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韦·巴赞 (邵小鸥 译)
婚姻介绍所的大门敝开着,可是路易丝却十分踌躇,不敢入内。在她看来,这家介绍所就好象牙科门珍室。路易丝总是羞于露出自己的蛀牙。仿佛她节约牙膏,蛀齿要自己负责似的。
三位女顾客已在这家巴黎公共介绍所分所里等候多时了。其中一位是女仆,正在笨拙地写字。另一个傻里傻气的高个女人,正在查询编号目录。还有一位是阔太太,她关心的仅是要收回几间房子。
屋外,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婚姻介绍专栏橱窗前。路易丝觉得他穿著太讲究,身材太矫健,自己委实不需要这样的男人。那个男子把求婚启事认真地抄下来,并且先抄最新的。偶尔向她露出格外殷勤的微笑。路易丝立即扭过脸去,注意起各种买卖的广告。“最新式的16毫米猎枪”、“三角钢琴”,“球拍和童装”,还有“物美价廉时机不可错过的中国瓷瓶”。最后这条标签,倒使她产生兴趣。她家里也藏有不少这种至圣、丑陋的中国瓷瓶。
然而那个厚皮涎脸的家伙又借着细看所有的标签,向路易丝凑了过来。他的手肘快要碰到年轻姑娘的手臂。尽管这种事情路易丝碰到得很少,心里有点美滋滋的,但她肯定会躲开。恰在此时,屋里有人叫道:
“请进,小组。我马上就可以听您吩咐了。”
说话的人不是主任就是经理,再不就是高级职员。总之,这个人的作用看来与他的大腹便便十分相称。他的目光和声音把路易丝止住了。
她感到一阵慌乱,然而却有礼貌地从那位胖太太背后擦身而过。多亏这面“屏幕”,使她摆脱了窘态。她向四周瞥了一眼,看出眼前这位先生不过是一位普通职员,因为他穿的是一件用漂白粉洗旧的飞行衫衣。办公室空无他人。
“小姐,现在咱们两个谈谈吧。您是为求婚启事而来的吗?”
路易丝不禁一颤。这段开场白使她的右脸颊刷地一下胀红了。她也有那种独身女人的古怪脾气嘛。
“是的,先生。这是一桩十分严肃的事情。”
路易丝气哼哼地把“十分”二字说得特别重。那个家伙的胡子向两边翘了翘,路易丝知道他在笑。
“别那么拘束,”他说,“这儿用不着摸梭两可。我们有些顾客象白鹭一样,高傲得很。可是我们尤其可以点出那些勇敢的姑娘,她们不会错过好机会。”
他咳嗽了一下,以便很合度地把话题转到广告和价钱方面。
“您的启事将被编为第……噢!第4326号,连续张贴三十天,须付二百法郎。如果愿将信函由本所转交,期限为三个月,则要另付一百五十法郎。您有身份证吗?……好……您打算用化名吗?……一般人们只用姓……‘马蒂娜’这个名字,您看还可以吧?……现在请您填表吧!我马上给您办妥;快要关门了。”
路易丝刚才在橱窗前看到几种样式,但是没有一样使她称心。怎么能简单明了地描写出她理想中的,或过得去的,甚至勉强凑合的对象呢?不,路易丝并非白鹭似的高傲的人。然而生活赐给她的却尽是些讨厌的人,她完全有理由拒绝他们:那位五十多岁的办公室主任,同楼隔壁的邻居不仅是个秃子,还是个瘸子,外省的那个表兄,双目色彩深浅不一,她还得避开他们。她并不苛求,准确地讲,她只有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完全合情合理和带着否定词的欲望:不要大腹便便的,不要有生理缺陷的,也不要心术不正或干过坏事的,还不要……总之一连串“不要”。
“喂!请您快一点写!”
路易丝不再咬笔杆了,费劲地写下几个字:
“年轻姑娘……”
严格说来,她有权这样写。正如商人常常管她叫“小姐”,代替“太太”的称呼,如果太太是个尊称的话,路易丝本来也会觉得很合适的,但在他们嘴里,太太的称呼有戏弄的意味。要是把小姐称作“太太”,这对年轻姑娘来说是有贬意的。
“年轻姑娘……三十多岁(对一个女人来说,三十多岁意味着一直可以延续到三十九岁。然而路易丝·迪蒙今年不过三十八岁。)天主教徒,机关职员,想嫁给……”不行,这样太直统统了。应当说:“为了结婚,打算结识……一位先生……(有限定的意义:“先生”这个称呼,不应再指那些三十以内的毛孩子了)……年龄和地位要合适,还有,不要老古板。”
啊! 苦差总算了结了。路易丝交了登记表,付了钱,然后把收据深深地塞进了手提包,朝埃斯特拉巴德路跑去。二十多年来,路易丝一直和她的哥哥住在那里。罗贝尔象往常一样,比她晚到家十分钟。他的胃简直比婴儿的胃还要准时,此时早已愤怒地缩成一团,咕咕直叫。
“怎么搞的?路易丝,”他嘟哝着:“今天晚上你打算几点钟才能让咱们吃饭?”
※ ※ ※
自从他们的父母去世后(路易丝的生母与罗贝尔的生父,是一对很晚才结婚的鳏寡),她一直与罗贝尔相依为命。罗贝尔刚满三十九岁,他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四十出头的人,甚至比路易丝更讨厌别人扯起这类话题。罗贝尔的鼻梁很高,而且很长,活象餐桌上放佐料的架子,不到胡椒粉和盐粒糊满两腮时,是舍不得刮一次胡子的。他爱打扮,却不愿开销,其实他只爱浆洗衣领。生性刻板,尤其是平时唯恐显不出其庄重、严肃,以至不愿读《钟楼怪人》,并且在法国教士友好协会每周一次的活动中,总显得十分厌烦。罗贝尔过于严肃,以致脾气暴躁,他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善于和旁人保持一段距离,冷漠得连自己亲近的人也感到在他们身边就象不存在似的,或者成了另一星球上的人,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才能瞭望到似的。他当然不会为了一枚铜板跟人翻脸,比他的橡皮鞋跟还要小心谨慎,比出租椅子的妇人还要诚实,比他的老式怀表上的秒针走得还要有规律,总之,有多少缺点就有多少附加优点作铺垫。路易丝一直对这个单身汉怀有一种合理的尊敬,就象人们对本堂神甫,对重大原则或对最好的肥皂商标一样怀有同样的感情。她很喜欢他。二十年来,罗贝尔也这样回报她。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罗贝尔说起话来,好象是气管炎患者,开头或收尾总是发出一阵嘶裂的嗓音。刚才他没有在“怎么”二字上加重语气而是把重音落在“晚”字上。一种焦虑的感情压过了好奇心。这个问题使路易丝有些尴尬。他俩之间从来没有彼此汇报的习惯。路易丝不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婚姻介绍所登记的荒唐举动。然而罗贝尔在谈话中一向要求有来有往,要有礼貌。
于是她回答说:
“我在一家商店里耽搁晚了。”
想到这是一家“老古玩店”,今后自己就属于这家古玩店的旧货了,她不禁露出微笑。壁炉上的镜子好象比以往告诉她更加多的东西,当她在摆饭桌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审视自己。她的头发好象是做洋娃娃头上假发用的亚麻,粘在上面。要是这些洋娃娃的脑门那种太惹人注目的赛璐珞的肤色给了她就好了。她皮肤不象是扑过粉,倒象是沾满了尘土。她眼睛的颜色如同焙熟的榛子一般,只有她的眼睛还相配。怎么!眼睛上的睫毛没有了。路易丝气得扭过身去,神经质地砸碎了一只碟子。
“沉着点!我亲爱的!”罗贝尔的脸上不消说有多难看。
☆ ☆ ☆
她又恢复了平静。十多天以后,迪蒙小姐并没去巴黎公共事务所。但是最后她还是打定注意,再到那儿转一圈,收回她的启事。那位职员没有认出她来。他要她拿出收据,并仔细审阅了一番,然后递给她四封信。
路易丝在婚姻介绍所里,就拆开了第一封信。刚看了头几行,她就惶恐不安:
“我的宝贝:
从此你就有一个小男人了。用不着扭扭捏捏,十五号星期二晚上八点钟,你在圣·米歇尔林荫道蓝色酒巴间对面的阴沟铁盖上站着,不用带睡衣,可以去睡……”
往下的三十多行字,用路易丝的话说是“可怕的细节”。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信看完,然后撕成碎片。其他信还没拆开,差点就遭到同样的命运。她抑制住内心的厌恶,拆开了第二封信。接着又拆开了第三封。这些信除了拚写得不够恭正都很简单,彬彬有礼,路易丝泄了气,但终于锲而不舍地用牙签插入第四封信的封角中。两张打字信纸滑了出来,散发出烟草的味道。第二张信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埃德蒙”,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还有附言:“通讯地址:帕斯基埃路巴黎公共事务所。”
路易丝有些诧异,这个匿名者缺乏胆量。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马蒂娜,通信地址:梅迪丝路巴黎公共事务所。”
不过,她的通信人解释得很有分寸:
“小姐:
几个月来,我一直注意事务所的橱窗,起初,我假装对租赁专栏发生兴趣。逐渐地我终于坦率地细看挂在婚姻介绍专栏里的二,三打登记表。最后,也就是今天,我抄下了三个号码并且租了一个信箱专门等候回音。
但是这封信没有打成一式三份。我认为这样发信缺乏廉耻。我还要告诉您,不要指望我在这里使用真名实姓。即使不合常规,我也不认为用打字的方式发这封信是失礼的行为。无疑,我的信会使您看出我的一些性情特点。但我却怀疑这样是否猜得准。为了使我不致于问您的真名实姓,我请您也采用同样的保留态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自由自在;不相识对不相识,一切都可以相互交谈,即使是荒谬绝伦也不会使受害的一方不快。这一方不露真名实姓就有这个好处。
我不打算在此跌倒。我们俩都是严肃的人,根据我的体会,想象得出,我们具有同样的思想感情。让我们鼓起勇气承认:我是一个老单身汉而您是一位老姑娘。我们生活中欢乐的一面无情地掩盖着沉重的一面。现在我们想靠婚姻介绍所的帮助,这样不致于遭到他人的嘲笑,而只有我们之间的猜疑。
除了这些唠叨小心,难道还有必要补充诸如体重,身高、胸围、发色、眼珠颜色……等使人放心的细节吗?我全都对您免了。您也对我免掉这套体格检查和那种俗套的描绘吧。要是卖马嘛,那当然,这套还用得着。我认为,在此县明我无任何生理缺陷就足够了。
我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缺陷,我没有爱过任何人。我们不应该成为独身主义者,现在却是这样,有时候这句话是那么有力,以致用不着再找寻其他理由……”
完全正确!不过路易丝很了解自己。她能找到其他理由。她很快地读完了信。尽管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细节,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得出这样的看法:这隐没的生涯,不大的私心,隐含在匿名中的胆量过分的谨小慎微,总之这种平常人的志向使她感到十分亲切。应当把这种感受向他流露吗?她并没有马上对这位酷似她本人的陌生人流露出一点同情之心。互相相似的人总是不会结合在一块儿的。但是她感到好奇。生活不能使我们感到满足,但总能使我们知足。为什么这位陌生人的生活却不能使他知足呢?问题提得不好:为什么路易丝的生活也再不能使她知足呢?她把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所有的大写字母“M”都是岔开的。“需要修理的的打字机,”路易丝默默地想道。然后她回到家里,吃罢晚饭,开始起草信稿,草草地写了四页。
“你在干什么呢?”哥哥嘟哝着。他突然闯进屋里和她东拉西扯起来:“路易丝,你该下决心去理发馆,你很需要好好烫发。”
“以后再说!”她冷冷地回答说,既然罗贝尔说话随便,也就不顾失礼了,她紧接着回敬了一句:“那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扔掉这堆怪模怪样的中国瓷瓶呢?”
“好妹妹,我正打算要扔掉这堆东西呢!”
罗贝尔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屋子,但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低声咕哝一声“晚安”。路易丝叹了一口气,她的通信人很快就会感受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这个职员啊,简直是第二个罗贝尔,至少表现得有分寸,有温情吧。年轻姑娘又修改了一下她的回信,删掉几句话,又添上几句不热情但也不至于冷淡的词句。最后这封经过精心加工的信终于使她心满意足了。
“先生:
请您不用任何解释。您最后会象女演员那样说:‘人们能指责金刚石单独存在吗?’不管是您的金刚石也不管是我的,都无法称出它们的重量。毫无疑问,我们之间缺乏爱情,特别是缺乏恋爱的天分。今天重要的不是要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独身,也不是弄清为什么还保持独身,而是要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愿意再保持下去了。由于缺乏自发性,我喜欢这种迟来的使命的严格性……”
路易丝按照这种笔调整整齐齐地写了两页信纸,翌日早晨,又伏在案头上重新誊写了一遍,以符合通信人的愿望。
信邮走了,可是她连一周也等不及,只隔了四天,她就跑到事务所去打听回音。出于礼貌,总不该让别人干等吧?然而她却没有找到埃德蒙的任何回信。那位职员递给她两封姗姗来迟的信,一封是一位鳏夫写的,另一封是一位离了婚的人写的。迪蒙小姐不耐烦地撕了。她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又隔了两天,还是没有回音。路易丝又去了五次,这五次都遭到了那个秃头的冷笑。直到她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总算轮到她笑了的商业信封:“小姐”这个单词中的大写字母M是岔开的。她飞快地读着:
“……请原谅我有意迟来的信。我在三个通信人当中进行了挑选。今后只有您……”
路易丝笑容可掬。那位秃头为了让新来的顾客听到,提高噪门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的主顾总会找到合脚的鞋子。”
路易丝一段一段地往下读着,现在她已经读到了这一段:
“……人们常说起中午的恶魔:为什么不相信中午的天使呢?咱们可以成为那种四十岁踏入新生活的人。咱们……”
“咱们”!新的称呼!路易丝跑着回到了埃斯特拉巴德路,经过本区的理发店时,不由自主地进去预约第二天烫发。
※ ※ ※
六个月来,他们之间通信已渐渐发展到每周两次。可是六个月来,他们之间用的依然是匿名。路易丝床头柜的抽屉里已经堆放了五十封信。这些不是情书,但路易丝却很快地把它们看作情书。不过她对这些信的内容不大满意。埃德蒙虽然没有明说他过的是一种平庸乏味的生活;但在信中却经常有所暗示。尽管从来没有发过牢骚,但却露出了那种满腔热情一场空和对过去碌碌无为而感到悔恨的情调。仿佛只有展望未来,才能填平过去。的确,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往往就是不堪回首的生活呀。
在他们之间,是一种没有具体表现的亲热和远距离的合计。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原先那个总用在“小姐”称呼中的岔开口的大写字母M,如今已直接用来表示“马蒂娜”这个简称了。①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热恋的边缘上了。但他们还是互相不认识。埃德蒙坦白地写道:
“到我们相会的那天,大概我会使你感到失望的。我什么也不对你隐瞒,可是要想消除一种客观存在,有时不去想它就够了。”
这正是路易丝感到害怕的,这种担心使她发生了变化: “路易丝”这个名字让给了“马蒂娜”。当然,她是不会丢掉自己的情趣和习惯的。一个人的本性可以不变,但脾气总能改变的,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可以有上百种。宽恕和同情,虽然不是她的主要品德,但她是能够做到的。她在衣着打扮方面也颇有些破费。但由于一向忽视时髦,在这方亩的差距还比较大,关键是不要象穿着节日衣服那样显得不自然。有一段时间,她成了罗贝尔投以冷眼的目标。后来好奇赛过了讥讽,最后是某种兴趣和不安。他猜到了什么?他害怕将来会丢下他一个人?每次同妹妹开罢玩笑,他马上变得规矩起来,想检点起自己的仪表举止。路易丝对此感到欣慰。她发现对罗贝尔的体贴已经触动了他的心。罗贝尔正打算投桃报李。她责备自己过去对他过于冷淡了。“说真的,”她寻思着“他可不是个浑小子。只可惜他没有埃德蒙身上那种细腻的柔情。”
六个月了! 当她在收到对方寄来的第五十六封信也就是最后一封信之前,她已经两次续延了自己在巴黎公共事务所的预约通讯地址。最后一封信。措辞简短:
“马蒂娜,我想现在不该再玩捉迷藏了。我们过去太严肃,太有耐性了。现在基本上了解您了,我要摆脱过去对您讲过的那种悲观失望的想法。星期六中午,我将在梅迪丝路你们的事务所门口等您。接头的标记是每人手里展开一份最新出的《强硬派》报。我将对您说出我的真名实姓和我的地址。请您也对我这样做。啊!马蒂娜,我敢断定,叫您别的名字我还不好开口呢。
再见
埃德蒙”
这天晚上路易丝十分激动地回到家里。一种惶恐不安的心情代替了她那迫不急待的心情。罗贝尔却显得十分迷人可爱,甚至热情洋溢。“他会这么容易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事,”路易丝思索着,“他是在竭力掩饰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装出快乐吗?我大概该把事情告诉他。”然而她没有勇气给罗贝尔这副从未有过的盛情泼冷水,于是她在庄重的,有点幼稚的,就象第一次领圣体远避众人静修那样的等待中度过了三天。
星期六终于来到了。这一天路易丝什么也没干,整个一上午都在精心梳妆。十一点,已经全部准备就绪。可是到了十一点一刻,为了谨慎起见,她突然决定换上一件平日不大穿的连衣裙,由于害羞,她又卸了妆。出门时已经不早了,可她还是从卢森堡公园绕道而来。透过栅栏,可以看见对面梅德丝路上的一切动静。
她悄悄朝前走了几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事务所门前。没错儿,准是埃德蒙。因为他手里拿着一张展开的报纸。他背对着她。路易丝只看出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穿着一件海蓝的大衣。突然一个细节映入了眼帘:大概为了体面,这件大衣是刚买的。天真的单身汉忘了扯下商标。他由于胆怯,或者担心被人认出来。一直盯着事务所的橱窗。路易丝又等了几分钟,看看埃德蒙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她展开《强硬派》报,离开公园,过了马路。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个人原地转过身来,本能地用手扶了一下帽子。瞬间,他愣住了,象是被钉住似的。通信人竟是罗贝尔。
“你在这儿干什么?”路易丝结结巴巴地问道。
在哥哥面前,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罗贝尔满面通红,但毕竟比妹妹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回答说:
“我来看看我新写的启事是否还放在好位置上,六个月前,为了拍卖那批你所讨厌的中国瓷瓶,我已经写过一条启事,不过至今还没有消息。”
他的下唇可怜巴巴地垂着,眼睫毛飞快地眨动着。他把报纸蹭到背后,不大自然地折起来。路易丝心想:“算了吧,我亲爱的,咱们别再装蒜了。今后的生活怎么过下去?”
“埃德蒙,怎么啦?”路易丝放声大笑。
罗贝尔做了个适合这类风流韵事的动作:把路易丝拉到自己身边,拥抱她,一边用嘶哑的嗓声说道:
“最滑稽的是:我们实际上可以结婚,然而我们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 ☆ ☆
路易丝当然不会嫁给罗贝尔。她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继父的儿子。他们不是亲兄妹。但是多少年来,他们一直是象亲兄妹一样在一起生活。要他们结婚才是真正的乱伦呢!再说这么多年来,他们对视时并没有亲昵之感,也正是这四只眼睛详细记录下了他们的脾气、脸色、服装等各种辛酸的细节,他们可能十分亲爱,但这绝不可能成为爱情。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正如罗贝尔所指出的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连偶然的暗示都没有。
但是他们并不后悔。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他们能为对方做什么了。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也不再希望改变了。这回他们也不再打算继续保持独身了,尽管过去他们是这样选择的。不错,罗贝尔将来还是罗贝尔,好嘟哝,自高自大,爱发牢骚。但他只对路易丝一个人不再保持那段距离了。当他从这场意外的相遇中解脱出来后,他又象以往一样,用眼角斜视起路易丝了。而她只是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同时嘟哝了一句:
“埃德蒙!”
中午的天使悄悄地来到了他们中间,使他们带着皱纹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
《婚姻介绍所》这部小说是法国当代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埃尔韦·巴赞创作的一部表现社会底层小人物日常生活和思想感情的作品。小说以家庭为题材,叙述了一对非血缘关系的大龄兄妹,通过婚姻介绍所的择偶方式,在不明对方的真实情况下相互恋爱的过程。小说内容并无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但由于作品构思新颖,不落俗套,因此在法国当代短篇小说之林中享有盛名。
小说主人公是一对普通的小职员。温饱对他们似乎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的感情生活却存在着危机。尽管他们的择偶标准已经降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仅仅是要求对方没有生理缺陷而已”。然而现实生活带给女主人公路易丝选择的对象却都是些“象鼻涕虫似的毫无生气”的男人,不是年过半百,就是双目颜色不一,再不就是瘸子之类的残疾人。此外,单身女子还会随时受到社会上流氓,无赖的纠缠。平庸乏味的生活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令这些无依无靠的小人物感到无比的压抑和郁闷。他们对茫茫的前途感到悲观失望;对禄禄无为的过去又感到悔恨不迭,满腔的热情往往一下子化为乌有。因此他们的心灵因扭曲而畸形。他们终日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神经处于高度敏感状态,以至于哥哥看到妹妹在衣着打扮上稍许破费时,就会本能地感到不安,生怕妹妹把自己丢下。他们牢骚满腹,却又无处发泄,所以脾气变得古怪,暴躁,冷漠的象是“另一个星球的人,要借助望远镜才能瞭望到似的”。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女主人公虽然年仅三十有余,但头发却象一堆亚麻,皮肤象是沾满了尘土……。作者对路易丝外观的描写正好写出了她内心孤寂和对生活厌倦的感情。然而他们毕竟是大龄青年,尽管在生活问题上屡遭挫拆,但他们仍对未来的婚姻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不愿意再独身下去。这对青年人渴望爱情的到来,却又害怕迟来的爱情。这种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从头至尾地左右着男女主人公的恋爱过程:女方明明想进婚姻介绍所的大门,可又踌蹓不决;明明想找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却又不敢使用真名实姓。甚至害怕暴露笔迹而利用打字机来打情书;明明欲与情人幽会,却又没有勇气梳妆打扮……
尽管这些可怜的人们希冀通过种种方式以求得改变现状,但命运之神却总是在捉弄他们。小说的结尾部分写得很有意思。作者运用了一种近似黑色幽默的笔法,让这对情爱日笃、志趣相投的伴侣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去婚姻介绍所门前会面,从使使小说进入高潮部分。当双方各自露出庐山真面目时,妹妹的脸变得惨白,哥哥的下巴可怜巴巴地垂着,眼捷毛飞快地眨动着,把接头用的报纸蹭到背后,不大自然地折迭起来,最后不得不把妹妹拉到身边拥抱起来。看到这场富有滑稽色彩的喜剧场面时,人们会感到荒涎不经,不禁哑然失笑,拍案叫绝。然而笑罢之后,人们却会品出一种难言的辛酸苦辣的滋味,从而对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寄予深切的同情。作者这篇蕴含哲理的小说把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那种人人慌乱,精神空虚的社会场景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