是外号“杭铁头”。老杭是外滩附近一家报馆的编辑,为人热情豪爽,心直口快。平时霍家父子有点什么事,都来找他帮忙。解放战争打响之后,老杭所在的报馆以“为匪张目”的罪名,突然被查封,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各派军警占据了报馆,“同时夤夜出动特务抓人”,老杭也险遭毒手。这个“老杭”的身上,显然有作者自己的影子。

老杭与霍家沾亲带故,平日里因与霍去非又有点交谊,故而他从来在霍去非面前都是敢言无忌,并且认为霍去非“卑怯,自私”,是个“脓包”,“有胆量害人倒好了!”不幸,竟然被老杭自己所言中。由于霍家“小开”的告密,老杭终于被特务绑架,“当老杭正预备向这个黑暗的时代和黑暗的地方,乃至像霍去非那样寄生在黑暗里的人渣永远告别的时候,他却先为黑暗所吞噬。”

我茫然地望着子夜的暗空,心里无比地沉重。老杭无 疑是勇士,而勇士往往为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所蒙蔽,忘了这 社会里随处有陷阱,敌人无所不在。不错,霍去非是懦怯 的,不幸我们忘记了“唯懦怯者最为残酷”的名言。

小说里的这一段话,正是柯灵本人“在深沉地思索着时代和社会”,也正是这篇小说的生命力之所在。“日久见人心”,霍去非这个社会人渣的原形,到这时已经暴露无遗。在此之前,1941年9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曾经出版过柯灵的散文集《晦明》,以沦陷后的上海“孤岛”为背景,通过对这一特定时期里社会的方方面面的观察,生动地显示出“‘孤岛’灵魂的一角”。而小说《霍去非》,则是解放战争时期,柯灵对上海市民社会所作的观察与思考。

杨绛在为《柯灵选集》所作的序文里说:“有人说,柯灵的小说似散文。这大概因为他写得亲切自然,好像随笔记下些身经目击的事,产生一种真实感,叫人忘了那是小说。”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柯灵多才多艺,在众多的文学创作领域里卓有成就,所以他的小说也同样吸引读者。他最初是小学教员,后来是电影编剧,新闻记者,报刊编辑,艺术家和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包括剧本、小说、散文和杂文。五十年代,柯灵的电影剧本《为了和平》、《不夜城》和《春满人间》,曾经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尤其是电影《不夜城》,在六十年代“史无前例”的时候竟然招致十万群众在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集会批斗他。无知的人们高呼着他的名字“柯灵!柯灵!”把他当作罪犯(其实他原名高季林,柯灵是他的笔名),然而历史为他作出了最公正的判断。他的散文,从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展示了惊心动魄的时代的某些侧面,知人阅世,洞幽烛微,熔铸着时代的反省和历史的沉思,也凝聚着他渊博深厚的学养和识见。因此,他写起小说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柯灵的小说与他的散文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散文直抒胸臆,忧国忧民,虽然深思熟虑,却难免失之凝重,而他的小说,则多了一层幽默的意蕴和讽刺的微笑。在小说《霍去非》里,这种幽默和讽刺,有时是点出时代背景:“当时政治协商会议正在重庆开的一团春风,大局眼看要有个变化,风尚所趋,我们这些穷文人、新闻记者、杂志编辑之流也就沾了光,被认为有联络的资格,可以被请到富贵人家的大客厅里作客,谈谈有关时局的话题了。”有时是道出社会的虚假表象:“要看上海的丰足与和平,酒席筵前的确是理想的所在。而肚皮吃得太饱,闲闲地散步一会,对于不上不下的中等阶级来说,又不失为一种最好的运动,如果有同行者随便聊聊,言不及义,自然更合乎卫生。”有时是通过环境暗示主人公自私、卑怯的性格:“他们自造的住宅,有花园而无花木,特点是建筑结实,门窗特别笨重,看去毫无情趣,但在实用上至少可以流传十代,而不至于坍毁。”还有的时候,仿佛是剥去人物的外衣,把人物的灵魂揪出来受审:“……真有他的,霍去非! 他出卖了老杭,现在连他的书都给卖了。把‘危险品’从家里送出去,却换了钱回来,真是举世无双的好算盘!”

柯灵为文的风格,诚如斯言:“灵活皎洁,清光照人”。熟悉他的人,都会感到他和善诚挚。读者朋友则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感受到他的人格力量。“这样的人,聪明不外露而含蕴在内,他并不光芒射人,却能照见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我曾经在远处观察过柯灵先生,他的满头银发和略带忧伤但却是深邃的目光,吸引我想了解他和熟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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