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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戈拟于本月中旬隆重光临西藏。美丽的陈小姐不一般,她比较麻烦。别的人买一张机票搭上班机飞过来就是了,只要随身行李里没有管制刀具以及酒类,通常不会节外生枝。陈戈不一样,她决定到世界屋脊一游,便杂事丛生。
连加峰在县里接到陈戈即将到来的消息。消息很遥远,横穿数千公里,跨越两个时区,游荡过无数电信通讯环节,传抵连加峰的手机。当时连加峰在政府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正使劲挥手招呼周围的人上车,手机响了会儿,他才接听。
“小连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似乎近在眼前,“我是易广。”
连加峰赶紧加大挥手频率,做无声敲打状,提示身边人不要大声说话。
“主任!”他高声应答,“我是小连!连加峰!”
“最近都好吧?”
“很好!很好!”
“你们那里好像下雪了?”
“下一点,不碍事。”连加峰说,“领导有什么指示?”
易广主任没什么指示,就是交代了陈戈的入藏事宜。易广问连加峰还记得陈戈吗?连加峰说领导讲的是不是陈参谋,少校小姐?易广说挺好,还没忘记她。陈戈准备到西藏走一趟,过几天就动身。她不想太惊动,请易广主任找个人帮助安排一下。易广就给连加峰打来电话。
“小陈还记得你,问起你了。我说我先给你打个电话。”易广主任说。
连加峰说:“主任您告诉她,向她敬礼,非常欢迎。”
易广说:“你这些天在西藏,不外出,没别的事吧?”
“有事也得分轻重呀,我哪都不会去,就在这立正,等着她。”
易广笑,说不错。他让陈戈跟连加峰直接联系,具体安排他们电话商量。
“你知道她的情况的。”他说,“一定要安排好,明白吗?”
连加峰说明白,领导放心。
放下电话后连加峰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一些,易主任那边刚上班,他是一上班就打电话来的。东部临近太平洋的人经常没有地理时间意识,这个时候在西藏相当于东部的清晨六点,是一个不要求人们坐在办公室,而允许继续睡一会儿的时候。西藏此刻天色初明,一些深山峡谷之处还一片漆黑,例如本小连待的这个地方。今天也巧,如果不是为了赶路提前集中,连加峰的手机可能还关着,有关陈戈小姐光临的美好消息,哪能早班车似的如此快地赶赴雪域高原。
连加峰看看人都到齐了,摆手下令出发。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离广场,顺公路绕出县城。小县城背后的拉多山黑黝黝矗立在天际,天空中还有几颗残星在闪烁,峡谷里轰隆轰隆声响持续不绝,是湍急的雅鲁藏布江水流奔腾。公路顺江而行,开凿于峡谷半坡,路面狭窄弯曲,铺布砂石,凌晨时分光线不足,能见度低,越野车不敢开快,亮着大灯慢速前行。
这一天的项目是沿线踏勘,参加者包括分管副县长才旺、交通局长尼玛、指挥部工作人员、有关标段项目经理和施工单位代表等,共十一人。本县筹划多年的北线公路即将动工,施工前有几个特殊问题亟待确定,连加峰是工程总指挥,负牵头协调研定之责。时已深秋,高原施工合适时段的下限在即,事情得赶紧搞定。
他们在上午九点半到达同卡村,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同卡时天已大亮,一行人没有进村,就在路旁下了车,越野车卸下一应器械和包裹,先行离去。接下来车轮用不上了,有待连加峰一行今日踏勘,然后修路。连加峰吩咐大家背好东西,一个跟一个走下公路路基,顺山坡下行,山下雅鲁藏布江急流如箭,声浪隆隆。坐落在江对岸的岗巴寺阳光灿烂,这时太阳起于东南,阳光落在江北坡上,高高低低顺山坡而起的寺庙建筑蒙着金光,在几乎光秃秃的石坡上特别耀眼。
江岸边已经停着一只牛皮筏。撑筏的是个中年人,剃发、僧人打扮。尼玛一看只一只皮筏,急了,拉着撑筏人问话,说了好一会儿。连加峰懂的藏语有限,只听出他们翻来覆去说一个词,就是渡船。末了尼玛告诉连加峰,说僧人讲,昨天乡上联系过渡船,上午寺里派他过江接人,这才发现渡船坏了,柴油机发动不了,只有皮筏子可用。尼玛问连加峰怎么办?坐筏子过去,还是回头另想办法?连加峰把手一摆说没关系,分两拨过,注意安全。
“也不是没坐过的。”他说。
雅鲁藏布江的这一段江面不算特别宽,不下暴雨的时候,江流虽急,也还平稳,沿江两岸藏民过江基本都靠筏子,机动渡船不多见,岗巴寺这里来的人多,特备了一艘。但是此地牛皮筏子其实比柴油渡船方便实用,但乘皮筏子过雅江,对胆子略有要求,不是土生土长者,在这种筏子里晃两下,常常就面有死色,因为江流急,江水冷,一不小心翻筏落水,不会水的有去无回,会水的也对付不了几分钟。雅江汇集冰川融水,江水四季冰凉,一般人受不了的。
连加峰坐第一趟,身为领队,这种时候不能胆怯。牛皮筏子下水后有些晃,连加峰让大家坐好、抓稳。他的手机铃忽又响了起来。
连加峰在牛皮筏中接听电话,手机里断断续续有个声音,没听出个什么忽然就断了。关上手机,几分钟后铃声再起,连加峰把手机打开,还是一样,断断续续的声音,然后断掉。看着手机屏幕,信号标示极弱,只一条线,时隐时现。这种信号无法维持正常通话。这是在雅鲁藏布江急流中,南岸附近山头上有一个机站,勉强覆盖同卡村,天气好的时候,在公路上接听电话问题不大,下到江边不行了,流淌于山谷底部的雅江江风强劲,残存的手机信号不待下水,早给吹成一天碎片,刮得不知去向。
连加峰没再操心电话,一心留神过渡。撑筏僧人轻舟熟路,巧借江水之势越过急流,缓缓靠上北岸。一行人下了筏子,守在江边,看着筏子去了又来,第二拨人也安全过江,会合于江畔。连加峰让大家检查行李物品,确认无误,大家前后相随攀上江岸,经岗巴寺绕行,折转向西。
他们看了第一棵树。这棵树在寺院以西,大约两公里距离。雅江江岸地质复杂,这个地段相对单纯,主体为石山,石质坚硬。树长在石缝里,两米多高,树身歪斜,树冠不大,枝叶稀疏,周围光秃秃全是石坡,有一条羊肠小道从树下经过,弯弯曲曲前往寺院。有路就好,不管如何弯曲,一行人走到树下,没费太多劲。
尼玛说,根据设计,这段新路在原有小路基础上拓宽,需要炸掉路左侧一线石头,包括石缝里长出来的这棵树。保住这棵树的方案是把设计线路左移,从坡那边过,粗略计算一下,施工需要增加工程量大约百分之五十,全是石方,很沉重很坚硬。
连加峰说这棵树是巨柏吧?大家说的,这一带长的都这种树。连加峰说这一带可没长多少,除了石头就是砂砾,方圆数百米就这棵。别看它不起眼,人家真有本事,从石缝里硬是长出来了。树龄怕有几十年几百年,没准儿上千年了吧?论年龄算是咱们的老祖宗,能弄包炸药把它炸了?
工程队代表说,主要是增加的这些土石方怎么办。
连加峰说这个咱们一起想想办法,线就建议改吧。
于是离开,继续前进,第二棵树在三公里外。
这天他们沿线踏勘,需要解决的主要是树的问题。北线公路经过的地段海拔较高,土壤流失,植被稀疏,设计部门设计线路时,主要考虑地质条件和交通需要,不太注意其间是否长有树木。连加峰让指挥部人员把沿线可能伤及的树木情况掌握清楚,今天带队亲自踏勘,希望尽量保住,必要时不惜建议改线。更改公路设计的权限在上边,县里无权决定,但是理由充分,方案合理的话,报请上级同意也是可能的。
踏访第二棵树的时候出了事情:这棵树比第一棵高大,孤零零挺立在雅江岸边,远远看去特别挺拔。拟议中的公路线正对此树,因为山坡陡峭,长树的这个地段坡度稍缓,地面情况稍好。这地方的麻烦不在石头而在砂砾,一个山包全是碎石,大小不一,松松垮垮,极不稳定。连加峰带着人一直走到树下,这里无路,就是一片荒石坡,一行人像羊一般沿坡缓行,踩得碎石哗哗滚落,大家气喘吁吁。连加峰觉得树左侧上坡处太陡,想看看右侧下坡处情况,踩着砾石慢慢下行。才旺副县长站在树下摆手大喊,让他别动,不料已经晚了,连加峰脚下的砂砾堆忽然向下滑动,他立刻回身,手脚并用一起上,这一脚刚踩上去,那一脚又滑下来,根本爬不动。眼看着整个人石块般随着砂砾堆往下流,下边数十米处就是雅江,急流轰响。
“别动!连副!别动!”上边人一起大叫。
连加峰伏下身子,几乎趴在砂石上,一堆石块继续下滑,泥石流般滑向雅江急流。连加峰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好一会儿才觉滑动稍缓,然后慢慢停了下来。才旺在上头大喊,指挥着,眨眼间一条绳子抛下,连加峰抓住绳头,这才发觉已经一身冷汗。
忽然他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铃响。这里居然有信号覆盖。
连加峰立刻去掏手机。动作完全是习惯性的。
“没事了,”他紧紧趴在砂石地上,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抓手机向上边众人摆一摆,“我先接个电话。”
陈戈小姐的亲切问候翩然而至。
“怎么叫你呀?”她笑,“连副主任?还是连副书记?”
“连加峰,老连,都可以,”他也笑,“小连不宜,我比你多吃过几年干饭。”
“挺讲究嘛,”她问,“你干吗呢?听着直喘气?”
连加峰看看脚下,雅江江水轰隆轰隆。还好,看上去还有一段距离,没掉得足够深,下水喂鱼去。
他跟陈戈说没干吗,玩儿呢。西藏海拔高,氧气不足,动一动就喘,但是非常好,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特别值得一游。
“易主任已经下达指示了。”他说,“热烈欢迎。坚决完成任务。”
“得了吧你。”她笑,“什么任务呢?额外负担?”
“哪会呢,求之不得。”连加峰用朗诵口吻,“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陈戈大笑。她对连加峰说,她已经订好机票,星期五到拉萨。包括来回有一星期时间。如何行动请连加峰代为安排。
“放心交给我,这我擅长。”连加峰说,“回头我给你搞个方案。”
“别麻烦。”陈戈说,“让我们去看看那座山行吗?”
连加峰略一愣:“哪座?”
“你那座啊。忘了?”
连加峰说明白,知道了。他安排。恭候大驾。
他关了手机,抓着绳头往上爬,坡上人帮着拉。上下一使劲,解困脱险。回过神时他玩味陈戈的话:“让我们去看看那座山。”这话有内容。她跟谁“我们”呢?是不是有个谁与她一起光临?当时趴在砂石坡上接电话,他就有感觉了,但是没发问。所谓“不该问的不问”。
黄昏时分他得到了答案。
那时他们到达仲达村,完成当天全部踏勘日程,一行人均累个半死。一天时间里他们的踏勘之行基本在无路地带,一些荒僻处此前可能从未有人涉足。中午时他们吃自带的冷馒头,就矿泉水,胡乱对付。本来不一定安排得如此紧张,多安排一天,把线路调整一下,放松一点,到点了找个村子歇歇脚,吃东西,起码有碗酥油茶,热乎乎的,这样多好。但是时间很急,连加峰不想多耗一天,大家就辛苦点吧。好在一切顺利,在连总指挥差点狼狈入水,掉进雅江喂鱼之后,一行人格外小心,再无惊险经历,需要看的点全部看了,该办的事情基本办完。黄昏时他们从仲达村过江,回到雅鲁藏布江南岸,这回免乘牛皮筏,大家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越野车,穿仲达桥而过。仲达桥是一座悬索桥,前年落成的,为本县境内唯一跨越雅江的现代公路桥,未来北线公路与江南交通的枢纽。仲达村附近有机站,连加峰在桥上接了个电话,算起来,这是当日他接到的有关陈戈小姐光临的第三个电话。
“连加峰?怎么搞的你啊?”
连加峰叫:“祝局长吗?”
是他。电话区号010,来自北京。
原来陈戈的“我们”就是他,祝景山,他们一对儿联袂入藏。祝景山不像陈戈那般亲切,他在电话里一如既往,不咸不淡。他问连加峰怎么老找不到?手机关机了?连加峰赶紧解释,说他在下乡,他这里不通电话的地方很多。祝景山说,他知道易广和陈戈都跟连加峰打过电话了,本来用不着多说,考虑一下,有一句话还得交代。
“你跟她说过爬山什么的是吗?”
连加峰说以前说过,无意中提起,没想到记住了。
“说什么不好呢?”祝景山轻轻说了一句,“扯那些没影儿的。”
连加峰连说可不是可不是。他问:“祝局长意思是别去?”
“当然不去。明白吧,你负责,给她一个说法行了。”
“好的。明白。”
“别再跟她说什么好汉不好汉,乱七八糟的。”他说。
2
一年多前,连加峰出西藏,经成都东飞,回家休假过年,专程跑到省城办事,特地打电话找易广主任,请求一见。
易广在省政府办公厅,职务是副主任。别看姓易,想见他不容易。这人身份比较特殊,不是一般的主任,办公室日常事务他基本不管,因为他只是挂个名,方便工作而已。易主任是所谓的“大秘”,大秘书,跟省长工作,省长出门,身后必跟着他。这人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总是藏在电视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到哪里都不张扬。但是谁都知道这人不得了,年纪不大,水平不低,能出点子,会写文章,很得领导信任,省长面前说得上话。
连加峰怎么会认识如此了得一位易主任?这有机缘。有一回省长率团出访国外,易广没有随团,抽空下基层调研,带着几位处长来到连加峰家乡这个市。当时连加峰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职别也是副主任,奉命参与接待易主任一行,安排他们在本市的活动。此前连加峰跟易广没接触过,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易广一行到来那天,在宾馆会见厅他们握了手,那时就有感觉,易广的手掌很软,握手的方式很随意,走走形式,不动声色不用力。对连加峰没多注意。这也难怪,大主任下基层,到哪里都是主要领导亲自陪同,连加峰这种小主任也就张罗布置做点杂事。那一次易广一行在市里活动,事无巨细均为连加峰具体安排,跟易广说的话却没几句,都是书记市长们围着他,连加峰等而下之,主陪随行的那几位处长。
调研最后一日,傍晚时客人一行从市郊高新技术开发区参观毕,回市宾馆吃饭。席间,连加峰跑进跑出,安排晚间一场座谈会一应事项。易广忽然指着他说:“小连别忙了,吃饭,完了再说。”
连加峰说谢谢领导关心,没忙什么,几件事交代一下,没耽误吃饭。
易广忽然注意起连加峰却有原因。他当着本市几位领导的面开连加峰的玩笑,问连加峰的调研成果是不是写成文章了?能不能给他“拜读”?一定挺有意思。
“听说你在研究太监?”
连加峰不禁发窘,连说不好意思,不敢欺骗领导,哪有那水平,就是开开玩笑。
易广提起的这件事确实纯属玩笑。那些天连加峰跟省里来的几位处长总在一块,彼此熟了,相处得不错,难免开开玩笑。处长们说这次调研亏了连主任,安排得细心周到,真不错,劳苦功高。连加峰说哪里呀,本职工作,办公室的干活,应当的。处长们说连主任年纪轻轻,已经是资深主任,办公室的干活这么多年,应当体会不少,来一点交流交流。连加峰就开玩笑,说他有一个调研成果,就是研究自己使用频率最高的语汇,发现就一巴掌,五个,即“是是是,对对对,听到了,好的,明白”。他觉得,除了生殖器尚全,没给阉掉,可供每周使用一到两次外,他跟古装清宫电视连续剧里那些一口一个“喳”的太监挺像,都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都要千方百计做好服务,努力让领导满意。但是区别也不小,当年皇上与外界联系得通过太监,现在用不着了,因为已经发明了电话和热线,外边的人可以用各种方式直接找领导,想糊弄领导或“挟领导以令诸侯”多有不易。所以比起来自己实不如人家太监。
不在是哪个处长把连加峰这番笑谈传播到易广那里,居然引得大主任注意。易广不光拿它在饭桌上开玩笑,饭后还要连加峰别急着去办事,要“继续谈谈你的调研成果”。小连主任哪里敢跑,只能“是是是,对对对”。
其实他心里有数。这些天日程挺满,晚间还有一个座谈会要开,易广有些疲倦,饭后这段时间他一定想稍微放松一下。这时当然不能又是什么太监生殖器胡七八扯,连加峰想到了一个主意:他陪易广散步,就在宾馆的大院里,却不走灯火明亮的通常漫步路线,带易广抄小路穿过后院一片林子,一直“深入”到苗圃,到那里“继续调研”。那儿有一个大棚,是宾馆花匠的工作场所,丢着各式园艺工具,还有各种培植中的花木。现场很乱,但是易广很高兴,说原来还有这么个去处,真是柳暗花明。
易广在花圃里跟花匠聊天,交流花木培植经验,特别讲到了种兰花,原来他有此雅兴。谈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座谈会时间快到了才离开,还余兴未尽。当晚连加峰立刻安排,调用了花圃里最好的两盆兰花,让宾馆准备一辆工具车,于第二天一早启程往省城,要求花匠亲自护送,保证花木途中完好,直接送到易主任家里。
他谁都没说,包括易广。第二天易主任一行结束调研,离开本市返回省城。
几个月后易广再次来到本市,是随省长来的。连加峰在宾馆再见易广。易主任还那样,不动声色伸出右手让连加峰握。但是这回感觉不一样了:大主任用了力气,不像上回初见时那般绵软。
“小连都好吧?”他问。
“谢谢领导关心,挺好的。”连加峰说。
没多说,彼此心照不宣。
后来他们时有联系,主要通过电话。连加峰不时主动联系大主任,谨致诚挚问候,问一问有何交代。大主任忙的话,两句话了了,大主任不忙且有兴致,就多聊两句,谈一谈基层情况,讲一点领导感兴趣的,帮助领导掌握情况,也加深对自己的了解。一来二去熟了,易广偶尔也会问一些情况,或者交代一些小事情,连加峰都办得很清楚。他从不给大主任找麻烦,直到关键时刻。
两年前,连加峰所在的市接到任务,要挑选数名干部到西藏工作,下到对口支援的县任职。按规定本批援藏干部在藏工作时间为三年,到期返回本市。连加峰报了名,要求到西藏去。他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比其他人有利,经过努力,市里这关过了,同意上报省里,但是列为第二人选,因为进藏干部挑选要过体检关,他在体检时被查出一些小毛病,只能屈居第二。这时连加峰给易广打了电话,请求关心。
“去任什么?县委副书记?”易广说,“平级,没提拔嘛。”
连加峰说他没想提拔,他就是想去西藏。
“为什么呢?”易广问。
连加峰说办公室干久了,想改变一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留在这里就不能改变,不能做实事吗?”
连加峰说领导说得不错,只要想办事,在哪都一样。但是自己确实想去西藏,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就是一门心思特别想去。他是考虑了很久,才下决心给易主任打这个电话的。
“给领导添麻烦了。”他说,“要不是非常渴望,真不好意思找您。”
易广笑了,说小连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响应号召报名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又不是伸手要名要利要官要提拔,这有什么不对的?关键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得准备吃苦,高原环境会比想象的还严峻,工作开展难度会比想象的还大,自己的小家庭也会碰到一些突出问题。不要一时冲动。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他问,“或者最近又有新的‘调研成果’了?”
连加峰忙说没有,工作顺利,一切正常,领导们很关心,单位里很协调。夫妻关系良好,家庭稳定,并无麻烦。自从那次被易主任逮住之后,他小心多了,不敢胡乱调研,再开“不如太监”那类不得体的玩笑。没什么问题的。
易广笑,说行了就这样吧。
结果连加峰胜出,心愿得遂。易主任帮了忙。
连加峰到西藏之后还那样,隔一段时间给易广打一次电话,遥致雪域高原的问候。领导对小连很关心,总是询问身体如何,流鼻血没有?头晕吗?吸氧不?血压和心跳怎样?连加峰说海边的人忽然到高海拔地区工作生活,高原反应免不了的,适应了就好,感谢领导,他没问题。
那年年底,连加峰去了北京,意外地与易广相逢于首都。连加峰不是自己一人到北京,是跟着自治区和地区、县里一批人去,找国家几个主管部门办事。其中一个晚上,他到本省驻京办找人,在那里听说易主任来了,省长到京开会,主任随同处理公务,就住在驻京办的宾馆里,已经来了两天,明天一早动身还省。连加峰赶紧去敲易广房间的门,就这么见了面。
易广很高兴,问连加峰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到北京做什么?连加峰赶紧汇报,说是来争取一个项目,拟修一条公路。他那个县地跨雅鲁藏布江两岸,南岸交通尚好,北岸很差,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当地群众多年来盼望修一条北线公路,因条件艰巨难度大投资大,一直未能上马。连加峰到任后负责此事,经过各方的努力,已经有所进展。目前项目报告已经上送国家主管部门,连加峰他们一行此次到京,就为了这事。
易广问:“办得顺利吗?”
连加峰说遇到一些具体问题,他们正在想办法。
“需要的话你再找我吧。”易广听了情况,发了句话。
所谓好事多磨,那一回连加峰在北京,事情办得并不顺。他一直记着易广留的那句话。易主任认识的人多,能这样发话,肯定有途径可以帮他。类似事情当然最好是自己想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人家大主任找麻烦,连加峰很清楚。后来看看确实没辙了,连加峰硬着头皮,最终还是找到了易广那里。就在这年年底,他从西藏返回家乡休假过年的期间。
年前他去了省城,事前给易广打电话简要汇报情况,请求一见。时逢年关,省长极忙,易主任当然闲不下来。他对连加峰确实不错,听罢情况也没多说:“你来。”
连加峰在省城等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机会来了,易广吩咐一位处长打电话,要连加峰当晚五点准时到绿州国宾馆主楼。连加峰是办公室出身的,知道那地方不太寻常,他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独自守候于国宾馆的会客厅里。半小时后来了一位处长,就是打电话约连加峰的那位,连加峰这才得知当晚省长在这里宴请重要客人,易主任陪同,他安排宴会开始前的一小段时间见连加峰谈事情。连加峰不禁纳闷,易广如此安排很特别,就不能另找个不太敏感的场合见面吗?半小时后易广到达,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连加峰这才明白其中究竟。
这位女子就是陈戈,当晚省长的贵客之一。陈戈穿武警制服,少校军衔,身份为省武警总队的参谋。她三十上下,中等个,挺漂亮,加上军服挺括,气质格外特别。
“路上跟小陈提到你的情况了。”易广给俩人做了介绍,指着陈戈对连加峰说,“我到里边看看安排情况,你们先聊。”
连加峰明白了。他站起身立正,向年轻的女少校敬礼,迅速从包里抽出一条哈达,甩开,两手平端捧到陈戈面前,毕恭毕敬挂在她脖子上。
“扎西德勒。”他说。
陈戈很平静,说你叫什么?连加峰?听易主任说了,好像进藏没多久?一去就练上了?不容易,这套动作挺熟练的。
连加峰说:“谢谢领导表扬。”
“哪的话啊。”
陈戈参谋一口京腔,声音很好听,说话看似随意,却居高临下,语中略带讥讽。毕竟是初次见面,加上是易广牵的线,她也没太“表扬”连加峰,直截了当就进入主题:“你们那条路怎么啦?”
连加峰给了她一份材料,是有关项目的介绍,她当即把材料退还给他。
“这些事情我搞不清楚。”她说,“我给你一个电话吧。”
她用会客厅茶几上的铅笔,撕了张名片大的记事纸,给连加峰留了个电话。是一个号码加一个人名,人名是祝景山。她说,她会先打个电话交代,连加峰可以在节后到北京一趟,直接跟这位祝景山联系,具体事情他们去谈就行了。
连加峰指着记事纸上的名字说:“请示一下:这位领导怎么称呼?”
“叫他祝局长吧,都这么叫。”她说。
“陈领导的电话也给一个?”
“别这么叫。”
她倒没多说,顺手又写下一个号码。
连加峰知道差不多了,见好可收。他在省长到来之前离开比较合适。他起身告辞,半开玩笑地又把手掌放到额前:“谢谢,敬礼!”
陈戈摆手:“算了吧,一看就没当过兵。少先队员行队礼吗?看了别扭。”
连加峰笑,说以前还真没试过,今天算是急中生智,抄袭少先队员。回头一定赶紧练,保证下一次动作标准,跟献哈达似的。陈戈不觉也笑。
“易主任说你挺能干,还挺有想法,真的吗?”她说。
“一看就不那么回事,对吧。”连加峰笑道,“易主任那是领导厚爱了。其实我就一本事:是是是,对对对。”
“你怎么会到西藏去的?”她问,“喜欢到高原修路?”
连加峰说不是这样。他到了西藏才知道有这么条路需要他去修。当初易主任也问他怎么想的,他说了一堆理由,很重要的一句没敢讲,因为不太讲得出口:除了该做的那些事,他很想借机去看看西藏的一座山,全世界最高的那座。
“珠穆朗玛?”
“就是它。”
连加峰说,老话讲不到长城非好汉。那是古时候的事了。如今去长城很容易,遍地好汉。他觉得这话得改,不到珠峰非好汉,地球上有幸能走到的人估计不会太多。
3
飞机准点到达。连加峰在贡嘎机场外守候,经车简从,身边只驾驶员丹巴一人。
他一眼认出了陈戈。陈戈没穿制服,着便装,一件红色羽绒大衣,别有风韵,没有那身英武的女军人制服,却也依旧挺拔、干练,有军旅之风。祝景山跟在她的身后,连加峰也是一眼认准。他没见过祝景山,判断全凭直觉。连加峰很少认错人,他的直觉总是很准。祝景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跟连加峰年纪差不了太多,三十大几模样,穿风衣,个子高大,脸容英俊,表情冷静,气度特别。
见面时礼仪照常。丹巴捧出哈达,连加峰一一献上,先陈戈,后祝景山。
陈戈知道:“这回不敬礼了?”
连加峰也笑:“陈参谋不穿军装,我就不好汇报演出了。”
他自称挺可惜,说曾认认真真练过几天,请县武装部长当教练,学得动作标准,跟少先队员已经有些距离,快赶上人家美国西点军校的水平,没用上真是遗憾。
陈戈让连加峰再献一次哈达,再说一次“扎西德勒”。她说知道这是祝福吉祥如意,应当留个纪念。她让祝景山用她的相机拍下了照片。
连加峰跟祝景山握了手,说:“感谢祝局长,能在西藏接待您,荣幸之至。”
祝景山嘴角动动,有点笑意,略显吃力。
“这海拔多少?”他问。
“大约是3700米。”连加峰问,“祝局长感觉还好吧?”
祝景山说似乎有些胸闷。连加峰说咱们上车,车上有氧气。别急,步幅别太大。
他们离开机场。丹巴接过客人的行李,快步跑向停车场。连加峰领着祝景山和陈戈在后边,缓步穿行广场。陈戈兴致勃勃,边走边拍照片,全然不把这里的高海拔当回事,不像祝景山那般小心。不一会儿丹巴把越野车开过来,三人上车。连加峰立刻拿出车上备的瓶装氧气,送到祝景山面前。
“按这儿,吸气,这样。”
好一番折腾。祝景山点头:“行,好多了。”
连加峰扭头问:“陈参谋要不要吸点氧气?”
她说她用不着。感觉可以。她问祝景山怎么一下飞机就来了?反应如此之快?坐在前排助手座位的连加峰回过头解释,说陈参谋不清楚,这里有说法,叫大的不如小的,胖的不如瘦的,壮的不如弱的,男的不如女的。西藏海拔高,缺氧。高大的人需要的氧气比矮小的多,所以更容易感觉缺氧。其他几种情况也一样。
“有人还加一条,叫戒烟的不如抽烟的。”连加峰解释,“据说抽烟的人比较适应缺氧环境,因为抽烟会烧掉氧气。”
“瞎掰呢。”祝景山说。
连加峰把客人送进大酒店。他定了一个大套间,一个标房。套间给两位客人,他和丹巴住标房。安顿下来之后,连加峰抓紧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汇报一下行程安排可以吗?”
陈戈在查看数码相机里刚拍下的照片,她点了点头。
连加峰说,两位领导有一星期假期可用,扣除来回时间,在西藏只有五天。这么少的时间,只能以拉萨为中心,看几个最具特色的景点。可以考虑用一天时间游拉萨,看看布达拉宫、大昭寺和八廓街。然后用一天时间北行,直奔纳木错,纳木错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淡水湖,素有圣湖之称,非常值得看。这一段路远,一天来回相当辛苦。然后还有三天,建议向西,到后藏,游日喀则。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为历世班禅驻锡祖寺,很有代表性,应当去看一看。
陈戈放下相机,打断了连加峰的话。
“你那座山呢?珠峰?”她问,“为什么不安排?”
连加峰看了祝景山一眼。祝景山不动声色,眼神一闪。
“我试着安排了一下。”连加峰说,“看来不行,时间不够用。”
他说,珠穆朗玛峰位于中尼边界,在日喀则地区的定日县境内。前往珠峰,来回至少得四天,还得在一路交通良好的情况下。陈戈此行时间太紧张,难以安排。
“这好办。”陈戈说,“明天动身,直接上那里,其他的点免了,够用吧?”
她说,这一次到西藏,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到珠峰看看,拍几张照片。为此她愿意放弃其他。连加峰安排的这些参观地点都非常好,她极其神往。但是她相信这些地方都是游人如织,珠峰不一样。连加峰自己说过,不到珠峰非好汉,地球上到过那里的人估计不会太多。
连加峰胸有成竹,对付陈戈他有的是办法。他说,陈参谋提的这个方案他早考虑到了,原先也准备建议他们此行抓住机会,突出重点,直奔珠峰。其他的点以后去看相对比较容易。但是后来一具体筹划,不行,有一个关键障碍无法逾越。
“两位领导来的时间不对。”他说,“现在是十一月中旬,深秋,珠峰地区已经非常寒冷。早几天下过下雪,一些险要路段一下雪就无法通行。想看珠峰必须在夏季,各国登山队攀登珠峰都在夏天时段,时间一过气候就变得非常恶劣,不能去的。”
陈戈蒙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你怎么早不说?”她问,“连加峰你不是糊弄我们吧?”
连加峰笑,说哪敢呢。前些天接到电话,一听陈戈想上珠峰,他还非常兴奋。除了决心接待好贵客让陈参谋祝局长满意外,他还有自己的私心。陈参谋知道的,他到西藏,最想看的就是珠峰。进藏快两年了,总没找到机会,毕竟援藏干部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旅游的。他已经担心自己可能无法遂愿,走到门坎,无缘进入,当不成好汉。这次机会太好了,陪陈参谋祝局长前去,既完成接待任务,又一了夙愿。知道这个时候根本没法去,他比谁都感觉沮丧。
这时祝景山说话了。
“陈戈,咱们别为难人家小连。”他说,“这回能去咱们就去,不能去以后再找机会就是了。”
陈戈一言不发站起来,调头走进套房卧室,砰地把门带上。
祝景山向连加峰眯了一下眼睛。
俩人什么都没说,心照不宣。
当天晚餐,连加峰没安排在酒店。他说,陈参谋祝局长难得到西藏,去吃藏餐吧,感受一下藏地饮食文化。两位客人均无异议。他们坐越野车在拉萨城兜了一圈,去了一家门面崭新的藏餐馆。进包间一上菜,俩客人才发现藏餐的感觉跟川菜粤菜什么的差别大了,风味独特,猛一欣赏颇刺激感官。糌粑酥油茶青稞酒比较普通,早为人知,略尝一点,知道它跟馒头面包酸奶葡萄酒区别不小。酥油炸制的各种点心色泽鲜艳,味道很特别。风干的羊肉咬起来跟北京火锅店里薄如刨花的羊肉片很不一样,羊血肠吃起来感觉厉害了些,最有冲击力的是牦牛肉酱。连加峰特地点了这道菜,他说藏餐精华很多,怕客人一时还不适应,今天他点的多为普通家常的,但是耗牛肉酱不太家常,值得推荐,吃一回就知道了。这道菜看上去也没什么,一人一碗,揭开碗盖,里边食品呈糊状,颜色鲜红。连加峰说这是牦牛肉切碎了,打成酱,掺上辣椒酱、盐和调味佐料制作的。这种食物纯天然,无污染,制作中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营养成分。
他端起碗,示范如何欣赏,其实也简单,拿汤勺往嘴里送就是了。俩客人却面面相觑,没动手,在桌边犹豫。
陈戈说:“连加峰,这牛肉熟的还是生的?”
当然是生的,连肉带血,颜色鲜红。连加峰说,经过特殊制作的生牛肉能比熟牛肉还好吃,这就像日本人吃生鱼,西方人吃生牡蛎,广东人吃生蚌肉一样。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各地地理气候条件不同,千万年来形成于该地的特色食物肯定最适应当地的情况,藏地传藏餐,其中自有道理。这家藏餐馆的牛肉酱很好,保证卫生,没问题,吃这东西也得赶上趟,不是总有的。
连加峰继续示范,端起碗,呼噜呼噜,几分钟一扫而光。放下碗他摸摸肚子,笑道:“看我,没事的。尝一尝吧,别后悔了。”
俩客人各尝了一汤匙,小心翼翼。祝景山即把碗推到一边,摇头,说不行,这味儿受不了。陈戈比较勇敢,她吃了小半碗。
连加峰笑,说两位领导不虚此行了。陈戈说你连加峰好像很难对付了。连加峰说入乡随俗。援藏干部,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怎么工作。
接下来上一道萝卜烩羊肉。热乎乎一大盆,有汤水,味道极鲜美,跟内地做法区别不大。祝景山却动不了嘴,他脸色发白,站起身往洗手间去。祝景山刚离开,陈戈就把碗一推,低头俯身,对连加峰说:“我总觉得不对。不是在搞鬼吧你?”
她对珠峰耿耿于怀。她觉得连加峰说的是鬼话。
“骗不了我的。”她说,“我能把事情搞清楚。”
她说祝景山在西藏有不少熟人,他们找他办过事。当初她提出要到西藏,祝景山就说他来安排。她知道祝景山一弄一定鸡犬不宁,所以才请易广出面,要连加峰安排,不打算惊动他人。为什么她找连加峰?只为了他关于珠峰的一句话。
“你怎么回事?言而无信,说话不算数?”她说,“要知道这样,我不找你。”
连加峰苦笑,连说对不起,辜负信任了。没事先把情况搞清楚,是他的错。
“你知道我们俩这回来这里干嘛吗?”陈戈问。
连加峰说不知道。易主任没说,他也没问。他这人办不好事情,但是训练有素,始终牢记那两句:“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他知道陈参谋祝局长的事不是他可以随便问的。
“责任重大。”他说,“我得保证安排好,让你们满意,特别是要安全。”
“我讨厌听这个。”陈戈说,“别让我记恨你。”
“哎呀,千万别误会。”
这时连加峰的手机响了。他向陈戈示意不好意思,打开手机接听。
是关于北线公路有关地段改线问题的急报。连加峰到拉萨接陈戈祝景山前,曾亲自到地区呈送县里的报告。那一次沿线踏勘后,有关各方经过几轮研究,对公路设计线路的几处修改基本形成共识,连加峰带人专程到地区呈送报告,向交通局汇报,请求分管领导支持。领导和有关部门的表态都令人乐观,连加峰这才放心走路。不料地区几部门研究后有所保留,对几个地段提出疑问,有三个地段基本否决,其中涉及一处桥涵,两棵树,包括踏勘那天连加峰历险,差点滑入雅江时想保住的那棵树。
“这怎么行。”连加峰着急,“几棵树里,数这棵长得最好,哪能毁了呢。”
“他们说这个点改线成本太高了。”
“我找他们。”
连加峰收了电话。先掌勺,殷勤备至,给陈戈碗里添半勺萝卜烩羊肉。祝景山还在洗手间,连加峰也往他的碗里加了点热汤,然后再次告罪,打开手机。
他找了地区交通局长,翻来覆去说那棵树。局长姓张,其固执程度不逊连加峰,翻来覆去就不松口。几个回合下来,俩人都有些动气了。
“这么说吧张局长,你要能把我从那棵树下丢到雅江喂鱼,那就算了。否则我不会放手。”连加峰说,“我现在在拉萨,有任务,回头我找你。”
他把电话关了。抬眼一看,陈戈在桌那头正盯着他看。
“抱歉,净这么些事。”
他发觉祝景山的位子还空着,没再耽搁,离席跑过去敲洗手间门。
“局长,祝局长,”他隔门问,“没事吧?”
门开了,祝景山从里边走了出来。脸色越发显得苍白,额头却一片湿。陈戈问祝景山怎么样,跑肚子了?祝景山摇头说肚子没问题,就是胸闷憋气,出虚汗。
他想把外衣脱下来,连加峰赶紧制止。
“小心感冒。”连加峰说,“在西藏患感冒最可怕。”
他说西藏气候多变,初来乍到的内地人多不适应,不小心很容易感冒。当初他这批援藏干部进藏是七月,夏天,大家穿毛衣着西装扎领带,再怎么热没人敢脱,不是因为礼仪,是怕感冒。高原缺氧,患感冒的人一不留神就演变成肺气肿,医治不及将危及生命。去年,本省组织党政代表团进藏慰问,省经贸委一位副主任是代表团成员,团队在成都转机准备入藏时,发现该主任有轻微感冒症状,带队的省委副书记当机立断,把该主任留在成都机场,不随团起飞,以防万一。
祝景山脱口说了一个字:“糟。”
他有些鼻塞。入藏前他忙,几晚上没睡好。到成都就感觉头重,有感冒迹象。听连加峰这么一讲,顿时更觉头痛。
“连加峰你赶紧给找点药吧。”陈戈也急了。
连加峰说车上备有好几种感冒药,一会儿可以马上服用。但是以他经验,可能不太管用,有些药在内地还好,上了高原不行,好像药品也怕缺氧,什么道理不知道。
“或者上医院看看?”连加峰建议,“这个时候急诊都开着。”
祝景山不去。他说至于嘛。
这以后没太多兴致吃饭了,一行人坐车返回酒店。在车上,连加峰说两位领导刚到,旅途劳累,风尘仆仆,晚上应当早点休息。趁这时间,还得谈点注意事项。内地人刚到西藏,凡事慢半拍为宜,动作幅度小一点,频率低一点,包括说话语气,能放慢就放慢一点,以免加剧反应。初到西藏的人都会有高原反应。轻点的是胸闷气喘,恶心,烦躁,没有食欲。还有失眠,连着几天睡不着觉。严重的头昏眼花,血压异常升高,眩晕,流鼻血。连加峰举例说,他的本批援藏同事里,有一位在地区检察院任职,个头高大,身体最壮,就跟祝局长这个样。进藏头一个月该检察官几乎都躺在医院里,脸面发黑,每天流鼻血,厉害时一流大半个茶缸。
“所谓‘睡着还是醒着不知道,饱了还是没饱不知道,醉了还是没醉不知道,病了还是没病不知道’。四个不知道,说的就是高原反应。”连加峰说。
“哪有这么恐怖的。”陈戈不想听,“连加峰你少说这个。”
连加峰说不行啊,责任重大,安全第一,该说清楚的不能少了。
他们到了酒店。连加峰让客人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别急着睡。房间里还需要一点保健措施,他去处理,最多半小时,他会再来敲门的。
半小时后他果然来了,身后跟着丹巴。他们合力把一支装在手推架上的氧气瓶推进了套间,一直推到卧室的床前。不是他们车上备有的小瓶,是医院急诊室用的那种炸弹式大钢瓶,连同特制手推架,都是标准的医疗急救用品。
祝景山不禁拉下脸来。
“你干什么!”他不高兴了,“这是添乱还是添堵啊?”
连加峰不慌不忙,他笑。
“祝局长别急,高原反应有一条,特烦躁。”
他说,即使非常生气,也不要抬高声调,这会加剧高原反应。通常进藏第一晚最不容易过,很少有人能够睡好。严重的半夜气短休克,得送急诊。问题其实都与缺氧有关,这种时候小瓶氧气不够用,所以他为祝局长准备了这个大钢瓶。晚上如感觉异常不适,赶紧开,这东西能有效缓解。他和丹巴的房间就在附近,有事尽管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处理,保证万无一失。
“另外有一件事得特别注意:别洗澡,千万不要。”他说,“在藏感冒出事的,多半因为洗澡。这里气候特别,没适应不能洗澡,会出事的。得忍一忍。”
然后告辞。告别时他还不厌其烦,坚持不懈,非把话说完说透,也不管两客人是不是不耐烦。他说看起来陈参谋的情况会好一点,这不奇怪,如那句话所形容:“男的不如女的。”但是陈参谋也不能大意,除了自己留神,可能还得特别注意祝局长的情况。难受到头了,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祝景山不再吭声。他脸色发白。
4
后来陈戈表示怀疑,问连加峰是不是蓄意使坏,恐吓祝景山?连加峰说哪敢谋害领导,他是干什么出身的?“是是是,对对对”。责任重大,不讲清哪行。
那年为了解决北线公路报批问题,连加峰通过易广牵线,从陈戈那里得到祝景山的电话号码,当时他心里并不很有数。他知道易广让他跟陈戈认识肯定有些缘故,但是能否解决问题就不好说了。抱着不妨一试的念头,春节过后,他在返回西藏之前去了一趟北京。进京就挂祝景山的电话,白天挂,晚上再挂,均无人接听。
他有些犯疑,不知道是否被糊弄了。会不会是陈戈碍于易广的面子不好拒绝,给他一个假电话以敷衍了事?这种时候当然只能先沉住气,连加峰没有放弃,也没有回过头就找陈戈,他在北京耐心地再等两天,每天挂电话,第三天电话终于通了。
“是谁啊?”
连加峰松了口气。
他问好,拜晚年,自报家门,再提及有关事项。祝景山把他打断了。
“我这有事。”他说,“谁给你这电话的?”
连加峰说是陈戈:“陈参谋给您打过电话了吧?”
祝景山不说有或者没有。他说他不知道连加峰是什么人,不知道那项目怎么回事。叫连加峰别再给他打电话了。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找谁尽管找谁,不要找他。
“我很忙,管不了这些事,懂吧?”
“祝局长……”
祝景山已经挂了电话。
连加峰独自坐在屋里沙发上考虑,琢磨怎么办。找祝景山前他没敢抱太大希望,心知事情肯定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但是钉子碰得这么彻底,还真没预料到。电话里的祝景山让连加峰印象极深,这个人语气很平,语速不快,语音里透着一股劲,不动声色让人不觉矮半截的一种威风。连加峰一直在基层工作,以往阅历有限,接触这类人不多,但是他清楚这位祝局长跟那位陈戈参谋一样,都是大有来历。
他明白自己不能接着就上,再给祝景山打电话,人家话说到这个程度,这么干会被视为纠缠不休,简直就算骚扰了。但是连加峰还是不能放弃,专程跑到北京,总不能一碰钉子就撤退了事。他分析事情有多种可能,要么是祝景山知道这件事,但是不想管;要么是他不知道,也就是陈戈没给他打电话;也可能陈戈打了,祝景山忙,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对他来说,连加峰和他的事情,不太可能是特别需要记住的。
连加峰决定回头找陈戈。当初他留了一手,要了陈戈的电话,还真是派上用场。陈参谋的工作单位是本省武警总队,找她比找祝景山要容易一些。
她还记得连加峰。连加峰一提起易广和西藏,她就哎呀一声。
“你是那援藏干部?”
连加峰说是的,现在他在北京。
“糟糕,”她说,“我真把这事给忘了。”
原来她没给祝景山打电话。对她来说,连加峰和他的事情真是不太需要特别记住的。少了她的电话,祝景山一口回绝就不奇怪了。
“没关系的,”连加峰说,“陈参谋能不能帮个忙,就跟祝局长说说?”
陈戈问:“你这事确实很重要吗?”
连加峰说是的,确实非常重要。
“关系到政绩和提拔?”
她很直爽,略带讥讽。她的个性连加峰早有领教。连加峰在电话里说,这件事对他本人确实很重要,办成了当然有政绩,能不能因此提拔,这不好说。干部提拔的因素很多,不是办点事就一定能上。这件事主要的还是对当地群众很重要,修了这条北线公路,他这个县江北的藏民们就可以把他们养大的羊从山地牧场运出来出售,要是他们的孩子生了急病,也可以更快地送过江,上医院去。
“呀,你还很会说话。”陈戈说。
她答应给祝景山挂电话。连加峰连声道谢。
“您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跟祝局长联系?”
“再说吧。”
这一再说就没了下文。连加峰在北京又等了两天,渐渐坐立不安。在陈戈回复口信前,他似乎不好再找祝景山,如果回头催陈戈,会不会把她搞烦,能帮也不帮了?也许陈戈就是这样把他晾起来,暗示他别再找了,另想办法吧?
有一个陌生电话忽然打到他手机上,这是第三天。连加峰觉得自己的耐性差不多到达极限的时候。电话不是陈戈打的,也不是祝景山,是国家某部的一位工作人员。
“你姓连,援藏干部,现在在北京吗?”
连加峰不禁一愣。他反应很快。
“是我,连加峰。您好!”
“你好像需要一些帮助。”他说,“下午我有时间。你来吧,我听听。”
这以后就顺畅多了。经努力,项目的几个关键问题相继破解,其间略有波澜,连加峰及各相关方面人员一起想办法,终至尘埃落定。到了眼下,除某几棵树的问题需要斟酌,北线公路已经呼之欲出于雅江之畔。
就这件事,连加峰对陈戈和祝景山心存感激。说也有趣,他始终也没搞清祝景山的正式身份,从接触到的信息可知祝景山是在一个国家机关所属单位任职,有一个具体职务,级别似乎不叫局长,但是就那么回事。连加峰分析他可能是某个重要部门人员,或高级别领导身边的干部,与连加峰求助的国家部门有比较密切的联系,所以能说上话帮上忙。连加峰也始终没搞清楚陈戈的来历,只知道她是省武警总队的少校参谋,北京人,省长的座上宾,其余不得其详。这位年轻女少校来历肯定不一般,她和祝景山之间是何关系,连加峰不得而知,他也没有用心去了解打听。毕竟这俩人都跟他山水相隔,离得比较遥远。
连加峰是办公室出身的干部,办事情一向有头有尾。项目获批之后,他从西藏打电话向祝景山汇报,再三表示感谢。祝景山反应很平淡,说没啥可谢的,你们把事儿办好把路修成就是,以后不必打电话了。连加峰也给陈戈打电话,“代表自己,也代表本县江北的藏族群众”感谢陈戈,同时请陈戈代致对祝景山的感谢。陈戈说免了吧,也就一两个电话,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希望陈参谋能找时间到西藏走一走。”连加峰在通话时盛情相邀,他说,如果陈戈能到西藏看看,他一定亲自安排,亲自陪同。
“干吗去呢?”她问,“爬你那座山吗?”
这人记性还真不错。连加峰连说欢迎欢迎。
“那山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可她就这样,偏说“你那座山”,略带嘲讽。
“你当上好汉了没有?”她问。
连加峰说很惭愧,至今没当上。陈参谋来吧,让他有机会陪着成为好汉。
连加峰在电话里盛情相邀,说到底是表示感激,客套多于实质,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真的来了,目标还是“你那座山”。连加峰无法实践诺言,不是他言而无信,说话不算数,是她自己把另外一个人带到了西藏,事情因之变得复杂起来。知道陈戈和祝景山一起入藏时,连加峰曾考虑是给他们订一个房间,还是让他们分开住好。他们未做交代,连加峰不清底细,也不便乱问。几经斟酌,连加峰安排的是一间套房。既然他们一起前来,不妨先以一对论之,搞错了再说。他们没有异议,看来推测准确。
对连加峰来说,一个套间或者两个标房那是小事,主要问题不在这里。从跟祝景山在机场外握手那一刻起,连加峰就觉得这位祝局长可能有麻烦。连加峰进藏两年了,以他的经验判断,弄不好这局长有大麻烦。
所以他特地搞来一只氧气钢瓶,把它推进了套房的卧室。
当天晚上祝景山撑住了。但是到隔日中午他没撑住,终于被高原反应击倒。
如连加峰所提示,入藏的第一晚比较难熬,当晚祝景山彻夜未眠,头痛胸闷气短,曾数次感觉很不好,紧急开启氧气自保,而后症状有所缓解。这人尚能咬紧牙关,一直到天亮,没有休克,也没有撑不住了打电话叫连加峰过来帮忙。早晨时他起床用早餐时脸色很不好,满面黑气。他只喝了几口稀饭汤,没有食欲,却也还强撑着。连加峰问他感觉是不是好一些了,他说:“还行吧。”略显有气无力。
“亲身体验一下,更知道你们在这工作挺不容易的。”他还说。
这时候的祝局长比较亲切随和。连加峰告诉他这一夜他也没睡踏实,总怕客人有什么情况。他笑了笑,对陈戈说:“我说你不是,干吗来呢,给人家找事儿。”
陈戈说:“哪知道你这么不堪一击。”
祝景山自嘲,说总在北京待着,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人都不成其人,成办公室动物了。他说连加峰你还行啊,这么喘着气睡不着觉你还能办点事,你那路怎么样了?连加峰即举手敬礼,说衷心感谢陈参谋祝局长,我县北线公路很快就要正式动工,还真是亏得两位领导的关心帮助。
“要不是你们时间太紧,真想请到县里看一看,给我们开工剪个彩。”
陈戈问:“昨天听你打电话讲山啊树啊什么的,说的是这条路吗?”
连加峰说没错,就这条路。
他说了情况。陈戈问那是棵什么树?连加峰解释树的学名叫“巨柏”,一种西藏特有的珍稀柏树,巨是巨大的巨。陈戈问这树“巨大”吗?连加峰说它能长得很大,参天之大,但是要看气候土壤条件。他说的这棵树长在雅江边,环境比较恶劣,能活下来长起来就不容易了,它还长得挺高,这就更不容易。毁了它还真是说不过去。
祝景山说:“好事是得办好。”
这时候情况还好,祝景山像是还行,只是说话声音低沉,鼻音挺重。连加峰建议他吃“红景天”胶囊,也服点感冒药以防万一。得特别特别地注意。
“你别制造紧张空气。”陈戈说,“他心里烦着呢。”
他们上车,前往布达拉宫。连加峰已经安排妥当,丹巴把车直接开到山上停车场。从上往下参观布达拉宫。下车时连加峰再次交代,说如感觉不适,一定赶紧告诉他。
陈戈不高兴了,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有完没完啊。连加峰却坚持,他说陈参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可能还行,祝局长就吃力了。参观布达拉宫的人多,走来走去耗费体力,而且这到处都点酥油灯,里边一些比较封闭空气不流通的位置格外缺氧。在藏生活久的人适应,他们没问题,内地刚来的就得特别注意。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沓人民币,分别塞给祝景山和陈戈。祝景山说你这干吗?连加峰说拿着吧,这不是贿赂,也不是礼金,没多少,全是小面额的,帮着换点,方便使用。所到之处献一点,对藏族人民的伟大文化创造表达敬意,应当的。
“连加峰你还真周到啊。”陈戈说。听得出依然语带讥讽。
连加峰说他是干什么出身的?办公室。为领导服务,各种细节都得安排清楚。这方面他比较擅长,他的特点有一巴掌:“是是是,对对对,知道了,好的,明白。”
“分析得挺到位。”陈戈说,“回头会跟你结账,别让这么能干这么周到的一位连副书记破费大了。”
他们走进布达拉宫,这里金碧辉煌,游人如织。连加峰多次陪客人参观过,对布达拉宫熟悉有加,当向导充导游,一路走一路解说。陈戈步履利索,军人素养果然不错。她很有兴致,能拍照的地方拍照,不允许拍照的地方看得尤其仔细,拉着连加峰东问西问,问题涉及宗教历史文化习俗,有的很刁很特别,连加峰居然还多能答上。祝景山则一路缄默,基本无话。
末了他倒在布达拉宫里。也不知是身体反应特别剧烈,还是连加峰的反复交代让他心理负担特别重,祝景山一进宫参观就感觉不适。勉强坚持了一个多小时,虽曾几度停在一些开阔处呼吸透气休息,不适感还是不断加重。到了一个殿堂,连加峰领他们走过一条木廊,那里光线比较暗,下木梯走到窗台时连加峰回头看一眼,忽然惊叫一声:“祝局长你鼻子!”祝景山伸手去摸,竟是一巴掌鼻血。他抬掌一看蒙了,随即猝然昏倒。要不是连加峰手疾眼快一把搀住,他就一个跟头栽到地板上去了。
他醒过来时已是下午,在医院急救室的监护病床上。一看围在身边的陈戈和连加峰,他居然还幽默了一下。
“是,肺气肿吗?”
连加峰说不是,眼下没那么严重。血压高,脉搏快,心跳有些异常,还有低烧和感冒症状,高原反应比较剧烈。医生采取措施了,情况已经得到控制。
知道自己弄出好一番惊动,是被人抬出布达拉宫,用急救车送进医院来的,祝景山慨然叹气。许久,他问陈戈接下来怎么办。
陈戈情绪低落:“怎么办?走呗。”
连加峰说,征求过医生意见了。祝景山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在高原继续参观活动。医生们主张祝景山住院观察、治疗,以确保万无一失,可能要一星期左右时间,也可能更长。留在高原,身处缺氧环境,不排除还可能出现新的问题,得密切监护,随时施治。连加峰说祝局长放心,医疗保障会是最好的,不管发生什么问题,都能有最好的医生、药物和治疗,只要西藏有的,绝对可以做到,不用找其他人,他有办法安排妥当。另外一个方案是尽快离开西藏,祝景山这种情况,只要上飞机就没事了。到了成都,所有高原反应的症状都将迅速消失。
陈戈说,她已经让连加峰紧急预订两张明天早班机票,只要祝景山醒过来,能够起身,就撤退吧。
祝景山挺沮丧,骂了句:“妈的,真是。”
“你怎么就像个纸糊的呢。”陈戈埋怨道。
连加峰说,祝局长可能进藏之前工作繁忙,劳累过度了,没缓过来就匆匆此行,带着感冒入藏,所以才这么厉害。
“也怪我,事前该交代清楚,安排好的。”他说。
“他又不是小孩,哪能不知道的。”陈戈说。
当晚祝景山住在医院里,陈戈和连加峰陪伴,密切监护。医生给祝景山用了镇静药物,他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时仍然头痛,胸闷,鼻塞,感冒症状明显,但是起床走路暂无问题。大家商量,决定动身。天还没亮,他们匆匆离开医院,踏上归途。
贡嘎机场离拉萨市区有百余公里,得走一个多小时,还需要在起飞前一小时办登机手续,加上时差因素,他们赶早班飞机,时间显得特别紧,几乎像是夜半奔逃。离开拉萨时陈戈摇下车窗,看城市上空的灯火,遥望夜幕星空下高高耸立,倍显雄伟的布达拉宫,一时无语,格外惆怅。
这时坐在前排助手座上的连加峰转过身来,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跟陈参谋祝局长汇报一下,也不知是否冒昧。请别介意,不对的话就当他从没提起。
陈戈说:“你讲。”
连加峰说,陈参谋祝局长返程的细节他都安排妥当了。拉萨机场这边进贵宾室,有专人负责办手续,护送上机。成都那边,会有办事处的人到机场接机,安排两位到宾馆住下来,休息。祝局长到成都后,休息上几个小时,肯定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接下来想怎么都成,参观游览,访亲会友,他安排的人会负责办理,落实清楚。
陈戈答复干脆:“不必。成都用不着你。他姐和姐夫在军区,他们管了。”“这就更没问题了。”
连加峰这才说了他的想法。他说刚才出城时看陈参谋那么遥望布达拉宫,心里特别不好受。两位贵客难得一来,却如此结果,在拉萨还几乎什么都没看,他这个东道主真是失职。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有所弥补,这就是将祝局长送上飞机后,陈参谋留下来,参观完拉萨再到成都跟祝局长会合。按原先安排,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三天时间,看不了太多地方,至少拉萨几个主要景点可以转一转。这样安排,祝局长的身体不会有问题,陈参谋的相机里也多少可以留下一点高原的景象。
祝景山和陈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
“连加峰你怎么回事?”陈戈脱口道,“这都快到天上去了!”
5
陈戈因此表示怀疑。她问连加峰是不是早有预谋,吓走祝景山留下她?连加峰说他没这么大胆。他对领导一向都“是是是,对对对”。不过他确实感到备受刺激,因为陈戈说他言而无信。在看到陈戈满面惆怅回望拉萨时他才突发奇想,提出建议的。
“如果祝局长挺得住,就不用说了。”
他说他还有一个担心,就怕陈戈找他算账,因为欺骗。陈戈刚抵拉萨时,他声称无法安排去看那座山,是因为时已深秋,前往珠穆朗玛峰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这是一句谎话。再过一小段时间,可能确实如他所说,这条路走不动了,但是这几天依旧可行。陈戈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核实。此刻在西藏,游客愿意出足够的价钱,就可以自己租一部,或者几个人合租一部越野车前往珠峰。有旅行社在处理类似业务。当然,一路颇多艰辛,游客们还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当个好汉并不容易。
这都是后话。
那天在贡嘎机场,陈戈最终决定留下来。其中一个主要因素是祝景山情况大有好转。说也奇怪,进了机场贵宾室后,不待登机离开,祝景山的感觉已经好了许多,可能因为心理负担有所减轻。他让陈戈自己拿主意,说他的身体不会有问题,到成都后什么都好安排,陈戈不必操心。连加峰的建议可以考虑。如果陈戈真想在拉萨看几天,就留下来吧。只是别跑远了。
“就这两三天,哪跑得远。”陈戈摇头,“大昭寺八廓街,拉萨附近转转吧。”
祝景山对连加峰说:“那么要继续麻烦你小连了。”
连加峰说祝局长放心。这一次没安排好,他一定将功补过。
“我知道责任重大。”他说,“保证安全第一,保证陈参谋准时返回成都。”
于是劳燕分飞。
送走祝景山,出机场上越野车,连加峰在前排助手位上坐好,回头看了陈戈一眼,陈戈目光炯炯,也盯着他。
连加峰说:“咱们走吧。”陈戈问上哪去?连加峰反问:“你说呢?”陈戈说,从现在算起,找最便捷的路线,用最短的时间,到那儿去,行吗?连加峰说,差不多是极限运动了。很艰难的。陈戈即大笑出声道:“走吧。”
“去哪呢?”
“你那座山。”
连加峰也笑,朗诵道:“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们想到了一块,默契得真像是早有预谋。他们没回拉萨,从一个三岔口折转西进,立刻踏上前往日喀则的道路。
这一段路程相当漫长,比料想的还要艰难。
连加峰没去过珠峰。雪域高原土地辽阔,从连加峰那个县到珠峰隔了几个地区,粗略估一下,少说一千二三百公里的路程。距离如此漫长,加上珠峰那般偏远,确实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得有特殊机遇。在藏工作,常有内地重要客人到来,免不了要陪同参观,都是看几处名胜古迹,转一转八廓街,感受一下藏地独特风情,买一包藏红花几盒虫草,最多加一幅唐卡,要一顶藏式毡帽,这就差不多了。很少有客人想去珠峰。对大多数人而言那过于遥远,梦幻般不太真实,而且费时费钱费劲,到那干吗呢?连加峰的“好汉”论听来不过玩笑言辞,如祝景山所说叫“瞎掰”,除他自己外还会有谁当真?像陈戈这样在意,不辞辛劳执著想去的还真是很少。去年夏天,本省电视台派两位记者来西藏采访援藏干部,到了连加峰这个县。这两个人比较特别,采访中说起他们很想去珠峰拍一组镜头,不知道怎么能去?连加峰心里的念头一下子上来了。他也没多说,当即打电话找人,想方设法为记者们联络。费尽力气,传回的信息很沮丧:因骤雨突降,从定日通往珠峰的公路数段塌方,这些日子无法通行。
因此这回是首访。没到过,一些情况心里没数。问题不光他没到过,驾驶员丹巴也没到过珠峰。他送客人到过日喀则。旅行者游历后藏,通常就走到日喀则。
连加峰说:“咱们不靠经验,靠地图。不按别人的走法,得有创新。”
他研究过这一段路程。从拉萨到日喀则,通常要安排一天时间。从日喀则到定日再到珠峰还得一天,来回四天,中途不逗留,这差不多是最短的行期。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连加峰考虑了一个缩短行期的三天行动方案,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同时必须在驾驶员体力许可之内。三天里,第一天得猛跑,不在日喀则停留,直接赶到定日。第二天从定日出发奔珠峰,到达后略事停留,即归返,当晚必须赶到日喀则。这样第三天可以从容一点,看看扎什伦布寺,然后返回拉萨。
这么跑值得吗?有必要吗?为了在那座山下停留一小会儿,看上几眼,狂跑三千里,来回三昼夜,筋疲力尽。学陈戈祝景山的京腔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不管算什么事,他们已经踏上行程。丹巴开的三菱越野车车况很好,是县委书记的座车,近日书记到北京学习,连加峰特地调用这车,以保证陈戈祝景山在西藏的活动。驾驶员丹巴年轻,身体好,稳重憨厚,任劳任怨,几乎无话,尤其是车开得好,技术一流,最靠得住。西藏地质情况千变万化,路况格外复杂,出门行路,特别是往珠峰这样的长途旅行,好车和好驾驶员最为重要。
但是需要连加峰操心的不仅是车和司机。
他们沿国道318线前进,公路线路多依山傍水,不时与雅江及其支流相缠,时而穿越高山峡谷,时而行进卵石河滩。越野车越过一段凿于悬崖峭壁的路线后,忽然掉进一段遍布石砾的河谷,路面几乎不存,不知是毁于洪水还是修路改线,车辆只能沿河滩上的旧车辙缓慢爬行。一路天高地阔,风马旗玛尼堆不断可见,唯人烟稀少。
车行中,连加峰接到一个特别的电话,一顿严厉斥责突如其来,自天而降。
“连加峰你说的什么话?谁把你扔到雅江里了?”
连加峰在电话这头赔笑,连说刘专员别急,张局长告到你那里了?那就一句气话,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了,回头我还找他商量的。
“踏勘那天看那棵树,差点掉水里去,所以一急起来就那么说了。”连加峰道,“没关系,领导放心,我会跟张局长说清楚。”
“你是没事找事怎么搞?”
连加峰极力解释,讲路的情况,自己的考虑,踏勘的过程,树的状态。那人听了一会儿,用一句话把他打断:“干吗为一棵树纠缠不休?有必要吗?”
“刘专员可以去看看,一定也会舍不得的。”
“该砍就砍了,不就一棵树嘛。”那人说,“你不在县里,跑哪去了?”
连加峰说他在拉萨,有事情。
“马上回来,去跟张局长当面解释,告诉他就按他的意见办。张局长的关系要特别注意,别闹僵了,明白吗?”
“明白。我这就赶回去,会处理好的。”连加峰说,“树的问题我会跟他具体商量,刘专员你不必操心。”
电话中断。他们的车进入一个山谷,无信号覆盖。
陈戈在后排笑了起来。忍不住。电话里的对话她听到了,那位刘专员嗓门不小,连加峰手机的音量又调得很大。
“连副书记可怜哪。”她说。
连加峰也笑,挺无奈。他告诉陈戈,打来电话的这人是地区常务副专员,同时也是本省援藏干部,原为省发改委副主任,两年前作为本省领队,带连加峰他们这批干部到西藏来,因此他才会这么凶。要是当地领导,人家还比较客气。交通局在地区地位很重要,需要张局长配合的事情很多,前些时候曾发生过一点不愉快,此刻刘专员特别不希望相关干部跟他搞僵。
“你跟他怎么说?这就调头回去?”陈戈问。
连加峰说陈参谋放心,他说到做到,天塌下来不调头,好汉当定了。
“那你怎么办?给张局长打电话,丢掉那棵树?”
他说不行,他绝对不会丢掉那棵树。领导在气头上,只能先顺着是是是,对对对。回头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总能想到办法。
他们继续前进。半小时后车驶上一片开阔区域,连加峰看手机屏幕显示,有信号。他即回头喊陈戈。陈戈正在打盹。她非常困,进藏以来,由于祝景山折腾,接连两个晚上她都没能睡好,路上一晃,便在车里迷糊瞌睡。
“快醒醒,起来!陈参谋!”
什么事呢?打电话。连加峰让陈戈赶紧找祝景山:“这时该到成都了。”
陈戈说:“你操心的还真多啊。”
她挺不高兴,因为困得难受,刚刚睡着。连加峰却坚持,说你还是赶紧打电话,没准儿车一拐弯又没信号了。祝局长找不到会着急的,别让他全西藏到处发通缉令。
陈戈没应话,但是打开了手机。一挂就通。祝景山果然已经到达,正在车里往成都市区走。他情绪不错,说身体情况很好,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陈戈你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陈戈说,“手机快没电了,晚上我跟你联系吧。”
她把手机关掉,自嘲道:“挺好玩儿的嘛。这什么事儿?隐瞒真相,擅自私奔?”
连加峰也开玩笑,说性质恐怕没那么严重。责任他负,最多算是拐骗幼女吧。
“以为你是谁?”陈戈说,“拐骗得了?”
连加峰说总是可以试试的。他坦白交代,有两步拐骗计划,第一步先把武警少校陈戈拐骗到珠峰,第二步再把她拐骗到他那个地区和县里。他正考虑怎么拉她跟刘专员见一次面,然后当场给易广主任打一个电话。该专员遭受的冲击肯定有如炸弹。
陈戈大笑,说明白了,这回不是为一条路,是为路边的一棵树。那叫什么?巨柏?其实并不巨大。连加峰这么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公然坦白,然后还能公然实施拐骗?
连加峰也笑,说如果真能得逞,他可能就得上军事法庭了。
陈戈说连副书记不是军人,敬个礼都不对,哪有资格。
他们竭力赶路。下午三点半钟才停在路边一个小饭馆里吃午饭,以当地时区论,也是够晚的了。小饭馆是一对四川年轻夫妇开的,位于一个山坡处,傍着公路,路坡下就是雅江。有一条小溪从山坡流过,穿过公路涵洞注入江中。饭店开在溪潭边,用木柱网绳圈起一片清澈溪水,里边有鱼游来游去,供前来吃鱼的顾客挑选。连加峰说高原水冷,这里的鱼特别鲜美,跟海鲜风味大不一样,陈参谋可以一试。他在溪边挑了两条活鱼,让老板捞出来,一蒸一煮,再炒两个菜下饭。驾驶员丹巴不吃鱼,给他点了青椒炒牛肉。等菜期间,陈戈在溪旁拍了几张照片,天蓝水净,五彩经幡猎猎翻飞于山巅,色彩鲜活,画面很好,陈戈很满意。
匆匆吃完饭,三人上车,继续赶路。
半小时后连加峰不行了。他说:“丹巴你快给找个地方。”
那时他们已经越过日喀则,行进于后藏高原,这里天高地阔,看上去比较平坦,不像河谷地带陡峭,坡坡坎坎。忽然要找个有遮蔽的地方倒不容易,驾驶员丹巴知道连加峰等不及了,即把车停在路坡,连加峰快步冲下车,跑入坡下一排柳树后边。
他拉肚子。挺难受。他知道可能是吃鱼吃坏了,刚才催得太急,鱼像是没煮透。鱼汤里放的佐料可能也有问题,味儿有点怪。
回到车上他就吃药。车上备有喇叭丸和矿泉水。陈戈笑话说:“弄走祝局长,连副书记自己也不行了?”连加峰苦着脸道,前天晚上吃藏餐,图人家生牛肉酱好吃,超水平发挥了。哪知道一碗生肉一直都在肚子里,消化不了,不舒服了两天,以为慢慢就好,却不行,现在出来凑热闹了。
他没敢说鱼,怕陈戈反应敏感。可惜没用。二十来分钟后,轮到陈戈不行了。
这人很硬,不说。可能由于军旅训练,“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加上年轻女性,类似事情难以启齿。也许她以为扛一扛就可以过去,肚子痛得不行,一味咬紧牙关忍着。这种事哪里忍得住。连加峰听到后头忽有异常响动,像是呻吟。扭头一看,陈戈斜靠着座椅,脸色发白,身子发抖,头上有汗珠。他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
“丹巴,快停车。”
陈戈不再抵抗。她下了车,可能因为疼痛剧烈,动作格外缓慢。连加峰跳下车想帮她一把,被她一掌推开。
“没事。你走开。”
她独自往坡下走。这种时候她也绝不失态,不像刚才连加峰跑得野兔子似的。毕竟大家闺秀,军中巾帼,看得出走得挺痛苦,却依然努力挺拔。
连加峰提心吊胆。幸好没事,不一会儿她回来了。
“我敢说跟生牛肉酱没有关系。”她显得疲惫,却还故作轻松。
那时情况尚可。连加峰没敢大意,要她吃药。陈戈不吃,说不痛了,没问题。连加峰没放过她,非让她吃不可,说陈参谋还想当好汉,没想打道回府吧?陈戈一听讲得这么严重,只能客随主便。
她也吃喇叭丸。连加峰推荐,说他试过几回,这玩意儿好用。哪想人跟人确实不一样,连加峰可以,陈戈不行。十几分钟后她又开始发抖,不得不再次停车找地儿,请连副书记耐心等待,容她独自处理。
这一次改吃氟派酸,加倍剂量。她没再反对,用矿泉水送服。但是也没撑多久,半个多小时后她又一次下车。这一次比较麻烦,近处无遮无拦,远处地形稍稍隆起,有几丛枯枝灌木。地面高低不平,她走过去,步履蹒跚。连加峰在车上等了好长一阵,没见她动静,不放心了,跳下车寻踪而去,一路呼喊,问她怎么样了,竟没应。连加峰着急,跑步上前,只见她倒在地上,已经昏迷。
连加峰把她扛回公路。陈戈个小,不是祝景山那种块头,对连加峰也是沉重负担,高原上自己走路尚且气喘,不用说再背上百十斤。通常情况下连加峰对付不了,那时候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扛了就走。走近公路时丹巴看到了,跳下车跑来帮忙,连加峰已经走不动了。最后一段路丹巴扛着一个,拉着一个,把他们弄回车上。
他们让陈戈吸氧。她醒了过来。
这时天色将暮,高原寒意逼人。连加峰问陈戈感觉怎么样?撑得住吗?要不要调头,到日喀则上医院?陈戈哑着嗓子说没事,走吧。
她在路上又下了两次车。天已经黑了,夜幕四合,星空低垂,寒冷的原野极其空旷,她已不必也无力走远。幸好没再倒地,腹泻也没再发展,渐渐止住。由于体力不支,后来一路她都是半昏半醒。晚九点半左右,车过一个小镇,她的手机响了,难得她还能接电话,一共说了五句话:“还行。没事。你怎么样。再说吧。我困了。”连加峰估计她接的是祝景山的电话。这种状态下,她居然能强使自己听起来并无太大异常。丢掉手机后她立刻又昏睡过去。
坚持到晚上十点半,他们终于到了白坝,有零散民居出现在路旁,一面十分醒目的公路路牌跳入越野车大灯的光圈里,标示公路前方往中尼边界,珠峰大本营前方左转,右侧岔道通往定日县城。有一座珠峰宾馆就在附近。
第一天的旅途至此结束。陈戈被连加峰搀进客房,倒在床上即人事不省。
凌晨时分她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压着她的羽绒大衣。屋里静悄悄的,灯亮着,照着床边的连加峰。他把原来摆在墙角的沙发推到床边,斜靠在沙发上,身上裹着件军大衣。他没敢躺下,半坐半靠,守护放在陈戈床头的一支氧气钢瓶,一边打瞌睡。她看到他缩成一团,像是很冷。
然后她又昏睡,那一瞥有如梦境。
6
连加峰说,他和丹巴把陈戈抬出宾馆弄上车时,她连眼皮都没睁开过。这种幼女哪里需要拐骗,肩膀上一放扛着走就是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他们的越野车在山路上盘旋。陈戈醒了,感觉到饿。昏睡了七八个小时,她到底缓过气来了。
连加峰形容得有些夸张。他们搀着她离开宾馆上车时,她是知道的。那时天几乎还是黑的,她问了一句这会儿几点了?连加峰说五点多吧。以后的事情她就记忆模糊。印象中那家宾馆里外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人,但是大堂装修得挺像样。连加峰感叹说居然还记得这个。当晚偌大的宾馆就他们三个客人,宾馆的管理人员早已陆续撤离,只剩几人留守。冬季没有游客,宾馆基本停业,要到开春后才会正常运行。听说来的是援藏干部,车上的年轻女子是位贵客,因高原反应身体极度虚弱,确实无法继续前行,宾馆人员才答应他们住下,还请师傅炒菜做饭,特别供应。说来真是亏了这家宾馆,除了宾馆及国道旁几幢藏式房屋,这一带人烟稀疏,定日县城还在近十公里之外,宾馆建在这里,主要是借助接近国道和珠峰公路的地利,适应旅游需要。当晚真是救了急。这家宾馆还帮助办理前往珠峰的通行手续,一住下来连加峰就让丹巴办清楚了。
一向沉默无言的丹巴那时很稀罕地开口问了句:“还走?”
连加峰静默,好一会儿说:“走。”
连加峰知道丹巴的意思。不是驾驶员走不动或者不想走,是担心客人身体承受不了。那时陈戈躺在房间的床上,完全不省人事。以陈戈的情况,不往医院送,至少得卧床休息一两天。上医院可能就得跑到定日县城,他们经不起折腾,此刻也没有让陈戈卧床休息的时间了。
连加峰决定继续前进,这个决心不好下。要是陈戈出了事,他这祸就惹大了。但是目标近在眼前,这时怎么能够放弃?他下了决心。
第二天的行程依然非常艰巨。从这里到珠峰大本营还有百余公里路程,不再是路况相对较好的国道,走的是珠峰公路,这条路穿行的地段可称世界屋脊的脊梁,其艰险可想而知。问题是他们不光要沿这条公路走进去,还得沿着它撤出来,不是撤回这个珠峰宾馆,得一直倒回到日喀则去,一天之内完成,这才能保证接下来的日程,因此他们得早起。第一天疲于奔命,搞这么晚了,第二天还得早起,确实接近极限。
连加峰对丹巴说:“我们没关系,关键是你睡好。”
当晚连加峰怕陈戈有问题出意外,尽可能做好防备,彻夜守护,寸步不离。丹巴独自享用他们的房间,不受干扰,睡觉。凌晨连加峰开门进来叫他,他睡得不错,体力完全恢复。陈戈却还依然不行,她醒不过来,几乎像是阵亡了。那时已经没时间犹豫,连加峰决定把她从床上抬到车上。
“最坏的打算,就是弄到珠峰举行葬礼,偷偷埋在那里。”事后连加峰自称。
他们摸黑上路,出宾馆,走国道,左转,踏上珠峰公路。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过公路检查站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检查站的屋子也是黑咕隆咚。丹巴跳下车,跑去敲门叫人,末了连加峰去抬起拦在路中的路杆,让丹巴开车穿过,直向大山深处。
天亮时陈戈醒了,连加峰却睡着了。他穿着军大衣坐在后排陈戈身边,昏昏沉沉把她挤到车门边,越野车一颠一颠,他一摇一晃,不时撞到陈戈身上,把她挤醒了。
陈戈推他,叫:“连加峰!连加峰!”他也醒了过来。
“啊哈,天亮了。”他说。
景色极好,喜马拉雅山坡起伏,蓝天贴着山尖,伸指可触,白云飘飞,山风强劲。公路缠绕山坡,漫长的上坡路上,只他们一辆车在行进,左盘右旋有如山鹰。
连加峰说他挤占陈戈的旅行空间纯属被迫。起初他还像昨天一样坐前排助手位,把陈戈放在后排躺着。不料车行拐弯一甩,陈戈居然从座位上滚下来,像一捆麻袋似的掉在车底板上,塞在两排座位之间,竟然还没醒。他一看不行,只能退后陪伴。
“反正你的军事法庭不要我。”他打趣,“可以放手实施拐骗。”
连加峰让陈戈吃了块面包,一个茶叶蛋,居然还有开水,是在宾馆要的,灌在保温杯里。然后又吃了药,以防万一。连加峰感叹,说谢天谢地,陈参谋无虞,连副书记也死不了了。地球真美,活着真好。
“这是什么好汉啊?”陈戈说,“怕成这样?”
连加峰说昨天真让陈戈吓得不轻,只怕她猝死于喜马拉雅山间。要那样他就完蛋了。他完蛋很遗憾,连带着他那棵树肯定完蛋,更遗憾。
“有那么重要吗?”她问。
他说是感觉挺重要的。昨天晚上,陈戈昏睡于床的时候,他曾打过几个电话,安排县里人紧急出动,采取措施,预做准备。搞什么呢?拿摄像机和照相机拍下那棵树,走访附近藏族村民,了解树的历史和传说。孤零零那么一棵树耸立于雅鲁藏布江畔,很高大很醒目很动人,它一定有些故事和传说。如果一时找不到,就让他们现编一个,例如说当年文成公主曾经在这棵树下歇脚,做出重要指示:“这棵树不错。后世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善待它。”
“然后拿来做文章,恳请上级重视。”连加峰说,“再加上你陈参谋,肯定有救了。老天爷真会安排,早不来晚不来,雪中送炭你来了。能帮上忙的。”
陈戈说知道了,连副书记的第一步计划尚未完成,第二步计划已经开始运作。
“都说耳闻不如眼见,你要去看了就有感受。那一线找不到几棵树的。”他说。
陈戈没有回答。她说现在感觉好多了,能下车照几张吗?景色多美。连加峰说到山顶吧,估计那里景色更好,说不定可以远眺珠峰。
“我们翻的这座山挺大,山那边应当有一个比较大的山前地带,下去,穿越谷地,再上,应当就进入了珠峰地区。”他说,“当年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手笔。”
“你的词儿挺多。”陈戈问,“哪来的呢?”
连加峰说还用哪来,他就是学这个的。他在大学读的是地理专业,本来最合适的去处是到中学去当地理老师。因为品学兼优,大学毕业时被录为“选调生”,派到乡镇机关工作,当公务员,以后才走上这条路。他读地理也有机缘,他是个小县城的孩子,在城关读的中学,学校教育质量不怎么样,成绩不怎么好。高中时有位班主任对他说,你别图热门专业,学地理吧。这位老师自己就是教地理的。因此他读了地理系。说起来,他为什么会跑到西藏来?该老师也脱不了干系。
“他说,人的心里应当有一座高山。”连加峰道,“这句话把我害了。”
陈戈笑,说原来如此,你心里就这座山啊。
连加峰说小时候不明白,既然老师这么说,那就找一座山装到心里去吧,世界上哪座山最高?珠穆朗玛,那就装它。后来读大学,出来工作,当办公室主任,这时回想老师的教诲,就明白那是扯淡,瞎话,矫情,不知是从哪本旧版《名人名言录》里抄的,透着中学教师的酸气。人的心里哪能装下一座山?装老婆孩子,几块钱,一顶乌纱帽,是是是,对对对,加点小零碎,那已经太拥挤了。但是那些事干久了,得心应手了,领导满意了,自己得意了,有一天看到一张世界第一高峰的照片,阳光普照,那么明净那么雄伟,心里忽然就给刺痛了。
“这才觉得老师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陈戈说挺难得嘛。难怪易广说小连能干,还有想法。
连加峰笑,说有时候他也自以为凤毛麟角,像他这样想念一座山的人一定不多吧。哪想还有,这不有一位陈参谋?陈参谋了不起,不畏艰难险阻,一心一意奋勇前进,当好汉,不简单,开玩笑说,真可引为知己。其实易主任说他能干有想法就是在笑话他,他能有什么想法呢?当年他有过一次笑谈,拿自己跟清宫电视连续剧里总是一口一个“喳”的太监作比,被易广记住了。故事从那里开始,发展到这里有些好玩儿了,谁跟小太监一起图谋当好汉,翻山越岭去看那座山?陈参谋,贵人,千金,“格格”,可以编一部电视连续剧了。
“又瞎掰。”陈戈说。
越野车奋力向上,盘旋登顶,道路两侧出现大片积雪,越野车越过雪坡爬至坡顶山口。陈戈不禁叫了一声。
果然壮观。山那边是条长长的山谷,延伸向下,远远而去,公路线在山谷间旋转飘忽,甩向山脚谷地,谷地异常广阔,一眼望不到边,四下山岭高低起落,河流、湖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点缀其中。谷地那一侧地势再起,腾跃而上,重重山岭后边,远远耸立起数座冰峰,傲然闪耀于蓝天间。
丹巴驶过山口,把车停在一个开阔处,陈戈开车门想下车,连加峰从后边拉住她。他说算了吧,在车上看。从车窗往外一样可以照相。最好别下去,咱们得保存体力,特别是你刚恢复点,尤其要注意。海拔高的地方常出意外,坐在车上好好的,一下车走两步,忽然就不行了,常有这样事。陈戈只说没问题,执意要下。驾驶员丹巴看她坚决,自己先开门跳下车,从外边扶一把,帮着把陈戈搀下车去。陈戈身子发虚,自知不能乱动,她没走远,就站在车旁拍照,对着山谷、道路,还有远处的冰峰。
连加峰在车上张望,又是那一套。朗诵:“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说目前情况不错,没有云层遮挡,“神秘女神撩开了面纱”。有资料称,珠穆朗玛在当地为“第三女神”之意。珠峰峰顶总是云遮雾罩,不易看清。但愿天公作美,让女神免除面纱,让他们走近女神时依旧天气良好。
“不远吗?”陈戈问。
连加峰说刚才看到路旁的标示牌。这是加乌拉山,山口海拔5210。这一线的公路里程看来是从大本营起算的,按里程碑推算,他们还有七十公里左右的路要走。
“加乌拉山?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连加峰不懂,问丹巴。丹巴略一想,说是“一百个弯”。
陈戈还有问题:“哪一座是珠峰?”
连加峰给问住了。远方一溜横过,错落排列,有四五座冰峰傲立天际,座座高耸,从这个角度看,有的紧挨,有的疏离,哪一座是?
陈戈笑,调侃:“老师没跟你说过?”
连加峰说不怪老师。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走吧,到地儿就知道了。
陈戈上车,他们继续前进。
说也怪,从第一眼看到起,那座山就让他们困惑不尽,总是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可能因为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造访,认定它的意愿特别迫切,它就藏得格外深,让他们总摸不着头脑。从加乌拉山下坡,冰峰闪耀在远处,下到半山后不见了,视线被邻近的山岭挡住。道路盘过山洞、小村,落到了谷底,连加峰按里程碑粗估一下,下山盘旋了近三十公里,离珠峰大本营尚有五十公里之距,这时冰峰看不见,越野车穿行在两大山岭间的谷地上。谷地相当开阔,也平坦,有个把村落、田地和牧场,道路绕行其间,让人觉得不知何往。又行进了近一个小时,路碑标明离珠峰大本营尚有二十公里距离,这时越野车已经进入山地,坡度渐升,抬头四望,满目山岭碎石,路旁渐露积雪,却不见冰峰耸立何地。
陈戈有些发蒙,说这不会走错吧?连加峰说不可能,这就一条路。
十二公里处,道路旋出,视线忽然开朗,一座冰峰闪出山岭,突显于左侧天边。
“是它吗!”陈戈叫。
连加峰说可能是。
再行三公里多,一座寺庙出现在山坡上。是绒布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寺庙另一侧,路坡下有一个小招待所,外边停着几辆越野车,有僧人从门边走过。他们没有停留,沿公路线继续前进,马不停蹄驶向冰峰。里程碑四公里处,他们遇到了两位旅人,着登山服,戴墨镜,背背囊。听到汽车喇叭声,两位旅人站到路旁,招手示好,竟是两个老外,年轻女性,金发白肤,她们笑得很灿烂。
陈戈回头对连加峰说:“我越发觉得你在搞鬼。”
拉萨初见时,连加峰介绍情况,百般交代,高原缺氧,洗澡感冒,肺气肿植物人,一套一套的,弄得祝景山很紧张。这显然是吓唬人。看人家老外,就这么两女孩,就这个时间,背着行囊徒步登山。有什么可怕的。
连加峰笑,说老外吃什么长大的?牛肉奶酪。咱们吃什么长大?这一样吗?
“我多少夸张了一点。”他承认,“因为你们身份特殊,我的责任重大。”
“我讨厌听这个。”
她忽然问了个问题:“你为什么从不打听我?”
连加峰说自己训练有素。陈参谋的事情哪是他可以随便打听的。
“珠穆朗玛女神吗?”她说,“哪有那么神秘。”
她说她是在一个部队大院长大的。她的父母,还有他们的上一辈人都穿军装,身居高层,名字广为人知,她从小生活在他们的影子里。上大学她读的是军事院校,学通讯,研究生毕业后安排在总部,她自己要求到下边总队来,说是锻炼,更多的是想寻找另一种环境,也许也是“有点想法”吧。一天到晚乱哄哄这么些人围着你,跟你说是是是,对对对,能不能帮着打个电话啊?多了也真没意思。祝景山的父亲是她爷爷的老部下,是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现在也身任要职。她和祝景山处了六七年,一个圈里的人。这一次他们请的是婚假,一起到西藏来。她很想跟他在珠峰下照一张相,哪知他受不住,一头栽到成都去了。
“没办法,他不是好汉。”她说,“我知道他本来就不是。”
连加峰说谁又是呢?走到珠峰就算了?没那么简单。如今好汉可能是一种渴望,不再是一种真实。但是一个人有这种渴望,或者如当年他的中学老师所教诲,能努力往自己的心里装一座高山,这可能比没有要好一点,对不对?
“祝局长不错的,”他说,“只能怪高原反应。”
“你有份。”陈戈说,“连蒙带吓。你以为我看不出?”
连加峰摇头,说完了,军事法庭这一关看来还是逃不过。
“回头我给祝景山打电话,让他安排,你不必急着找律师。”她也开了句玩笑。
她对连加峰说,现在他们可以从容行事。她决定了。看过了“你这座山”,回头接着走,去看看“你那棵树”吧。
连加峰咧嘴,大笑。
“我有救了。”他说。
越野车冲到一片石砾滩,公路下边是一条冰河,石砾滩上也结着一层薄冰。车轮碾过冰层,扎扎有声。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了终点。
这里很空旷。大片的石砾滩,一块一块的冰面,强劲的风。一块石碑孤零零立在路旁小山包上,标明这里是珠峰大本营,海拔5200米。不远处另有一块路碑,为零公里里程碑。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不起眼的人类活动印记,然后只有自然。告别旅游和登山旺季的大本营空空荡荡,没有人群,没有帐篷,没有摄像机,什么都没有。
“连加峰,是它吗?”
“应当是。”
他们下了车。陈戈指着顺坡而上,远远矗立在前方左侧的冰峰发问。天气真的不错,冰峰尖顶有轻雾缭绕,却清晰可见。问题是直到这时他们还无法确认他们专程造访的世界第一高峰。他们的印象和直觉都指向左侧前方这座,但是右侧山后还有一座冰峰,同样高耸,似乎靠得更近一些。他们从千万里外跑来,比他人更多地历尽艰辛,“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们却心中忐忑,不知所措,因为无从得知自己判断是否准确。如粤系方言常用语汇称:“你有没有搞错?”他们不认识它,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没有谁能告诉他们准确答案。
陈戈说:“就它吧。”
她抓紧时间拍照。连加峰在路旁石砾上坐下,静静看着冰峰,极力回想。
他说了句话。陈戈回过头向他举手示意,表示风大,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使尽气力,大喊了一句:“是它!”
然后仰翻,后脑勺着地,连加峰猝然昏倒于珠穆朗玛营地。
7
连加峰说他犯了一大禁忌,高海拔地带,怎么能大声喊叫?陈戈说算了吧,哪里光是这样?在加乌拉山口为什么不敢下车?在大本营为什么一下车就坐到地上去?体力透支,早不行了。她知道他是怎么不行的。
连加峰说,丹巴讲陈戈从大本营一路哭到绒布寺,有这么严重吗?那天从日喀则到定日,一路折腾,那般痛苦,没见她红过眼睛,坚强得很。他一定让她吓得不轻?
陈戈说没的事。在绒布寺时她下决心了,如果这里人帮忙还不行,连加峰死活不醒,她就不管了,自己走,把连加峰丢在绒布寺旁的招待所,交代死了扔掉,活了送人,谁要谁领走,就这样。没想他到底醒了。
这时是清晨,他们的越野车行于拉萨郊外。陈戈坐后排,连加峰在前边。
陈戈很兴奋。她像是完全恢复了。她说昨晚一回拉萨,她就想办法核对资料,确认无误,是“你那座山”,珠穆朗玛峰,连加峰的判断不错。现在它在她的相机里,峰顶有薄雾,但是很清晰。“神秘女神撩开了面纱”。
她还谈“你那棵树”。连加峰说那棵树有灵呢,沿线踏勘那天,他从树旁山坡滑落,差点掉进雅江,刚好就在江畔险境里接到了陈戈的电话。陈戈说这么巧啊?看来跟你那棵树真有点缘分。她要连加峰让人备个牛皮筏子,她要坐筏子过雅江去看它。如果她从山坡上滑下来,就让连加峰给她打电话吧。
连加峰说没问题,牛皮筏子没问题,电话更没问题。那个位置上正好有手机信号,随时可通。他要代表他本人,当地干部群众,还有那棵树热烈欢迎衷心感谢陈参谋的关心和关怀。陈参谋的心意和好意让他非常感动,他会铭记在心。
“我有信心。咱们是好汉了,一定能够保住它。”他说。
车忽然停下。丹巴闷声道:“到了。”
陈戈大惊,扭头一看,失声喊:“连加峰你干什么!”
是贡嘎机场。
连加峰从前排转过身子,把一张机票递到陈戈手里。
他说此刻他最想的就是继续实施“拐骗”,让陈戈丢弃原有的日程安排,把她请到县里、地区,充分利用她的特殊身份。但是考虑再三,不能做过头了,不敢再干,害怕了,悬崖勒马。乱开玩笑到此为止,自己的难题自己先对付,不行了再说吧。
“没敢早说,怕你不听。”他说,“三天前我在这里向祝局长保证过两条,第一是你的安全,第二是让你按时抵达成都。”
他看到怒火从陈戈的眼中腾起。
“我知道你怕的什么。”她说。
他垂下头来:“对不起。”
“真是讨厌。”
他没吭声,好一会儿。
“咱们走吧。”他说。
连加峰喘口气,推开车门,想下车送行。陈戈忽然大喊:“站住!不许动!”
她抬手拍拍丹巴的肩膀:“丹巴,你帮我。”
她的声音不对。很冲动,哽噎。
她下了车。丹巴从后备箱取下她的行李箱,拽起箱后拉杆,拖着走,陪她穿行广场,走向候机厅。连加峰在车上一动不动,看陈戈离去。他想她会回头说句话,或者看一眼吗?没有。她用她的军人步伐大步前行,一边走,一边抬手抹眼睛,没有回头。
连加峰低声念:“扎西德勒”。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条备于送别的哈达。客人已去,他把哈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