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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兹·日格蒙德《饱餐一顿》小说原文及赏析

发布时间:2022-12-28 17:5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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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兹·日格蒙德 (冯植生 译)

在侏罗纪时期,匈牙利的阿尔弗勒德大平原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可是在今天这个饥馑的年代,它又象一片海洋了。

在寥廓的天幕下,伸展着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那里没有山丘,也没有土岗,如果大海果真因为寒冷变得僵硬,麻木不仁,那么这平原就象海面一样平静。麦苗长得整整齐齐,仿佛上帝的园艺师们商定了尺度,让每一株嫩绿的麦秆儿都长得一般高,免得它们破坏这面镜子般的平原景致。

大玻璃罩似的天空笼罩住大地,嬉戏的天使们正往玻璃罩上抛撒着各色奇异的云彩,有蔚蓝色的,也有雪白的。

乍一看,伯爵的庄园恰似位于世界的中心,因为如果从这里举目远眺,映入眼帘的只是茫茫的苍天和热气滚滚的麦浪。

年轻的伯爵也以为自己就处在整个宇宙的中心,因为每当他骑着他那匹阿拉伯骏马,所到之处,雇工们无不向他致敬,仿佛来了一位年轻的上帝。

现在,年轻的伯爵来到一处足有三百霍尔特①的甜菜地。这里种的全是糖萝卜,长势喜人。这些小植物一株挨着一株整齐地站立着,仿佛是纤弱的女学生,在女体操教师的指挥下排成队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它们都那么挺拔。

年轻伯爵骑在马背上可以眺望远方,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棵树木,他端坐在马鞍上,仿佛处在这一微小植物世界的上空。伯爵往四处张望,他在寻找一队雇工; 昨天、前天,这个星期的每一天,他都来看过他们。此刻,正是星期五的中午。

雇工们分成七十人一队。七十个男人手里都拿着锄头,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在铲锄萝卜地里的杂草,还在每一株萝卜的四周培上土,做成一个个小漏斗形的土堆。

伯爵终于认出了他要找的那一队雇工,便策马朝他们走去。

伯爵来到他们跟前时,恰好是中午十二点。

工头做了一个手势,雇工们便都直起腰板,放下手里的锄头。这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们都走出队列朝地头走去;在那里,妇女和孩子们正在等他们来吃午饭。

他们是用瓦罐盛着午饭从村子里来的;就在教堂钟楼的钟敲响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地边。

年轻伯爵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奔跑过来的小伙子,便径直朝工头走去,问道:

“这块巴掌大的地里的活,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干完?”

伯爵今年三十岁,体魄健壮,是个运动员型的年轻人。工头是个六十五岁的老头,脸色阴沉。伯爵显得轻快愉快,老工头却歪着脖子,满脸愁容。

他恭顺地回伯爵的话:

“尊敬的伯爵老爷,求您别生气。很久没有下雨,地太硬,长满了杂草,锄地的活快不了。就是我们整宵干,也得到星期六天黑了才能干完。”

对伯爵来说,什么时候干完倒是无所谓的。他之所以要询问锄草的活什么时候完,纯粹是为到这儿来找个借口而已。

伯爵于是点点头,说:

“那你们就连夜干吧。”

工头摇摇脑袋,回答说:

“尊敬的伯爵老爷,随便出多少钱也没有人愿意连夜干的。”

伯爵笑了笑。他朝四周看了看,终于看到他为之而来的人儿,那是一个高挑身材,长得很美的年轻女子,她正把盛午饭的瓦罐递给丈夫。

那个女子也瞥了年轻伯爵一眼,脸上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点卖弄风骚地歪了歪身躯,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模样。

然后,她把脸转向已经坐在地上的自己的丈夫,对他说:

“吃饭吧。”

“你带什么吃的来啦?”那个男人问。

“我能带什么吃的来呢?还不是同昨天一样,做了点汤呗。”

其实做丈夫的非常清楚,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家里的小储藏室是空的。他愁眉苦脸,接过瓦罐,放在两膝中间。

他揭开盛饭的瓦罐盖子,往里面瞧。

罐子里除了棕褐色的汤外,别无他物。汤面上飘着几点冰冷的油花,他把勺子浸在汤里,油花便沾在勺子上了。

他一声不吭。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村子里正在闹粮荒。好不容易才熬过一个冬天。去年春上闹旱灾,收成很坏,不但没能存点粮过冬,还欠了许多债。现在虽然有活干了,可是工钱非常低,干一天才挣一个庞柯①。这里的人们靠这么一丁点收入竟能活下来,生活在远处比较幸福国度里的工人们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象饿狗般挨着饿,可是还要从这少得可怜的收入中挤出点钱来还债。他不能因为妻子没有给他带来好点的饭菜而责怪她,他知道,妻子对这种生活不埋怨,就是她的美德了……小麦的价格很低,地主老爷是不会多付工钱的。

他叹了口气,用勺子舀了一小口汤。他发现汤里竟有一两个扣子般大小的团子,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喜悦。那是妻子用面粉做的,犹如远古时代的软体动物,飘游在深褐色的汤里。

这个男人姓奇斯,名叫亚诺什。他的姓名最简单,可是他也是最穷的。贫穷总是紧紧跟随在他后面,就象黄昏时的阴影,隐没在东方的黯淡处。

他只好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一年到头都是这种汤。上午是汤,晚上回到家里还是汤。

“要是数数我这一辈子喝过多少汤,”他说,“要是把我喝过的汤全倒进一个桶里……嘿,恐怕连埃格尔①的大主教的酒窖里也找不到那么大的木桶哩。”

妻子没有答腔。她心不在焉地朝伯爵站的地方瞟了一眼,他正在那里跟男人们说话。

这时,雇工们都散开坐在地上吃饭。有人坐在这儿,有人坐在那儿,大伙都躲躲闪闪,尽量不让别人看见自家女人给自己带来的瓦罐。他们的饭食太差,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大伙儿都把脑袋埋在罐子上,一个模样的吃相。

“你捎点水来了吗?”奇斯·亚诺什问。

“没有。”

“为什么不捎点水来?”

“你早晨已经带水来了呀。”

“是带了一升水来的,可现在已经喝光啦。”

“干吗把水全喝啦?”

“干吗全喝啦?难道我连水也得省着喝吗?”

妻子沉思片刻,说:

“那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吧。”

“快去快回。”

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瓶子。口袋里只有一小块面包,别的什么都没有。她索性把那一小块面包拿出来,递给男人。

“把这也吃了吧。”

“我吃……要是我吃了,不就没有了吗。”

“你总不能为省这一小块面包活活饿死呀。”

“我不能为省这一小块面包活活饿死?你们女人就爱讲这种话,这是因为你没有当过兵。我当兵的时候,谁要是吃掉最后的一个罐头,就会被捆起来。碰上战事吃紧的时候,还会被枪毙哩,所以我不能吃掉最后的一片面包,再说在伯爵的这块土地上有可能闹大饥荒……”

妻子不吭声了。她拿起瓶子朝水井走去。

丈夫没有瞧她,连头也不抬,接着用勺子慢慢地喝汤。

水井离这里很远。紧挨着糖萝卜地的是一片广袤的牧场,足有上万霍尔特。牧场边上有一口饮牲口的水井。原先这块糖萝卜地也是牧场,后来才开出来种作物的。于是,牧场的边上还留下那口井。

那女人走呀,走呀,步子愈走愈快,身上的裙子在飘动。年轻伯爵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远看不见了。

随后,年轻伯爵突然说:

“我得饮我的马去……那口井里有水吗?”

那个上年纪的工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有水,尊敬的老爷。那口井里还有水哩。”

“那好,我这就去饮我的马去。”

说完,他跳上马背。马背上配的是一副漂亮的马鞍,黄澄澄的。年轻伯爵穿的是一条剪裁得很合身的鹿皮马裤。他骑在马背上,策马朝水井奔去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漂亮、出色的青年人呀。

当伯爵骑马来到水井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好从井里吊上一桶水来。

她看到年轻伯爵出现在井边时,不免显得很惊恐。

“井里有水吗?”年轻伯爵问。

“有,尊敬的伯爵老爷,井里有水,”女人回答。

“那好,我要饮饮我的马儿。”

他随即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儿朝水井走去。

那女人忘了灌自己的瓶子。她随手把刚吊上来的水倒进水槽里,可是槽很大,而且是干的,一桶水倒进去显得很少。于是,她又把水桶放到水井里去,再吊上一桶水来。接着,她又吊上第三桶水。

马儿把鼻子浸到水槽里,饮了一小口,便不喝了,其实,它并不喝。

那女人笑了起来。

“马儿并不渴呀。”

“可是我渴呀,”伯爵说。

女人不作声了,又把水桶放进水井里,等水桶灌满了水,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吊上来。她先灌满自己的瓶子,水从瓶口溢了出来,洒在井台上,然后才把水瓶递过去给伯爵。

但是,伯爵却用一双燃烧着的眼睛盯着她说:

“我渴望的不是要喝水。”

“那您渴的是什么呀,尊敬的老爷?”

“我渴的是想要亲嘴。”

那女人娇滴滴地瞥了他一眼,这种眼神只有年轻、漂亮的少妇才会有。

“您尊敬的老爷不会为这个渴死的。”

“我也不愿意为这个渴死呀。”

他说着,朝那个女人走去。

那女人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说:

“尊敬的老爷,咱们可是在地里呀!”

“这又有什么?”

“不过,我说。”

“不过什么?”

“尊敬的老爷,这您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

“您当然知道的……他们会瞧见咱们的。”

“要是他们要瞧,就让他们的眼睛瞎了。”

可是,那女人并不把这当作开玩笑,她站到水井的另一边去了。

“别离我那么近,尊敬的老爷。大伙的眼睛会瞧出来的,连您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会瞧见的。”

伯爵本来想追过去,听到这话便站住了。

“你听我说,为了你,我才到地里来,我这是第五天啦……可是你就是不愿意了解我的……”

“不行。”

“在我还没有吻你之前,你休想从这儿逃走。”

那女人严肃地说:

“我是有丈夫的人。”

伯爵不作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过了一会儿问。

“尊敬的老爷,这您就自己去解释吧。”

“我偏不解释……”

可是,他的眼睛象烈火在燃烧,这再清楚不过地向那个女人说明,他想要的是什么。

“你爱你的丈夫吗?”伯爵问。

“我们是在牧师面前宣誓结的婚。”那女人说。

“我问的是你爱不爱他?”

“您不能向一个女人问这种事。”

“可是我就是要知道这种事。”

“那就请您去问我的丈夫吧。”

“你听着,别跟我开玩笑……我需要你……”

“人们想要的东西很多,却偏偏得不到。”

“我可不是那种无能之辈。凡是我想要的,我都能得到。”

“您现在该做您该做的事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您尊敬的老爷该骑上马,让我得到安宁。”

“你瞧,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不过想同你谈一谈。”

“咱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

“有可谈的……为了你,我昨天夜里就没睡着。”

“老爷们有的是药,吃了药就能入睡了。”

“可是只有你才能使我入梦。”

“我又不是巫婆。”

“我相信你是的。星期一你瞧了我一眼,就把我迷住啦。打那天起,我想接近你,可你总是设法躲着我。”

“象您这样尊贵的老爷,是会有尊贵的伯爵夫人来安慰您的。”

年轻伯爵声音嘶哑地说:

“现在我就要亲你。”

他动了动身子,想从井上跨过去。

那女人吓得叫喊起来:

“请您不要动,要不我就跳井啦。”

年轻伯爵站住了,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你真是个坏女人,存心挑逗我。”

“我怎么敢挑逗象您这样一位尊贵的伯爵老爷啊!”

“你看着我,我的眼珠都快要从眼窝里掉出来啦。我已经有五天没睡好觉了。难道你不可怜我?”

“唉哟,尊敬的伯爵老爷,请您告诉我实话,您今天吃的是什么饭?”

年轻伯爵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早餐吃的是冷烤肉,足足有一大块。还喝了两杯巴淋卡①。因为他想在今天同这个女人说话之前,用酒来壮胆。但是,他现在不愿意承认这些,却这样说:

“五天来我不吃不喝。我一直在思念你。”

“尊敬的伯爵老爷,您瞧,五天来,我丈夫除了喝汤,别的什么也吃不上,早上是汤,中午是汤,晚上回家吃的还是汤……哎,您尊敬的伯爵老爷不可怜那个穷苦的人吗?”

“你为什么不给他做点别的东西吃呢?比方说,冷烤肉啦,果酱面包啦。中午给他做肉汤……炸小鸡……”

“请您别拿穷人开心吧……我家里一点油也没有,拿什么来炸呢……家里哪怕有点面粉也好啊……我只好往水里加点盐煮汤给他喝,想往汤里加些土豆也办不到呀。”

“你呀,早该把这告诉我……要是你听我的话,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你。这样,你愿意吃什么就可以煮什么罗。”

“别老缠着我,尊敬的老爷,我可是个诚实的女人。”

“我也是个诚实的男人。要是你爱我,我今后不会抛弃你的。”

那女人用仇视的目光望着他。

“尊敬的老爷,请您骑上您的马离开这儿。这是您能够对我证明您是诚实的男人的唯一方法。咱们在这里已经谈得够久了……我没法向我丈夫解释,咱们刚才都谈了些什么。”

“你就随便编些什么对他说好啦。”

“这我办得到,可就是不知道您肯不肯办?”

“我什么都能依你。”

那女人闭上眼睛,扭过头去,说:

“我可以说……男人们用不了多久就锄完草了……尊敬的老爷要给他们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好让他们高兴高兴。”

“唔,我非常愿意照办。”

“别的我就不说了。”

“我还要带一个吉卜赛乐队去……不过你也得去……”

“要是大伙的妻子都去,我当然也去!”

“不过你一定得跟我跳舞!”

“要是您跟所有的女人都跳舞,那我当然也跟您跳啦。”

“你还得吻我!”

“要是您吻遍每一个在场的女人,那您当然也可以吻我。“

“你真是一个妖精,不过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为了能吻你,我甚至可以去吻丑得要命的老太婆哩。”

“那好吧,现在您就请上马,走您的路吧。”

“不。我要牵着马,陪伴着你一道走。”

“那可不行,尊敬的老爷。您可不能陪着我走。光是您尊敬的老爷跟我说这么长时间的话,现在大伙准在说长道短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娃。”

“那我就是亚当罗。”

“不,您尊敬的老爷叫维克托。”

“你知道,维克托的意思是‘战胜者’,我会战胜你的。”

“哎哟,您尊敬的老爷花费这么多时间跟一个穷女人说话,您不觉得可惜吗?”

“你听我说,小夏娃,要是我能一辈子跟你说话,我也不会觉得可惜的。”

“对一位尊敬的伯爵老爷说来,那可是很长的时间啊。”

“对我来说,最长的时间就是要等到明天晚上。”

“那就请您上马吧,骑着马也许能快点走到那儿呢。”

年轻伯爵那双火热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她这么可爱的女人。当他坐在马背上时,感到一阵眩晕。他回过头挥了一下手,便策马飞奔而去。

于是那个女人拿起瓶子,沉思着朝自己丈夫走去。

“你跟伯爵老爷说什么来着?”她打水回来时,奇斯·亚诺什气恼地追问妻子。

“说了很好的事。”

男人呆呆地望着前方。他已经把汤喝完了,可是依然感到饿得发慌,头昏眼花。他们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本想打个盹,可是妻子却把他的休息时间占去了一半,他很生气,顾不上休息,便接着追问妻子:

“快告诉我,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要不,我就揍死你。”

妻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发现所有的七十个男人都盯着她看,大伙都想知道,她跟伯爵说了些什么。就是那些给七十个男人送饭来的妇女和孩子们也都眼睁睁地瞧着她,都想知道她跟伯爵到底说了些什么。在空旷的牧场上,无论离得有多远,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人们总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他对我说,他求我……”

“哼,别撒谎!”丈夫咆哮起来。

“他想知道,大伙爱吃什么样的晚饭……锄完草后,他愿意请你们吃一顿晚餐……”

就在这一瞬间,她男人睁大眼睛,愣住了,他的全部愤怒此时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饭?”

“没错,一顿晚饭。”

男人的辘辘饥肠停止了叫唤,这也难怪,他的肚皮早饿瘪了,叫不出声来了。

“他打算给我们吃什么样的晚饭呢?喝清汤吧?”

“不是,是肉。”

“嘿,就因为你给我喝够汤啦。”

他还想再盘问妻子,为什么伯爵偏要她来问大伙晚饭想吃些什么,可是,他的脑子感到非常疲劳,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

他们望着正在同工头谈话的伯爵,那里聚集着一堆人。他们还看到伯爵骑着马走了。站在伯爵周围的人都脱下帽子,边扯着嗓子欢呼,边挥动着手中的帽子。

一个小伙子飞快地跑过来,对他们说:

“要是咱们明天晚上锄完草,尊敬的伯爵老爷答应请咱们吃一顿丰盛的晚宴,大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奇斯·亚诺什耷拉着脑袋。

“明天晚上?”他说。“那么咱们就得连夜干罗……”

他的妻子沉默不语。她不敢注视丈夫的眼睛。她凝视着前方……她想象是吉卜赛乐队悠扬的小提琴声将伴随着他们的舞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她仿佛已经听到吉卜赛人的乐声,她已经感觉到伯爵正朝她走来,搂着她的腰,同她翩翩起舞。

一个瘦个子男人来到他们身旁,问道:

“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奇斯·亚诺什迟钝地说。

“他真不愧是一位绅士,”那个男人说。

“绅士?他是一个十足的流氓。”

“为什么?”

“就因为他要咱们整宿给他干活。”

“今晚有月亮,正好是满月,可以趁着月光干活。”

“月亮可以……可是咱们……”

“每十个人可以摊到一头肥羊,够做一大锅红焖羊肉的。他要给咱们一马约①面粉和佐料,二十公斤猪油和二十公斤乳渣,可以煎奶油摊饼,他还答应给五百升酒呢。”

“少了点,”奇斯·亚诺什说。

“少了?”另一个男人惊讶地问。

“对我来说是少了,”奇斯·亚诺什说。

“每人能摊到一公斤肉,也许是两公斤,一公斤面条,上等的乳渣面条,七升酒按人头给,这还少哇?”

“是少了点。”

“你一顿饭总吃不了三公斤饭菜,喝不了七升酒吧?那总共是十公斤呢。”

“太少了,”奇斯·亚诺什固执地说。

“咳,那你要多少呢?”

“所有的东西我全要,这样我还嫌少呢……”

“还有公羊,大公羊,又大又老的公羊,好肥的大牲口,你能一下子把七头牲口都吃下去?”

“能。”

“还有一马约面粉做成的面条拌二十公斤乳渣……”

“我能吃下去!”

“连同五百升酒?”

“我也能喝光!”

“喂,那你到底要多少呢?”

“一切,属于伯爵所有的一切,他的三万霍尔特土地,他的庄园、田地、牛群、马群、猪群……”

“那么多你能全吞下去?”

“连他本人我也能吞下去!”

“你的胃口真好哇。”

“我的胃口是好,我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啦,可是我一直是靠喝稀汤活下来的,我妈也是用水把我喂大的。我来地里干活,随身带着什么呢?口袋里装的是一升水,为的是不用到水井去打水,耽误干活,每次干活干得头昏眼花了,就喝口水,让脑子清爽清爽。我就这样等着我老婆给我送干饭,炖清汤,我吃完汤,接着再给他干活,唔,比起我干的活,那些东西是太少了。”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这点东西兴许太少了,”另一个工人说,“这倒不假,不论你一天吃多少,第二天照样觉得饿,就象什么也没吃过似的。”

“活儿倒是一点也不见少,今天的活干完了,明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奇斯·亚诺什抱怨说。“只要我活着,就得给这个伯爵干活,从开春一直干到秋末。”

“那是咱们的造化!”另一个男人说。“亏得有这个庄园,咱们才有活干哩。”

“我天麻麻亮就下地一直干到天黑,不停地挖呀,锄呀,累得快趴下了,现在为了吃一顿可怜的晚饭,又得干一宿,为的什么呀?就为了吃一块肉?一小碗煮面条?顶多再加一杯酒?”

“他还要带吉卜赛乐队来呢。乐队!音乐!”

“他不带一队乡警来吗?帽子上插着鹅毛羽的乡警?”

另一个男人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

“你不愿意同我们在一起吗?你想回家?你不想参加明天晚上的宴席?”

“我怎么会不想参加呢?只是我总觉得那实在太少了。”

“嘿,那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明天我要把那狗伯爵吃他个倾家荡产,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那女人缩着脖子静静地听着丈夫的话,她坐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她害怕明天将要发生的事。

七十个男人干了一个通宵。他们再也顾不得是不是锄掉了一些糖萝卜秧,只是一个劲地拚命锄着。

午夜过后,月亮不见了。象太阳下山一样,月亮也西沉了;这时,天空变得黑洞洞的,大伙在原地躺下了。

夜晚,凉气袭人。大伙都感到寒冷。谁也没有想到要露宿田野。

天蒙蒙亮了,工头醒过来,大声吆喝着:

“快起来干活罗!”

大伙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伸伸懒腰,排着队朝饮牲口的水井走去,用冷水冲冲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他们都在咒骂那个睡在家里柔软的羽绒褥床上的伯爵,为了他,他们不得不在地里受折磨。仅仅为了一顿晚饭。他们嘴里老是骂骂咧咧的,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可是一想到晚饭能吃到炖羊肉和乳渣拌面条时,他们又笑了起来。

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笑着,喊着,象黎明时黄莺在歌唱。

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象老狗熊,默默无言,偶尔才哼唧两声。

在阿尔弗勒德平原辽阔的田野上,七十个男人随着日出开始了他们一天的工作。

妇女们送早饭来了,她们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好吃的东西全都带来了,她们知道男人们已经苦干了一整夜,心疼自己的亲人。她们也打算参加晚上的宴会。她们个个儿脚板发痒,已经按捺不住跳起舞来了,还纵声大笑呢。

奇斯·亚诺什的妻子也来到丈夫身边,还带来一大瓦罐吃的。她送来的不是汤,是比较稠的东西。罐子里头装的是面条,还有不少土豆。

“这是怎么回事?”奇斯·亚诺什问。

“借来的,”妻子说,“我知道,你已经累了一宿,还得再干一天累活呢。你得吃,要不,就挺不到晚上。”

奇斯·亚诺什往瓦罐里瞧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问妻子:

“昨天伯爵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能说什么呀,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真的,什么也没说。”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他对你说了一些话。”

女人的脸刷地通红了。

“你做了什么梦?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我早忘啦。”

“哼,他对你说了你该忘记的话了吗?”

女人迟疑了片刻。

“不,他没有讲过那种话。”

“那他到底讲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问我,做乳渣面条五十公斤面粉够不够。”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回答他说不够,因为我们人多。而且我们女人也要来呢。”

“你告诉他你也要来吗?”

妻子用她的大手帕遮住眼睛。

“你干吗这样逼问我?我没有跟伯爵说过那样的话。”

“什么样的话?”

“你硬逼着我说出来的那种话。我对他说,他得为十个人准备一头羊,因为雇工家里的人也要来。”

“带他们的老婆来吗?”

“当然还要带孩子们来。”

“哼,咱们家就你一个人来,因为你没有孩子。”

女人叹了一口气。

奇斯·亚诺什把瓦罐往旁边一推。

“借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说,“现在借了,以后还得还。”

“我们以后会还的。”

“拿什么来还?我一个星期才挣六个庞柯,再多可挣不到,就这么些。”

“可是你总得吃呀。现在天长,吃不饱哪来力气干活呀。”

“我怎么会没有力气呢。今天我可是力大气足,夏娃。”

女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昨天,伯爵也是这样叫她的:夏娃……

“我说,你还是吃吧!”她轻声催促着丈夫。

“我不吃,要是吃饱了,今儿晚上就不能把伯爵吃他个倾家荡产了。”

“你当然不能,你到底想到哪儿去啦?”

“明天他还会有家产吗?”奇斯·亚诺什问。“你想,我今晚不管怎么狠命吃,他明天照样还有吃的,后天,以后永远还会有吃的?”

“我什么也没有想。”

“那好吧,你给我回家去。把饭也捎回去。我白天什么也不吃。中午你就别来了。要是你想来,晚上再来吧。”

女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中午你别来!不过晚上一定得来!要不,我就去接你。”

“我的冤家,你不会是病了吧。”

奇斯·亚诺什微微一笑,那仿佛是会意的微笑。

“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他说,“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啦。”

女人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咳,我亲爱的丈夫! 我亲爱的。”

女人绞扭着双手,哭了起来。

这时,奇斯·亚诺什改变了主意。他想,这样做不巧妙。女人是狡诈的,她在疑心。

“那好吧,”他语气变得平和了。“我就吃一点儿吧。”

说完,他便吃了起来。他吃的不多,不过总算是吃了。他象拍一匹马似的,拍拍妻子的脊背,甚至不希望她把罐子拿走。他看着她用一块手巾把罐子盖严实,上面再铺些草,埋在土里,兔得汤凉了。

他们的活儿干得挺顺利。看来他们可以提前把地里的草锄干净。到了中午,他们甚至拨几个人去盘炉灶生火哩。

中午,女人们又都来了。七十个女人,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都一齐来了,穿着节日才穿的漂亮、体面的衣服,连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拾掇得整整齐齐。晚上要在这里举行舞会,她们全都打扮好了。

只有奇斯·亚诺什的妻子没有穿上节日的衣裳。奇斯·亚诺什见此情景,微笑着对她说:

“你穿着这身平常的衣裳也够漂亮的,不是吗?”

“要是你觉得我漂亮,那我就是真的够漂亮的啦。”女人说。

午饭以后,妇女们都不回家,留在地里。

约摸下午三、四点钟,锄草的活儿干完了。三百霍尔特土地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干得很不错。新锄过草的土地黑沉沉的,几乎望不到尽头,温柔的微风吹拂着正在生长的庄稼,嫩绿的小叶片在来回摆动着。

羊已经赶来了。伯爵叫人送来的不是七只,而是十四只。大伙儿也不是把所有的羊肉全放在大锅里煮,而是把多出来的肉分给各家。

人人都兴高采烈。跳呀! 唱呀!欢呼呀!人们的欢笑声在平原上扩散开去,微风又把人们的欢歌笑语吹送到更远的地方。

傍晚,伯爵骑着马来了。

年轻伯爵也穿着节日的盛装。他脚上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身上是崭新的衣服,头戴猎人帽,肩上挎着一支猎枪,显得英俊、威武。

人们用欢呼来迎接伯爵的光临。年轻伯爵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一握手,一个也没有漏掉。他也跟奇斯·亚诺什和他的妻子握手。

“你好吗,夏娃?”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握她的手时,比握其他人的手时间更长些。

奇斯·亚诺什笑着对他说:

“今天我们可要把您伯爵老爷的家产吃个精光!”

“吃吧,你们就放开肚皮尽量吃个够吧!”年轻伯爵说。今天,为了表示亲热,年轻伯爵按照当时的习俗,对老老少少,一律以你相称。

年轻伯爵还拍了拍奇斯·亚诺什的肩膀:

“一个人理当饱餐一顿的。”他说,这是《圣经》里耶稣说的话。不过,耶稣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理当丰衣足食。”可是伯爵不敢这样说,担心雇工们会要求提高工钱。他觉得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就够了:“饱餐一顿”。

奇斯·亚诺什微微一笑。

“我们有胃口,而且这种胃口就象蚯蚓,能把整个土地统统吞

“你们可别那样吃,”年轻伯爵说,“那种吃法会把你们的胃吃坏的。”

说着,他伸手去捏那个少妇的脸蛋,仿佛在等着她去保护他的田产似的。

奇斯·亚诺什又笑了起来。

年轻伯爵走开后,奇斯·亚诺什对妻子说:

“真可惜,你没有换衣裳。我是给你买过漂亮衣裳的呀。”

“我这身衣裳也够好的啦,”女人说着,感到有点不安。

晚餐终于开始了。

厨子们也准备好了肉汤。汤里几乎全是油。汤的味道很鲜美,非常好喝。

“你不吃?”女人问丈夫。

“好吃吗?”

“很好吃。”

“那我就吃。我这一辈子喝汤喝够了,可是都是些什么汤呀,很次的汤,稀溜溜的汤,连猪也不喝的汤。要是把我吃过的好饭倒在一起,连你早上带来的瓦罐子也装不满哩。”

女人把他的汤盘子盛得满满的,满得溢了点出来。他动手吃起来。他饿得全身发抖,可是在他喝到第十勺时,反而感到饱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可怕的惊慌和愤怒。刚吃就饱了,这怎么行呢?他怎样履行自己的诺言呢?

他把汤大口大口地咽下去,又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酒。他喝了一大杯酒。

这时,他感到周身有了力气。

他分到一大盘肉,外加一大块面包。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食物。

“你怎么不吃呀?”妻子问他。

“忙什么?我要吃到明天早上呢。这不是刚刚上汤吗?!”

太阳早已下山,月亮也早升上天空,而且开始发出它的亮光。

年轻伯爵四处走动,跟所有在场的人寒暄几句,同所有在场的人拥抱,说了些人们爱听的好话后就匆匆走开去了。

大伙的酒劲开始上来了,晚宴的气氛变得愈来愈热烈。奇斯·亚诺什看见伯爵挨个儿吻起女人们来。

奇斯·亚诺什等待着轮到夏娃。

夏娃也在等待着,全身在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队乡警。

他们都是些快活、英俊的小伙子。他们自称是偶然路过此地,并不怀有什么恶意。他们的帽子上都插着漂亮的鹅毛羽和花束。他们同人们打招呼。奇斯·亚诺什也笑起来了。

他攥紧餐刀。

这时,眼看伯爵就要过来吻女人们了。

年轻伯爵走近夏娃,向她鞠了一躬,然而他没有吻她。

当年轻伯爵邀请夏娃同他跳舞的时候,两个乡警就坐在奇斯·亚诺什的身旁。

夏娃望着自己的丈夫。

“你就去吧,”奇斯·亚诺什说,“去跳舞吧。晚饭好吃极了,得跳跳舞,要不,你的胃会受不了的。”

在田野上,五、六十对舞伴在翩翩起舞。伯爵站在吉卜赛乐队面前。

奇斯·亚诺什又开始吃起饭来。

他咽了一口,可就是吞不下去,仿佛食道已经堵塞了,他只好把饭菜吐出来。

“乡警先生,”他说,“你瞧,这真叫人难受……”

“为什么呢,我的朋友?”乡警问。

“这儿的晚饭丰盛极了,可惜没法子吃饱一顿就管一辈子,这买卖算吹了,吃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

奇斯·亚诺什从地上找到那把刀子,小心翼翼地把刀刃擦了擦。

“穷人没法子吃,为什么?因为穷人只能把愤怒往肚子里咽,对吗?穷人只习惯喝汤。要是轮到吃肉,他一见到肉就知道要完蛋。要知道,那是另一种人的东西呀。”

“吃吧,吃吧,”乡警说,恶狠狠地盯着奇斯·亚诺什。

可是,奇斯·亚诺什却没有看他,他望着另一个方向。他朝吉卜赛乐队的方向望去。

“一个人没有两个胃来对付所有的食物,然而穷人连肚子也没有。”

就在这一刹那,年轻伯爵吻了那个女人。

奇斯·亚诺什微微一笑。他虽然嘴角上挂着笑意,脸色却变得铁青。他把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把餐刀深深扎进乡警的胸膛。

【赏析】

本世纪20、30年代,人口尚不足一千万的匈牙利竟被称为拥有300万乞丐的国家,大量移民蜂拥到美洲去寻觅“土地和面包”。是什么原因造成无数穷人长年饥肠辘辘,终日不得温饱?甚至不得不离乡背井?是社会上的严重贫富不均和不可调和的阶级对立。在大庄园制盛行的广大农村,无地农民的生活情景尤为凄惨。匈牙利现实主义大师莫里兹在这篇不足两万字的短篇小说《饱餐一顿》里所展现的图景正是那个残酷、悲惨社会的缩影。

开篇,作者通过逼真、毫不夸张的描述,在读者面前显示出一幅“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贫富悬殊的可怕景象。阿尔弗勒德是匈牙利最富饶的大平原,土地肥沃,是著名的粮仓。可是,穷人用汗水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被挥霍无度的贵族地主所占有,雇工们都过着非人的地狱般生活。

这里没有故作惊人之笔,平平淡淡的描绘,反而使人们心里的愤慨难以平息。大队大队的雇工正在地里干活,难得喘一口气,累得腰酸背疼。就在这时,拥有大片土地的庄园主年轻伯爵出现了,他是来监视雇工们的吗?不,那是工头的事;是来察看庄稼长势吗?也不是,对富有的伯爵来说,是不会为年成好坏而担心的。那么,骑着高头大马的伯爵干吗到地里来呢?他表面上同雇工们谈话,了解情况,骨子里是闲得无聊,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到处寻花问柳,追逐他看中的漂亮女人——一个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雇工的妻子。饱暖思淫逸。在年轻伯爵这个人物身上,作者把上层阶级人物的生活信条集中地予以具体化和形象化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不得不日日夜夜替伯爵干活的雇工们过的却是一种极度赤贫的生活,令人难以想象,不忍目睹。不但无隔宿粮,还负债累累,使靠汤水来维持生命,这就是毫无希望地在饥馑的死亡线上挣扎的奇斯·亚诺什们的全部生活写照。

正是在这种强烈对比中,作者把一个毫无正义和公正可言的社会现实形象地和盘端了出来,为进一步深入揭露矛盾和冲突埋下伏笔。

故事紧接着围绕“饱餐一顿”往纵深展开。为了能够在晚餐的舞会上同他拼命追求的女人调情、亲吻,伯爵很痛快地答应了她提出的给日夜干活的雇工们及他们的家属提供一顿晚餐的要求。一顿晚餐,对伯爵来说简直是算不了什么,为了能把她搞到手,那怕付出比这多十倍的代价他也是情愿呢。

可是,在平常日子连饱饭也吃不上一顿的穷苦雇工们看来,能够撑开肚皮饱餐一顿的晚宴,就是非同小可的大喜事了。饱餐一顿成了他们谈话的中心。要知道,在他们的一生中,能饱餐一顿的机会也许仅此一次啊!在这里,作者突出描绘了奇斯·亚诺什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当长期受饥饿煎熬的奇斯·亚诺什听到这一消息时,心里象是打翻了一瓶五味醋,一时间酸甜苦辣全涌上心头。他明白年轻伯爵这样做是别有用心的,可是,他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苦了,一辈子还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因此,他嘴上大骂伯爵是流氓,心里却萌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如何才能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甚至让伯爵被吃得倾家荡产,以示报复。为此,他坚决拒绝吃妻子送来的午饭,宁愿让肚皮饿得瘪瘪的,陷进某种饥饿难忍而内心又充满痛苦的幻觉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总之,通过饱餐一顿而展开的各种人物的活动和细腻的心理描写,把具有戏剧性的矛盾冲突逐步推向高潮,为整个故事的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

最后,晚宴的开始意味着一场巨大悲剧即将发生。而这又是在一场欢乐与痛苦的对比中出现的。一方面,人们尽情地吃喝,沉浸在欢歌曼舞之中,另一方面,奇斯·亚诺什却深受精神甚至是生理上的痛苦折磨。他最清楚伯爵的醉翁之意,难以忍受妻子被伯爵轻薄所带来的羞辱,再说,过度饥饿的胃又接受不了油腻腻的肉汤,不管他作何种努力,连一口饭也咽不下去,此时此刻,生理上造成的难受更加重了他精神上的痛楚。愤怒、悲哀和绝望的情绪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就在年轻伯爵欣喜地抱吻他妻子时,他的餐刀也深深地扎进前来助纣为虐的乡警的胸膛,终于结束了这场发人深思的悲剧。

在《饱餐一顿》里,莫里兹始终把上层统治阶级同下层劳动人民之间存在的矛盾和对立置于故事的中心,围绕这个中心安排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形象、描写人物内心活动,处处显示出富有戏剧性的冲突效果。整个故事的铺陈步步深入,自然而不露痕迹,更不作曲折或者浪漫之笔,但从平淡的描摹中却能从深层里挖掘主题思想。在语言运用上力求准确地写景状物,使读者感到真实可信。通过一个看来似乎很平常的故事,反映出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悲剧冲突,这无疑是作者深遽的观察力和高度的艺术造诣的完美结合,《饱餐一顿》因而也成为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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