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心到洛杉矶的时候,真是举目无亲,身上一共只有三十五元美金。但她在台湾听人说过:“到了美国,就是身上一文不名也不会挨饿,只要肯吃苦,找事是易如反掌的。”故她尚能镇定。下了火车,就到问讯处去问到学校的公共汽车,然后把行李寄放好,给了红帽子五角钱,装着没有看见他接钱时不屑的神情,就匆匆走出车站。学校在靠近日落大道(Sunset Blvd)的西林(West Wood),公共汽车票又花了她五角钱。
到了学校,她先到外国学生顾问的办公室 (The ForeignStudents Adviser’s Office)报到。然后要求见顾问。那个女书记挑起一根眉毛问她有什么事,燕心踌躇了一下,低声地说:“关于经济方面。”女书记把眉毛挑得更高,扭着身子就进了顾问办公室,然后在门口向她招呼。
顾问是一个年轻人,高而瘦,锁着眉心。燕心低着头绞着手指把她的情形叙述了一番,希望他能为她找个差使。他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像记起来似地说:“有一个太太想找一个学生住到她家里去,替她洗碗,照顾她六岁的女儿。您愿不愿意?”
“只做这两件事吗?”
“周末还得帮她打扫一下房子,没有别的了。除了吃住以外,她每月给你五元钱零用。你假如愿意,我可以打电话和她接洽。你不妨在外面等一下听回音。”
燕心回到外面,脸上有点笑意。找事果然不难。她在家虽未学过洗碗扫地,但这是不学自会的事,看小孩,她自己也有小妹妹。一月五元零用,几个月后就可以买一件长裙曳地的舞衣了! 她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眼睛直视,笑意更深。但忽然她觉得有人在回答她的笑,她收起笑容,定神一看,并不认识,看那人的高矮肤色倒有点像东方人。
“嗨!”那个人说。
她刚来美国,当然不知道“嗨”是“哈罗”之意,只觉得他无故向她嘿了一声,甚觉有气,故转过头去看女书记,以表示没有听见。
“你们不认识吧?”女书记说: “这是吴燕心小姐,这是张祖明,占姆张。”
张很有礼貌地向她鞠躬一下,她也欠身为礼,两人就操着国语攀谈起来。不久顾问出来,朝张点点头,对燕心说:“我和李兹太太通过电话,她说她特别欢迎外国学生,你可以立即去见她。”然后对女书记说:
“莎立,你把李太太的地址找出来,打一份给吴小姐。”
“谢谢你,”燕心嚅嚅地说:“一来就麻烦您。”
“这是我们的责任,”他说,手插入裤袋里。“你知道怎么去布佛利山(Beverly Hills)吗?”
“华特尔先生,”张插嘴说:“我想我可以送吴小姐去的,我的车就在楼下。”
“那很好。省得坐公共汽车,祝你好运气。”顾问说,点点头,目送他们出去。
张一面开车,一面很热心地把学校及中国学生的情形告诉了她,又把布佛利山这一区的情形大略说了一下:“这是洛杉矶有名的富家住宅区,好莱坞很多明星都住在那里。”
一进布佛利山区,景色比之日落大道一带。更有一种华贵气象,房子不但整洁,而且建筑精巧。每座房子前面是绿茵一片,修剪得一丝不乱,晚樱花娇弱地垂着头。李兹太太的房子是灰色的墙,黑色的窗框。深红色的及地窗帷依在客厅的长窗两侧,隐约可见,与窗前白色的绣球花相映,愈显清秀。
应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家常打扮的女人,她一见燕心就熟练地伸出手来,“我是李兹太太,你想必就是华特尔先生电话里说的那位吴小姐吧?”
“我就是。”燕心说,腼腆地把手抽回来。
“我是占姆张,我是送吴小姐来的。”张说。他的英文很流利,虽然带着重浊的四川味。燕心的英文发音虽然自以为不带家乡调,但她说得不好,结结巴巴的很窘人。
“请进来,请进来,客厅坐。”
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家庭小酒吧。客厅是在门的左手,长窗对着草坪。一套不十分摩登的沙发和一架庞大的电视机散落地放在客厅里。沙发和地毯都是浅灰的,和深红的窗帷很相配。连着客厅,只隔一个拱门的是饭厅,长方形。铺着白色台布的饭桌和玻璃橱、银器橱都是棕色的桃花心木做的。橱里的银器在一抹夕阳里显得光可鉴人。
“吴小姐是刚来美国?”女主人请大家坐下后,向他们递了香烟(吴、张都不会抽),自己点燃了烟才问燕心。
“是的,我上星期到的,在三藩市的朋友家住了一阵。”
“你喜欢小孩吗?”
“是的,我喜欢。我家里弟妹很多。”
“你还喜欢美国吗?”
“是的。”
“你是不是愿意住在我这里? 白天在家时看看小琳达,晚饭后洗洗碗。星期六,帮我打扫房间?”
“是的,我愿意试试。”
“我原来有一个女孩玛丽住在这里,她现在带琳达出去玩了。她将要结婚,快要搬出去了。她等一会儿会告诉你做些什么事,同时会带你去看房间的。你的房间在楼上,从前是我丈夫的书房,楼上有一个洗澡室,这样我们可以互不打搅。”她善意地笑了笑。“我晚上常出去,你要在家陪琳达,别的没什么事,你觉得合意吗?”
“是的,当然。”
张在一旁几乎被燕心一连串的“是的”引得笑起来。他觉得她娟秀羞怯,他应该保护她。
“李兹太太,”他小心地插嘴说:“照学校的规定,学生在住宿者家里作工的时间一星期不能超过十二小时。这一点想你一定知道。如果你每晚出去,吴小姐每晚要陪你的女儿,那她就没时间自修了,我们外国学生英文较差,多半要靠自修……”
“我并不是每晚都出去的。”李兹太太转脸对张说,燕心那时才敢把她多看两眼。她觉得李兹太太并不真美,但颇有风韵。漆黑的头发,白净的。微带倦怠的脸,黑瞳子的眼虽已失去了少女的绚烂的光芒,却含有一种若有若失的轻怨。眼角的皱痕和唇边的细纹虽很明显,但被她含笑时特有的婉约隐埋了。她的脸略显平坦,丰满的身材与婀娜的线条已被时光磨平了,有点瘦怯怯的。
“琳达每晚八点半就上床了,这以后的时间都是吴小姐的。你觉得怎么样?”最后一句话是问燕心的。
“是的,很好。”燕心猛地里被她一问,答非所问地说。
“那很好。张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一点,”张说,瞟了燕心一眼:“根据学校的规定,她的星期日是完全自由的,对不对?”
“当然。同时,只要我晚上在家,她有自由可以出去,只要她洗完了碗。”她说。巧妙地看了张一眼:“我绝对不会剥夺她的权利——”
张尴尬地摸一摸下巴,正想解释,门响了。
李兹太太向他们道了歉,起身去开门。燕心只听见一个小女孩清脆的欢呼声:“妈妈,我回来了。你想我吗?”
“不要高叫,琳达,客厅里有人。哦,玛丽,你先带她去洗脸,再领她到客厅来。”说着就回到客厅。
不一会,一个身材高大,腰及脖子特长的少女领着琳达进来了。燕心和张都起身和玛丽点头。李兹太太领着琳达到燕心跟前,对她说:“这是你的新朋友。亲爱的,她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所以你要对她特别客气,知道吗?”
琳达盯着燕心看,神情很严肃。燕心也看着她。她的面容姣好,皮肤细嫩,头发黑黑的直披到肩上,近前额及耳边的头发都是自然卷曲的。她的眼瞳棕黑色,在光线并不太亮的客厅里闪着慧黠而天真的光芒。最美的是她的嘴唇,薄而有弧线,似笑似嗔的,衬着她尖尖的下巴,特别逗人,她短裙下圆而肥的小腿和她有小涡的手都证明她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但燕心在端详她的时候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姣嫩的面容没有晴朗的笑意,她俏皮的小嘴没有孩童的痴憨,她整个形态给燕心一种“不健康”的印象——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琳达,你不和你的新朋友打招呼吗?”玛丽说。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怎能和她打招呼?”
“对不起,琳达,是我不好。这是吴小姐,这是琳达。”
“要叫她吴小姐?为什么不把玛丽叫做罗提小姐呢?”她仰起头问妈妈。
“好,好,”李兹太太说:“你对。吴小姐,我们叫你名字吗?”
“当然,叫我燕心好了。”
“燕清,燕清,”琳达念念有词地轻声叫着:“妈妈,好奇怪的名字!”
“孩子,燕心不是我们美国人,所以她的名字也和我们不 同。”
“她的英文说得这样奇怪,是不是因为她不是我们美国人的缘故呢?”
“嘘,琳达,”李兹太太不高兴地说: “批评人家是最不礼貌的,我不是告诉过你的吗?玛丽,请你把她带出去玩,我还有一点事要和燕心谈。”
她们走后,李兹太太向燕心道歉,说道:“琳达像她的爸爸,嘴快,请不要介意。我们又把她惯坏了,所以她有时脾气很怪,但她和你混熟后就会听话的。小孩子总有点欺生。”
燕心点点头,她这一次没有说“是的”。她的喉咙被一种骤然来的恼怒塞住了。她想起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家,以及在家时无拘无束的生活。如今为求学,要向一个狡黠的,出口伤人的小女孩寻讨友情——一个异国的小女孩。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难以自遣。
二
玛丽虽然不美,但善于打扮。她颈间系一根彩色绿巾。腰系很宽的皮带。她形态上的缺陷,因此看来并不太触目。同时她待人和悦。当天,燕心由张陪着把行李取回来后,就由玛丽领她上楼,楼上因屋外大树掩遮之故,很有点阴森森的,尤其是那间书房。玛丽一面帮着燕心把被褥在沙发床上铺好 (一种两用的沙发,白日合起来当沙发用,晚上摊平是一张单人床),一面把工作的情形告诉她。
“她们只有母女两人,事情不多。”
“李兹先生呢?”燕心问。
玛丽探头向门外看看,说:“他们一年前离婚。李兹先生是好莱坞有名的导演。他们初结婚时感情很好,后来他有了酒瘾,常常深夜不归。去年李兹太太向法庭告他,就离了婚。”
“他呢?”
“你听我说,”她又探头看看:“离婚后他就到纽约去了,因为想念琳达,酒喝得更多。三月前他回来看她们,在这个书房里住了一星期。拜访期满时,李兹太太请他回纽约,他在半夜里竟自杀了。”
“在这个房间?”燕心问,一连打了三个寒噤。
“是的。”玛丽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走过去把窗户关好。窗外,漆黑一片,树叶在夜风里摇晃着,燕心情不自禁地把微颤的手紧握了起来。
“不要怕,”玛丽说,捻开了台灯:“我就睡在隔壁。”
“但你后天就要搬出去了。”
“不用担心,琳达会使你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哦,说起琳达,我不得不警告你一下,她是很难侍候的。我到现在都还摸不清她的脾气。”
燕心想起小琳达狡黠的注视及尖利的嘴。
“她妈妈现在天天忙于交际,差不多夜夜出去,只有你和琳达在一起。如果你得不到她的心,会很受罪的。”
“她的脾气坏到什么程度呢?”
“坏到有点刻薄。她的嘴很不留情,眼睛尖锐得像猫一样。如果你把什么事做错了,她会告你一状;如果你不依顺她,她会造谣生事。总之,你要小心。”
燕心颓丧地坐在床沿上,啼笑皆非。
“你也不用害怕,她毕竟是小孩。好了,李兹太太就要出去了,我该下去做饭给琳达吃。呵,对了,让我先带你到楼下各房间去走走,你可以有个大概的印象。”
她们并肩走下楼,楼梯是在走廊上,楼的左手就是那个酒吧,右手是李兹太太的洗浴室,再过去是琳达的玩具室,它的对面隔着走廊是琳达的小卧室,李兹太太的卧室在琳达的卧室及饭厅之间,各有一门通走廊饭厅及琳达的睡房。玩具室内琳琅满目,堆满了各色玩具。一排纱门朝着花园,微光下可以看见园中的秋千架及倒卧在草地上的一头小木马。
“多数时间你要陪她在园里玩,很累人的。”玛丽说。
“晚上呢?”
“你得讲故事,故事又不能重复,重复了她就骂你笨猪。”说着就领着燕心进厨房。这是一间长方形、白色的房间,和客厅遥遥相对。厨房后面是一间杂物室,堆着电气洗衣机,真空扫地机等物。
燕心看完后就在厨房看玛丽做饭。不久李兹太太穿着曳地的黑纱晚服戴着长袖白手套,晃着垂有黑宝石的耳环姗姗而来,后面跟着嘟起嘴的小琳达。
“玛丽,你招呼她们吃饭,我要走了,对不起。燕心,玛丽会告诉你如何使用电气洗碗机。来,琳达宝贝,给妈妈一个吻。听玛丽的话,对燕心要有礼貌,听见吗?不然下星期的野餐不带你。”
琳达仰起右边的颊给她妈妈,眼睛却的溜溜地瞄着燕心。
晚饭时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燕心,脸板着。燕心又恼又窘,不知说什么好。依她往日在家的脾气,早就嚷起来了。但她现在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装出不在乎的神情。
“琳达,请你把眼睛放在自己的盘子上,这样看人是不礼貌 的。”
“咦,亲爱的玛丽,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人,你一定在看我,是不是? 那你也没有礼貌。”
“我看你是我的责任,不要卖弄你的嘴。”玛丽板着脸说。
琳达做了一个鬼脸,气冲冲地挑起一大片肉就往嘴里送。
“这样吃是不消化的,”玛丽把她的手臂挡住。“让我替你切成小块。”
“你为什么不早切,妈妈总是帮我切肉的,你不是没有看 见。”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忙着招呼燕心,忘了这件事。”
“你为什么要招呼她呢?她不是来招呼我的吗?”
“琳达,低头吃饭!”玛丽说:“不然今晚不讲故事给你听。”
燕心看得出来琳达有点服玛丽,但她自己没有把握是否能控制这个刁利的小孩。琳达对她一直不友善,她又没有玛丽的气势,想着想着就觉得眼前那块羊肉无法入咽。饭后玛丽告诉她如何用洗碗机。她笨拙地把碗碟放入机内,小琳达在一旁看着。她把碗的位置放错了,小琳达无情地冷笑一声,这使燕心愤怒得几乎想掴她一耳光。幸好玛丽不久就把她带出厨房去了,燕心这才宁静一点,等她把碗洗好,琳达已睡了。燕心回到楼上不禁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燕心? 累了吗?”玛丽在隔壁问。
“不累,我觉得琳达很不喜欢我。”
“她除了她父母以外,谁都不喜欢。你不要理她好了,她只是一个小孩,犯不着生她的气。”
燕心无精打彩地和衣躺下。关了灯,窗外的寒月显得凄冷。树叶嗦嗦地响着,犹如一个寡妇诉不尽的怨语。她心里想:寡妇如李兹太太,夜夜外出,黑纱长裙飘拂着男士们的脚背,怕不会再有怨语了吧。可怜的还不是小琳达,父亲死了,母亲有等于无,怎么能怪她变得乖张呢?如果有人能好好照顾小琳达,她也许会变成一个听话正常的孩子,想到这里舒畅一点。不脱衣服,就蒙眼睡着了。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第三天,她从学校回来,李兹太太告诉她玛丽已经搬走了,她竟有点心慌意乱。这两天来,玛丽已经把家事教了她,但是无法使琳达对她友善一点。玛丽在时,她还不太担心,如今她走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样去和这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打交道才好。
“怎么,你舍不得玛丽?”李兹太太见她半晌不言语,就取笑她。
“是的,有一点。”她说,然后又加了一句: “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着就要上楼。
“哦,燕心,我今晚有约会,不在家吃饭。我已经把你和琳达吃的东西装好了,你休息一下就可以下来预备。”
“哦!”燕心说,茫然地:“怎么做?”
“随便你怎么做,把肉放在平锅里煎一下就是,只要煮熟了就好。我把琳达送到隔壁去玩了,她们六点钟送她回来。她找不到我一定会吵的,你就让她吵好了。她饿了就不吵了。”李兹太太吩咐完,就扬长而去。
琳达一回来果然就寻她妈妈,燕心说她出去了,她竟没有吵,这使燕心觉得很意外。
“玛丽回来了吗?”她接着问。
燕心倒没有防着这一层,她以为琳达知道玛丽走了的事。“咦,你不知道吗?她已经搬走了。”
琳达瞪着燕心,一脸不信的神气。然后连奔带跑的冲到楼上去,嘴里嚷着:“我不相信你,你说谎,她一定在休息。”
燕心也不理她,就转入厨房去了。过了好半晌却不见琳达下来,她只好上楼。琳达站在玛丽的房门口,咬着手指,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里,好像在等玛丽出来似的。
“她已经走了,她说她会来看你的。走吧,我们下去吃饭。”燕心说着就来牵琳达。
话未说完,琳达哇的一声哭起来,泪如断珠,一面任性地推开燕心:“走开,走开,我不要你,我要玛丽,你说谎,我要玛丽……”
燕心看她哭得伤心,长睫毛沾满了泪水,未免心有不忍,但是她任性的样子,又不免有气。
“我没有说谎,你明天可以问你妈妈。现在你肚子一定饿了,还是下去吃饭,我给你煎了一大块肉。”
“我不要,我不要和你一起吃,我要等玛丽。”
“好,那我就先去吃。你肚子饿得叫起来时再下来吃好了。”
燕心一人在厨房里,百无聊赖地吃完饭,正待洗碗,琳达一步一挨地进来了。
“我的饭呢?”
“在桌边。”
她用嘴唇碰了一下肉:“冷的,我不要吃。”
“我替你热一下,好不好?你先把牛奶喝完,乖乖的,”燕心柔声地说:“玛丽不在了,我会讲故事给你听。”
“你有很多故事吗?”她扬着头,一脸企盼的表情。
“很多,我有很多我们中国的故事,”燕心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的长发,说:“只要你不吵,我会讲给你听的。”
琳达吃完饭,看燕心洗碗,一声不出。燕心很想找话和她说,却想不出适当的话题。最后她说:“你很爱玛丽,是不是,琳达?”
“不,我最爱黛娜:她比玛丽先来,她讲了许多故事给我听,从来不像玛丽那样骂我,也从来不向我瞪眼的。”
“哦,”燕心说:“不过你也爱玛丽的,是不是?不然你刚刚怎么会哭呢?”
“我哭是因为我从此以后又没有朋友了。”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琳达,我们现在已是朋友了。”
“我不知道,”琳达迟迟地说:“你看上去很奇怪。你和玛丽、黛娜都不一样,你生得很可笑的样子。”
“每个人都生得不一样的,但我的心和她们一样的想做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琳达说:“你真的会讲故事吗?”
“当然。”
八点半时,燕心送她上床,她看过玛丽送她上床的步骤,所以就熟练地把睡衣替她换好,把她的长发刷亮,把她最爱的洋娃娃放在她枕边,然后就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琳达一言不发,满脸不高兴地看着她。
“什么事,琳达?”
“什么事,琳达!”她撇着嘴不屑地学着:“你怎么还不去拿牛乳来给我喝?”
“呵,对不起,我忘了。”
“呵,对不起,我忘了! 你是笨猪。”
“琳达,”燕心板着脸说:“好没有礼貌,我要告诉你妈妈。”
“妈妈最讨厌蠢笨的人。”她弓起鼻子,装出得意的姿势。
“好,我一个故事也不讲了。”说着就转身去拿牛乳,然后一声不响地递给她。琳达接过来后就垂着眼皮低声喝着。她的长睫毛深垂,小嘴嘬着的样子很是可爱。燕心看着不禁把气消了一些。
“燕清,”琳达轻声说:“你肯讲故事吗?”
她的眼皮还是垂着,声音又低又柔,和适才的刻薄像判若两人,燕心不觉软了心。
“只要你乖乖的,不出口骂人,我当然愿意讲。你说你还骂不骂人?”
琳达把头摇了摇。燕心接过空杯子,放在一边,坐下来讲故事。她在家时常爱讲故事给她妹妹听,讲得又动人又仔细。现在用英文讲,虽较吃力,却还是讲得有声有色,惹得琳达睁大了眼听得出神。两人都忘了时间,到十点左右,燕心才吃了一惊似地催着琳达睡觉。
“你明天还讲,好不好,燕清?”
“好,只要你听话。”燕心顺手替她盖严被,然后像忽然想起了似的说:“玛丽要不要吻你晚安的?”
“她吻我这里,”琳达指指前额。“妈妈吻我右颊,爸爸和黛娜吻我左颊。”
“我可以吻你吗?”
琳达不响,眼睛的溜溜地看着燕心,然后点点头,指指前额。燕心吻了她说:“我们是不是朋友了,琳达?”
琳达还是不响。半天,点点头。
燕心走出她的房间上楼时,身轻如燕,心里很愉快。
三
但她的愉快是短暂的。
琳达的喜怒是反复无常的。在以后的一个月里,燕心不知为她暗暗地哭过几次,但也曾被她娇美的小儿女态逗笑过无数次。当她们两人独处时,琳达通常是柔顺可爱,但是在李兹太太面前,她却会百般嘲弄燕心,令她难堪。她使燕心恨她入骨,巴不得能给她几个响亮的耳光; 她又使燕心爱她入骨,巴不得能亲亲她的脸颊。燕心有时在上课时会忽然想起琳达的一颦一笑,有时会在谈话中把话题转到琳达的身上。琳达给她的气恼和愉快,她没有一件是能忘记的。
有一天吃晚饭,李兹太太在家,琳达在吃到一半时说:
“你看,妈妈,燕清拿叉子的样子很奇怪。这样多难看!”
李兹太太喝令她不许说,她只是不理,“你看,她没有把食指放在刀背上。她只是抓着刀子切肉,好奇怪!”
燕心白了她一眼。
“你不敢不讲故事给我听的。”琳达看着她说: “妈妈每月给你钱,你如敢不讲,你就要饿死的。”
“琳达!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再说,我就把你关到黑屋子里去!”
“我不要,我不要她,”琳达丢下刀叉就撒起野来: “我要黛娜,我不要燕清! 她是笨猪,她连话都讲不清楚。”
李兹太太一气就真的把她关起来了。燕心默默地把残碟收起。洗完碗,一上楼,眼泪热辣辣地流满了一脸。她对自己发誓说要搬出去了,可是第二天下课回来,琳达一个人站在门边。
“妈妈出去了,燕清,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一面做饭,一面讲故事好不好?”
“我是笨猪,不会讲故事,对不起。”燕心没好气地回答她,说完就抽身上楼了。少顷,琳达也上楼来,咬着手指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燕心,像要哭的样子。燕心装着没看见,理她的书。
“燕清,我昨天是开玩笑的,妈妈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我都不生气,怎么你还在气呢? 我给你一颗巧克力糖好不好?”
“我不要。你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
“下午二点乔治叔叔就来接她的。”
“你怎么不到隔壁去玩?”
“我要等你回家。”
燕心半晌没说话,然后说:“你饿了吧? 我下去做饭。”说着就牵了她一起下楼。那天她特别乖,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了,还帮着燕心洗碗碟。她上床后燕心讲了三个故事给她听,她半倚在床架上,白枕黑发,温驯如猫。故事讲完,琳达说:“我可以叫你黛娜吗? 燕清,我有时喜欢你和黛娜一样多。”
“当然可以,晚安,小琳达!”燕心说,装出毫不动容的样子吻她的额角。
“哦,黛娜,你可以吻我的颊,”琳达把脸仰起来给她,燕心忍不住把手臂环抱着她的小身躯,低头吻她的左颊,一面轻声地说:“小琳达,你为什么不永远这样乖呢?你知道你在乖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吗?”
日子就在爱和恨中流去。燕心常常被琳达气得想一辞而去,却又总被她的一个小指头缠住。有时琳达会怒目瞪眼,向她喝呼着,叫她笨猪;有时她会自动地勾着燕心的脖子,称她为黛娜,要求她永远不要离开。
有一天晚上,李兹太太照例不在家。燕心送琳达上床后就独自坐在客厅里看书,刚看了不久,张来了电话约她出去玩。她说主人不在家,他建议他来看她。燕心正好被轻愁所困,就一口答应了。
他是一个笑语如珠、诙谐有趣的人物。来了以后就为燕心解了不少闷。他们谈笑正浓时,燕心就听到门外走道上有脚步声,不久她就听见李兹太太及一位男人的笑话声。她不曾料到女主人的早归,慌乱中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事先没有征求过主人的同意,是不该约朋友来伴她的。
“怎么办呢? 李兹太太回来了。”燕心结结巴巴地说。
“真的?”张从椅上跃起,他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僵局,他不愿燕心受窘:“这儿有没有后门?”
“有,你从饭厅穿到李兹太太的卧室,再穿到琳达的房间,不要惊醒她,再转入她的玩具室,那儿有一个门通花园,你可以从花园的小门出去。快,李兹太太已在大门了。”
张慌慌张张的跑入客厅,不小心踢了玻璃柜的脚,不但震得橱内银器琅琅有声,而且还把自己那只无带的皮鞋踢脱了。他也顾不到拾起,就窜入李兹太太的卧室。当李兹太太和她的男伴开门进来时,正好看见燕心手提男鞋一只,怔怔地站在饭厅口。
“什么事,燕心,这是什么?”李兹太太醉眼惺忪地指着鞋说。
“哦,哦,”燕心说。
“哈哈!”乔治在一旁大笑起来,一面摇晃着向她走来:“你真好玩,拿一只男鞋说哦哦,哈哈!”
“乔治,” 李兹太太把他拉过一旁。“到底是怎么回事,“燕 心?”
“哦,这是张的鞋,他前几天托我到香港帮他定一双鞋,我正在画他的鞋样呢!”
“你真好,张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乔治笑嘻嘻地说:“你也帮我定一双好不好?”乔治是李兹太太的丈夫候选人中最年轻而随便的一个。他对燕心的轻俏而不轻佻,持重而不迟滞的风度很欣赏,每次见到她时总要和她说几句话。
“乔治,不要瞎扯,她很害羞的。燕心,你上楼念书去吧,楼下我会照顾的,晚安。”
“晚安,你们两位。”燕心说着就上楼了。第二天她把那只鞋放在一个纸口袋里,在学校里找到了张交给了他。两人站在草地上笑了半天。张指手画脚地告诉她溜后门的经过,燕心也含笑地告诉他关于鞋的故事。两人又笑了一阵,引得四周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看——一男一女对着一只鞋子纵声大笑的傻态。
傍晚燕心回家,李兹太太已出去。燕心服侍琳达吃饭等事,晚上照例讲故事给她听。讲完后她正待吻她晚安,不想琳达眯着眼说:“你把头伸过来,燕清,我要报告你一个秘密!”
“什么?”
“昨晚你的朋友到我房里来了。”
“什么?”燕心差一点没从矮凳上掉下地来: “他怎会在你房 里?”
“我看见的。他又到我的玩具室里去了。”
“真的,他去做什么?”燕心问,佯作不知。
“他大概想偷我的玩具,不过我今天查了一下,洋娃娃一个都不缺。”
燕心把手在空气里摔了一下,像要摔去那个已到嘴边的微笑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会报告妈妈的,因为他是你的朋友。燕清,哦,黛娜,我不告诉妈妈你会多喜欢我一点吗?”
“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好,睡觉了,乖琳达。”说着吻了一下她的左颊,就踅足出来。到了楼上,蒙着枕头一人笑了一阵。
自那日以后,燕心每有什么事不依她时,她就会嘟着咀,闪着狡黠的眼睛向燕心说:“你再不依我,我要报告妈妈关于你朋友的事。”燕心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向她屈服。所可慰者是这种要挟的机会不多,因为琳达对燕心的感情及依赖,已渐次增加了。
一个星期六下午,李兹太太到理发店去了,燕心就陪着琳达在花园玩。这时已近深秋,下午的阳光尚很温熙。燕心躺在草地上,眼睛半闭,懒散地看着琳达玩秋千,忽然门铃响了。
“大概是你妈妈回来了。”燕心说,站起来要去开门。
“不会的,妈妈有钥匙,不会按门铃的。大概是爸爸。”
“你爸爸?”
”是的,妈妈说他出外旅行了,我想一定是他回来了,我去开门。”
燕心轻叹一声,跟着她到大门。门开处,只见乔治一个人站在门边,笑嘻嘻地。
“咦,乔治叔叔你来做什么,我还以为是爸爸。”琳达不高兴地说。
“你爸爸?”乔治蹲下身去想吻她:“我也许会做你爸爸的,哈 哈!”
“不要吻我,你不是我爸爸。”琳达发怒似地挣开身子。
“好,好,等我做了你爸爸,不怕你不要我吻。你妈妈呢?”
“妈妈去洗头发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可以来吗? 我不可以来看燕心吗?”他笑笑,飘了燕心一眼。
琳达敌意地看看他又看看燕心,嘴唇紧紧抿着。
“李兹太太不在,请你到客厅坐,乔治先生。”燕心礼貌地让他进客厅,然后对琳达说:“来,我们还是到后园去玩。”
不想乔治也跟了她们来。为了博取琳达的欢心,他自动为她推秋千,把她送得又高又远。琳达乐得又笑又叫,又要他用力推。乔治就顺势坐在草地上和燕心搭着话。燕心碍于礼貌,不好贸然离去,只好应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轻轻地抒着地上的小草。
“我今天真是来看你的。”乔治终于说,两手把着膝盖。
燕心想说一句“不敢当”,但急忙中找不出适当的英文来表达此意,只好说:“谢谢你的好意。”
“不是我的好意,我来看你是有目的的。”
“嗯?”
“我想约你下星期出去玩。”
燕心一窘就别转脸,却见琳达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身后。乔治说话时忘了推秋千,小琳达的眼睛狠命地瞪着燕心。
“不要把头转过去,我在等你的回音。”乔治不经意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燕心一急脸就红了,勉强转过头去笑笑说:“谢谢你,我下星期都有事。”
“那么再下一个星期六?”
“不行,我都有事,对不起。”燕心平素怕给人碰钉子,说时声音很轻,脸上含着笑,抱愧似的。
“我不信。”
“真的,” 她看了琳达一眼。“我不愿多说了,琳达就在后面。”说着就站起来拉着琳达进房替她洗手。乔治也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那晚李兹太太要参加一个化装舞会,故由理发室回来后,小憩一下就盛装出去了。燕心有一肚子心事,饭也无心吃。晚上琳达要她讲故事时,她推说她头痛,不想讲。琳达不依,燕心是心事重重,怎么也讲不出来。琳达先要挟她,后又哀求她,燕心坐在一边总是不理她。后来她竟哭起来,把自己哭睡着了。燕心回到楼上,很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她绝早下楼,刚走到走廊,就听见琳达和李兹太太的说话声。燕心也不以为奇,因为琳达每早醒得很早,醒后总要到她妈妈处纠缠一阵,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看图画书。但这一天琳达的话使燕心身不由主地站定下来听着。
“妈妈,你爱不爱乔治叔叔?”
“当然,甜心。”李兹太太的声音犹是半醒半睡。
“他爱不爱你,妈妈?”
“当然,甜心。他也爱你的,小琳达。”
“我不爱他。”
“为什么,心肝?”
“我想他不爱你,妈妈。”
“我的宝贝,怎么可能呢?”
“因为他爱燕清。”
“什么?”李兹太太的声音猛地里变得清晰可闻: “你又要说胡话了。”
“真的,妈妈。他昨天来看燕清,并且和她说了很多话。”
“说了什么,你听见了吗? 快告诉妈妈,乖孩子!”
燕心在房外把两手绞着。在清晨的静穆里,她的心狂跳着,卜卜可闻。
“听见的,不过妈妈,你以后如果常带我出去玩,我才告诉 你。”
“当然、心肝。快说给妈妈听。”
“他要燕清和他一起出去玩。”
“真的,这个小子!”李兹太太咬着牙说: “那么燕心怎么说 呢?”
燕心用两手扪着胸,似乎想压平心中狂涌的血流。
“她只是笑,妈妈。她笑起来很好看的。”
“她没有说话吗?”
“她说了,但我没听见。她总是笑,好像很愿意跟他出去玩的样子。”
燕心两腿一软,就坐在楼梯上,扑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泪。她是失败了,将近两个月,始终不曾赢得这个小女孩寂寞而古怪的心。她对这个没有人照拂的小生命产生了一种长姊的爱,如今才知道她的爱未曾被珍惜而被糟塌了。
她站起来,悄悄地到厨房,喝了一杯牛乳,就拭泪出门了。
傍晚由学校回来,只见李兹太太一人坐在客厅里。
“哈罗,李兹太太,琳达呢?”
“我送她上隔壁玩去了,你有没有空,燕心?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当然。”燕心说,暗喜她可以有机会为自己洗清。
“你先坐下,今天的功课忙不忙?”
“还好,总是差不多那样。”
“你在这里已经有两个月了,是不是,燕心? 我很喜欢你,你爱清洁又安静,对琳达又体贴,她是很古怪的小东西,她是不是常惹你生气?”
“唔,没什么,最近好多了,但有时……”
“我知道,这就是我今天和你谈话的目的。我总觉得她太难对付,所以想把她送到她外祖母家去。她老人家很疼她,又知道该怎么治她,这样对小琳达很好。在这里要被我惯坏了,又老是惹你生气。”
“那很好,我觉得……”
“如果我把她送走,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想……”
“那好极了,”燕心不耐烦地截住她:“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也不用忙,等过了这星期再搬出去也不晚。”
“不,我明天就可以搬出去。我有一个同学正想找一个人和她同住。”
“那再好也没有了,不然我就会不安心。你既有地方住,我也可以放心了。”
燕心想说“天下之大难道会……”但转念一想,说了反显自己气短,便咽住了,告辞上楼。
吃饭后,李兹太太带着琳达在客厅看电视,燕心洗完碗——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为他人洗碗! 就上楼收拾行李。快到八点半时琳达嚷着要燕心送她上床,李兹太太坚持要自己送她上床。琳达不肯,就哭起来了。
“我要燕清,我要黛娜!”
“黛娜?”
“她讲好听的故事,我叫她黛娜,我要她陪我上床。”
“她在忙,她明天要搬出去了,乖孩子,让妈妈送你上床。”
接着是一阵静寂,然后就听见琳达气急败坏地跑上楼来。燕心在一片紊乱的行囊中抬头看她,见她泪痕满面,一副惊骇伤心的神情,不觉心里难受,就急步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妈妈骗我的是不是?燕清,你不搬出去是不是?你说你不会搬走的,你说!”
燕心把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想不出什么话说。她毕竟没有失败。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你生气不要我了?”琳达急声地问:“我向你道歉,我要做一个好孩子。燕清,我答应你,你不走好不好?
“琳达,你没做错事,只是我功课太忙,要搬到宿舍住。你妈妈会陪你玩的,你要听妈妈的话。”
“妈妈一个人出去玩,不理我,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你陪我,你会陪我的是不是?”说着又哭起来了。
“妈妈会找一个很好的女孩陪你的,她会讲很多故事,不要害怕,小琳达。”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我恨新朋友,我要你。我看见新来的朋友很讨厌很害怕,妈妈为什么要常常换人呢?燕清,我只要你。你不是说很爱我,是我的好朋友吗?”
“我当然很爱你,我以后可以来看你。”
“我不要你走,你骗我的,你走了就不来看我了。玛丽和黛娜也没有来看过我一次,连爸爸走了都不来看我了。我不要你走,燕清,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害怕。”说着竟哭得更令人伤心了。
燕心把她拥在怀里,也难过得流下泪来,却又找不出话来抚慰她。
“燕心,你就送她上床吧,都过了九点了,告诉她你不走就是。”李兹太太在楼梯口向她挤挤眼说。
“琳达,我送你上床,我不走了,你也不要哭了,乖乖的。”
“真的?”琳达抬着泪眼看她:“你不骗我?”
“真的,我不走了。来吧,我送你上床。”
这晚,这最后的一晚,她讲了一个故事: 说谎的孩子骗人说狼来了,终于被狼吃掉了。琳达睁着黑眼睛出神地听着,听到最后,琳达的身子微微地在抖动。
“你冷吗?”
“不,我怕,燕清。”说着就伸着两臂环着燕心的脖子,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不要像那个人一样,我不要说谎了,我要做一个乖孩子。”
“好,琳达,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不会说谎的。好了,该睡了,晚安琳达。”说着就吻她的左颊。
“你很爱我的,是不是,燕清?我现在很喜欢你了。”
“我很爱你的,睡吧,晚安。”
“晚安黛娜,明天见。”
燕心关了灯,在暗处拭干汹涌的眼泪,向李兹太太道了晚安,打了一个电话给张,就上楼理好东西,放在一边。然后凄然躺下,数着窗外的树影。第二天清晨,朝露犹在,张就驱车来接了。她把东西杂物放入车内,再回到琳达的床边,为了不使自己的泪滴在她熟睡无罪的小脸上,她只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就怆然出来了。窗帏深垂,草地依旧,然而,别了! 张问她是不是再要去看看华特尔先生,她都没有听见。
(选自聂华苓主编的《台湾中短篇小说选》,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赏析】
有人说美籍华人女作家於梨华的小说创作面临着一个题材的危机。的确,她的许多小说,譬如长篇《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短篇《移情》和《雪地上的星星》等一批有名的作品都是以留学生的生活为创作题材的。要突破这个题材域并非一件易事,这意味着作家要走出自己已经熟悉的圈子,去重新投入一个新的生活天地。然而,我们从另一面也可以看到,正因为於梨华把兴趣和热情都放在了留学生文学这个领地,所以她笔下的故事、人物、场景和情感就显得分外生动感人,她笔下的留学生生活便格外自如、真切、传神。这恰恰又是她的优点。因此有评论家称於梨华为一个阶段上留学生文学的代表。
收在这里的短篇《小琳达》是一篇出色的留学生文学作品,它既有於梨华其它类似作品的共性,更有它自己异常突出的个性: 它将留学生文学的视界由华人圈子引伸出去,不像别的作品那样把异邦的文化和生活环境仅仅作为华人留学生的生活背景,而是让血脉里流着华人血液,脑子里装着华夏文化,而同时又对西方文明充满憧憬的燕心(留学生)与头发自然蜷曲、眼瞳棕黑色的美国儿童琳达以及母亲李兹太太同时作为作品的主人公。这样一来,一个既真实可信又必然充满戏剧性的场景便设置好了,在这个富有立体感的戏剧场景中可以导演出多少有声有色的活剧啊?
燕心是带着眼泪逐步逼近这个美国家庭的腹地的。她乍到美国的时候,最为紧迫的问题便是钱。当她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一份家庭保姆的工作时,她还很庆幸。她带着陌生而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幻想着美国的文明与美国的家庭,企图为自己找到一条通向成功的道路。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布佛利山区有着一种华贵的气氛,“房子不但整洁,而且建筑精巧。每座房子前面是绿茵一片,修剪得一丝不乱,晚樱花娇弱地垂着头。”特别是李兹太太的家,更是雅致、豪华得可以。但是在高贵和表面宁静的背后,却生活着两个燕心所完全陌生的人物。她们是纯然的美国人,她们的待人接物与处世方式同燕心的单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分析一下三个人物关系的演进是极有趣的。
李兹太太雇用燕心这一行为,构成了颇为复杂的一幅人际关系图:首先,李兹太太想藉以获得生活上情感上的更大自由,而燕心则想以此得到金钱上的报酬,这也是一种自由。而把她们两人联结起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物:琳达。小琳达是个必不可缺的人物,她像一条纽带把自己的两端交给了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于是也就形成了她与这两个女人之间不同的关系。小琳达是整个故事的主角,以此为中心,组成了层次分明的三组人物关系式:
1. 小琳达与燕心的关系;
2. 燕心与李兹太太的关系;
3. 李兹太太与小琳达的关系。
其中李兹太太与小琳达的关系是比较简单的母女关系,这是一种血缘联系。但是李兹太太又是个现代气十足的妇女,她不愿意为了孩子而浪费自己的年华(她毕竟才三十多岁!),她除了满足女儿物质的需求以外,很少会去思索女儿性格形成的原因和女儿精神上所企盼的慰藉。可是作为一个美国社会的现代妇女,李兹太太显然也有自己的隐痛,“微带倦怠的脸,黑瞳子的眼虽已失去了少女的绚烂的光芒,却含有一种若有若失的轻怨。”小说中,这对母女的关系没有什么起伏变化,是比较典型的西方式的家庭关系。
但燕心与李兹太太的关系就不同了。一个是留学生,是被雇用的;一个是当地的有钱人,是雇主。更重要的差异在于:一个是东方人,一个是西方人,彼此有着明显的文化裂沟。只是这种不同的身份和文化差异在双方各自寻求“自由”的过程中被忽略不计了,她们两人可以各干各的,虽在同一个屋顶底下,却互不干扰。不幸的是,这里除了“不同”以外还有一个致命的“相同”点,那就是:她俩都是年轻的女人。在小琳达一番带着夸张和恶作剧的描述以后,这种不幸便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尽管它被掩饰在貌似彬彬有理的言辞之后。李兹太太不想失去得到的爱情,这是女人的妒嫉,也是现代西方人的悲哀。
小说中写得最有声有色的,是小琳达与燕心的关系。燕心主要是从琳达身上逐渐认识美国家庭的。小说一开始便点出了存在于小琳达身上的矛盾: 她短裙下圆而肥的小腿和她有小涡的手都证明她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可是她姣嫩的面容没有晴朗的笑意,她俏皮的小嘴没有孩童的痴憨,她整个的形态给人一种“不健康”的印象。随着接触的增多,这种“不健康”的感觉对燕心来说是愈加剧烈了。小琳达狡黠、刻薄,说话很不留情,如果不依顺她,她还会造谣生事,有时甚至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不过,倘若仅仅用这些话去概括琳达,那还算不上是精确的。她的这种行为并非老谋深算之举,有时候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这言语会带来的后果。她在乖张任性以后,也会有“伤心的泪水”,也会有“一脸企盼的表情”,有时还会自动勾着燕心的脖子,请求燕心永远不要离开。造成琳达这古怪性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李兹太太似乎不屑于去想,可燕心却在逐渐加深接触之中理悟了:小琳达的父亲死了,母亲有等于无,这怎么会不严重影响到孩子的情绪与性格呢?西方文明所传染给小琳达的东西自然不会等同于自己弟妹在传统文化中所受到的影响,所以他们是完全不相同的。
小说刻划琳达的性格有时候是正面描绘、淋漓尽致;有时候是侧面衬托、含蓄暗示。譬如琳达对玛丽的依恋,说明了琳达自有她的真情在,可惜的是玛丽又要走了。再譬如,小说写道:家中无人的时候,琳达常被寄放在邻居家。我们并不知晓琳达在那儿的情况,但我们可以想象出琳达的孤寂与可能受到的种种刺激,小小的琳达有她自己的痛苦与辛酸。
为了维系住最后的一点母爱,琳达撒了一个谎,企图把妈妈从乔治先生的手中夺回来。她并没有想到这会给燕心造成多么大的损害。孩子毕竟是孩子,李兹太太与燕心的关系却因此而迅速破裂了。如果说,燕心的离去是孩子造下的孽,那么还不如说,燕心的离去恰恰是她对琳达和李兹太太的认识或者说对美国家庭、美国社会的认识有了升华。
燕心的离去是必然的。但她又将在另一处寻求对这种文明的认同,这是燕心的处境,也是绝大多数华人留学生的处境。《小琳达》这篇小说编织了一个不同文化、不同个性所交错起来的网络,由此展示了生活于其中的华人留学生的心态。我们不知道燕心就读于哪所学校哪个专业,但我们能明显感受到她那颗隐隐作痛而又依旧不甘失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