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女房东石小芹
说到这场追捕,不能不说到女房东石小芹。
说到石小芹,不能不说到白草圈子。
石小芹是在白草圈子长大的。
早些年的白草圈子,是土匪、流浪汉、倒腾大烟土的人们路过歇脚的地方。这些人翻山越岭,人困马乏地走到这儿,就把自己的身架子,像件破皮袄似的往火炕上一扔,虾似的凑到炕桌边,心急火燎地烧上几个烟泡,不喘气地吸上一阵,又灌上几碗关东火辣的烧酒,身子骨慢慢就回上劲来。惦记着远方的发财之地,鬼撵着似的又爬起身,匆匆上路,奔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也有的人骨子里就是个懒蛋,两口酒下肚,想想前头无边无际的荒原野岭,看看自己,裹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傻子似的不停地走,走到哪儿算一站呢?想到这些,心里郁闷,就多住了几天。
到了该动身的日子,仍在村里磨蹭着不走,自己安慰自己说,哪里的日子不是过呀?
村里人厚道,附合着说,是呀!是呀!哪里的黄土不能埋人呢!
这些人就坡下驴,顺势就不走了,把原先那些发财的梦想,丢到九霄云外。跟上村里的人,下河捕鱼,进山打猎。过上了日子。
白草圈子的人口从此有了增加。
石小芹的爹石站,是奔着纳霍德卡的金矿来的。金子没采着,遇见了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皮货商莫哈吉。莫哈吉身边有个年轻的小媳妇,是从呼兰桂花茶园小戏班子拐骗来的,会唱“蹦子戏”。模样俊俏中透着风骚。还没等皮货商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这小媳妇已经跟当时的石站后来的石小芹的爹,在炕下赤条条地搂抱在一堆。他们在炕下比在炕上的皮货商喘息得还急促。
石小芹的爹明白,他离金子太遥远了,太遥远的东西不能当饭吃,于是很识时务地改以狩猎为生,很快成了白草圈子有名的猎人。他喜欢设计各种机关捕猎。一段皮条,一根木桩。甚至随手抓过一段野藤挽成圈扔在地上,都能套住个野兔、山獐、傻狍子什么的。
爹在狩猎时,娘凑在小酒馆里,跟过往客商,屯里的闲人二流子喝酒。有两口酒下肚,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头上戴花,脸上抹粉,涂着鲜红嘴唇。身披一块大花布。先来上一段桂花茶园有名的“走三场”,放开身段,让你一看手,二看扭,三看走。媚眼一飞就开始唱:
王——二——姐——坐——在——绣——楼——哇——
娘的绝技是唱到动情处,会眼泪直流,悲声大放。惹得听戏的人,眨着红眼泡子,不停地往嗓子眼里倒酒。可能是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故乡。是故乡让这些流浪的人们心里感伤不已。
石小芹不喜欢打猎的生活,也不喜欢小酒馆里女人跟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日子。年轻女人的心,已经展开翅膀,收拢不住了。她经常独自跑出家门,在野外游荡。
离村东南五里远,就是松阿察河,河水终日流淌,水雾弥漫。河岸边水草丰美,金莲花、铃兰、红百合绵延不绝,久开不败。她长时间坐在河岸边,呆呆地看着河水发呆。河水匆匆流淌的样子,像有声的日子正从身边匆匆过去,这让她既烦躁又感伤。连那飞过的水鸟和飘过的白云,都会轻盈地带走她无边无际的向往。
河的下游是乌苏里江,乌苏里江的下游呢?她不知道了,没有去过。也许河边有如白草圈子似的村镇,也有呆望河水的姑娘。只是谁也不知道谁,永远也不会相认罢了。
而河的上游呢?她听说那里有一座方圆千里的大湖。她没见过湖,不知道有多大。而湖的周围又有些什么呢?她猜不出来。年轻的心,耐不住寂寞了。耐不住寂寞就会想得很远。对白草圈子的生活厌烦透顶,她想走出去,想走到天边,哪怕走到云端上去,远远地离开白草圈子。
但她不知道,危险近在身边,村里的闲人二流子围着她娘身边转,那目的全是奔着她。梦想着跟她爹当年一样,当着皮货商的面,就把女人占有了。
石小芹孤单的身影在碧草连天中时隐时现,闲人二流子们悄悄跟到河边,借着野树荒草作掩护,就等石小芹忘乎所以,脱了衣服下河的时候,动手把她按在身下。粗野地完成对白草圈子第二代女人的占有。许多女人都是这么被他们领回家的。石小芹明白,在这荒野之地,男人们围堵她想要干些什么!远远的她就听到了他们干笑的声音,像有人在揉搓一团干树叶子似的。她见过他们围在河边,像捕鱼似的,堵住刚爬上岸还赤身裸体的女人,欢呼着抱到草丛中去,折腾得女人大呼小叫。
她顾不得多想,顺河道往上游奔去。
追踪的男人们远远跟着,不肯舍弃。像齐心追踪一只受伤的大鸟,捕获的希望就在眼前。
遮天蔽日的荒草下,时而淌水,时而闪出石柱般高耸的蜂巢蚁穴。蠓虫乱飞,密如雪粉。石小芹想绕道回去,刚转过方向,男人们已经截住去路,再走,必定落人这几个男人之手。她不甘心,干脆一鼓作气,穿密林,过芦苇地,把一场充满野性的追踪变成了寻根溯源的行动。直到大河行将结束,河岸变窄变细,树林稀疏,大片的草原一望无际。
身后的男人们惊愕地站住。手搭凉棚远远观望,许久才互相埋怨着恋恋不舍地转回去。
他们无法知道,石小芹最终要跑到哪里!他们担心会出人命。他们希望她会跟在身后转回来。他们不想逼迫她了,打算另找对付女人的方法。
石小芹毫不动摇,中了魔法似的继续向前。
就在爬上土冈时,她惊呆了。只见一座浩瀚的大湖出现在面前。满眼碧水从脚下开始,直通蓝天。湖面上聚集着成群的白色水鸟,巨大平展的双翅拍打飞溅的浪花,自由自在地飞翔。它们借助气流,飞上蓝天盘旋,又收拢双翅,箭一样扎进水里。风从岸边的苇丛经过,“沙沙”的声音像是给大湖的涛声伴唱。因为大湖低沉的呼唤就在耳边。
——呼——哗——
——呼——哗——
湖水在涨落之间发出缓慢、稳重的声音,那简直就是男人的呼唤紧随身后,无休无止。
石小芹激动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像丢失了心爱的东西,正在努力找寻。而沙滩洁净金黄,几只水鸟在梳理羽毛。她寻找的目光终于找到了落处。
沙滩上,小喜光着脚,肩扛船桨匆匆走来。桨上搭着雪白的鱼网,像肩头挂着一块飘动的白云。他把“白云”在沙滩上扯平,一头挂在木轮轴上,慢慢把渔网缠绕上去。
这是在做下湖前的准备。
石小芹问,这里是蛤蟆通么?山村野女,说话愣头愣脑。
小喜不计较,抬起被湖水染成古铜色的圆脸,回答说,是克尔伦镇。
石小芹说,什么克尔伦镇,你竟捡着好听的说。
小喜说,叫蛤蟆通也中。
小喜只好妥协。
石小芹得理不让人:为啥叫这么丑怪的名字?
湖边的风把石小芹吹拂得衣带飘飘,像是天上的仙女来到了身边,又像是一条美人鱼跳上了岸。
小喜放下手中活计,索性坐在船尾,像很多老渔民那样,兴致勃勃地讲起那些神奇的故事。
他说有年秋天,连续下了百多天大雨,奇怪的是没见到一滴山水下来。往常山上落雨,紧接着山下就波涛汹涌。这些天的雨水难道又回了天上?村民们围着无水的山谷疑惑不解。细听,山谷上头似有水声,闷雷般轰隆隆作响,不大一会儿,真的涌下黑压压的一股水流,水流到了近前,村民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手抓棍棒,哆哆嗦嗦爬上房顶。原来从山上奔涌下来的不是山水,而是一股子黑压压的蛤蟆。它们聚成球滚成团,足有成千上万只,浩浩荡荡奔向湖边。村民们使劲敲打铁盆、铁桶,大声吆喝,使用驱鬼才用的大法,点着成叠成捆的黄裱纸,拼命往山沟里扔。像古战场似的,家家屋顶上飞下一溜星火。山蛤蟆对经过的小村和小村奇怪的喧闹不屑一顾,只管扶老携幼,翻滚不息地向前。整整走了两天两夜。它们经过的地方,见不到一根青草,全变成了与湖边一样的沙地。
从此,人们就管这个地方叫蛤蟆通了。
故事很神奇。石小芹听呆了,也看呆了。小喜胳膊上的肌肉,厚如船板的胸脯子,让她心醉神迷。很想伸手去抚摸,想体会厚实的弹性。她继续追问,为啥这儿又叫克尔伦呢?
小喜说,是牡丹江那边的人,管这里叫克尔伦。牡丹江你知道吗?
小喜看出来她是白草圈子来的。又说,从克尔伦往牡丹江去,可比白草圈子去牡丹江近得多了。
石小芹听娘说起过牡丹江,那可是个大地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有布店、糖果店、药店、车马店,应该也有“蹦子戏”,也唱得人泪水飞溅。
当然有!小喜把最后一片渔网在木轮轴上挂好,心里早已像那湖水一样波澜起伏。直起腰看着石小芹说,有空我领你跑一趟,你啥都见识了。
于是,为了牡丹江和牡丹江的“蹦子戏”,石小芹嫁给了小喜,彻底断了白草圈子那些闲人和二流子的梦想。
石小芹比小喜年龄大一岁,小喜的爹老喜,在儿子结婚时,端着酒碗对着村里人说:
“女大一,不是妻呀!”
石小芹的娘听说了这话,把嘴撇得像个长开了花的大头菜,说:
“女大一,抱金鸡!娶了我闺女,等着享福吧!”
后来发生的事儿证明,还是老喜头说得准,小喜真就出了意外!
每年晚秋,大湖都要来场鱼汛,这时打捞上来的鱼,正赶上冰冻。只见家家院子里,房顶上,全是银光闪闪的大白鱼。
冬天的日子,就是看着漫天大雪,端着酒盅,一口酒,一口大白鱼过的。村里家家鱼肉飘香。但晚秋的时候下湖非常危险,每年的十一月中旬,是大湖封冻的时候。浩荡的西北风顺湖面吹来,气温骤然下降,像是上天诸神一齐赶来,要把放在人间的这碗汤水吹凉。只见平日波涛翻滚的湖面渐趋平缓,水花不兴。喧闹了一个夏天的大湖也累了,要休息了,呼吸渐渐平稳。这就像一个信号,远近的渔民开始起网、收鱼、靠岸,把最后打上来的小鱼,悉数撒扬到湖里,算是对一个夏天湖上生活的平安顺利,向大湖表示感谢。
此时的小喜还在湖里,一条少见的哲罗鱼在网上折腾了半天。小喜想尽办法,也没把它拖上来,而鱼也无法脱身,双方形成僵持状态。这么大的鱼,在水里穿梭数年,身经无数惊涛骇浪,懂点儿人情世故,已经有了思考能力,它在腾身水面时,看到船上的小伙子手忙脚乱,又是拎网又是操桨,看出来这小伙子对付鱼的办法不多。而且,水下不再涌来涌去的暗流告诉它,再坚持上一阵,湖就封冻了,那时,不放也得放它。这个想法,使大鱼坚持得很有信心。而小喜也想借助湖面封冻前的低温,把晕头转向的大鱼,老老实实地拉上船来。这条哲罗鱼实在是太大了,褐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时,像头小牛犊。自从克尔伦这一带有人打鱼以来,还没人见到过这么大的鱼。这简直就是大湖的鱼王。正是因为鱼大,才没有被渔网兜住,是形同扇面似的鱼鳍插进网眼,使它脱身不得。它搅动身子时,带动得小渔船摇摇晃晃几乎要翻。小喜拼命拉住网纲,大鱼拧着身子拍打渔网,双方拔河似的。经过几番争斗,人和鱼都累了。人看着鱼,鱼也看着人,互相不服气地观望。
鱼说,你没本事把网拉上去,就不应该下网。
人说,我下网又不是为你一条鱼。
鱼说,今年就这样了,明年再说吧!
人说,封湖还早呢!
鱼说,不早了,我是不跟你争了,随你便吧!反正明年春天你们还得来折腾。
人说,我早就想放弃了,你鱼大又怎么样,就算鱼小,多几条也有了。
人和鱼都想通了,总之是不再互相较劲。
在大湖深处,湖水已按自然之约,颜色先由青蓝变为黄浊,黄浊再变成乳白,米汤似的,是要冻没冻的时候。
此时,危险已经悄悄逼近。
小喜还打算赶在落雪之前,砍几棵挺直的柞树,架起火,烤制一副上好的马爬犁,带上石小芹上趟牡丹江。早就答应她去牡丹江看场戏。听说依兰有名的唱“蹦子戏”的大金钟子戏班到了牡丹江,只唱三天,晚了就赶不上了。
小喜顺手松开网纲,操起船桨,想把船头调过来,挑开渔网放生。全当与这条大鱼没碰上面。全当这条鱼没挂到网上。咱们各走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都自由了。
想通了的小喜拽过渔网,想把顽强抵抗的鱼王摘下来,但是,自然之神法力无边却没有耐心,她不再等待,天地之间突然就变了颜色,一片淡蓝的雾霭,如烟一般飘过湖面,紧接着掠过一阵刺骨的冷风,就像有一只神奇的巨手,紧随冷风从湖面掠过,所过之处,如同使用了定身法,大湖顿失滔滔。几千平方公里的湖面,展示了神奇的自然力量,在同一时间静止。原本浩荡的湖水,变成了平展的镜子面。没来得及躲避的大小鱼儿,以最后的游姿被冰层固定,无可奈何地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等待春风的接应。而小喜却不能等到那时,他必须尽快上岸,但小喜的船与冰层结为一体。刚冻结的冰面无法走人,却能封住船身。小喜一筹莫展,没办法弃船上岸,只能守着慢慢冻僵的哲罗鱼王,在小船上待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第二天,当毫无热情的太阳睁开眼睛,人们看到,大湖和渔船就像一幅蓝天下的巨画,小喜和鱼王则成了画中静止的雕像。
石小芹在秋天的冰湖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湖彻底封冻,渔民们带着冰镩、冰镐,凿下了小渔船和那尊“雕像”,还有那条大得不可思议的鱼王。
2.唐义来了
唐义率领垦荒先遣队开进克尔伦小镇时,石小芹正寡居不久。听到外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她跳下炕,跑出大门。让她吃惊的是像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似的,雪地里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她从没见过集中在一起的这么多人。她站在人堆里抄手观望,眼光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弄不清这齐刷刷的一群汉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她面前的人群里,就站着后来被下令追捕的徐库水,两个人这时还互相看了一眼,短暂的相遇,互相之间没留下什么印象。
唐义站在风雪中大声讲话,挨家挨户分配人员。风雪很大,讲话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看到了挤在人堆里的石小芹,石小芹那张银盘似的大脸,让唐义心里感叹,想不到这地图上都难找的地方,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心情顿时好起来。
未来的场长王克,随后就将赶到。唐义把人员安顿好,把该办的事儿办过,要开的会开过。空闲下来的唐义就经常绕着克尔伦小镇转悠。看到他的人,说他在思考着未来开垦的日子。现在冰天雪地,一片荒凉,春天就好了。似乎生活的答案都在春天里写着。
唐义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只管自己瞎逛,时而低头时而远望。再不就蹲着,其实他的心已经乱了,从战场上下来了,紧绷着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了。突然出现的女人,像电击似的把他作为男人的身体激活了,苏醒了。苏醒了就中了魔似的想,想那个石小芹。想着她的模样,想她的身段。想得神情发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伸手在雪地上乱画,写出一串石小芹、石小芹……写完了,也蹲得累了,站起身,像有魔法驱使似的,拐个弯,径直走进了石小芹家。
这也难怪,当了十几年兵,一旦军转了民,平常的日子里,女人就像黑暗中的一点亮光,不由自主要走近去。况且,那时的女人少而又少。漂亮的女人更是稀罕如仙草。唐义是男人也是队长,是领导。来石小芹这里主要是做群众工作。每次进门都要大声问道:“石小芹同志在吗?”
石小芹同志当然在。守了一个冬天的空屋子,听了一个冬天的大风呼啸,对走进来的唐义还是欢迎的。
把唐义让在炕头上坐了,抓几把炒瓜子炒黄豆。唐义不由自主,仔细端详她一番,石小芹一张银盘似的大脸真是喜欢人。又结过婚,尚无生育,身段滋润富有弹性,稍有走动就让人眼花缭乱。唐义心里起了波澜,像进了自家屋里,盘了腿坐定,招呼石小芹,坐到身边来,开言给她讲全国形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时抗美援朝刚刚结束,正从朝鲜陆续撤军。唐义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回国。那时西藏还没解放。西南地区还在剿匪。而这片荒原马上要进行全面开发。
石小芹听得很入神。知道了在克尔伦镇之外,还有那么广大的地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而这一切,唐义竟然都知道。她对战争一无所知。对唐义讲的战斗故事,对故事里的枪炮和死人既陌生又惊奇。她见过白草圈子猎人们的几杆破枪,第一枪打出去,第二枪还不知何时鼓捣响。偶有三五个衣衫破烂,匪气十足的汉子,夹几杆快枪进村,但也是划拉点儿吃的就走,从不多待一会儿。唐义有耐心,不懂不要紧,再讲几遍就是了。关键是注意群众纪律,搞好群众关系。他不放心地喊来安排在对面屋里的两个队员,一个是郭同福,另一个就是后来闹得惊天动地的徐库水,两人都三十多岁了,老兵。老兵有主意,看女人的眼光很毒哪,难以管理。唐义向他们宣布群众纪律。唐义担心他们。两个男人和一个丰满诱人的女子,只隔着一间锅灶屋和两道土墙,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故。
徐库水说,群众纪律当然要遵守,无非是不侵犯群众利益,不许穿裤衩出门。这大冬天,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
唐义对徐库水的印象不算太好,这家伙对领导总是油腔滑调地指东说西。有一回卫生室的王亚梅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徐库水说,过来,让咱亲一个。王亚梅气得掉泪。他还说,领导上亲得我们为什么亲不得?唐义知道他这副样子,每当见着他,都忍不住训上两句。
唐义说,知道就好,省得敲你们脑壳。
郭同福总是很识时务,说,我们会与房东相处得像一家人。
唐义说,应该这样。这是我们的光荣传统么!
唐义拉过石小芹胖胖的小手,轻轻拍打。说,来吧!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你这样年轻,应该为国家做点儿贡献!
这一拉一拍,被揉搓的感觉进了心里,石小芹心里热乎乎的。什么湖面上的大风,什么孤独的夜晚全消失了。身体也像苏醒似的舒展开了,沉静了几个月的脸上有了笑意。这笑意让唐义真想马上把她搂进怀里,想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把她抚摸一遍,但唐义使劲儿控制住自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相信总有机会,坚持着又坐了一会儿。坐的时间长了,唐义打起瞌睡来,头一仰一合的像在祈祷。石小芹耐心地等他睡过一觉,醒过来,唐义迷迷糊糊地到处找自己的鞋。石小芹把鞋放在炕头焐着。唐义说,你真是个热心的人呢!让人坐下去就不想走。但是,还得走。还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去完成。可晚上你一个人住行么?唐义的担心让石小芹无法回答。唐义并不用她回答,提醒说,有困难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会帮你解决。石小芹不明白组织是什么。唐义说,组织就是我,我就是组织。石小芹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对面屋住了两个男人,他们对她客气、礼貌,熟悉了也常来坐坐。有时用个刀子剪子,找个针线常过来拿。有时她睡下了,他们也会推开门进来,自己动手。如果是徐库水,找完了,还会坐炕沿上说几句话。无非是讲他的家乡,亲人,偶尔讲到战场和死人。
唐义说,我会经常来动员你的,直到你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为止。
唐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管风天雪天,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来得是越来越勤了,勤了就熟悉,熟悉了就容易忘记掌握时间。
有次散会已经半夜,他也冒着小雪花跑来。石小芹躺在被窝里,听到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以为又是徐库水进来了,也就没招呼。近来,徐库水不分早晚,来得越来越频繁。你对他一热情,他就会一屁股坐炕边上讲个没完。天冷,她想睡了。唐义没听有石小芹声息,立在炕前傻站了一会儿。唐义本来也没想好讲什么,凭借着窗外雪地的反光,看到了炕上影影绰绰的黑影,心血呼地涌上来,摸索着爬上了炕,奔着炕上影影绰绰的黑影扑去。还没骑上,却翻身掉了下来,砸得铜尿盆子“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
石小芹点着油灯,也没慌张,以为都熟悉,用不着偷偷摸摸。她把油灯举高,看见了地上坐着的唐义。头上没戴帽子,大衣丢在门口。石小芹问:
“唐队长,这是找啥哪?”
唐义没说到人家炕头上来找啥。让他气的是刚才满怀热情地一扑,竟按住了她家那条老迈不堪的大黑狗。怪不得毛拉拉的扎人脸。
冬夜的寒冷,滴水成冰。石小芹没怪他,仍然热情地让他上炕暖暖。她披上碎花棉袄,下地把大黑狗撵出门。天冷,狗也喜欢热炕。
还没等唐义抓过石小芹的小手,听到对面的徐库水起来了,他大声咳嗽着,站院里“哗哗”撒尿。唐义屏住气,竖耳听着徐库水走回来,到石小芹门口停下,捡起地上的大衣,探进身子问:“谁把大衣扔地上了?”他看见了坐在炕上还没暖和过来的唐义,说:“唐队长怎么在这儿?”
唐义也没答话,起身披上大衣,开门走了。
听到唐义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渐渐远去,徐库水回头冲石小芹笑了,笑得不大正经。这么一折腾,石小芹没了困意,看到徐库水还赖在门口没走,身上倒一阵燥热。
石小芹说,我衣服没穿好,你站那儿看啥?
石小芹说,你该回屋睡觉去了!
石小芹说,你咋把自己脱光了?别冻伤风了。
石小芹说,炕头暖和,那就上炕来吧!
石小芹嘻嘻嘻地笑着说,你身上太凉了,着急什么呀!也不知道害臊。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这对于石小芹来说,是早晚要发生的事。而对于徐库水来说,这是人生的转折,是行将被迫捕的序幕,紧接着当然就是上演正戏。只是戏中每个人的角色早都安排好了。此时的徐库水还毫无所知。因为毫无所知,才对石小芹的邀请不由得欣喜万分。爬上炕,还没伸手,就感受到了一股女人带着奶味的热烘烘的气息,这气息几乎让他昏厥。
3.徐库水跑了
在徐库水逃跑之前,先要说到郭同福。
在徐库水夜宿石小芹屋里时,郭同福正趴在铺上写“个人自传”。这是政治部通知的。每个人都得写,从八岁开始的经历,必须重新过一遍。郭同福写得不顺。因为光荣的经历太少了,而杂乱说不出口的事儿又太多了。要写“自传”,说不出口的事儿也得说,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那时候,面对组织必须襟怀坦白,不能有丁点儿的藏着掖着。什么都不怕,就怕组织上不信任。可那些说不出口的事儿写上去了,就可能什么都完了,如果不写,又怕被调查出来。郭同福左右为难,心潮难平之际爬起来喝口水,本想平抑一下心情。却听到了对面屋里徐库水与唐队长的对话。听到唐队长往外走去但不情愿的脚步声。然后,静了一会儿,接着是徐库水和石小芹两人,忘情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郭同福早就发觉,徐库水这家伙经常半夜起来,贴在石小芹门上听门角。无非是石小芹在屋里咳嗽或者下地撒尿,尿水滋得铜尿盆子山响。看样子今天徐库水得手了,因为石小芹忍不住在不停地呻吟。这像扼住脖子而气息阻塞的叫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好像既兴奋又痛苦,这让郭同福很郁闷。叫啥呢?不就男女之间那点儿事么!他早就经历过了。回到铺上,赌气似的抓紧钢笔,但这更糟,一笔也写不下去。对面屋里的声音更响了。这男女之事发出的声响毕竟不是音乐,别想在这种声响陪伴下写出文章。郭同福只好放下笔,坐在铺上头顶住墙,但还是不行,石小芹已经开始在大声叫唤:
——哎哟——哥哥呀——
——哎哟——哥哥呀——
这肯定是徐库水太过用力了。郭同福想象得出来,徐库水那急迫劲儿,对付女人还不如狼似虎,像怀着深仇大恨似的。
想当年,他郭同福在闹哄哄的新婚之夜,面对倒在床上的新娘子,竟然无所适从。初夜的不圆满,给他留下了半生的遗憾。
当年他还没有来到人世时,就由父母给订好了一门亲事。他父母与同在酒坊的工友蒋贵夫妇,双方指腹为婚。足月后,先是郭同福出世,紧跟着那女孩也来到人间,真跟约好了似的。人们都说有龙有风,天命如此。没人料到,那女孩长大后竟变成当地美人,声名远播。那时的人守信,把婚姻看成大事,绝不肯有半点马虎,并不将长大的美丽女孩当摇钱树,寻了有钱人家另外嫁了,仍让郭家定下吉日吹吹打打迎娶回去。
娶亲的过程,郭同福已无印象,只记得被摆过来推过去,大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六岁的人能懂得多少!
事情出在当天晚上。洞房花烛之夜,新娘子倒在床上,解开身上几层衣裳,摊开四肢,准备任郭同福摆布。
那时女人出嫁,女方母亲要提前三天,教导女人新婚之夜的房中之事。从袖管里抽出传了几代的一本折子,打开来,只见上头画着裸体男女交欢的图形。女儿以手巾掩面,看得心里突突乱跳。因为那时的新郎,有如郭同福愚钝不开者,也有出入风月场中的浪荡子。新婚女儿,没准儿会在洞房里碰上什么奇怪事儿,有好侍候的,亲亲热热过上一夜。有不好侍候的,连掐带拧,折腾个没完,全都依靠临场自家应付,无人能帮。母亲叮嘱女儿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这是做女人早晚要经历的过程。可对于郭同福来说,对倒在床上的白嫩新娘却无从下手,他在新娘子身上不知所以,手忙脚乱,像个淘气的孩子,总不得其门而入。新娘子倒是沉得住气,让他不要慌急,日子长呢!
第二天早上,郭同福的娘进屋探房,从两人的神情上看出,儿子头一夜慢待了新娘子。当即把郭同福叫到屋后,半是训斥,半是诱导地教育一番。
郭同福开头似懂非懂,听到后来,男人根本终于被唤醒,看着床边端坐娇羞的新娘子,跃跃欲试地只等天黑。万没料到,傍晚时分,郭同福被抓了壮丁。几个大汉闯进来,二话没说,就把郭同福绑了。一方面是前方吃紧,共军围住了长春,补充兵员刻不容缓。另一方面,一个毛头小于娶回来个美女新娘,早有人心里不甘。新娘子哭成泪人跑到保长家去求情,反倒被保长堵在屋里,只等把押解郭同福的事儿安排妥当,再来对付她。愤怒的父亲寻机报复,却被抓进村公所。这突然的变故让郭同福痛苦得几乎发疯。无奈保长的势力太强大,一个酒坊的长工加上还不通人事的后代,能有什么作为,除了像抬猪似的被人扛起,别无它法。
后来很久郭同福才知道,新娘子当夜撞墙而死,算是为他保了贞节。父亲因腿被打残而生活无着,受尽苦难。郭同福却从此变了心态,更没新娘子那般壮烈视死如归。早在驻扎长春时,郭同福就学会了出入风月场所。解放军围而不打,几十万国军坐待援军。形势紧急,军官们反而凶恶十倍,吃用物品让勤务兵拎着驳壳枪去抢回来。郭同福趁机抓些食品、军服,拿去换一回找女人睡觉。那些永安里的女人特别喜欢军用毛毯。战时物资奇缺,只要挟条军毯进来,永安里的女人就可以随便挑。他趴在女人身上,好像身下压着的就是自己的媳妇,忍不住又掐又扭又咬。身下的女人为了军毯只好忍耐。但军毯只有一条,他在办完事后,趁着女人还在哼唧,提上裤子,夹起军毯就走。女人光着屁股,眼睁睁看他出门而去,气得咬牙切齿。下次又换另一家。有一回忙活完了,往外走时被女人发现,女人竟穿着绣花的大红肚兜,不顾一切迫出来,双手捂着屁股蛋子,在大街上光辉灿烂地跑。恰遇宪兵路过,说你敢抢军用物资?抓你进大牢去!女人不敢说出实情,战时属于非常时期,娱乐场所接待了军人要受到严厉处置。轻则把女人们赶到城墙下抢修工事,重则赶进集中营,等着被饿死或者乱炮炸死。女人只好放过郭同福,眼看他扬长而去。
如果把这些经历写进“自传”,这个“自传”就成了坦白自供书了。现在不是在“国军”队伍里,可以胡作非为。现在是解放战争结束后,抗美援朝又打了三年的仗,从朝鲜回来,一路赶到这儿,空下来了该整顿队伍了。整顿出来有问题的怎么办?他还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关键是“自传”如何交差!这让他费尽心机。他想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写?
他利用早晚空余时间,有意到各处转。
在春天来到之前,人们都很轻闲,用不着早早地对土地使劲,要耐心地等待。春天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是从远方慢慢地走来的。当她停下来,照顾到了这山川大地,花红柳绿了,才是人们忙活的时候。现在的人们就是开会,端正思想认识,就是写好自传。但人们都回避谈论写自传的事儿。这说明,细论起来,人人都有难念的经。私下里,各自都在暗中使劲。人人都不甘落后,好像后面立着悬崖,落在后边会被扔下去似的。他也怕,试探着问了问大家。
助理员张纪书说,写不好就关禁闭,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出来。
林祥说,屁股上有没有屎,自己还能不知道!
肖镜如说,你都问了有十几遍了,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大家哄笑。
郭同福只好狼狈地逃出来,这让他心里更没了底。心里憋了许多话,不知对谁去说。但最让他没底的还是徐库水,因为徐库水与他共同驻扎过长春,知道他这些经历。战时对死到临头的恐惧,实在忍受不住免不了胡作非为,当时还互相夸耀,谁能想到有一天还要算总账。那些战死的人,倒是可以轻松地赖账,而活着的人不行,赖不掉。他可以对那些经历保持沉默,可徐库水能么?到了互相评议阶段,一旦徐库水说漏了嘴,或者想立功向上头汇报一家伙,他郭同福可就立刻成了清理对象。
那时候,还是一个非常警觉的时代。对任何人来说,每天的神经都必须绷得很紧。
路过队部,听到里面在开会。队部墙上挂着的黑板上,写着会议通知。
他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黑松林上空盘旋着一群乌鸦,能听到乌鸦们兴奋异常的呜叫。这是飞鸟中最不受欢迎最为粗俗的叫声。它们伸开油黑的翅膀,像天空撒下发了霉的树叶子,仓促地沉人松林。很快又零乱地飞起来,像地面刮起了奇异的风,把它们扬上了天空。
那里肯定有狼群出没!
克尔伦小镇周围的树林里,常能见到成群的野狼。
在他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唐义出来了。
你有事儿么?
唐义是被尿憋着了,边问边往雪地里紧走几步,背着风向,掏了几下,急急地撒泡热尿。然后刹住裤带,抬腿抻了两下,把腿裆里摆弄好。
郭同福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本打算说说写自传的事儿,这已经成了心病,顺便再说说新娘子和抓壮丁。说说所立的战功受的嘉奖。说说来到克尔伦小镇以后,自己的决心。可是,一张嘴,郭同福说的话全变了。
徐库水这家伙搞了人家女人了!
那时的人们,组织上越不信任就越积极,越想立功。甚至打小报告揭发别人。
而郭同福想的是,如果能有机会先把徐库水控制起来,就一切安全了。生活作风是大忌,违犯不得,尽管人人都想。既然现在他徐库水犯了,这就是上天给的机会,这机会是留给我郭同福的,不能不用。他望着远处的天空想得很远。
唐义满脸的意外。问道:
搞了女人?是谁呀?
房东石小芹!
唐义的表情有了复杂的反映,分明对发生的事儿,如此快捷、简单不敢相信,又不满意,继而气愤起来。站到房子一头背风的地方,从衣袋摸索纸条烟末。拧上一支,点着丁,狠狠地吸上一口,这才问道,事情确实么?
郭同福这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一时又有些犹豫,心里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告发徐库水么?徐库水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如果没作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本来就一屁股屎,不知怎么擦抹,哪管得了别人拉稀!退一步说,就算这把徐库水进去了,总还会有放出来的那一天,他出来了,知道了是我郭同福通风报信,他还会在大整顿中保持沉默么?
心里没底了,他不说了,想着说点儿别的。刚停顿,就看见了唐义直视他的眼睛,知道坏了,回避不了,只好继续说下去。
确实。
唐义手里的纸烟熄了,划火柴重新点着,连吸了几口。停了一会儿,才说,待我去找石小芹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
石小芹早两天以前就回娘家去了!
唐义很感意外。
徐库水这家伙呢?
在屋里!
唐义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双大手,互相搓来搓去,好像又握住了石小芹又软又滑润的小手。他不相信石小芹会愿意,肯定是徐库水强迫,那问题可就大了,应该找石小芹了解一下情况,可能她忍受不了羞辱才跑回娘家去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徐库水先抓起来再说。
他大手一挥,像要扔掉什么东西似的,果断地说,你回去看着点儿,我派张纪书带几个人,先把徐库水这家伙看管起来!
唐义说完匆匆走了。
郭同福往回走。雪深,走得很慢。他说不上自己的心情。是喜?是忧?眼前老有石小芹的影子。想着徐库水被带走的样子,石小芹会不会痛哭流涕?徐库水会不会当面咒骂他背后打小报告?他也没完全弄清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也想得到石小芹?或者听不了他们求欢的哼唧声?
应该说,什么都不是,就是对这场大整顿心里没底。先几天,还在路上,五小队的赵队长就被五花大绑抓起来了,是勃利县土地改革之后,一直在找他这个当地保长的儿子。他隐瞒了自己的历史,一经被查出,他就像一口猪似的被绑在马爬犁上,面如死灰地被拉走了。据说当地的公审大会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到来。公审之后基本是被枪毙掉。在勃利县农协的人到来之前,赵队长还与别人争辩说,下一步,我们五小队就是五分场了。言下之意,他就是五分场的场长了。
他静听着脚下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像有人在不停地与他争辩什么!
残冬的风,像刀子似的刮得脸上生痛。天并不晚,是风雪把天色刮成昏暗。还不见张纪书的人影。他已经到了院门前。门口堵着厚雪,使劲儿用脚趟开。进了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徐库水,还担心徐库水提出来与他对质。别人床上的事儿,他如何证明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没见到徐库水。发现他少有的叠放整齐的铺盖。
翻翻他的挎包,里头有个破笔记本。几支铅笔。两块牙膏皮。一块小圆镜子。是一个人的全部财产。
掀开褥子,郭同福不由心里一惊,褥子下那把徐库水保存着的日军枪刺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把刺刀带在身上?
他带着刺刀想干什么?
郭同福紧张地原地转了几圈,突然明白:徐库水这是逃跑了。
跑得悄无声息。屋里的死寂让郭同福站在地当中傻愣了一会儿。
“徐库水,出来!”
这时,张纪书突然拉开门喊道。
4.王克的命令
发出追捕令的是王克场长。虽然农场还没建起来,只有一支先遣队,但他仍然是眼下克尔伦小镇最大的官。
此时王克正在小俱乐部开舞会。一架手风琴在咕哇咕哇地响。大油桶改装的地炉子架满木柴,风顺火势正旺,燃得呼呼山响。王克粗胖的身材,加上光光的脑袋,像个戏班子的班主,正紧拥着卫生员王亚梅在跳。王亚梅头上扎着花手绢,显得青春活泼而美丽。这是王克一直保持的两大爱好之一:不论在什么地方,舞会断不能少。他说跳舞能锻炼身体,还可以振奋人的精神,增强团结、活跃气氛,好处是很多,但王克举办的舞会只有机关部分人参加。所说的团结也很有限,在王克选定的舞伴之外,不过几对男女之间的事;王克的另一个爱好是吃狗肉,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许多年不变,唐义手下一直有两三个人,会杀狗、剥皮、烹制狗肉。这两大爱好,随先遣队又开进了荒原中的克尔伦小镇来。
在歌舞升平中,郭同福忐忑不安地冒雪而来,进门后就站在了暗处,茫然地看着灯影下闪闪烁烁的人影,一时分不清谁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唐义走过来。
张纪书不是带着人去了么?!
徐库水不见了!
去哪里了?
可能是逃跑了!
跑了?!
唐义几乎要跳起来。
是跑了。
郭同福说得很肯定。
怎么会跑了?
唐义仍然不肯相信。把郭同福拉到一边,好像人是郭同福放跑的,立逼着郭同福回答。
是什么人跑了?
不知何时,王克来到身边。只见他风纪扣解开了,额头上有亮晶晶一片细汗。
两人都不答话。
唐义明白,如果有人逃跑,应该算是一次政治事故。十万垦荒大军,正不见首尾地行进在千里三江平原上。顶风冒雪,挨冻受饿。这刚开始,先遣队就出了事情,难以向总部交代。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王克还是沉着的,说,先说一下情况吧!
唐义转身找来了行政助理张纪书,外边太冷了,几个人凑在舞厅的角落,由张纪书大致地介绍了一下徐库水的情况。
徐库水是辽宁新民人,1946年入的国民党部队汽修营,因头脑灵活提为营长勤务兵。营长在押运军火途中出车祸死亡,汽修营直接被编入战斗部队。先是在山海关一带驻守。后又被调出关守沈阳,又守长春。长春的郑洞国被周恩来说服,全部投诚,从而转人革命队伍。经历是简单的,但在汽修营和长春都干了些什么,还没调查清楚,刚布置的个人自传还没收上来。那时的国民党部队内也很复杂,“军统”,“国统”两大特务体系,暗中发展了不少人。因此,徐库水的身份还有待于进一步甄别。
王克眉毛拧成疙瘩,起身披上呢子军大衣,说,走,我们看看去。
这时的王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虽然是在执行艰苦的任务,但队伍中隐藏着重大隐患。从内部突发的意外事件让人猝不及防,如果不能及时制止,类似的意外事件还将继续发生。但如何去制止,王克还没想好。只是不明白,从战时转人生产建设,难道不是好事么!还跑什么呢?又往哪里跑呢?王克心里有些急躁,脸上倒还没显露出来。脚下却是已经匆忙了。
王克光着脑袋,头前走了。
夜色中,雪地上移动着一队匆匆的人影。单薄的身影起伏错乱,像一段刚开场的无声皮影戏。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隐约的狼嗥,夜晚的寒冷雪原,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互相呼唤,结队从山坡上猛扑下来,野性的身影示威似的从村边一闪而过,眨眼间又返身而来。尽管声音离得还远,听起来断断续续,但仍让人浑身发紧,后背发凉。
到了石小芹家,唐义指着徐库水留下的七零八碎的物品,细说了徐库水的基本情况。最后说,据掌握,这个人刚犯下了生活作风问题。
对方是谁?是不是机关的呀?
是女房东。
就是为了这事儿跑的吗?
不是。
那为什么跑?
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跑。
王克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屋地上踱步。
人们都不做声,看着他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突然,他回手指着唐义大声说,这就明白了……
看来领导上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大家不由跟着出口长气,刚才的气氛太压抑了,换换站立的姿势,静听领导上的分析判断。
王克神情严峻,眉毛竖起来,提高嗓门说,事情很清楚,这个旧军队的残渣,立场不坚定的败类,他到了这里必然要跑。他钻了我们的空子。唐义,你马上组织人,去给我抓回来!
王克下了命令。
讲到旧军队的残渣,郭同福不明白王克怎么一开始就把原因扯到这上头。他不由心里一阵紧张。似乎王克说的是他。
但旧军队的经历,已经像影子似的跟上了他,无法改变了。
他恨自己的同时,也恨平安里妖艳的女人们,是她们让他欲罢不能。也怨恨那些小军官们,没日没夜地胡作非为。他的上司团长,在屋里关上两个女人,酒喝得高兴了,让勤务兵进来给女人洗澡,女人们趁机动手动脚,小勤务兵昏头昏脑,任其摆布。
他不由看了看自己铺上写了一半的“自传”。他突然明白,自己也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没有了徐库水就万事大吉了。旧军队的经历其实早已被记录在案,你自己写不写都是一样。他有点后悔告发徐库水了。王克接下来的讲话,又让他大惊失色。
王克说,同志们哪!看来呀!我们的队伍呀,真的是要清理喽!不清不行了!问题成了堆呀!这样的队伍是要吃败仗的。你们每个人的“自传”都写好了没有?他很严肃地问。问得大家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他接着说,要抓紧写;要接受组织上的审查。我们不能光是搞生产建设,还得注意身边。徐库水的逃跑,表明了一种动向,那就是告诉我们,我们身边,还睡着一些跟我们不是一条心的人哪,我们不能不保持警惕哟!
唐义很疑惑。说,现在的克尔伦,四周根本无路可走,连我们进来的路都被大雪堵住了,他徐库水还能跑到哪儿去呢?总不会长翅膀飞了吧!
唐义的话,几乎就是一种提示。是的,无路可走,又不能人地上天,他徐库水还能去哪儿?王克就是在唐义发出疑问的一瞬间,想清楚了事情的性质所在,同时也找到了处置逃跑者的办法,他相信这个办法能从根本上制止同类事情的发生。他心里顿感轻松,讲起话来也就顺畅了许多。
王克说,你这个人的脑袋里装的是子弹壳子么?你没好好地想一想,克尔伦是什么地方?在什么方位上?经度纬度又是多少?为什么十万火急派我们赶到这里来?王克一连串地发问,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因为这是国境线哪!是让我们把守国境线来了。徐库水这个人,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越境。他这是要叛国呀!
屋里的人们不由为之一震。
这就是王克的高明之处,及时地不容怀疑地把徐库水的逃跑定性了。
为了使定性理由更充分,王克继续分析说,对面那个国家,侦察手段高超。只要一张区域地图,就能推算出边界情况。依据边界情况,就能推算出全东北,甚至全国呀!不得了哇!犯了这样的错误,我王克就得到军事法庭上去受审。
王克敲敲桌子,参谋展开一张地图。
从地图上看,进入克尔伦之后,就算走到头了,再没有明显的路。西南方向是那座形如宝葫芦的大湖。从葫嘴处,吐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线,像是大湖心意绵长的情思,这就是由松阿察河与乌苏里江连接而成的水系。但这些水系就是国境线,是国界。越过去就没有回头之路。
唐义手按地图,凑近了,仔细在地图上寻找王克说的国境线。他仿佛看见徐库水,正趟着没膝的积雪匆忙赶路。边界越来越近……
朴实而忠诚的唐义有些着急,他并不了解王克的用意,积极请命。
什么时候出发?
王克反倒不急了,慢慢坐下。说,还要考虑到,会不会有队伍在对面边境上接应他!
这回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难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有计划地进行么?还好,徐库水没有在临走前大开杀戒,刺杀什么人!
王克说,唐队长组织好人员,明早七点准时出发。有关安排由赵参谋负责。可以调一辆汽车给你们。花上点儿本钱,我可不想上军事法庭。
王克说完了,也不看大家的表情,跟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门外的夜空中,仍有手风琴激情澎湃的声响。唐义望着王克的身影非常担心地想,徐库水真的要越境?难不成到了荒原上,王克因为这个还得降级?
先遣队里的人,只有唐义知道,王克已经不知降了多少次级了。在战场上,王克堪称猛将。刚入朝打的第一仗,就跟美国佬较上劲了。他带二营坚守青石山高地,与美军第二步兵师相持两天两夜。打到最后发生肉搏战,扑上来的美国兵,拦腰抱起他,要把他摔下山崖,紧急中,他用手枪管,从敌人脸上直捅进脑袋,连捅三个。就这两三分钟的相持,为增援赢得时间。就因为这一仗,他成了全国战斗英雄。
他从解放战争开始,仗一个一个打,级别也不停地升,到了师一级再没动过,就一个问题误了他,那就是女人。
他喜欢女人。一仗打下来,端着装满酒的大茶缸子,哈哈笑着,把身边的女卫生员、女理发员带到宿舍去“受训”。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告到军里。军政委把他找去,说,小王,你又犯错误了?军政委是老红军,长征干部,资格比他老着呢!王克站直直的,承认得很爽快。政委说,我不是看你有功在身,我枪毙了你。人家不愿意你还下手。政委的话说得几个参谋直乐,好像愿意就可以随便似的。
训斥完了,枪毙也没枪毙,从正师级,降级到副师级。他向老政委认错,说副师级就副师级,能带兵打仗就行。
政委袒护他。说一个军人,出生人死不容易,为个女人也不是大事,战场上还要靠他们拼命的。尽管政委这么说,处分并不少,进一步退两步的,职级总也上不去。
王克在解放战争期间,就带着改了犯、犯了又改的错误,从沈阳直打到广西。返回鲁中地区休整。突接军部转兵团命令,开抵吉林梅河口集结。入朝后,战场上的王克胆子大如天。敌机俯冲轰炸,他竟然站在一块暴露的岩石上说,要看看美国的飞行员长的什么模样。那时刚入朝,许多人对美国军队心里没底,甚至一定级别的干部讨论战役部署有些缩手缩脚。他在岩石上现身的镜头,全师官兵都看见了。他在战役动员大会上就讲了一句话:
“我王克要是怕这帮美国鬼子,就不是亲娘养的!”
就这句话,当夜突袭,全师如猛虎下山,连破四关,大获全胜。这就是王克,他的意志就是全师的意志。眼下对付一个逃兵,一个叛国者,王克仍像布置战斗一样,人员、物资、方位、追踪路线,全都讲清。要求唐义出战必胜,决不允许徐库水穿过国境。他坚决地说:
“如果临近边界无法堵截,可以开枪击毙!”
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大家听。
果然,这句话再次让大家浑身一震,如同又回到了战场上。
因为有了要叛国的定性,必要时开枪击毙也就理所当然。
王克后来历尽艰辛,当上了握有万顷良田的农场场长,但是,他没能活得更长久。一九六八年六月,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忍受不了人们的围攻批斗,为了维护一个老军人的尊严,跳楼身亡。
这是后话,而且,现在是一九五六年早春,距离那时还有十二年时间。但问题是,这次兴师动众的追捕,王克真的又错了。
5.小分队出发了
用汽车追踪徐库水是王克的安排。他要求小分队不要从后面追赶,而是绕过完达山支脉形成的大片森林,顺着大湖绕个圈,尽快赶到一个叫白草圈子的地方,然后向西横插过去,拦在国境线上,这方圆几百里就绕过去了。王克分析,徐库水逃到湖边后,不会往西走。西边是一望无边的冰湖,根本别想在冰湖上找到落脚点,他也没有体力横穿冰湖,到达对面的土里罗格,两百里路的冰上行走,是自寻死路。那么,他只能向东走,见到松阿察河后才能过境。如果顺利,唐义带领的小分队,完全可以赶在徐库水前头,堵住国境线。但赵参谋拿来的地图也太简陋,还是当年伪满洲国地质署画的地图,那是为了找金矿勘测的地形,标示了简单的山林道路,居民点,它所标示的白草圈子差点儿出了边境线。肯定是不准,也只好将就。
破旧的南京造“嘎斯”汽车摇摇晃晃开过来,一身热气。天太冷了,给它灌了几大桶热水,才把它暖和过来。发动的过程像照料一个病人,这病人连咳嗽带喘,气管里“呼噜呼噜”乱响,好像随时要停止呼吸。终于又挺住,几个轮子转转停停,好歹把气喘匀。唐义指挥人在车架子上用桦木杆子撑起一块篷布,罩在前头挡风。
追捕小分队开始登车。助理张纪书加上郭同福、林祥、孙长安、张圣龙、肖镜如、赵永兵,还有卫生员王亚梅等十来个人,算一个班的建制。再搬上一桶油料。还有干粮、铁镐、钢锹、锯子、大绳,全扔上车,不像追捕,倒像一次野营。王亚梅挎着药箱,从屋里走出来时一身热气。她的出现给人以安全感。其实牛皮军用小药箱里头,无非是些碘酒、绷带、小药片什么的。
最后是几条步枪送上来。
王克胸有成竹地布置完了,唐义心里反倒没了底。真的发现了徐库水,在国境线内那好办,怎么也把他抓住。要是没堵住,他跑过了国境线怎么办?真的开枪击毙?
他拿不定主意。
先遣队还立足未稳,却要先来一场大追捕,唐义也气愤难耐,恨不得一步跨过森林雪原,把徐库水立刻抓回来,关禁闭室里仔细审问。妈的!让你再跑,让你再欺负石小芹!他恨恨地骂。但说到开枪,他还是挺犹豫。尽管他对在石小芹屋里发生的事儿,极不满意,但还没到非得开枪击毙不可的地步,没那么大仇。但这又是执行命令,执行任务。不允许讨价还价。开枪的任务总得安排下去,交给谁好呢?
他把郭同福、林祥、孙长安几个老兵过了一遍,感觉郭同福、林祥会稳妥点儿。他们打仗有经验,枪法好,完全能胜任击毙徐库水的任务。
不过枪口瞄向徐库水与枪口对着敌人是不一样的。对敌人有仇恨支撑着,开枪射击理所当然。对徐库水就不好下手。昨天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铺炕上睡觉,今天就要亲手打死他,这太难了。这对郭同福来说,就更难,近乎残酷。最好是这家伙没跑过去,在国境线上把他抓住,省了那一枪。
他很怀疑徐库水一直都在监视石小芹屋里,要不怎会那么巧,刚进去,他就起来撒尿。如果徐库水当时不进来,好事就成了。看得出来,石小芹并不慌张,甚至还很热情。到最终,还是徐库水出了问题。就是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制服的石小芹。想到石小芹,那张丰满圆润的脸就在眼前晃动。
他提醒自己,现在追捕的是叛国者,不是情敌,认真执行任务,不要胡思乱想。
他无奈地把手枪抽出来,检查一遍,确信没问题,又插人枪套子。
他跟司机老麻说,这仗打完了,枪还不能放下。
老麻说,那是,没有枪,怎么能执行任务!
老麻的认识很透彻。唐义对来自军管理处小分队的老麻并不熟悉,看他一脸的你说咋干就咋干的表情,心里挺踏实,就对执行的任务不再犹豫。
多少年了,执行过数不清的各项任务,怎么想都可以,但执行过程不能有丝毫偏差。这就是现实。
他冲后头喊,都坐好了,开始出发。
天空飘起了雪花。大片棉絮一般柔软的雪,飘洒得无声无息。山林迎面展开。针阔叶混交林连绵不断。兴安落叶松、杜香、越橘、糠椴、毛赤杨,这些本不该在同一地带生长的植物,由于强大的季风原因,在此交汇。也是第四纪冰期,欧洲植物被迫从寒冷的北部向南退缩的结果。它们经西伯利亚到达这里,使原本阔叶林为主的草甸式山林,变成混交林。树木高大,深色粗犷的树干,像列阵的武土般威武雄壮。只有翠绿的水冬青,像个招摇的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林地边上。它就像被哪里洒落的绿汁沾染过、浸泡过,绿得极其意外,绿得令人惊喜,在寒风中荡着柔软的枝条。在厚厚的白雪映衬下,像伫立在梦幻之中。它身边挤满胡枝子、大果蔷薇,上头接住了它融化的冰凌,竟也绿茵茵的从树干上纠缠下来,一直铺到沟边。枝藤扭结,密实如床。床下平坦柔软,衰草深深;像隐藏着一位结庐为伴的佳人,让你忍不住想停下来,爬进去,歇上一歇。但要小心,尽量别压着那些细叶山梅花和乌苏里草藤。它们是山野的精灵。到了夏天,它们将开出星星般美丽的小黄花。它们手拉着手,围住红艳的剪秋萝,把草地编织成锦缎。那时候,要是能够静下心来,细细倾听,耳边就会响起悠长的旷野之歌。那是山风掠过花儿发出的歌唱,让人情不自禁地把这片鲜花搂在怀里,就像拥抱自己的爱人一样。
只是现在一切都在冬眠,在雪地里,松鼠们睡眼蒙眬。树洞中,棕熊在鼾声大作。雪地阻碍车轮,发出轰隆隆的马达声,惊动了从不知疲倦的西伯利亚黑背雪狼,它们在另一个山头仰天嗥叫。汽车一步三晃,走的十分艰难。车子爬坡时的轰鸣再次震天动地。
坐在车后的王亚梅,开头对这场追捕还挺兴奋,高中毕业就参军入伍,没打过仗,更没上过战场,很想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这回的敌人不理想,是有些流气的徐库水。追捕叛国者,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用多想。好在有唐义指挥,她很相信唐义,不足的是唐义不会跳舞。舞会上总是王克跳个没完,唐义只会抱木袢子烧铁皮火炉。她非常想与他跳上一曲。非常想摸一下他腮边浓密的胡楂子。她想等追捕任务结束,再开舞会时,一定不放过他,这么想着让她很开心。但这开心没维持多久,车刚行过几里路,王亚梅的兴奋感就消失了,唐义也不见了,徐库水也不去想了,只觉得颠簸、寒冷。突然间,她感到头晕目眩,连整个山林都在移动,她知道,这是总不停息的飞雪造成的。万千朵飞雪从天而落,划过长空、大山、树林,造成视觉错乱。一切都在倾斜,移动,向上生长。视觉错乱使她看不出向后退去的山路。她感到胃里发热开始翻腾。伸手接几片雪花按在额头上,融化的雪水送来高空特有的凉意。她很想找个可信赖的肩头靠一靠。她希望那个肩头属于唐义。她求救似的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缩着脖子昏睡。只有她在孤单挣扎。恍惚间她看见了几团蹦蹦跳跳的金黄,像零乱的斑点,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再看,一排金色的影子活泼地忽隐忽现,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你们看哪!”
全车人在这声惊呼中为之一振。几名老兵下意识地伸手摸枪。
透过纷纷扬扬的飞雪,人们的视野渐渐分辨出来,从密林深处,精灵般出现一群梅花鹿,它们斜刺里插过来,像要同汽车赛跑似的,昂头挺胸,紧贴着林子边上,与汽车并行前进。晶莹的雪花飘过它们起伏的脊背。梅花斑纹更加金黄透亮。美丽的湖蓝色大眼睛里,透着谨慎而惊惧的眼神。不知它们奔跑了多久,淡白色的腹部结着一层冰凌。领头的是一只高大的雄鹿,它忘乎所以地突然跃起,弯弓般的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跃过倒伏的松树和几簇蜂叶款冬才开始下落,差点儿掉进车里,吓得王亚梅大声惊叫。郭同福抽出步枪,熟练地用大臂挟住枪托,而林祥更快,已经“哗啦”一声,子弹上膛。
但鹿群已经改变方向,短短的白色小尾巴,像是嘲弄似的闪了几闪,箭一样射进雪原林莽,神秘地飘然逝去。
没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又奔向何处,或者是在自己的家园里例行巡视。总之,它们来了,又走了。
唐义说,鹿群像是受到了惊吓。
司机老麻说,不是老虎什么的就肯定碰上了人。
唐义说,如果是人就一定是徐库水,这说明他还在向边界上跑呢!
司机老麻说,他跑不过咱们的汽车。人在深雪里走,比爬行快不了多少!
唐义说,只要我们明天下午能堵住边界线,徐库水就跑不掉了。就是不知道奔白草圈子的方位对不对?
前边出现成片灰色的桃叶卫矛。像是突然闪出的兵阵。这种也叫鬼箭羽的灌木,长得非常茂密。
“怎么走?”
老麻问道。
6.司机老麻的打算
按说,现在是追捕徐库水,没有司机老麻什么事儿,无非让他开车送人,唐义是队长,唐义说怎么走就怎样走,这就行了,也好省下篇幅多说说徐库水。但徐库水的事儿已经明确,不是被抓回来,就是当场击毙,没什么更多说的。之所以这段写中间出现的这个人物,是因为老麻把追捕的事儿给搞乱了套。
自从王克下达追捕徐库水的命令后,老麻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暗中走访老猎人,问清了克尔伦周围山山岭岭的猎人小道,搞清了散布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家住户。这些地方,虽然也有个村屯名称,实则只有几户人家,可能是他们当年的祖先走到这里,看到一处清泉,喝上几口后就此停下了迁徙的脚步,刀耕火种,顽强地生存下来。他们对外界的联系只有巡山路过的猎人,也只有猎人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准备的过程费尽心力,直到开车离开克尔伦场部,老麻才偷偷松了口气,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但愿老猎人说的那条神秘的林中小路确实存在,并且真的通向只有三五户人家的草塔小村。
从进入克尔伦那天起,老麻就明白,早晚有一天,他会被保卫科关押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那几个朝鲜女人。
上过朝鲜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朝鲜,最危险的是汽车兵。没有人能开着一辆汽车跑到底。能往前线送上两趟弹药就是功臣。
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运输线上的伤亡最大。那些简易土路一炸一个大坑。敌机一般是两架编队,钻山沟子搞偷袭。你正走得顺利,它就从山沟里出来了。听到防空哨兵开枪报警,敌机已飞临头上,还没等你做出反应,是加速闯过去还是就地隐蔽,敌机已经转过半径,调整好角度,让机头正对着公路,迎着你一梭子扫下来,目标就是舵楼子里的驾驶员。不少人都是这么牺牲的。常常是尘土飞扬过去后才发现,刚才快乐精壮的小伙子已经面目全非,车被炸成一堆废铁,碎玻璃上溅着斑斑血痕。敌机欺负你是汽车,向下俯冲时机头压得非常低,飞机肚皮几乎擦着了舵楼盖子,双方交错的一瞬间,能清楚地看清敌机飞行员的表情,正聚精会神向你瞄准。可你就是看见了也没办法,你要是跳车,它会跟踪射击;就算没打着你,把汽车打得着起火来,你还得冒着被敌机射中的危险,把汽车开离公路,要是在公路上炸了,一整天别的车都别过了。
老麻跑过一趟。敌机阻截时,他紧张得手脚僵硬,眼看前头一辆车被炸成碎片,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非交代在这条路上不可。奇怪的是敌机在头上盘旋了一圈后飞走了。
在旁边的山坳里,惊魂未定的老麻看见一排瓦罐。
那是朝鲜当地群众把每次牺牲的志愿军战士遗骸,收拾装在瓦罐里。炸得什么也没有了的,捧上几把泥土。一个瓦罐表示一个牺牲者,老麻上来时,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一百二十七个。
这条被称为死亡谷的路段,恰好在狼林山脉与赴战岭山脉之间,缺少隐蔽。老麻硬着头皮跑了第二趟,是给军部送给养,车上食品卸完后,司令部协理员来了,通知他在小分队待命,实际上就是留下来了。从此与战场拉开了距离。不是敌机袭扰的目标,附近又布置了防空火力,情况大不一样。小分队供给正常,有时连首长也赶不上他们。他的车运送的都是食品药物。有时落下些饼干罐头,就抱着送给驻地的女人们。她们才是战争中最苦的人,男人们都上前线了,留下她们修路抢救伤员,送弹药,什么都干,却没有一点供给。老麻送来的饼干罐头,可以让她们高兴得直跳。跳着蹦着就围成了圆圈,把他围在中间,叽哩哇啦叫嚷着,不让他走。硬生生向屋里拽。老麻人生得丑,鼻翼两边像沾了成片的乔麦皮。女人的热情,让他激动得乔麦皮通红,显的麻点更黑,人也更加的丑了。但人长得丑,心可不丑,对漂亮女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忍不住就住上一两回。没想到她们太重情了,仗打完了,老麻要回国了,她们顶着装了全部家当的包袱来了,非要跟他走。老麻想到,回国后再也难找这样漂亮的好女人,就用空油桶装上了两个,准备带回国。两个女人还怕他有变,先讲好,过去后两个女人都跟他,三个人不分开。老麻把油桶放倒,罩上苫布。给她们一人两个水壶,几袋干粮。
但老麻的美梦没能实现,关卡查验极为严格,当时的口号是:不带走朝鲜人民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所有车辆人员,没有经过查验的不许过关。老麻哭丧着脸,看着两个女人从空油桶里像蚕似的慢慢爬出来。还没站稳就死死抱住老麻,说什么也不肯回去,非得跟上老麻不可。
又黑又壮的督查队长走过来,用手枪点着老麻脑袋说,你马上把她们放回去,否则我就地正法了你!
乌黑的手枪管又冷又硬,点的老麻头上起了一层红豆子。
老麻慌了,他知道督察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赶紧好言好语劝她们回去。两个女人意志坚决,在地上打滚,躺在路沟边上连哭带叫。督查队可没耐心等你,督查队长指示手下人要把老麻扣了。仗着老麻是司令部小分队的人,司令部协理员打了几个电话,老麻才没有被当场绑了,逃过一劫。
但事情并没有完。刚回国,丹东都没让他停,连人带车一起转业,直接拨下来。
先在总局,政治部让他写了回国时私自携带人口的经过。然后再下拨。他感觉就像块石头,从山头一直往下掉落,想停也停不住。
到了哈尔滨,装上棉帐篷继续赶路,直到王克这儿才停下。停下了也傻了眼。蛤蟆通的荒凉,跟朝鲜的狼林山一样,林木茂密,人烟稀少。只有十几家住户,没了枪声没了炮声也没了人声。这种表面的沉静让他心慌。他不知道政治部那头拿着他的检查材料会怎么处理,但肯定会处理。无非等待适当的机会而已。
突然大审查就开始了,老麻明白,所有担心的事随时都将发生。
他留心唐义、张纪书,还没看出他们要采取什么行动。车照样让他开,话也照样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徐库水的下场了,他听说了,对徐库水如果不能生擒就击毙。徐库水他见过,克尔伦就那么大的地方,他是没看出来徐库水有叛国的迹象,只是这小子爱弄几句歪诗,在小本子上画过简笔女裸体画,说是画的女房东,还在女人乳房下头点了个红痣。他问过徐库水,你怎么知道?猜的。这算什么回答,纯属胡扯。让老麻奇怪的是,他认识的两个朝鲜女人,也在同样位置上长了个红痣。每一次都能摸到它们,像是她们身上长出了引导近一步抚摸的标志。或许有红痣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真想她们呀!老麻心里叹息不已。如今隔山隔水,遥不可及。问题是眼下前途不保,如果清查出有问题的人呢?比方他老麻,被清查出来了,那会怎么样?总归不会轻易放过。其实都不用查,把材料拿出来,直接就可以上斗争大会,可能斗争大会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他出车回来。老麻下意识擦了把头上不由自主冒出的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
唐义关切地问道。
老麻吓得不轻,以为唐义看出了什么异常。
我……急的。着急呀!
他老麻还听说,蛤蟆通就是准备关押人的,要不农场怎么靠湖而建呢?总不会在湖里种庄稼吧!长达十几里的湖岸是天然的屏障。不知有多少人将被关在这里。
老麻很轻易地就判断出自己的前途,他不甘心,但他不想跟徐库水那样往外跑,跑到外面去会怎么样?小命捏在人家手里,太傻了,还冒被追踪的风险。他早想好了,要跑就回山东老家。山东多好呀!现成的土地,平整厚实,想种点什么种点什么。那里的女人也如土地般实在。不是有话么,山东的女人大腚锤,养下的孩子赛马驹。不过,他还是挺怀念在朝鲜的日子,那些女人把他当亲人,做什么牺牲都在所不辞。说是用血肉凝成的战斗友谊,那一点都不错。曾有次他出车回来,她们轮流用热乎乎的胸怀,帮他焐暖冻僵的双脚。多好的岁月哟!他真想赶回丹东去,估计撤军已经结束,瞅机会溜过去再找找她们。带上她们上山东过好日子去。她们一定愿意。眼下先得跑出去。他问过老猎人,知道有条近路可以插到草塔小村,在那里雇上挂马爬犁,奔城子河。到城子河就见着铁路了,可以通到牡丹江,到那儿再走就容易了。
老麻担心的是这辆汽车,有它老麻就很难跑得脱。他还担心,一旦跑不脱他就成了第二个徐库水,唐义会追踪他么?会不会也用枪?
他不由看一眼唐义腰上别着的手枪。唐义立刻发令:“你磨蹭什么,快冲过去!”
老麻吓一哆嗦,立即加大油门,汽车马达轰鸣着,闯进树丛,几片冻僵的红艳枫叶,落在挡风玻璃上,使冷酷的四野有了温情,汽车像受到了鼓舞,碾着冰雪,冲上山坡。山谷里的回响在树林上空盘旋不绝。
7.夜宿营地
唐义看准一处平坦的地方才通知停车。
他跳下车,四处查看,觉得没问题,才敲打后边车厢,让张纪书催促大家起来活动手脚,防止冻伤。同时就地埋锅做饭。
饭也简单,还是部队习惯。架起行军锅,郭同福、林祥就近捡些干柴树枝。王亚梅选一处厚雪,轻轻刮去雪的表面,露出晶莹的细雪,轻轻地把雪捧进行军锅,烧开了再搅进炒面。这就是行军灶。不同的是每人还有块面包和美制牛肉罐头,不知在朝鲜战场上什么战役缴获的。
王亚梅端一茶缸炒面糊递给唐义。
“都有了么?”
唐义看着大家问。
都有了。只有老麻不吭气。唐义把自己的这缸子炒面糊递给他,老麻皱着眉头说:
“我胃不行,你们吃吧!”
说完,老麻走到汽车另外一边去了。
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唐义对老麻产生了怀疑。
喝过炒面糊唐义想解手,这时要回避的是王亚梅,他看见王亚梅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小人小房子,放心地绕到车边,掏出来刚要撒,却看见雪地上有油饼渣,几步外扔着咸蛋壳。他很诧异。再看老麻,趴在驾驶楼的方向盘上打盹。
唐义想不到老麻竟会脱离大家另搞一手。经验告诉他,队伍里如果有人搞特殊,艰难时刻就不能同甘苦,危急关头更不会共生死。他们就会犹豫观望。这样的人参加执行特殊任务难免会发生意外。
唐义站雪地里思考再三,判断不出这些散落的油饼渣、咸蛋壳意味着什么!对唐义来说,老麻还是个陌生人。除了觉得他长得丑以外,其他全不了解。这也符合王克的道理,在大审查没搞之前,身边没准会出现些什么样的人。他对这十几个人有了担心。他知道要严格带队,松垮不得。要抓紧时间尽快完成任务返回。绝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他往前迈几步,用脚把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踩进雪里,不想因为这些影响大家情绪。
只有共同享有艰苦,才能聚集共同的力量。
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白草圈子,把封锁线布好。
他不知道徐库水为什么跑,是什么把徐库水吓成这个样子,或者真如王克判断,徐库水历史上有重大问题,只好望风而逃。或者徐库水另有隐瞒,来到克尔伦后感到了将要暴露的危险,才不得不铤而走险,选择了偷越国境线。在徐库水身后还会有别人吗?如果有的话会是谁?是司机老麻,是郭同福,还是别的什么人?唐义很怀疑郭同福,为什么他不跑,反而举报了徐库水。他与徐库水之间还会有什么秘密么?因为郭同福的个人历史也不清白,也在清查之列。郭同福分明对此有了预感,为了写自传而东问西问。其实,不论怎么问,都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他不由看着身边小分队成员,他们或坐或站着休息。张纪书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郭同福在地上培起个雪堆,上头贴几片树皮,成一个没心没肺傻笑的大头雪人。人们的表现是那么温和友好,真不忍心非要从他们中间找出几个清查对象来。
唐义像是无奈地摇晃脑袋,放弃了更进一步的分析,而在车边短暂的思考也没有什么结果,此时,他还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情。
天色将晚,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
这种天气野外宿营非常危险。午夜后的极端气温会达到零下四十度,连树都冻得咔咔直响。何况人呢!
唐义担心发生冻伤减员。有了冻伤都无法带走,硬挺着的结果就是把两条腿冻得发黑,然后腐烂,最后为了保命而把双腿锯掉。
他催促大家上车,让老麻加快车速。山林里的天色,可是说黑就黑。
老麻不大情愿的样子,一声不吭启动汽车。油门不是好踩的,马达发出敲打破铜烂铁般的嚣叫。
树林越发稠密,头上只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而这天是越发得暗了。目光所及,周围苍苍茫茫,世间的一切都变的模糊难以确定,只能分辨出移动或静止的景物,树林幽暗而难以琢磨,像有无边的恐怖正偷偷袭来,唐义突然喊道:
“停车!”
老麻踩下刹车,车子仍然向前滑了有四五米才停住。
唐义跳下车,大步跑进密林,很快又跑回来,招呼大家下车跟他走。
大家下车的过程很慢,手脚都冻树枝似的僵硬。
跟着唐义走了没几步就站住了,大家同时看到,在密林中躲藏着一座木屋,它用木头树条子架着,一半身子缩在地下。像个站立不住的老人。
唐义说:“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宿营。”
屋子虽小,能遮风挡雪,可以保护小分队安全过夜。
停车是个大问题。唐义转了一圈,选好位置,又反复关照老麻,天冷,每隔一个钟头就得发动一回。下半夜两三点钟,发动后就不要停,那时最冷,老乡们说,那是冻得鬼龇牙的时候。
唐义催促大家尽快清理木屋。王亚梅说,这一定是个猎人小屋,进山打猎也要营地。她抢先走两步,用力拉开破烂的小门,突然从里头蹿出条黑影,急切地冲进密林。王亚梅怪叫一声,转身扑向唐义,恐惧地吊在他的胸前。唐义反应极为迅速,左手揽住王亚梅腰,右手掏出手枪。
那条黑影钻进树林又停住,回头看,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
“是狼!”
唐义收回枪。
这种干百年都一直荒芜的地方,狼是非常多的,不一会儿,林中出现三三两两绿色的光,鬼火似的在暗处飘忽游动。
屋里没什么东西。一个没锅的灶头。屋梁上挂条黄布口袋,里头几把发黑的小米。墙上有几串干瘪的几乎看不出模样的山蘑菇。唐义就是偶尔目光扫到了这个黑洞才发现小屋的。王亚梅把自己的红头巾拿下来,塞到漏风的窗口。
张纪书已经点着了灶火,有了火,屋里很快就有了暖意。有了火才能一切继续。
“这是什么?”
张纪书举着马灯,在土炕上发现一团黑褐色的东西。
大家好奇地围拢过来。
那团黑褐色的东西,像段枯木又像个包袱,沉静而神秘。张纪书随手拎了一下,这一拎不要紧,所有的人都凛然一惊,毛骨悚然,那竟然是一具尸体,由于死去的时间太久,只剩破碎的骨架。滚到胸腔前已经空洞的头骨明白地显示,这是具人体。死者身挨着墙头的房柱,好像房柱是他的依靠、他的希望。又好像留出大炕来等什么人来住。房柱是剥去树皮的白桦,被刀斧切削过。举灯上去,依稀看到几行用刀刻写的字。王亚梅把脸凑近,好一会儿,才慢慢读出来:
铁岭绝岩,林木丛生。
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
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
让唐义震惊的不是面前的死者,而是这座木屋,竟然是抗联密营。王亚梅读的是《露营之歌》,出自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总指挥李兆麟将军和于天放、陈雷之手。
王亚梅还在念:
朔风怒吼,大雪飞扬,
征马蜘蹰,冷气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斗横扫嫩江原。
伟志兮!何能灭,
夺回我河山。
没有人说话。
能听到屋外雪片落地的沙沙声。
有一棵百年老树被雪压垮了,倒下时发出深重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承载的积雪从半空跌落,就像发生了爆炸,飞溅而起的雪尘,遮住树林上空又纷纷快速落下。
所有人都退后一步直直站着。
张纪书在死者旁边找到一只日军用的饭盒,一把锈蚀的刀,其他什么都没有。
谁还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是哪支队伍在此坚持斗争?如今又在哪里?是随着解放战争的进程走出了密营,还是在日军围剿中失去了联系,牺牲在茫茫荒原的某一处?留守的这个人,在这座密营里望眼欲穿,等候胜利的捷报或者接应他出去的信号,但终于什么也没等来,而他因为疾病或者受伤已不能坚持,在艰难困苦中录写下唱过多少遍的“抗联露营歌”,但体力不支,只好把唯一的武器一把刀子放在身边,慢慢躺下,前边,是国境线,身后,是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就那么安静地躺着,耳边一直响着这支歌,渐渐地睡去……
再也没有醒来。
唐义领着大家向死者深深鞠躬。砍来暗红色的桦树枝,编成担架,把这具抗联战士的遗骸收好,十几双手托着,送到房后雪地郑重掩埋。
唐义说,大家都记着吧!春天时来把他重新安葬,立个纪念碑,写上那首《露营之歌》。
与抗联战士的不期而遇,使大家心情沉重,气氛压抑。
唐义捧起雪搓搓手脸,冰冷刺激得他嘴里咝咝哈哈,像烫着了。王亚梅歪头看看,也学他的样子,抓把雪往细嫩的脸上一按,雪刚挨到脸上人已眺了起来,她惊叹,看上去细软无骨的白雪,竟然像一把砂粒擦过面颊。
傻丫头,这也是学得的么!
唐义赶过来,一双大手搓热了,捧住王亚梅两边腮帮子慢慢揉。好一会儿,王亚梅泛白的面颊才缓过些血色。
唐义说,再慢一会儿,这里的皮肤就会坏死。
王亚梅感激地冲他笑笑。
唐义这才起身催促大家抓紧休息,明天早一点启程,徐库水正跟我们赛跑呢!
8.密林枪声
老麻的倒车技术很好,尽管是山坡,又有许多树木障碍,仍然顺利地把车靠在树冠巨大的锦槭树边。篷布拉好,又用绳子绑住。
老麻说,唐队长你放心睡吧!一切有我呢!
他看着唐义把一切都仔细查过,这里拉一把,那里拽一下,那种认真的神态让他心里突来一阵紧张,明天早上,不,应该是天亮前就将永远离开这荒野之地。要跑,还得赶快跑。那个凶神般的督查队长当时就记了他的部队番号,他们肯定不会回国后把记录一丢了事,只要往上边一交,他老麻就得受审判,判个十年八年,往蛤蟆通那样的地方一扔,这辈子就算完了。
老麻把逃跑的时辰定在以能分辨出林子里的景物为准。这时候动身,等屋里的人们起来,早几里路出去了。估计他们不可能放弃抓徐库水,而来追他。十几个人兵分两路的可能性不大。天不亮时不能动身,分不清林内路径,走迷路了会绕一大圈回到原地,这种事儿曾在部队中发生过。如果跑了一大圈,再与唐义碰面,那时的唐义也会举着手枪像那个督查队长那样敲打他的脑袋。
唐义对老麻的计划毫不知晓,把停车的事儿安排好才放心地回到小屋。他进来时,屋里已经安排就绪。王亚梅排在第一个,这里离灶台近,热得快一些。重要的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夹在男人中间。然后是唐义、小四川赵永兵、林祥、郭同福……最后是张纪书。
唐义把大衣丢给张纪书,自己拉一条毛毯躺下去。
王亚梅没有睡着。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中宿营,寂静的树林加上悄无声息的大雪,让她感到神秘。尽管大睁着双眼,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仍然空无一切,不可透视,只有雪片清新冰凉的气息四处弥漫。铺在门洞下微弱的雪地反光,虚幻地衬出唐义高大的身影。唐义进来,很小心地爬上炕,高大的身影谨慎地缩在她身边。很快就传出鼾声。不知为什么,王亚梅更加难以入睡,黑暗使她感到孤独。她忍不住想挑开毯子,往唐义怀里拱。唐义仍然鼾声大作,她为自己瞬间的荒唐想法脸上发热。好在想法没有踪迹,自己不说别人是察觉不到的,她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了困意,没想到唐义却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身上,王亚梅没敢再动,因为鼾声如旧,那手也没什么动作,她只感到了那只手的重量。把身子往里缩了缩,细听外面阵阵风声。林中传来奇怪神秘的哼叫,是老树发出沉重的“咿——呀——”声。像树林发自远古的叹息,又像树林在沉睡中无意间发出的呓语。而王亚梅总觉得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声怪笑。有人踏雪而来,雪地咯吱咯吱响,由远而近,一直走进梦中。而梦中一片洁白,黑色的大鸟悄无声息地在林中穿行,人也飘飞起来。其实是老麻走进来给炕洞填柴火了。老麻喘息很重,像是赌气似的用力往炕洞里塞,王亚梅感觉到木柴从身下经过,甚至感受到火在下头燃烧。热乎劲升上来,王亚梅叹息似的出口长气睡着了。她睡得很沉,摇动的树林发出不易察觉的催眠振波,让人深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有双大手伸来把她凭空托起。这应该是唐义,她舒服地放松自己睡得更加深沉。美妙的梦境再次出现,只是身下太热,炙烤得人昏昏沉沉。她想,这是太累了。可身体分明被抬起,然后是纷乱的脚步。急迫的催促。身下一凉,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终于惊醒过来,只见眼前一片通明,小木屋着火了。四处烟火弥漫。唐义再次冒死冲进去,抓住什么往外扔什么。毛毯棉袄大头鞋。最后扔出来的是张纪书,他被烟呛昏了,放在雪地上让他平躺着。火势已从屋檐下四处蔓延,树条子炸得噼啪乱响。唐义在火光中清点人数,幸运的是都出来了,东西也没受什么损失。此时,火已烧穿屋顶,又从屋顶穿出,顿时烈焰腾空。一根木梁被烧得直立起来,火焰迅速地攀援而上,通体发出奇异的光彩,像根发誓点燃天空的火把。暗夜在瞬间展现出一片辉煌。于是,浓烟卷着烈火,气势不凡地翻卷升腾,火柱冲天。火光中能看见翻飞的雪片斜着身子冲下来,起火的木屋仿佛在移动,如同暗夜中一艘被击中的战船,正伤痕累累地穿过夜色沉沉的海洋。接着房顶坍落,燃起一片火光,比先前还亮。几只被烧着的松鼠带着一路火星奔过来,它们蓬松而招摇的大尾巴尖上,跳动着滋滋作响的蓝色火焰,又精灵一般迅捷地消失在雪原深处。像是为它们关心的群体发送恐怖的警示。
这是全部毁灭前的光辉,看得他们惊心动魄。
透过火光唐义看见了森林上空泛白的天色,天要亮了。他想起了汽车,侧耳细听,没听到发动机声,他叫声不好,以为老麻一时疏忽睡着了忘记发动车,车不发动人也要冻坏。他扑到槭树下,打开车门。
里头空的。
他绕着汽车跑了一圈,没看到人影。他大声喊道:“老麻!”
没人应答。
他提高嗓门。
“麻向忠!”
树林在稍作停顿后,忠实地送来一串回声。
唐义问:“没见到老麻在屋里吧?”
他担心老麻怕冷躲到屋里取暖。那可真烧成火把了。
郭同福说:“屋里没人。”在张纪书被拖出来之前,他在屋里摸过一圈。那时张纪书已经被烟火呛倒在地。
唐义叫起刚清醒点儿的张纪书,让他上车先发动一下,看还行不行。
张纪书身子软得像根柳条子,靠着林祥,抓把雪搓搓手脸,嘴里咝咝哈哈地爬进车去,但试了几次也发动不着。
唐义掀开引擎盖,发现里头高压线全部被扯掉,滤清器被拆下来丢在一边。唐义脖子上的血管子立刻鼓成一根根的老藤,黑紫了脸,跳下车,伸手掏出枪,冲郭同福说,你拿上枪马上跟我走。其他人收拾东西原地待命。
此时,唐义对自己匆忙的决定,还不能判断是否正确,也来不及判断。
唐义脸色冷峻,仔细查看一番脚印,领着郭同福向北追了下去。
他们的判断没错。这时的麻向忠迎着风向,正往北奔跑。他抓住山榆树枝,在使劲儿攀登一道山崖,树枝摇曳,惹得雪团疯了似的扑落下来,低矮的胡枝子上空烟雾腾腾。他知道,北方的冬季多是西北风。受贝加尔湖影响,风力强大而且寒冷。只有春季才会刮东南风,东南风一刮必有雨来。往北走才能跑出林子,出了林子才好分辨方向。他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追赶。为了保险他还是加快脚步。他弓着腰,使劲趟开积雪,往前狂奔,撞开枯枝钻过横卧的树木,跑得像只狐狸。他突然听到半空中有树枝纷纷断裂,碎树枝像乱箭一般横空掠过,发出无数尖利的呼哨扫过密林,巨大的轰响从天而降——是一棵老树被森林抛弃,高耸的身躯划过密林上空后猝然倒下,激起浪涛般的雪障,一片毛赤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发黑的树枝混合着风铃草的碎片,从雪下溅出来,扬了半个山坡,老麻应声而落,掉进满是石块的雪坑。他爬上来,满眼是凄凉的枯草。奇怪的是这时候他看见了鹿群,正匆忙地从他身边跑过。他对自己的磨蹭很是生气,他庆幸的倒是那台车,肯定是开不走了。没有高压线,发动不着,汽车成了废物。就是追他,也只能迈着两脚迫。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还有可能是他们不追,走了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必要追?又不是徐库水往边界跑着去叛国,傻瓜才叛国。可汽车坏了,不等于救了徐库水么,这小子可以不用拼命跑了。
想到这儿,老麻倒有些慌了,这不等于是破坏追捕么?成了与徐库水一伙的人了。老麻更加不敢松动。
林中树木越来越稀疏。
雪不下了,天仍旧阴着,这使得整个世界莽莽苍苍的。有野兽的身影在林中穿行,它们只是扬头看看,没有打搅他的意思。现在是在爬坡,脚踩下去很吃力,身上热了,他往嘴里塞把雪,雪片融化的冰凉让人挺舒服。树林里很寂静,静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脚踩雪地的咯吱声。还有什么声音?他偏着脑袋听听,偶尔的干树枝断裂声,非常清脆。他担心有大个头猛兽跟上来。机警地四处观察。林地中树枝交错,白雪皑皑,仍然静悄悄的。一般的野兽并不可怕,唯有遇到独行的黑背雪狼必须特别小心,它会长距离跟踪人,从不主动进攻,一旦发现你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它便会及时赶上来,一刻不停地围着你打转,使你尽快倒地,然后它不急不慌地享受一顿美餐。但是情况好像不大对头,枯枝被噼啪踩断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接着一声让他魂飞魄散的大喝:“麻向忠,你给我站住!”
是唐义大步流星从密林里冲出来,细小的灌木与冻硬的野藤在他暴怒的身体四周断裂飞溅,脚下雪粉高高扬起,唐义像腾云驾雾似的踏雪而来。
郭同福落后十几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没有掉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滚得满头满身是雪。完全是靠着麻向忠脚印帮助,使他们没费太大周折。但唐义不懂老麻为什么往这个方向跑,前头是什么在等待着他。他想追上老麻把他带回来。罚老麻把车修好,先去执行抓捕徐库水的任务。老麻破坏公物的错误如何处理,那只能等回到克尔伦场部再说。如果接下来老麻表现好这事儿也可以算了,让张纪书批评批评,个人再写个检查。不过此人今后只能控制使用。他还担心密林里老麻辨不清方向,如果跑迷了路,死都不知身在何处。而且他们又不能等,追踪徐库水的任务必须完成。队伍开动,等老麻耗不下去,再回来,就别想再找到大家。可唐义一喊,老麻跑得更快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为了躲开他们竟一头扎进密林,往深不可测的林中钻去。
其实老麻很清醒,他可不想把唐义他们带出密林,一直跑到草塔,还得多绕绕弯子,得在林子里甩掉他们。
唐义担心留下的几个人,他不及时回去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心里急迫连喊老麻站住。
老麻是铁了心要跑,既不停步也不应答。
唐义这才看出这家伙的企图,他愤恨不已地骂道,你这个逃兵、败类!你要跑还把汽车搞坏,让大家全陷在这里。唐义怒不可遏冲天开了一枪。森林里的枪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呼啸着掠过树梢消失在远处。麻向忠愣了一下,接着把腰缩了缩,正好到了坡顶,把身子一团向下滚,一副死命挣扎的样子。郭同福蹿上两步,靠上一棵挺拔的云杉端着大枪说:
“王八蛋,我给他一枪!”
郭同福是个老兵,枪法上有准头。
唐义急忙按住枪身说:
“不行,你不能开枪!”
这一枪打出去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不想让郭同福承担责任。
唐义突然快步往前冲了有二十多步。
这时的麻向忠到了坡下,又要进入一片林子。
唐义开始掏枪。多年之后回想这个过程,他只记住了断断续续的感觉,先是搭扣开了,皮带在胯上甩了两回,滑落进雪。然后手指麻木疼痛,枪柄硬邦邦的实在感使他心痛。他试着枪往上举,举了三回,才把冰凉的击铁勾住。准星前是麻向忠躲躲闪闪的身影,接着扣动扳机。他感到手上跳了下,耳边砰的一声,尾音甩开,像有条巨大的鞭子,掠过树林的所有树梢。枝头伫立的雪团,受惊的鸽子一般纷纷离开,树下顿时暴雪飞扬。麻向忠仍在奔跑。唐义屏住气又连开两枪,只见准星里的麻向忠身体一顿,如同被一只大手拎住衣领提了起来,双脚腾空,身子飘出去,双手张开,向上举,又平摊,摇了摇,像跟谁打招呼。接着重心前移,完成上飘,开始跌落,头先着地,身子从头上翻过去,倒立垂直的瞬间,身子耸了耸,雪从身下射出,混合着黑红的血浆,溅到身边的毛山槐上。带护耳的棉帽子甩出去后,又在雪地上滚了一段……
落地后的老麻艰难地往前爬了几步,像是要找回那顶帽子。但黑红的血浆流出来,碰到雪立刻凝结成一团一团,触目惊心。
唐义站住。等待。等待叫喊、呻吟,或者一个影子。
什么都没有。
树林里一阵死寂。
许多年后,唐义在去密山的火车上碰到一个打听蛤蟆通的老人,那老人衣衫褴褛打听蛤蟆通的麻向忠,那一刻头发花白的唐义真想抱住老人大哭一场。
9.兵分三路
“我们兵分三路,分头寻找白草圈子。”
被麻向忠这么一耽误,浪费了不少时间。徐库水如果知道有人追踪,拼命坚持,就完全可能最先到达国境线。
唐义不得不下决心了。
汽车已经指望不上。原计划绕着林地走,这也不可能了。也就是说,只有抄近路,才能按时赶到白草圈子。可抄近路,要冒很大风险,他不想让大家冒险,在情况不明时还走个没完,等干粮吃完体力用尽,那就危险了。现在必须分头行动,既要找到村子,又要直插江边,多点追堵才行。
唐义果断地把人员分成三组,想从三个方位直奔边界。
第一组,由张纪书带队,队员由赵永兵、孙长安组成。
第二组,由郭同福带队,队员是林祥和知识分子模样的肖镜如。
唐义带上大个子张圣龙算是第三组。
其他人都为留守人员,以车为大本营,保持活动,防止冻伤。
唐义特别强调不许离开汽车更不许进入密林。注意观察,防止遭野兽袭击。
唐义看到王亚梅站在汽车旁边,抓着红围巾,低着头,神不守舍。唐义已经感觉到,这次雪地追踪,把王亚梅送到了他的面前,明显地她对他有了依赖。但现在唐义还不能多想,更不能表达什么儿女情长,尽管他很想表达。
他安慰自己,等春天到了,再开始吧!
找块平坦的雪地,唐义把那张地图摊开,仔细指给大家看,让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将要经过的路线。具体的安排反复讲了几遍。
第一组,也就是张纪书小组,奔正南方向。这是最短的一条路,不出意外,应该最先到达松阿察河。冬季的河岸两边,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嘹望。
他这一组居中,带着张圣龙奔东南方向。这是他计划中行动最快的一组。
第二组,即郭同福小组,直奔正东。这一组在最外围,目的是找到白草圈子,那里将是完成任务后最近的落脚点,再也不能让小分队露宿在冰天雪地之中了,发现了白草圈子就联络,没有更多任务。
这个布置是完整的一点两面。如果总体上判断不错,来的方向是西边,计划兜一个大圈奔正南,正好迎头赶上徐库水,这样三个小组的布置一定会达到目的,在找到村子的同时截住徐库水。他要求尽量保持直线行走,时间以三个小时为限,不许超过。然后原路返回,这么计算时间,正是一天的行程。如果发现了目标,放三枪联络,同时可以抓堵或者击毙。
为了完成任务,唐义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头上的天阴沉着,而森林边上已经出现阳光,几绺光线透进来,窥探似的短暂停留,很快又消失了。
风也不烈。似有似无的在脸上经过,像对自己曾有的狂暴表示歉意。
唐义指挥大家对表,整理枪支,挂上干粮袋。他仔细查看,最后说,如有意外可以鸣枪联络,碰上个头大又成群的野兽尽量避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出发!”
唐义下达命令。同时,率先奔东南方向迈开了步子,张圣龙大枪一提紧紧跟在后面。其他小组也动身走向雪原。
唐义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小小的留守队伍前头,站着王亚梅,手举着红头巾冲他们不停地摇晃。
唐义不由得站住了。这个人粗心粗的大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男人,少有的,心里奇怪地涌上一股柔软的情感。是雪地,是这场讲不清来由的任务,是留守小队无依无靠像孩子似的身影,还是征战多年而心身疲累的经历,使他体会并接受了这份情感?总之,这份情感润泽了他一直顽强的意志。他摸了下自己粗糙的方形大脸,胡楂子粗硬扎手,再看王亚梅,心里笑了。他知道这是喜欢上她了,不是像以往那样找机会与女人胡闹,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有那种手捧细雪怕融化消失了的感觉,他不明白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产生这样的情感。昨天晚上有意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她没拒绝。他早就发现暗中她闪着幽暗光亮的大眼睛,像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他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没料到火先烧了起来,打断了他急切的向往。
王亚梅还在雪地里招手,他到底忍不住又走回来,把王亚梅拉到一边说,你帮我办件事,起草一份麻向忠死亡经过报告书。
在这个事情上,唐义不知道这样处理是否能行,可能会受到处分,也可能会降职,关几天禁闭,但总得把眼前的任务执行完再说。
王亚梅说,我不会写。
这么说时,她眉眼之间尽是娇嗔之态。唐义放了心,又叮嘱说,千万不要离开车子,就是个人方便也只能在车头车尾。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有个野兽在暗中盯着你,别给它们当了盘菜。
王亚梅拧着头巾角,身子扭过来扭过去。唐义心里别地一跳,真想紧紧地抱她一下。
此时,唐义还不能预料,回到克尔伦场部之后,他们就开始了恋情。那是在春季抢运物资的头一个月,王亚梅病倒了。辛苦加上不适,高烧不退。唐义既要忙于开垦准备,又要照顾她,多亏了自告奋勇的石小芹赶来,帮了唐义的大忙。在唐义办公兼宿舍的小屋里,终于养息过来的王亚梅主动把自己给了唐义。唐义抱着脱得光溜溜的王亚梅,心里激动难耐。也苦了他们,都二三十岁的人,男女之事还很陌生。小屋太小,唐义披着皮袄坐着,任由王亚梅在身上摸索不停。完全是在她的帮助之下,唐义才体验了如何做男人,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他竟想起了石小芹和徐库水。
但是,他们的恋情并没有结果,王亚梅在春天的第一场荒火中,为救一只突然出现的五彩锦鸡而献身火海。那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那时已有回归的大雁从空中庄严而整齐地飞过,它们勾嘎勾嘎地叫个不停,引得其他鸟群也活跃起来,似乎这春的世界是它们唤醒的。
10.郭同福之死
郭同福带着林祥和肖镜如往东走。
肖镜如个矮腿短,陷进雪里,别人没觉得怎么样,他已经先喘息得像架风箱。他还埋怨说,不该带枪,这又不是打仗。林祥拨开遮挡的树枝在前开路。他回答肖镜如说,不带枪怎么行,最好带上机枪才好,看到成群的野家伙可以试试火力,这步枪打起来能把人急死。
林祥曾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一次穿插,一个加强营,围上了李承晚军的一个团。他刚把机枪架好,侧翼的攻击枪声就响得跟爆豆子似的。敌人立刻向他这边撤过来,那用意是马上脱离火力网便于组织兵力反扑,哪成想这边架着机枪。参谋长一声令下,他就开了枪。眼见跑过来的敌人跟他的机枪射程跑顺了道,乐得他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一通狂扫。眼见敌人堆里丢麻袋一般“扑通扑通”往下倒,参谋长连喊两声他也没听见。等仗打完了,他被评上了三等功又得个口头警告。不过他对这个打法挺得意,从此对枪就像对自己的胳膊腿似的一刻不离。现在机枪没有了,这步枪是差点儿劲,不过从克尔伦场部走时,他还是从武装部王助理那儿磨蹭来两颗手雷别后腰上,这么一别腰杆子舒服不少。他甩开大步跟行军一样走得有板有眼,不时把枪举到眼前瞄上一瞄,也不知他发现了什么。
郭同福走在最后边,他最重要的工作是注意向东走的方向,不能有大的偏差。
路很不好走。实际也没有路,在树林中穿行。树冠遮天蔽日。不是腿被绊住,就是腰被缠住,像落人了什么陷阱,一挣扎就走不出来,必须别人帮忙才能脱身。走着走着,郭同福就想出了掌握直线目标的方法:先盯住前方一棵高大的云杉作为直线目标,不论如何钻来钻去,只有到了这个目标,下一个目标确定后再走。每次离开目标必用手斧砍出块记号,他担心返回时走错了路,绕在林子里走不出来,那是相当危险的,所以,确定目标的活儿自己亲自动手。
走路是单调的事儿。蹬上一道山脊,满目树林雪原,再过一道结冰的山坳,景色依然。当他深深喘息时,想到这一切全是由他一句话产生,心生懊悔。或许徐库水没跑,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再不就是徐库水在边界上兜了一圈,感到无望又转回来。石小芹呢?这么匆忙地赶回白草圈子,郭同福判断,一定有个相好的男人在等着她呢,要不然怎么会走得这么急!女人啊!郭同福叹息。自己美如天仙的媳妇那么早就被逼得撞墙而死,要不然,也可赶来相聚;如果她顺从了保长呢?如果顺从了,郭同福还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山势变得陡峭了。由于经年累月山水冲刷,山体形成一道道山梁。两个山梁之间是凹陷的谷地,谷地常年积水,长满一丛丛披头散发的三棱草。山梁上满是密集的柞树、糠椴、龙牙木、黄柏树、毛赤杨,强劲的东南季风把它们吹成向北倾倒的“醉林”。阴坡树冠上垂着帘子般的藤蔓植物,这些植物的叶子早就没了,一根根深棕色枝干像筋脉般裸露着,上头悬挂着成串紫红色的干瘪浆果。
“这是什么?”
肖镜如抓了一把;立刻一手的紫红颜色。
林祥说,别乱动它,没准有毒。他看看果实,又拽一段藤蔓下来。郭同福赶过来,伸手捞一把浆果直接按在嘴里,一股清新酸甜的感觉直通心肺,他嚼得满嘴鲜红,把肖镜如看得直瞪眼。郭同福吃了第二把才说,吃吧!别等我咽气了,这是山葡萄,来来尝几个。那口气好像是他家种的。留心看去,类似的植物连成一片。年年岁岁无人收获,一串串熟透了的浆果挂在上面。如果扒开下面的雪,埋在雪里的才最好,又大又甜。三个人吃得急,浆果破碎了,把一张张脸抹得红彤彤的像猴屁股。肖镜如说,装上点回去给弟兄们尝尝,他拿下帽子翻过来,铺上金黄的柞树叶,扒开积雪,揭开暗红的落叶,精挑细选,装满了棉帽兜,再翻过护耳系好帽带。郭同福看他那两条短腿,把棉帽兜拿过来吊在自己胸前。他说,这东西可以醒酒,还可以酿酒。林祥说,也许我儿子那辈能喝上。接着他们又发现了拳头大的秋梨,圆实黑亮地挂在树上,像无数只瞪大的眼睛。林祥摘下来就啃,梨已冻透硬如石头。郭同福说,这东西放冷水里才能化开,吃起来醒酒解困,黑熊最爱吃它,整个吞进去,又整个拉出来,所以地上的梨子不能吃。他又说,别再耽误时间了,得快点赶路,不能在咱们这一路上耽误了。
郭同福他们攀上山后就走得顺了,他们适应了这种地形,就是雪仍然厚可及腰,走起来十分吃力。郭同福想,翻过山梁应该是平地,那就可以在高处嘹望。可山林变得像梦幻一样,地貌都一模一样。翻过一道梁,下一道同样的山梁再次出现,连见到的树和树杈上呆呆蹲守的猫头鹰都完全一样,感觉好像刚刚走过,这很容易让人止步并改变行走路线,许多人闯进密林走不出来都是因为这个。郭同福还算镇定,他有个预感,结果应该就在前头,在前头某一片林子,或是某一道山梁后头。
这时林祥兴奋地说,好了,我看见前头有老乡了。郭同福说,你看准了,别是狼、老虎什么的。肖镜如也说是人的影子。郭同福仔细观察,果然看到密林深处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说,天助我们,有老乡就有村屯。只要赶上一问就知道我们到了哪里。即便前头不是白草圈子他们也能给指个路。在这大东北的荒原里,见着个人比见着人参还难。
“快追上去问问!”
郭同福打头,三个人气喘吁吁往前奔,还隔着一段距离郭同福就喊:
“喂!老乡请停一停,问个路。”
那头的几个人看样子早就看见他们了,听到喊声全都站住。但奇怪的是都躲在树后隐藏着身形。
郭同福步子大,紧赶了几步,招着手说:
“我们迷路了,打听一下,白草圈子怎么走?”
那几个人没有答话。郭同福以为对方没听清,又喊道:“老乡们——”
刚喊了一声,万没想到对面竟然“当”地打了一枪过来,郭同福应声倒地。林祥和肖镜如立刻卧倒。
对方接二连三射击,打得头上树皮乱飞。林祥抓过步枪就地一滚往前扑了几步,用大树做掩护,边开枪边往前跑。对方并不示弱,开枪还击。林祥从后腰上摸出手雷往树上一磕甩过去,轰地一声,炸起一团枯枝败叶和尘土。对方有些慌张,连放几枪转身要跑,林祥的枪紧跟着来个点射,噗的一声,也打倒一个。另外几个头都不回,像飘似的从山坡上很快就消失了,把林祥看傻了眼,追过去,被打倒的人已经死了。只见他一身黑袄黑裤,但已破烂不堪,下头扎着绑腿,一看就是惯于山林活动。那几个人没有留下脚印,雪地上只留下几条长长的压痕。
“妈的,怎么还有土匪?”
林祥叫道。
是土匪。哪年哪月被打散的不知道。只知道土匪们凭借着边界线上几百里的无人区,踩着滑雪板来去。
林祥在树后找出一双窄长快速滑雪板,不同于一般猎人用的普通板子,一看就知是老手,惯于穿山越岭。
林祥说:“东北剿匪都多少年了!”
肖镜如说:“可能是溃败的散兵游勇,跑到这无人居住的边界地带来,我们一喊老乡他就慌了,再追他们就过了境,还得小心,没准还有个把小股土匪出现。”
他们简单地进行了搜索,确信没有其他情况,赶快过来救郭同福。
可郭同福头扎进雪里,早已没有一点声息。
郭同福参加过的大小战斗有几百次了,凭他的军事技术,几个土匪不在话下。可现在步枪压在身下,一枪没放。帽兜子里紫红的野葡萄被鲜红的血浸透,洒在雪地上,像无数颗惊心动魄的血滴。
11.迷路的赵永兵
张纪书这一路走得挺顺,翻过山坡后林地开始平坦。杂乱的树木混合着茂盛的枯草。这些原产于蒙古草原的冷蒿、针茅草、羊草、小叶樟草,由于蒙古干旱季风的影响,随着风沙,翻山越岭向东扩展而来。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地势渐渐升高,出现粗大的常青松,上到坡顶才发现松树是林地的镶边,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柳树丛荒草芦苇杂陈一处,在风中飒飒作响。而松树也变了样子,千百年的东南季风锲而不舍地吹拂,使倔强的松树向西北弯下身躯,不肯服输的树冠却一头接地另一头斜插青天,像靠地迎风放置的巨伞。风来树挡地搏斗了上千年,树冠擎天,而树木之下什么都没有了,季风扫荡了一切。壮观的景色让张纪书有了感慨,这地方该建个公园,老了以后可以在此看看风景。
孙长安说,看风景可以,先得有媳妇。
张纪书逗他说,媳妇不愁,上级从湖南、山东召集来不少,准备发一批下来,让你们挑。
孙长安脑筋不够用,把这话当了真,说,这你得帮忙让我先挑。
赵永兵说,娶媳妇又不是买马。
孙长安仗着自己是老兵,对二十出头的小兵不放在眼里,说,你还是个毛孩子,懂啥叫娶媳妇。
赵永兵说,我当然懂了,娶媳妇就是生孩子么!
孙长安来了精神,说,你知道孩子是咋生出来的?媳妇领进门孩子就自动养出来啦?
赵永兵争辩说,那谁不知道,先大肚子呗!
孙长安更来了精神,说,咋样才能把媳妇肚子弄大你知道么?
这把年轻的赵水兵问住了。是呀!只知道女人会大肚子,可大肚子是怎么来的他没仔细想过。他还不知道世间男女之间会发生人事,没有这人事人间也就不存在了。
看他答不出孙长安很得意。张纪书问,老孙你就懂么?
孙长安自信地说,我怎么会不懂!
孙长安的经历也很特别,原在贵州家乡父母曾给他包办了个童养媳妇。孙长安还记得,媳妇进门时,梳着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下身穿青色肥腿直筒子裤,上身穿件家染碎花小褂。是孙长安的老爹用了二百块现大洋买来的。那年孙长安十二岁,讲定了等他十六岁时给她圆房。那时她十八岁,晚上小俩口住一个床上,他把她当妈了,拱她怀里闻着她甜丝丝的气味。再不就把她当马,骑上去乱喊乱叫。有时她按捺不住撩开他的兜肚摸摸小鸡说,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他不懂还问,长大了干什么?媳妇说,长大了好过日子。他不懂怎么才叫过日子。
等他十六岁要圆房了,个头还没长高。爹手里的钱,都是赌博赌来的,他一生没干啥正经事,赌赢了吃喝玩乐,输了就卖裤子当袄,倒还记着给儿子办事。从清水江乘船到贵定上岸,雇上挑夫到贵阳置办大礼用品。可万没想到东西齐了,亲戚邻里也通知好了,那媳妇却跟上一队过河的马帮走了。溪水边丢下一双棒槌和石板压着的一包衣服,从此杳无音信。孙长安经常会在梦中见到那媳妇,仍然是那一身裤褂,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清甜的香味,醒过来是一场空。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哪里,是死是活。那些马帮行无定期,居无定所,每个人都披散着头发、胡子,蓬头垢面,野人一般。一年到头翻山越岭地赶路,常有掉下山涧摔死或遇强盗被砍死的。但愿这些人能对她好,这是他最希望的。不指望这一生再相见了。
他们爬上一道土坎子,站上头嘹望。
眼前是开阔的荒原,蒿草连绵。积雪被风吹成一条条压在草上,更多的是冰凌,草地显得古老荒凉又支离破碎,显示出秋冬季节气候的恶劣。
孙长安说:“我看不用往前走了。”
张纪书看看表才两个多小时,他说,唐队长要求走六至七小时,现在回去最多四小时。索性咱们扩大点搜索范围,我和赵永兵各向东西方向横走半小时,再往回走。你原地返回。这样不到六小时也可以在车边集合。
他们都同意。看看天色仍旧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这么空旷的地方竟然无风,让人生疑。视野倒是很好,看出去四野清晰,个把小时的路往回走,一点儿不复杂。
分手的时候,张纪书叮嘱赵水兵说,不一定走半小时,稍微横向拉开点儿就往回走,只要不是原路就行。
赵永兵说:“放心,我还有枪呢!有情况鸣枪联络。”
他们招了招手分头走了,反正一两个小时后又见面了,用不着客气。
赵永兵走得很轻快,脚下的冰凌“咔吧咔吧”响得极脆。捡一块含嘴里慢慢融化着,最初的冰凉让舌头发麻。
他感觉走了有半小时,还看不到山林,只有荒原连着荒原。天空的云层很明显的变厚重了。有风,刮得也怪,像被魔鬼指挥着,呼地一阵很猛烈,然后又风息树止,连草梢都纹丝不动。
面前横一道土冈,他打算过了土冈就往北折,向回走,或许土冈那一边还能发现些什么。到近前才知道土冈很高很难爬。他背着步枪手脚并用,分开重重叠叠的山里红,它们托着厚厚的积雪,雪下是白毛一样的尖刺。他小心躲避着,蹬上土冈见到脚下是条河沟,沟边上像等待他似的站着条火红的狐狸,两只狡猾的小眼睛正看着他。他摘下大枪端着瞄准。狐狸竟把脸扭过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想起唐义的嘱咐他又放下枪。就像专门来考验他似的,洼地上又出现一群足有二十多只的麂子悠然而过。白屁股在荒草中一颠一颠渐渐远去。
他冲下河沟上到对岸,只见成片的芦苇密实而壮观,簇拥着倔强地立在冰雪中。
他在苇海中穿行一阵,转个方向,他认为这是往回走了。脚下开始轻松,不再磕磕绊绊,是积雪没了,芦苇也消失了,只有半人高稀疏的茅草。风是突然间刮起来的,像是来自地面,卷着细碎的雪粉向天上扬去。突然赵永兵吃了一惊,荒草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冰冻的湖面。赵水兵回头看看,那里是他刚走过的大片芦苇。而芦苇那边什么也看不见。风来得更强烈了,他想好好判断一下方向,湖面远处卷起浑浊的苍白天色,他正犹豫,第一波狂风已经到达面前,那白色原来是狂风卷着天上地下的积雪横扫湖面。
暴风雪来了!
赵永兵知道,平坦湖面上的暴风雪会把强壮的鹿冻透冻僵,何况人呢!再往回走是不可能了,只有想办法躲避。但湖面上什么都没有,平坦得让人无所适从。他看见了那片焦黄的茅草。他迅速解下绑腿,拢住一丛芦苇,把撕扯下来的茅草往里塞。他疯了一样拼命撕扯,手被割破鲜血直流。但他什么也不顾,眼见茅草塞成的地窝成了型。当暴风雪到达时他已胜利地钻进草窝。
风势很猛。它从霍库茨克海发源,经过大陆架到达千里之外的冰湖。冰湖的平坦使暴风雪欢天喜地狂飞乱舞,放任地蹂躏着湖面上的残雪碎草。它让乌云裹上漫天大雪,任意涂改大地,把低洼处抹平,把凸起处埋掉。让大地按它的意志改变模样。好像它喜欢大地,想让大地随它所愿,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到了湖岸边,狂奔的脚步受到阻隔。是那些密实的芦苇携手并肩,好像专为风暴结伴而来,它们繁衍百年,根系盘根错节死死抓住湖岸,把伤痕累累的身躯迎向风暴,而风暴并不甘心,把那些叶片抓住狂摇,让它们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叫声。
暴风雪一连刮了三天。
第一天他还想着张纪书他们,嘴里含着雪水,担心他们没有躲避风雪的地方,如果能找到这里来还可以三个人挤挤。
第二天上午,一只被风刮得晕头转向的五彩鸡,撅着屁股拱进草窝,他抓住了它,看着它美丽而高傲的羽毛,实在不忍心杀死它,把它放在草窝口,它竟然不肯飞走,趴在那里敬畏地看着迷茫的天空发呆。
到了下午,赵永兵开始昏迷,眼前景物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他提醒自己千万坚持住决不能睡着。可头像被什么按住了,僵硬得不能转动。想起唐义的话,把枪横到面前来,想鸣枪联络。平时的扳机很容易击发,现在显得那么沉重。他并不觉得冷,下肢早巳没有冷的感觉。他努力半天,不是枪的扳机沉重,是手指弯不过来,手指又黑又粗,用牙咬咬毫无知觉。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枪机扳了一下,枪口贴着湖面响了一声。他随枪身一抖也就放了心,不用着急了,听见枪声唐义张纪书郭同福王亚梅他们会来找的。他想歇一会儿,反正他们快来了,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慢慢阖上眼睛……
当报春的鸟儿开始在天空歌唱,千姿百态的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这座冰湖将是一片汪洋。
那时候,咱们的赵永兵会在碧水深处醒过来,拨开脸上的水草问,春天真的来了么?
可惜,没有人回答。
12.找到了徐库水
唐义带着张圣龙走得很快。他什么也不说,只管闷头赶路。他确信自己这一路应该能找到白草圈子,它不会很远。张纪书这一路是堵住徐库水向西南跑。他知道,密林追踪都是被迫者先发现目标。不等张纪书发现徐库水,徐库水早就改变逃跑方向了,这就给向西插在国境线上留下机会。但关键是他这一路要快。他回头催促张圣龙说:
“我们还要加快!”
张圣龙身长步大,奋勇向前。唐义边赶路边想着,不知道王亚梅怎样写那份报告,对老麻的死他还不知道怎么说。他反复问自己,真的需要开枪么?如果不开枪,老麻会跑到哪里去?唐义始终不明白老麻要跑的正北将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跑?跑的这么匆忙慌张。
林中出现一条便道,有马蹄子、爬犁的印记从上头走过。
密林中常有零散人家居住,马爬犁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但这已是明显的一条山路。弯曲着爬行在山坡树空之中,一时还分不出它来自哪里通向何方。或许它就是通白草圈子的路。一般说来,林中的路必定通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唐义更有信心,催促张圣龙加快脚步。
前边传来清清凌凌的水响。
是一眼山泉,在这严寒之时仍然汩汩流淌。水不断冒出来又不断被冻结,竟形成一座壮观的冰塔,“塔”尖上热气腾腾。脉冲式水流浇到冰面上,发出“咔咔”的进裂声。张圣龙跳上去,想用手捧口水喝,手伸下去,却怪叫一声掉了下来,唐义以为张圣龙被烫着了,抓过他的手,吃惊地看见张圣龙举着的手上却结满冰凌,像蘸好的冰糖葫芦。唐义顺势把他拉倒,手插在雪里,好一通揉搓,直到冰层融化,手上泛出血色。
唐义找根树棍,从泉眼探进。泉水清澈,树棍上的青苔像被加热了似的冒着气泡,当把树棍提出来,刚脱离水面就结一层薄冰。厉害!唐义吃惊不小。水喝不成,吃冰块吧!张圣龙敲打下一根透明的冰柱,没等送到嘴里就被唐义打落。
“只能吃雪解渴!”
“为什么?”
“冰块会粘在舌头上。”
张圣龙只好再次放弃,绕过山泉继续赶路。
唐义抓把雪,按在大汗淋漓的额头,顺手划拉两口雪咽下去,透心的凉,让他忍不住大张着嘴换气。这时,他发现跑在前头的张圣龙,像遭遇了什么意外,突然站住,往后倒退几步,然后捂着嘴跑到一边。
唐义习惯地掏出枪赶过去。没等走近,他一眼就看出,那在路边上躺着的正是他们追捕的徐库水。
但他已毫无生息。
唐义横移两步,看到徐库水左手抓着木棍,右手握着日军枪刺,仰面朝天躺着。棉帽子掉在十几步外。
雪地上一大片杂乱的人与四条腿动物的脚印,看得出,这里发生了很激烈的搏斗,脚印从四五十米外开始混乱,一直延伸到路边。徐库水无疑被狼群围住了。狼足有二三十条,围了有两三层。看样子徐库水曾试图突出包围,但没成功。最后的机会是眼前这棵大树,他想爬到树上,及时跟进向上跳起的母狼成功地制止了他,树杈下留下几绺棉絮。落地后,他发起最后一搏,最先扑上来的年轻母狼吃了致命一刀。树下有条支离破碎几乎只剩一张皮的狼,是徐库水成功反击的证明。但他打赢了一场战斗却输掉了整个战役,他的肚子被狼撕扯开,肠子细线一样拖在地上。下边两条腿没有了,咬烂的棉裤被狼吐得一团一团的。
触目惊心的现场让唐义站了半晌没说话。他在想,跑啥呢?这么匆忙慌慌张张!你是有什么心事?要躲避什么?不是刚到克尔伦么,日子长着呢!
张圣龙捂着嘴干呕了半天,站远远的不肯过来。他是武汉军校的学员,还没见过这么惨的死亡。
去砍些树枝来。唐义说。
桦木条很软,几根绑在一起就是担架。徐库水已变得短小,唐义把他收拾一起,用茅草卷成筒状绑好放上担架,用绑腿系住担架一头,当作爬犁拖着往回走,听到有狂风从树梢上掠过,西南方向好像变天了,这让他很担心。
原路返回走得挺顺利。事情结束了,什么也不用想了,现在要把队伍集合起来,尽快带回克尔伦去。
远远地看见了汽车,也看见了王亚梅,她跪在地上。周围人肃立不动。
走近了才看到,王亚梅正在用白雪擦拭郭同福脸上身上的血迹。不时有紫红的葡萄从郭同福怀里滚落,每掉出一颗葡萄来,王亚梅就叫一声郭同福的名字,她以为那是血,以为弄痛了他。
这时的郭同福,脸上的表情安详而平和,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徐库水也好,王克也好,克尔伦场部也好,都与他无关了,连同他在旧军队的经历,以及不知如何书写的“自传”,都彻底永远地结束了。
唐义让大家站成一排,脱帽鞠躬。
张纪书说,把他们全埋在这儿吧!砍上一棵松树做个记号,开春后再说。
唐义点头。
张纪书汇报说赵永兵还没回来,唐义问大家听到枪声没有,都说没有。
这样一来,队伍还不能撤回克尔伦,只能尽快赶到白草圈子,到那儿之后,再组成搜索小组,寻找赵永兵。他让林祥用三根木棍在车厢板上绑成箭头,又在驾驶室里放了袋炒面。或许赵永兵能自己走回来,有袋子干粮就能坚持下去。
王亚梅攀上车,把自己的红头巾高高地绑在车上,希望能让远处的人看到。
唐义举起手枪,冲天连开五枪。砰砰的枪声顺山林传出很远,随着枪声渐远渐落,林中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意外的马蹄声令人紧张,林祥、肖镜如刚才的遭遇让他们不敢大意,他们边抓枪在手边招呼大家隐蔽。
但已不用隐蔽了,来自白草圈子方向的马爬犁闪出树林,马喷着白气,浑身冰霜。马爬犁上除了赶马的老板子外,还有一个穿大红袄的娘们儿,山风吹得脸蛋像红苹果,她神采飞扬地来到近前,先大惊小怪地喊道:
“哎哟!你们咋跑这儿来了?”
大家这才看清,是房东小媳妇石小芹。
不等大家答话她又说:
“不能停在这里,暴风雪已经在冰湖上刮开了,这里的天气老是这样没有准数。”
她环顾四周,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喊道:
“怎么么没看见徐库水呀!他说今天要赶到这里接我的,一路上过来怎么没见他人影呀?”
13.尾声
在克尔伦场部,小黑板上写着:
今天最低气温零下四十二度,局部地区有
大风。请各单位外出人员注意防寒,未经批准
不得野外宿营。
下边还写了一段气象知识:
克尔伦镇处在我国最寒冷的地域内,气温
受到很多因素影响。来自寒极附近的东西伯利
亚寒潮气团,夹带上号称太平洋冰窖的鄂霍次
克海产生的季风,长驱直入,横扫欧亚大陆的最
东端,直袭三江平原。从日本海附近的小笠原
群岛,扑过来一支海洋性暖湿气流,它们在克尔
伦所在地区上空相遇,两强相遇勇者胜,现在北
风势大力沉,风雪天气在所难免。但南风不甘
示弱,又使北风不能顺畅过境,风雪天气必会一
阵大一阵小持续不断,经三五天后才见分晓。
然后天空晴朗,气温下降……
作者简介
刘敏,男,1953年生于黑龙江省克山县。曾在虎林市西岗农垦师范学校工作多年。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三月风》、《分场》、《血腥的期待》、《在日子里奔跑》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