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叫做麟绂镇镇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间读书进了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这镇上教书。这镇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应考之外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进过学也是教书为业。到了中年尚无子嗣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上写着《易经》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当下就有了娠。到十个月满足生下这位虞博士来。太翁去谢了文昌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太翁在人家教书就带在馆里六岁上替他开了蒙。虞博士长到十岁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宾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祁大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到书房里来拜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着他学诗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次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正月里到馆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
又过了两年祁太公说:“尊翁在日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而今也该娶了。”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合起来就娶了亲。夫妇两个仍旧借住在祁家。满月之后就去到馆。又做了两年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在祁家傍边寻了四间屋搬进去住只雇了一个小小厮。虞博士到馆去了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这年没有了馆。娘子道:“今年怎样?”虞博士道:“不妨。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
过了些时果然祁太公来说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两边岸上有些桃花、柳树又吹着微微的顺风虞博士心里舒畅。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请进船来坐着问他因甚寻这短见。那人道:“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不如寻个死路!”虞博士道:“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寻死的事。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总给你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自然大家相帮你去殡葬了你父亲就罢了。”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秤了四两递与那人。那人接着银子拜谢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祝你作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讲话了。”那人拜谢去了。
虞博士回家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到冬底生了个儿子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连又做了五六年的馆虞博士四十一岁这年乡试祁太公来送他说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这也怎见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虞博士道:“老伯那里见得我有甚阴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坟真心实意。我又听见人说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这都是阴德”虞博士笑道:“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还是阴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阴德你今年要中。”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风寒就病起来。放榜那日报录人到了镇上祁太公便同了来说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见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当了托祁太公打报录的人。过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料理去上京会试不曾中迸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门里代做些诗文甚是相得。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资深见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请教。那时正直天子求贤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尤资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虞博士笑道:“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当。况大人要荐人但凭大人的主意。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尤资深道:“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的高处。”虞博士道:“你这话又说错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甚么?”说罢哈哈大笑在山东过了两年多看看又进京会试。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来依旧教馆。
又过了三年虞博士五十岁了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再进京去会试。这科就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那知这些进士也有五十岁的也有六十岁的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天子看见说道:“这虞育德年纪老了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虞博士欢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集着强如做个穷翰林。”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收拾行李来南京到任。打门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回来升堂坐公座。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虞博士看见帖子上有一个武书虞博士出去会着问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走过来答道:“门生便是武书。”虞博士道:“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从新同他见了礼请众位坐下。武书道:“老师文章山斗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实为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间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监几年了?”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主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祝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这里么?”武书道:“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虞博士道:“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天子赐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么?”武书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却轻易不会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见他。”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国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来。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会。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会着。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彼此谈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今日无缘不曾会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说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寻着了庄征君问道:“昨日虞博士来拜。先生怎么不会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他虽是小官也懒和他相见。”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又过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来连为亲家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赔了一个丫头来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毕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这十两银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备办罢。”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罐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说着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一个姓储叫做储信一个姓伊叫做伊昭是积年相与学博的。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同他见礼让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摆上酒来吃了两杯。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裱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甚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家人拿了银子出来又禀道:“汤相公来了。”虞博士道:“请到这里来坐。”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去进去了。虞博士道:“这来的是我一个表侄。我到南京的时候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来看看我。
说着汤相公走了进来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祝”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祝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汤相公就不言语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两人还坐着虞博士进来陪他。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主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储信道:“这也罢了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做。他是个不应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做又不要钱又好。”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日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两人不言语了辞别出去。
次早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搏来讨收管。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进来禀过问:“老爷将他锁在那里?”虞博士道:“你且请他进来。”那监生姓端是个乡里人走进来两眼垂泪双膝跪下诉说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主叩谢说道:“门生虽粉身碎骨也难报老师的恩。”虞博士道:“这有甚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那监生道:“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心中疑惑不知老师怎样处置门斗怎样要钱把门生关到甚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门生不是来收管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这个思典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虞博士道:“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司作回家看看罢不必多讲闲话。”那监生辞别去了。
又过了几日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上写道:“晚生迟均、马静、季崔、蘧来旬门生武书、余夔世侄杜仪同顿拜。”虞博士看了道:“这是甚么缘故?”慌忙出去会这些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内共观大礼之光;国子监中同仰斯文之主。毕竟这几个人来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