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二学年是我的诗歌年,我沉湎于写诗的快乐。海涅是我的偶像,我写了许多爱情诗。我偷偷写,不让人知道。一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无意中看见了一首,我马上告诉他,这是抄的海涅的诗,他信以为真,我为此暗自得意了一阵。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涅,我熟读他的诗,心中有了他的旋律,当我的歌从心中流出时,自然而然地带着他的旋律。我没有恋爱,但每天都被恋爱的心情笼罩着;没有爱上某一个姑娘,但爱上了邂逅相遇的每一张美丽的面影。十八岁的青春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我的身心突然都像醉了酒一样,而且醉得恰到好处,飘飘欲仙。我独自在燕园徜徉,眼中的世界春意盎然,连空气也是绿色的。我当然知道世界如此美好的原因,强烈地感觉到异性在世界上的存在,她们的气息融入空气,把空气变成了酒。可是,与此同时,散布在空气里的那些不经意的眼波、倩笑、莺语,给我留下的又是浓郁的惆怅,我只好用诗歌抚平这甜蜜的痛楚。
我上大学时,大学生是不准恋爱的,这是学校正式宣布的一条纪律。在校园里,决看不到学生成双成对的景象。倘若有学生发生了性关系,一旦被发现,必然的下场是开除学籍,并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当众受到羞辱。由此类推,写爱情诗当然也会被视为情调不健康。在文革中,当我毁掉全部日记和文稿时,对诗歌下不了手,于是仔细甄别,只毁掉所谓不健康的,全部爱情诗都在其列。我曾经为这些诗自负,现在已无物证,看看留下的那些诗,总体水平一定高不到哪里去。不过,我对写诗还是有一定的心得。在留下的文字里,我找到了若干论诗的片断。例如,描述诗兴袭来的感觉:“和别人一样,我读书、聊天、沉思,散步、睡眠、参加会议……突然,有另一颗心脏跳跃在我的胸腔里。”谈论诗艺:“一个妙句可以照亮整首诗,就像一个生动的人可以照亮整个屋子。”
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写爱情诗,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在周围的人眼里,我仍是一个典型的小资。有人捡到一个纸片,上面写着多愁善感的文字,同学们就一致断定是我写的,而其实不是。我养了一盆文竹,立刻有同学对我说,由它可以想见主人的性情,大约是说我的情感和文竹一样纤柔。有一天,在校园里,别的专业一个素无往来的男生朝我走来,为了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从表象就看出,我游离于众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农村参加四清,工作组长是一个女教师,她给我的评语是敏感、脆弱、清高六个字。直到大学毕业后,我与郭家通信,世英的小弟建英在一封信上还径直称呼我为“周君(小资产阶级)”。
小资在今天是一个时髦词,使人想到白领、丰厚的收入、温馨的居室装修、酒吧、咖啡屋等等,在当时完全没有这些意思,因为完全没有这些事物。在当时也有约定俗成的用法,大致而论,行为上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损人利己,就是资产阶级,情感上的个人主义,缠绵悱恻,顾影自怜,就是小资产阶级。或者用当时的政治话语来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和工农兵打成一片,在内心中还保留着一个私人情感的王国,他就是一个小资。我似乎很乐意对号入座,也把自己定位为小资。在这个称号下,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生活未被强大的意识形态完全同化,在千人一面的世界上还拥有一个可怜复可爱的自我。
我当然不能一味孤芳自赏。世英被带走了,那个代表资产阶级争夺我的人已经不在身边。我们年级五十个学生,绝大多数是党、团员,而到二年级时,只剩下了我一人入不了团。不久后我还知道,世英也真诚地忏悔和转变了。我不愿被时代淘汰,也渴望改变自己。不过,甚至我的自我改造也富有小资特色,我不自觉地要在消灭个性的思想运动中显示自己的个性。人们用千篇一律的时行语汇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那些语汇完全不触及个人的真实内心活动。我偏偏不使用这种语汇,宁愿使用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言,在话语上把自己与人们区别开来。我不喊革命口号,不上纲上线,而是尽可能说真心话,谈自己内心的矛盾、困惑和认识。哪怕是批判自己,我也愿意自己在这样做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架按照统一指令转动的机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专门教育到延安的文艺人士的,我发现其中所批判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贵族式的、颓废的、悲观的”情绪,在我身上都具备,感到格外对症和亲切。我把这篇文章读了又读,一度称之为我的“圣经”。我真心想按照毛泽东的教导克服自己身上的这些情绪,我的思想改造基本上集中在对它们的清理、剖析和批判上。可是,在我心里同时潜伏着一种优越感:比起没有这些情绪的芸芸众生,我毕竟拥有一个丰富得多的内心世界。同为思想改造,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的改造虽然更艰难,但似乎更有品位。
然而,多么有品位的改造,其结果仍是自我扭曲。现在翻阅劫后剩余的所谓健康的诗时,我不禁脸红,其中充斥着空洞的豪言壮语。在二年级学年末,马雅可夫斯基取代海涅成了我的诗歌偶像。这反映了我的感情上的变化,越来越革命化的环境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在完全正面的意义上,海涅也是一个革命诗人,具有非凡的讽刺本领和深刻的内在批判力量,但我当时对此并不理解,反而觉得他的柔情已成为我与时代之间的障碍。我一直也喜欢马雅可夫斯基,这位诗歌界的革命领袖此时凸现出来了,十分符合我的需要,我模仿他写了大量梯形诗。在二年级和三年级暑假,我两次报名到部队参加军训,一次在十三陵,一次在河北固城,那两段时间里写得格外多。我向我的诗宣布:“我是你们的将军,我给你们找到了最好的政委,他就是革命!”我写部队生活,站岗、打靶、急行军、野营等等。我歌颂“正在逼近的战争”,当时正打越战,国内也在宣传备战,有一种似乎即将要和美帝国主义决一死战的气氛。我想象自己将战死疆场,并且告诉未来和平年代的人们:“在你们鲜花盛开的花园里,有一朵很不显眼的小花,那是一个无名小诗人的鲜血,他曾经一手写诗,一手扣扳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对战争怀着期盼的激情,仿佛战争能解决我的一切问题。对,正是我的问题,而不是世界的问题或国家的问题。这表明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绝望,看不到自己在消灭个性的思想改造运动中的出路,消灭了不甘心,不消灭又行不通,只能靠一个连肉体一起消灭的英勇壮举来打上句号了。很显然,这种病态的激情仍是小资性质的。然而,当时我陷在其中,竟还以豪情自夸,在军训归来时宣称:“我们挺胸肩枪,要用雄壮的脚步声把北大唤醒!”图道是一个有健全常识的藏族同学,他读到这句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以后我每想起这目光就感到惭愧。
我不想对自己太苛刻,在那些诗里,我毕竟还找到了一些尚可称道的内容,那大抵是对周围各种现象的讽刺。我最讨厌班上几个滔滔不绝用所谓马列主义教训别人的人,明白告诉他们:“在浅薄的人手里,真理也会变得无耻。”哲学系学生普遍喜欢自称书呆子,我可是知道底细的:“我们读过几本书,与书何尝相干?我们是呆子,如此而已。”在一首诗中,我宣布我的使命是:“把辩证法的子弹装进诗的机枪,向形而上学开火。”按照当时通常的用法,形而上学指静止、僵化、孤立地看事物的思想方式,于是我可以把我所痛恨的一切具有教条特征的现象塞进这个概念,予以抨击。相反,辩证法意味着思想上的灵活性,借助于这个概念,我得以曲折地捍卫已经所剩不多的精神自由。在无产阶级的汪洋大海上,辩证法是我这个小资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救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