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渴死,恨不能咬近旁的树皮吮。好林子,一架山森森的引眼。不想再走,情愿将自己栽在这里,也绿绿的活个痛快。
林子不是野生,齐齐的极有章法。山也只是普通的山,却因为树而雍容非常。
正想躺下去,忽然就有咳嗽声。如折干枝而又有韧皮,响响的不断。回身望去,林深处闪出一个老者,眼睛却亮,远远的就有光过来。老者走近了,如空树般笑,嘴里只有一颗牙装饰着,问:“后生子,赶脚么?”我点一点头,忽然问:“有水么?”老者定定地看着,似在打消他自己提出的疑问,说:“山有好树,就有好水。”站起来,随他沿齐齐的树走。
并不上坡,走不久,有泥屋一幢,自然有鸡的咕咕声。早就防着有狗,走近了,果然有。半人高的畜牲,黄黄的窜出来,狺狺地屁股调来调去,眼睛却紧盯着。老者不知从什么部位发一声响,那狗就蹲伏下了,尾巴不停地摇,肚皮一缩一缩地喘。
泥屋像是刚打下的粮食,黄鲜鲜的耀眼。横竖小格的一扇窗,正中一小块玻璃。窗纸还没有酥,这高原上暴雨时节未到,窗纸自然紧紧的像鼓面。
老者推开门,哑哑地朝里说: “有客喝水哩!”一面就跨进去。
灶间极干净,不多的罐罐在暗处都映出方形的门亮。灶台没有一点污水的痕迹,锅盖洗得发白,略略高出灶台一点。一只炊帚如新的一般吊在灶边的墙上。
里屋有轻轻的响动,帘抢在老者前掀开,现出一位婆婆。这婆婆老而不暗,极是清爽,那眼如一碗温水,消一身乏渴。极恭敬地问了好,被让到炕上坐。
婆婆也不多说,转身去沿墙一条小柜上提过一吊黑釉陶壶,又在炕桌上摆一个小陶碗,斜斜地斟满了,偏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催着喝。
心下暗暗赞叹,不觉问他们是不是守山林的。
老者蹲在地下,嗬嗬笑着,举手比了一个八字。不觉问:“八年就长成这样好林子?”婆婆宽宽一笑,说:“他有八十了。” 老者脸上闪出些光,说:“这一辈子,就是给人守林呢。”
于是透窗望去,想再看那些树。不料目光再也不能远,只定在窗上。
好剪刀。
原来窗纸上,反面贴了许多剪纸窗花,公鸡、母鸡、小兔、大狗、偷油的鼠、骑驴的媳妇子,又有一个吃烟的老汉,还有一个织布的女子。都剪得大气,粗如屋檩,细若游丝。那鸡那狗那兔那鼠,若憨若巧若痴若刁,闹闹嚷嚷,上上下下,一时竟看呆了。
婆婆见不喝水,就说:“有甚好看? 这东西家家都有呢。”我点点头说:“有是都有,可这些铰得好,铰得奇,不一样哩!”老者站起来,走出去,磕一磕烟锅,又进来说:“好的都在柜里头哩。”当然执意要看。
婆婆竟有些腼腆,笑着从柜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各色的纸都有。看那包的纸,是一张极早的《陕西日报》,黄了,只是不坏。婆婆将各色纸铺开。一时我竟喜得哑住。只见各种人物极古极拙,怕是只有秦腔才吼得动,又有房屋竹树,都奇诡异常,满纸塞而不滞,通而不泄。
婆婆说:“这是四旧哩! 你是客,喜欢这些,又看了走路,不怕的。”
忽然看到一张,再明白不过,却被婆婆拿过去,放回柜里。老者嗬嗬笑了,说:“你是讨了媳妇的了? 这一张,是老辈子结婚时,剪给新人的。庄稼人话粗,可后生子不一定会干那事哩。哪个耐烦去说? 自己看看就明白,养出儿女,不怕绝后哩!”婆婆也笑,我也笑,又去看别的。
忍不住,问:“婆婆可能为我铰一个?” 婆婆说: “呀! 老了呢!”急忙说:“不怕的。会的不难,难的不会。”老者说:“这个同志喜欢,你就铰,怕甚?”婆婆就在炕里摸出一柄剪刀,奇大无比,心下疑惑,只不言语,看她铰。
婆婆一脸欣喜,忽然消失掉,皱纹拙起来。并不马上铰,对着纸沉思半晌,才将剪移上纸边。之后竟再也看不出婆婆如何铰,只觉游剪如龙,落纸纷披。看看老者,眼温温地虚着,忽然睁开,盯着一块落在地上的纸,探身舒手,枯指聚起来,纸便被捏到炕上,仍眼虚着蹲回去。
再看婆婆时,正将大剪放在盘着的腿上,扭身向亮处举手照一照,动一动嘴,并不说出什么。我待要看,婆婆已经递过来。
这是一只牛,肚上一朵大梅,如风火般转。牛额上也散星月般空白。眼睛一只巨睁着,令支开的四蹄如怒如奋,另一只则似偷窥,支开的四蹄反而是闪避不及的慌张。正仔细沉吟着,就听见老者说:“牝牛哩。” 婆婆说:“就是个牛哩。” 我说:“铰的实在好。”老者说:“喝水,喝水。” 婆婆说:“铰了是为自家欣喜。”
喝一口水,仔细将纸牛夹好,放进袋里,说:“不敢多要,这张是一定自己收好。” 老者和婆婆一齐看我,说:“也值得收藏?”却是笑笑的。我说:“若婆婆有闲空,我倒还想要个人物的。”便用眼睛询问着。
口不再干,只懒懒的乏,便靠了墙斜倚着。看婆婆铰,听老者蹲着咳,还听狗狺狺的。鸡大约是养出了蛋,紧着叫,便斜过眼,将感激寄托出去,在那林上。
(《遍地风流》之一,原载《钟山》1986年第3期)
【赏析】
作为寻根文学运动主要倡导者之一的阿城非常倾心于中国古老的庄禅智慧,同时也深深地注目于那没有被意识形态污染的保留着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的民间古老的生活意趣。将庄禅智慧与古老民风相融合是保持阿城小说特色和魅力的所在。《遍地风流》是阿城一系列笔记体小说的总题。笔记体小说是中国一种古老的文体,它在结构上显得散漫,不事雕琢,既有容纳各种事物的机制,又有相当灵活的转换和移位的能力。这种文体相当切合于庄禅智慧那种既能在各种事物中提炼出真趣,又不为一种事物所拘泥,既能通于物,又不囿于物的思维方式。
而这一篇《茂林》在叙述中更大胆和更独特之处是把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几乎完全省略了。这不单纯是一个创造“无我之境”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无我之境”,叙述完全可以以第三人称进行。问题在于“我”的省略,而不是“无我”。换言之,“我”在文本中仍有一个位置,而且差不多都是主格位置,但这个主格位置是缺席和空位的。作者没有让第三人称去填补这个位置,而是存心让这个位置空缺出来,使涉及“我”的句子残缺地只有谓语动词和宾格。
这种叙述策略无疑是捕捉和俘虏读者的计谋。如果说第三人称叙述是直截了当地向读者摊牌,第一人称叙述往往以“我”来干扰读者视线,或者以“我”来掩盖客体;那么,第一人称空缺的叙述既能避免过分直接的摊牌,而获得“曲径通幽”一般的景观,又避免读者将视线落于“我”身上。残缺的句式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位置,使读者处于主格位置中,填补这个空缺,然后去欣赏处于宾格的景观。也就是说,主格“我”的空位句式有双重功能,它既为读者提供景观,又为读者提供视角,就像一座电影院,既提供银幕上的幻像,又为观众安排好座位,你必须首先取得指定座位的入场券,然后才能观看。而一旦你进入电影院,填补了空位,看什么,如何看的权力已托付给了作者。这样,作者以空位的计谋召唤读者,并占有了读者。
与此相关的是“看”成为文本句式的真正谓语动词,“渴”只是用以完成作品表层故事的可替换的动词,故事在这里并不重要,只是转换看的宾格的依据。从茂林,到老者,由狗,到泥屋,故事在“渴”的动力下行进着,真正引导出的是景色的转换。绿绿的齐齐的树林,黄鲜鲜的泥屋,眼睛亮得出奇的老者,驯服的狗。最终“看呆”在婆婆的剪纸艺术上。前几种景色在转换中组成了一个安静、幽雅、古朴的背景,并从中托出了民间新鲜活泼的艺术创造力。作者尽一切努力调动各种比喻来形容这种艺术创造力所达到的境界。剪出的狗“闹闹嚷嚷”,剪出的人物“怕是只有秦腔才吼得动”,剪出的牛“四蹄如怒如奋”。如果说背景是灵气往来,那么景观的中心则精力弥满; 如果说背景平易散漫,那么景观的中心则奇特如魔。这种反差带来的艺术效果也就是作者所要影响读者的观点:在异乡异地的民间有“风流”,在与自然成为一体的生活方式中有着人们所惊讶和羡慕的蓬勃创造力。
笔记文体的散漫结构使阿城将平淡质朴和莫测高深两种情致结合起来,独特的叙述策略将平淡中的莫测高深变成曲径尽头的幽处,寒山中的枫林。阿城作为一个崇尚自然的文化人又一次从自然中看到文化,也使读者不得不随同阿城赞美和感谢自然中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