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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奴

发布时间:2023-08-23 16: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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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

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

徐觉门户偪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

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痾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反,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夭殂瘗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而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古人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敛。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刚鲠,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一何可笑!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覆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西,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聊斋之爱奴白话翻译

河间府有个姓徐的书生,在恩村当私塾先生。进了腊月,徐生放寒假回家,路上遇见一位老者。老者看了看他说:“徐先生不在恩村教书了,明年去哪儿教?”徐先生回答说:“还教着呢。”老者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找个好老师,刚才他托我去东疃村请吕子廉先生,可是人家已经收了稷门街的聘礼。先生您若屈尊到我家来,报酬比恩村的多一倍。”徐生辞谢说与恩村有约应守信用。老者说:“守信是君子风度,可是到明年开学还早呢。我先给您黄金一两作聘金,暂到我那里教几天,过年再商量,怎么样?”徐生答应了。老者下了马把聘金双手呈给他,说:“我家不远,宅院狭小简陋,喂不开牲口。您能不能把仆人和马打发回去,咱下步走着也挺好吗。”徐生同意,把行李放在了老者的马上。

走了三四里路,太阳要落山了,才到老者的家。徐生见大门上有一排排鼓出来的大钉和装饰成野兽头的门环,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家。老者喊外甥出来拜老师,徐生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老者说:“我妹夫叫蒋南川,生前做过指挥使,就留下这一个孩子,倒不笨,只是娇惯了些。有先生您教他一个月,一定胜过他读十年书。”不一会儿,摆上丰盛的酒宴,但斟酒上菜的全是女子。一个婢女拿着酒壶在一旁侍候,她约十五六岁,风度模样很美,徐生有点动心。宴罢,老者吩咐给徐生准备了床铺休息才辞去。天不亮,少年就来读书。徐生刚起来,就有婢女捧着毛巾脸盆来了。这婢女就是昨晚那个拿壶的。一日三餐,全是她伺候。晚上,她又来打扫床铺。徐问:“为什么没有男仆?”婢女只笑不言语,铺好了被子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又来,徐用调戏的话试探她,她仍是笑,也不拒绝,徐生便跟她一块睡了。婢女对徐说:“俺家没男人,外头的事全靠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很尊敬您,怕别的婢女干活不干净,才派我来。今天这事儿千万保密,免得被人发觉了,咱俩都丢脸。”

有一夜,两人睡过了头,公子来上课,碰上了。徐很难堪,心中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亏夫人看重您,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把咱的事揭发了,夫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仅仅告诫我不要在您书房里逗留得太久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是感激夫人。可就是她儿子不愿念书,批评他,他母亲还常讲个情;开始是派婢女,慢慢地就亲自出面,隔着窗户跟老师讲话,说着说着甚至掉了泪。每天晚上还一定要问明白了她儿子白天学得怎么样。徐生很不耐烦,生气地说:“你又由着儿子懒,又要求我把孩子教好,这号老师我当不来!我不干了!”夫人派婢女来认了错,徐才算了。

徐生自从来当先生后,常想到外面看看风景散散心,夫人老是把他关在家里。有一天,徐生喝了酒,有点醉,心里不痛快,把婢女叫来问原因。婢女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耽误了公子的学业。先生如果真想出去走走,不是不行,请在晚上。”徐生一听,生了气:“拿了人家几两金子,就该憋闷死呀?!夜间我上哪去?白吃人家饭,我惭愧了多少天了,给我的聘金还在我包里呢。”于是拿出金子放在桌上,立即收拾行李要走。夫人走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用衣袖遮了脸哽咽。叫婢女把金子还给徐生,打开锁,敞了门送他走。徐生出门,觉得门很窄小;走了几步,射来了阳光,才发现自己是从一座塌陷的土疙瘩中出来。四下看看,荒凉得很,原来是座古墓。徐生非常害怕,又感激夫人待他的仁义,便用她赏给的金子雇人把坟墓培了土,在周围种上树才回家去了。

一年过去了,徐生又经过这里,向坟墓行了礼又赶路。远远看见那姓施的老者走来,微笑着向徐生问候,恳切地邀请他去做客。徐生心中明知他是鬼,但是很想问问夫人近来的情况,两人便进了村,在酒馆买了酒一起喝,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老者起身付洒钱,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了,我妹妹刚巧回来走娘家,盼先生走一趟,替老夫驱除祸事!”出了村几步,又一个院落,敲门进去,点了蜡烛与客人对坐。一会儿,老者的妹妹蒋夫人从内室出来,徐生第一次看见她本人,仔细端详,原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美妇人。蒋夫人向徐施礼感谢,说:“我这样败落了的家庭,门户冷落,先生您能把恩德布施给已死的人,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说完,掉下泪来。一会儿,蒋夫人喊:“爱奴!”又对徐生解释说;“这个婢女,是我平常所喜欢的,现在把她赠给先生,也可安慰您旅途中的寂寞。您需要什么,她能懂得您的意思。”徐生一一答应着。不多时,老者兄妹都走了,爱奴留下侍候先生睡觉。鸡叫头遍,老者就来督促起床,为他送行。蒋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以后好好侍奉先生,又对徐说:“从今往后,您该小心地保守秘密,咱两家的来往很奇特神秘,怕好事的人造出些谣言来,就不好了。”徐生答应着,告了别。与爱奴一匹马骑了,到了教书的书馆,自己单要了一间屋子,与爱奴一起生活。偶然有客人来,爱奴也不回避,别人也看不见她。徐生若想要点什么,才一想,她就给拿来了。她又擅长巫术,有点小病,她一按摩,立刻就好了。

又到了清明节,徐生回到那古墓地方,爱奴告辞下马。徐嘱咐她代向夫人问候,爱奴说:“是。”于是就不见了。几天后,徐生回来找她,刚想观察坟墓,忽见爱奴穿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在树底下坐着呢,于是和她一起上路。这样年年同来同去,就习惯了。徐生打算领她一同回家去,她坚决不同意。

到了年底,徐生辞了书馆返回老家,和爱奴约好再会的日子。爱奴送他到自己坐过的大树那儿,指着一堆石头说:“这就是我的坟。夫人出嫁前,我便在她身边伺候,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了。先生您若再从此经过,烧一柱香凭吊我,咱就能相见的。”

徐生告别爱奴回到家中,非常想念她,怀着敬爱之情去坟上烧香,并没见有她的影子。就买了口棺材,掘开坟墓,打算装了骨头带回家,重新安葬,以寄托爱恋之情。坟墓掘开后,徐生亲自进去看,见爱奴的面色和活人一样;皮肤虽然未腐烂,可是衣裳却已像灰那样腐败,头上的金玉首饰都和才做的一样新鲜。再看腰上,有裹着几块金子的包袱。他把包袱卷起来,揣到怀里,这才脱下袍子,盖上尸体,抱到棺材里,租了辆车拉回家去。停到另一所宅院里,给她换上身绣花新衣,自己睡在旁边,希望出现奇迹。

忽然,爱奴从门外进来了,笑着说:“挖人家坟的贼在这儿呀!”徐生惊喜地问候她,她说:“前些日子到了东昌府,三天后回来一看,我住的房子没有了。几次受您的邀请,没有跟随您来,是因为我从小受了夫人的大恩,不忍心离开她。现在您既然已经把我抢了来,并将我埋葬好,便是您对我最大的恩德了。”徐问她:“古人有死了后又活了的,如今你的身体与生前一样,为什么不仿效古人复生呢?”爱奴叹口气说:“这都是天命。世间传说的死后复生,多半是假的。要想再站起来走路,又有什么难处?但是不能和活人完全一样,所以,没那个必要了。”说完掀开棺材进去,尸体就自己站起来了,苗条的身段很可爱,摸摸她怀里却雪样冰凉。于是爱奴又想进棺内再躺下,徐好容易阻止住她。她说:“夫人对我太宠爱了,我家主人从外国带回数万黄金,我偷偷地拿了些,主人也不追问。后来我病危,又没有亲属,便藏在身上做了殉葬品。夫人为我的死哀痛得不得了,又用金玉首饰给我入殓。我的身体能不腐烂,只因为得了金宝之气,如果在人世间,哪能长久?若是真想让我保持活人似的身体,千万别强迫我吃饭。不然,灵气一散,我的游魂也就消失。”徐生就建造了精美的房子,与她一起住。她的言谈,笑声全和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不睡,不见陌生人。

一年以后,有次徐生喝了点酒,有些醉意,举杯把剩下的几滴酒强灌她,她立刻倒在了地上,嘴里流出血水,一天功夫尸体就腐烂了。徐生后悔已晚,用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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