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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6-23 16: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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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很长时间岛本都没出现。每晚我都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前坐上几个小时,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门口扫一眼。但她没来。我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岛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岛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又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担心对上号的语句。说不定岛本见到我真的失望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腿也没了毛病。想必她未能从我身上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新年来到。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年满三十七岁了。我已放弃希望,不再等她了。“罗宾斯·内斯特”那边只偶尔露一下面,因为一去那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会在顾客席上搜寻她的姿影。我坐在这边酒吧的吧台前,打开书页,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已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她说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来仅此一个的朋友。我听了十分欣喜。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想就此听听她的意见,即便她全然不想谈她自己也无所谓。

只要能见到岛本同她说话,我就高兴。

然而岛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她忙得没时间来见我也有可能,但三个月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就算真的来不成,打个电话总该是可以的。说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边了,我想。我这个人对于她并非那么可贵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一个小洞。她说不该把那样的话说出口的,某种话语是应当永远留在心里的。

不料,二月初她来了,仍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静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了“罗宾斯·内斯特”。客人带来的伞散发出冷雨的气息。这天钢琴三重奏临时加进高音萨克斯管吹奏了几首。萨克斯手颇有名气,客人席位沸腾起来。我一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书,这当儿岛本悄然进来,在我邻座坐下。

“晚上好。”她说。

我放下书看她,一时很难相信她真在这里。

“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抱歉。”岛本说,“生气了?”

“没生什么气,哪里会因为这个生气。我说岛本,这里是店,客人都是想来时来,想回去时回去。我只是等人来罢了。”

“反正向你道歉。说是说不好,总之我没能来成。”

“忙?”

“忙什么忙?”她平静地说,“不是忙。只是没能来成。”

她头发被雨淋湿了,几缕湿发贴在额上。我让男侍拿来新毛巾。

“谢谢。”她接过毛内,擦干头发,然后取出香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也许被雨淋湿发冷的关系,手指有点儿颤抖。“细雨,加上准备搭出租车,出门时只带了雨衣。可是走起来好像走了很久。”

“不喝点热的?”我问。

岛本窥视似的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谢谢。不过不要紧了。”

看见她的微笑,三个月的空白一瞬间不翼而飞了。

“看什么呢?”她指着我的书问。

我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历史方面的书,写的是越战之后中国和越南的战争。她啪啦啪啦翻几页还给我。

“小说不再看了?”

“小说也看。但没过去看得那么多,新小说几乎一无所知。看的只限于过去的,差不多都是十九世纪的小说,而且大部分是重看。”

“为什么不看新小说?”

“怕是不愿意失望吧。看无聊的书,觉得像是白白浪费时间,又失望得很。过去不然。

时间多的是,看无聊的书也总觉得有所收获。就那样。如今不一样,认为纯属浪费时间。也许是上年纪的关系。”

“也是啊,上年纪倒是不假。”说着,她不无调皮地一笑。

“你还常看书?”

“嗯,常看。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小说也好非小说也好,无聊的也好有聊的也好。和你相反,肯定是我喜欢靠看书消磨时间。”

她向调酒师要了“罗宾斯·内斯特”,我也要同样的。她啜一口端来的鸡尾酒,轻轻点下头放回台面。

“嗳,初君,为什么这里的鸡尾酒比别处的好喝呢?”

“因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愿以偿。”

“比如什么努力?”

“比如他,”我指着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漂亮的调酒师,“我给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资,高得大家都有点吃惊,当然我是瞒着其他员工的。为什么只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呢?因为他具有调制美味鸡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晓得——没有才能是调不出美味鸡尾酒的。当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达到相当程度。作为见习生接受几个月训练,都会调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东西。一般酒吧里的鸡尾酒就是这个程度的,这当然也行得通,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这和弹钢琴、画画、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也调得出相当不错的鸡尾酒,下工夫琢磨、练习来着,但横竖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样的酒花同样的时间同样摇晃配酒器,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什么道理不晓得,只能说是才能,同艺术一个样。那里有一条线,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卖力气。”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

“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叠加的过程中,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岛本这天晚上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对小耳环闪闪生辉,贴身的薄毛衣将Rx房的形状完美地凸现出来,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畅。

“再说点可好?”岛本脸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悦的微笑。

“说什么呢?”

“说你的经营方针。”她说,“听你这么说话的确开心得很。”

我有点脸红,实在很久没在人前脸红过了。“那不能算是经营方针。只是,岛本,我想我过去就已习惯这样的作业。从小我就一直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想那,发挥想象力。推出一个虚拟场所,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添砖加瓦——这里这样好了,那个用到这儿来,好比模拟试验。上次也说了,大学毕业我一直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那里的工作实在无聊透顶,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我无法发挥想象力,不如说是扼杀想象力的活计。所以做起来闷得要死,上班讨厌得要死,就差没窒息过去。一上班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萎缩变小,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我喝一口鸡尾酒,缓缓环视客席。雨天里反倒经常座无虚席。来玩的高音萨克斯手将萨克斯管收进箱内。我叫来男侍,让男传把一瓶威士忌拿过去,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可是这里不同。这里若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脑袋里想到的即刻付诸实施。这里没有会议,没有上司,没有先例,没有文部省意向,实在美妙至极,岛本。你没在公司工作过?”

她仍面带微笑,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适合我,一定也不适合你。我在公司干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里几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时间,而且正是二三十岁的黄金岁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过若没那八年,估计店也不能开得这么顺顺利利,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眼下的工作,现在有两家店,但我不时觉得那不过是自己头脑中的虚拟场所。就是说好比空中花园,我在那里栽花、造喷水池,造得非常精致非常逼真。人们去那里喝酒、听音乐、聊天,然后回家。你认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钱特意来这里喝酒?那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寻求虚拟场所。他们是为了看巧夺天工俨然空中楼阁的人造庭园,为了让自己也进入其中才来这里的。”

岛本从小包包里掏出一支“沙龙”,我赶在她拿打火机之前擦火柴为她点燃。我喜欢给她点烟,喜欢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

“直言相告吧,我生来至今还一次也没工作过。”她说。

“一次也没?”

“一次也没,既没打过工,又没就过业,没有体验过冠以劳动二字的东西,所以现在你讲的这些听得我非常羡慕。那种思考事物的方式我一次也没试过,我只知道一个人看书。我所思考的,总的说来只是花钱。”说到这里,她把两腕伸到我眼前:右手戴着两只纤细的金手镯,左手戴着看上去甚为昂贵的金表。她把两只手像出示商品样本似的在我眼前放了很久。我拉起她的右手,端详一会儿手腕上的手镯,我想起十二岁时被她握手的事。至今仍真真切切记得那时的感触,那感触曾怎样使我内心震颤也没有忘记。

“思考钱的花法说不定更为可取啊。”说罢,我松开她的手。一松开,竟产生一股错觉,好像自己就势飞去了哪里。“一思考钱的赚法,许多东西就要慢慢磨损掉——一点一滴地、不知不觉之间。”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创造是多么空虚。”

“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你在创造许许多多的东西。”

“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无形的东西。”说完,我把视线落在自己膝头的手上。

岛本手拿酒杯久久望着我。“你说的可是心情什么的?”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迟早都要消失。这个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晓得。如果人们的嗜好多少改变、经济流势多少改变的话,现在这里的状况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种例子我见了好几个,说没就没。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情思将永远存留下去。”

“不过初君,唯其存留才痛苦的情思也是有的。不这样认为?”

高音萨克斯手走来感谢我送的酒,我感谢他的演奏。

“近来的爵士乐手都变得彬彬有礼了。”我对岛本解释说,“我当学生那阵子不是这样。提起搞爵士乐的,全都吸大麻,一半左右性格有障碍。不过倒是可以时不时听到着实把人惊个倒仰的厉害演奏。我常去新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爵士乐来着,去寻求惊个倒仰的体验。”

“你是喜欢那些人的吧,初君?”

“或许。”我说,“没有人会寻求相对好的并陶醉其中。虽然九个出格离谱,但有一个无与伦比——人们寻求的是这个。而推动世界前进的便是这个。我想这就是所谓艺术吧。”

我再次盯视自己膝头上的双手,然后扬起脸看岛本。她等待着我继续下文。

“但现在多少不同了。因为我现在是经营者,我所做的是投入资本加以回收。我不是艺术家,不是在创造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资助艺术。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没有人在这个场所寻求那样的东西。对经营方来说,彬彬有礼穿戴整洁的人要容易对付得多。这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不是说整个世界非充满查利·帕克‘鸟儿’不可。”

她又要了杯鸡后酒,换了支烟。长时间的沉默,岛本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什么,我倾听低音提琴手悠长的独奏:《可拥抱的你》。钢琴手时而轻轻击弦,鼓手时而擦一把汗喝一口酒。一位常客来我身边闲聊了几句。

“嗳,初君,”许久,岛本开口道,“不晓得哪里有条河?一条山溪一样清亮亮的河,不很大,有河滩,不怎么停滞,很快流进大诲的河。最好是流得急的。”

我吃了一惊,看着岛本的脸。“河?”我吃不透她要说什么。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的风景。

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为什么突然冒出河来?”我试着问。

“只是偶然想到问问。”岛本说,“不晓得有那样的河?”

学生时代,我一个人扛着睡袋到处旅行,整个日本各种各样的河都看过了,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要的河。

“日本海那边好像有这样一条河。”我想了一会儿说,“河名记不得了,大约在石川县。去了就知道。应该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记着那条河。去那里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那年秋天放假的时候。红叶姹紫嫣红,四周群山简直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中时闻鹿鸣。记得在那里吃过的河鱼十分够味儿。

“能把我领去那里?”岛本问。

“石川县哟!”我用干涩的声音说,“不是去江之岛。先坐飞机,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了就得住下——你也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做到。”

岛本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我。“跟你说,初君,我也完全知道这样求你是不对的,知道这对你是很大的负担。可除了你我没有可求的人,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那里,又不想一个人去。除你以外,对谁都不好这样相求。”

我看着岛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对不起。”她忽地排尽体内气力似的笑笑,“我不是为了求你做这件事才来的,只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没打算提起这个。”

我在脑袋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

“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

“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

“啰啰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起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

“再见。添了很多麻烦,谢谢。”岛本说。

“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鸡尾酒,烟灰缸里留着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像机看《阿拉伯的劳伦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不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那电影。

“这个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早就出去,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要是不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

“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看来勉强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时间总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

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

“麻烦您了,谢谢。”

放下听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会儿书。店里太吵,吵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洗手,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对有纪子说了谎。以前说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睡觉时也说了小谎,但那时我没认为是欺骗有纪子,那几次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闲解闷罢了。然而这次不成。我固然没有同岛本睡的念头,但还是不成。我定定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我双手拄在洗面台上,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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