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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假牙》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7: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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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红爱上林传真是在中文系走廊里,那时他们刚刚搬进新建成的教学楼,林传真从办公室出来,看到乐红站在教室门口。林传真算不上美男子,他长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天他见乐红直直地望着他就笑了一下,露出了他的一口白牙。乐红觉得他嘴里飞出一道阳光,把她晦暗的大学生活照亮了。

他们的事让林传真承受了很大道德压力,林传真在大学里教了十几年课,跟乐红发生恋爱才领教了女大学生的杀伤力,乐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两人世界里却所向披靡。

他们关系的突破,是在林传真的教研室里。

当时林传真正给她们班讲宋词,乐红找到林传真,说她对陆游的词感兴趣,她跟林传真谈了好多,差不多陆游的事都聊到了。林传真告诉乐红,他前几年曾编过一本关于陆游的论文集,可惜没出版,系里打印了十几份。

乐红想看,林传真伏下身在书柜里找,乐红也跟着找。后来,林传真在书柜上面发现了,说:在上面呢。

乐红猛地一站,脑袋顶到林传真下巴上,林传真下牙往上一磕,几乎把舌头咬破0他捂着嘴,好长时间不说话。乐红呆呆地看着林传真,问:林老师,没事儿吧?

林传真摇摇头,仍然捂着嘴,看着林传真痛苦的样子,乐红眼泪都下来了。

林传真拿开手,说:差点儿把我舌头咬下来。乐红含着泪一下扑到他身上,这番真情让林传真感动不已,糊里糊涂的时候,乐红的舌头已经伸到了他嘴里,林传真不吻也不行了。

后来乐红说:我没想吻你,是我的舌头想安慰安慰你的舌头。

有了第一次亲吻,就有第二次。乐红不断地找林传真,有时在教研室,有时在林传真家。林传真虽然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见了面却欲罢不能。到乐红毕业时,林传真已经跟妻子打起了离婚战。

林传真的妻子是外语系的,叫邓韵,当年也是校花,现在三十多了仍然身姿绰约,一身风韵。她才不在乎离婚呢。她认定乐红是在耍弄林传真,她跟外语系一个日籍教授接触了好长时间,日本老头儿答应把她办到日本,他们到了这个程度,外界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哪像林传真,八字还没一撇就闹得满城风雨。

舆论一律倒向邓韵,林传真成了道德败坏、腐蚀青年的典型,邓韵在外面装着受了伤,回到家却带着优越感看着林传真的师生恋。她知道女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对那个日本老头儿没什么感觉,可是老家伙愿意吃腥,她就不能不让他付出点儿代价。她认定乐红跟她是一路货,吃的是一碗饭。

离婚那天,她对林传真说: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林传真说:你以为我傻吗?我什么看不出来。

邓韵说:你看出了什么?

林传真说:我早知道你跟日本人给我挖了陷阱,明知是陷阱我也要跳,我就是爱她,为她,担什么不是也行。哪怕学校开除了我,我也不后悔。

这一刻,林传真才算伤害了邓韵。他看见她眼里闪着仇恨的目光。不过,他觉得这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乐红毕业后结了婚,对林传真的道德指责平息了下来,等着看笑话的却不止一个。乐红知道人们想什么,她就是要对林传真好,她觉得爱不用学,一切都无师自通。林传真回到家里,立刻递给他一双拖鞋,林传真看书,悄悄给他沏上一杯热茶放到手边,看他写论文,走过去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

这么做的结果往往会演化成一场接吻大战。吻到情浓时,林传真抱起乐红往床边走,乐红在床边轻轻推开他,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说:别了,好好写你的论文吧。

乐红说得入情入理,可哪个男人能在这时候收风住雨呢?林传真像个贪吃的孩子一样,只要看见了好东西,就不肯罢休。

乐红毕竟比林传真年轻了十八岁,精力旺盛得没法儿比。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师专中文系当老师,每天到系里,人们看见的都是她光鲜无比、活力四溅的样子。系里老师话里有话地说:瞧林教授把你滋润的,越来越漂亮了。

乐红非常得意。

林传真这一年刚刚四十二岁,是系里最年轻的正教授,如果不是有离婚的事,下一届中文系主任非他莫属,现在因为一场师生恋他晋升无望,在系里学术尖子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他上一年发表了七篇论文,在全省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的课在系里广受欢迎,常有女学生找他辅导,乐红对这类事非常敏感,她毕竟是个知识女性,心里嫉妒却不表现出来,对学生表现得非常热情。女学生们对林教授年轻漂亮的妻子,既好奇,又羡慕,这也增加了对林传真的钦佩。

学生们在时乐红落落大方,学生们走了,乐红才拿话旁敲侧击。林传真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就需要在床上勤奋些。他有时候很勉强,越是觉得勉强,越要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弄得乐红都有些怜惜他,说:你都四十多了,哪能跟年轻人比,还是省点儿体力吧。

林传真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越这么说,他越要跟年轻人比一比,一直弄到乐红举手求饶,他才肯罢休。

第二天如果没课,他能睡到十点,如果有课,他勉强起来坚持上完课,中午睡到四点多。过去一直以头悬梁著称的林传真,现在成了睡觉大王,系里人体贴地说:能睡着就好,什么时候睡不着,那就坏事了。

他的头发掉得厉害。以前他的头发挺旺盛,听别人夸自己头发好也没感觉。现在如果有人说“林教授,你的头发挺多的”,他就特别在意,回到家对着镜子看半天。每次睡懒觉醒来,看见枕头上落了好些头发,心里就涌起伤感。

这中间乐红几次想考研,林传真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老婆用不着考,自然就是研究生。你去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导师呢。

乐红看他反对也就不考了。后来考研的越来越多,她的本科学历在学校显得有些低,跟林传真争了半天,林传真才同意她考了天津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天津离家近,坐车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考上硕士的乐红,在外人看来婚姻更不般配了,系里人都在暗暗观察,看他们关系有没有变化。如果有一天林传真表情有些落寞,别人就要议论半天,认定他们两个早晚会出问题。他们觉得爱情必须有坚实的基础,他们的基础是什么?

乐红却非常爱林传真。她在大学里一直叫林老师,两人偷偷摸摸恋爱时也叫林老师。婚后这个称呼沿袭了下来,人们看到她仍然林老师,林先生地叫,都偷偷撇嘴,可她语气里却有种自豪。

嫁给自己老师,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笔,虽然林传真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她却觉得没有什么。她对别人说:我觉得他跟年轻人没有区别,只是比年轻人更成熟,更有责任心。

她在天津读了两年硕士,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回家,赶上礼拜天来例假,她还要在一周中间回来一次,坐晚上七点的火车,九点到家,第二天坐早晨六点的火车赶回天津。系里人问她为什么回来,她说学校没课。大家听了都笑。

这时她已经三十多岁,学校里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其实她也不是因为这,她就是不放心林传真,生怕林传真在她这儿吃不饱,又跟学校哪个本科生重蹈覆辙。

有时在学校上着上着课,她忽然想起了林传真,想起林传真当年给她上课时,在课堂上潇洒的样子,觉得现在这些给硕士、博士上课的导师,没办法跟林传真比。不光学问不如,风度、气质都没法跟他比。听这些人的课,她觉得没意思。觉得没意思时,她就趴在桌上给林传真写信,老师还以为她在记笔记,其实她正在纸上跟林传真谈心。

林传真还没有收到她的信,人就回来了。他们头天晚上刚刚疯狂地做了爱,第二天林传真在系里就看到了她从学校写来的信。林传真觉得她的思念就像一个孩子的思念,他有些不可理解,也被感动着。他不明白这个小女生为什么这么爱他。

拿着信回到家,他跟乐红一块儿看她刚刚写来的信,两个人搂着肩,一边看,一边笑,看着看着不时回过头来亲对方一下。

这么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对方,最后结果就是上床。乐红哀求说:你昨晚刚刚弄过了,今天就算了吧。你都快五十了,怎么还能跟小伙子似的。

林传真说:我就要让你看看,我比小伙子怎么样?

乐红做出被蹂躏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不行了。你饶了我吧。

事后乐红看着他虚起来的眼神,吻着他说:你怎么就不见老啊。

林传真强撑着眼皮说:有你,我就老不了。说完睡着了。

睡着睡着,梦见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出不来气儿。仔细一看,那个掐他脖子的人是乐红,一边掐还冲着他笑呢。他大喊一声,你想害死我啊!这一喊把自己吓醒了。醒来看见乐红在他身边睡着,乐红的膀子已经变得丰腴,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亲吻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林传真发现又掉了好些头发,他头皮上有一块儿已经见了光,梳头要把两边的头发往中间梳,人们说这叫地方支援中央。

乐红觉得他哪儿都好,就是这块发亮的头皮不好。没有这块头皮他就是个帅小伙儿,有了这块头皮他就成了中年人。她总想把这块头皮给他盖上。

她在天津的大商厦逛了几天,有一天看见一个老头儿正买假发。她问老头儿:戴上感觉怎么样?老头儿说:除了头上热点儿,别的没什么不好。

习惯吗?

习惯。

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林传真买一个。她知道回家商量林传真肯定不同意。她必须弄一个既成事实,他才能接受。

假发有好几个档次,三千的,六千的,她没有买,还有四万的她也没有买,觉得不吉利。最后花一万二买了一个。这一万二千块钱是她跟别人借的,回到家里她不敢告诉林传真一万二千块钱,说是二千。林传真仍然心疼不已。

乐红给林传真洗了头,帮他戴上,林传真脸上还一百个不乐意。

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像变了个人,一下从中年变成了小伙子。

林传真倒没觉得怎么样,只是点着头说:还行。乐红却为自己的杰作激动了。她扑上去,两手勾住林传真的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吻着。

当年,家里也曾经劝过她,到你四十多岁时,他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这日子怎么过。现在你觉得不错,到时候就后悔了。

她觉得永远不会后悔。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回到了二三十岁,她的林老师永远不会老。她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这么好的林老师跟了别人,现在看见他是别人的丈夫,心里该多难过啊!

她考上研究生后,学校里人都说,她在天津会遇上喜欢的男孩子,一块儿上研究生的都是人尖子,岁数又相当,长年不回家天天在一起学习,没有不出事的。人们期待着她出事,偏偏乐红就是没出事。

学校里人看见她星期天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不明白她这是图什么。难道她真的爱林传真,从他们的事一传开,人们就说他们的事长不了。

开始人们说林传真骗了她,后来又说她在骗林传真。他们到底谁骗了谁?

直到他们结了婚,人们还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儿。林传真图的是她年轻,她呢?到底看上了林传真什么?在他们看来,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一个老头子,说什么也亏了,乐红倒好像占了大便宜似的。

林传真跟前妻离婚时,孩子归了女方,房子归了林传真。因为他的前妻要去日本,要房子没用。那时房子还是公产,每月拿房租,房子不住就成了负担。学校里人说,乐红是看上了林传真的三室一厅,乐红听到这话,宁可不住林传真原来的三室一厅,在校内又租了一套两室的房子。

也有人说,乐红家在偏远的县城,家里穷,她是看上了林传真的钱。其实林传真离婚时把五万块钱存款都给了邓韵,他早就成了穷光蛋。他们出去旅行结婚,还是乐红拿的钱。

林传真评上教授后,人们又说乐红看上了他的正高职称。重视知识分子喊了好些年,到这时知识分子才算吃了香。可乐红也是知识分子,再找一个,也不会是文盲,这个道理怎么也说不过去。

随着学校的发展,教授越来越多,从地上捡块砖头随便一扔就能砸着一个教授,教授就不再值钱了。人们对乐红的行为越来越不解,这丫头真是鬼迷了心窍。林传真当年在学术上还有优势,现在学校分来的博士生越来越多,他连以前的那点儿优势也不复存在。乐红这么痴迷,到底是为了什么?

系里一个年轻女教师跟乐红聊天,问她:乐老师,你到底爱林老师什么?

那个女教师也是K大中文系毕业的,比乐红晚两届,乐红跟林传真的事,她在学校时就听到一些,一直想问问乐红。

乐红让她问住了,是啊,她爱林传真什么呢?要是问她爱不爱林传真,她不用想就可以回答:爱。要是问爱什么,她真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看不见林传真了,就想林传真。看见林传真了,一刻也不愿离开。爱他什么,却说不上来。

想了半天,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学楼看见林传真的情景。她说:我记得他当时朝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一下就傻了。我可能爱上他的牙了。

在场的人都笑。

乐红不笑,她说:真的。后来有一次我的头碰了他的下巴,他的牙差点儿把舌头咬破。当时我傻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担心他的舌头,就是担心他的牙。你说怪不怪。

这话很快传回了学校,成了传诵一时的笑话:乐红爱上了林传真的牙。大伙儿有事没事就爱拿林传真的牙说事儿。有时在饭桌上吃着吃着饭,说起这话来,大家都笑得想喷饭。

研究心理学的老师说,这话非常真实。他们说:人类的爱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关,大部分人产生爱情,都不是因为思想、品德,而是因为某种细节。

这么一说,乐红说得倒像是真的了。

乐红取得硕士学位后在师专也成了骨干,她的课被评为名牌课,学校经常组织其他老师观摩,这在青年教师中是绝无仅有的。

师专正在扩建,已经跟省政府和教育部疏通好,下一步要升格为师范大学。前些日子主管教育的副省长到师专进行考察,校领导把乐红作为中青年教师的代表,重点作了介绍。

事后校长跟乐红谈,问她愿意不愿意到校办公室工作,这显然是重用她的意思。乐红跟林传真商量后,对校长说还是愿意先在系里发展,评上教授再考虑别的。

校长说:过几年,就没有机会了。校办公室的位置不能总空着,我也不能总当校长,等你评上教授,我大概就退了。

乐红回答:我们家老林说,我还是适合教书。

校长说:跟你爱人再商量商量,不要匆忙决定。

种种情况表明,乐红正在走上坡路,林传真却在吃以前的老本儿,去年他只发表了一篇论文,还是跟一个青年教师合作的。实际上是那个青年教师写,他修改了一遍,用了他在刊物的关系。他自己并没有搞研究。

系里一个以前不如他的教师,前年调到学生处当了处长,当时他很不以为然,一个搞学术的往那种地方钻什么。最近那个处长被提拔为副校长,他就更窝火了。他骂校领导任人唯亲,拉帮结派。实际上是恼恨自己这些年除换了一个年轻太太,别的什么收获都没有,时间不知不觉荒废了。

因为心情不好,他在学校、家里脾气都有些怪,莫名其妙地发火。有一次,系里孙老师告诉他,省社科联正在组织编写本省的文学史,问他愿意不愿意承担诗歌部分。他说:别找我,我不愿意干这些烂事。

孙老师说:这是省社科研究的重点项目,怎么是烂事?

他说:好事你怎么不干?

孙老师说:我负责的是散文部分。

他说:你愿意干你干,我不干。说完扬长而去。

在场的老师面面相觑,孙老师转着圈儿对大家说:我这是好意呀,他怎么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一个老师说破了他的心思:他是觉得编这种书,怎么也得给他安排个主编、副主编的位置。你跟他说这件事,他以为给你安排了副主编。

孙老师说:人家就是托我问一问他,怎么会让我当副主编?

你呀,撞到枪口上了。

孙老师叹着气说:我真是多事。

系里人看出来,林传真性格越来越别扭,人们在猜测原因,一猜就猜到家庭上。大家在冷眼观察,可是看他和乐红的样子并没有变化。

他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疏远,在系里上完课,他很少在教研室里待着,总是早早回家。他觉得家里比外面温暖得多。回到家里,他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乐红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有什么。

乐红对他越是体贴,他越是难受。他有些看不起自己,虽然家里人没有看不起他,他仍然觉得对不起家里人。他觉得乐红找了他,是白白耽误了一生。有时他也跟乐红抱怨校领导对他不公平,乐红安慰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本来就比他们强,他们当然要嫉妒你了。这是正常的。

他在系里的失意,人们认为早晚会影响到他们的夫妻关系,乐红也这么担心,对校长的提议,她后来没有跟林传真商量,就跟校长说:我还是当一辈子老师吧。

校长问:决定了?

她说:决定了。

校长摇摇头,露出遗憾的神情。

乐红知道校长的意思,是给她创造上升机会。她不想这样。她本来就比林传真年轻,如果职务再提拔得快了,对林传真会产生无形压力。再说校长这么提携她,难保林传真不会产生戒备。她宁可自己不进步,也愿意维护家庭的稳定。她觉得跟家庭相比,别的都不重要。只有她跟林传真的爱情,才是最最珍贵的。

她不想当女强人,也不想当什么领导,她只要林传真和孩子爱她。她觉得女人的幸福,其实还是在家庭里,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在她刻意呵护下,她跟林传真没有受到林传真事业失意的影响。第天晚上九点多钟,人们看见她陪着林传真在校园里散步,俩人完全是相亲相爱的样子。

婚后的乐红,实际上比当姑娘时还要漂亮。特别是生了孩子后,身上该丰腴的地方,都丰腴了起来,两个胸饱满得像是要滴出汁液来。走路时,她的两瓣臀部一前一后地滚动着,谁看了都要动心。

就是这样一个美女,一只手挂在林传真的胳膊上。她一边走,一边还要拂一拂林传真身上的尘土,动作中流露出来的,都是对他的爱怜。

人们觉得,林传真在系里不如意也是活该!难道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了才行吗?

这么幸福的生活,林传真却没有多少感觉。人们看乐红的目光,他觉得是一种压力。他知道别人在羡慕他,嫉妒他,这羡慕和嫉妒不但没有激起他的虚荣心,反而让他产生了疲惫。他觉得从里到外都累得慌。可是这累他却不敢暴露给别人。

在系里,跟他关系最好的是曾老师。有一次曾老师问他:老林,老夫少妻,感觉怎么样啊?

他说:这话你十多年前就该问我,怎么现在才问?

我一直想问,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天憋不住了。

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明天你也娶一个小二十岁的,就什么都明白了。

曾老师说:我没你的福气。说真的,你也是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在那方面还行吗?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林传真铁嘴钢牙:没有。我在这方面一直很旺盛,别说一个老婆,俩都没问题。旧社会娶四五个姨太太的都有,人的潜能大着呢,只要你爱对方,总能迸发出激情。

曾老师说:你们是真正的爱情啊。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觉得说什么都累。

曾老师回家跟老婆说,他老婆不屑地说:你听他吹牛,他满嘴的牙都活动了,还能有什么激情?他在外面戴着头套,回到家把假发一摘,乐红看见那个秃头不定多腻味呢,当初事儿是他们自己做下的,现在牙碎了她只能往肚子里咽。

林传真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乐红也知道。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来不交流,最后的回答却是不约而同的。似乎就是为了回答别人的怀疑,他们天天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他们的爱从来不肯关在家里,而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到外面。

婚后,林传真开始不想要孩子,第一个孩子让前妻带到了日本,他嘴里不说想念,却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有时看见孩子在他前面笑,他也笑,往前一探身用手去抱,却是空的。他心里就有一种痛,是一种很钝的痛,像笨刀子在慢慢割心。

没有人知道离婚的男人心里想什么,那种伤痛他将终生隐藏在心里。只要他不说,别人谁也猜不透,就是他说了,也很难认定他说的是真实想法。

乐红说要孩子,他不愿意。他心里一直有种不安全感。随着他和乐红婚姻生活越来越长,这种不安全感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过去别人对他说乐红年轻,他还得意,现在再听到这样的话,就觉得心里没底。他不愿意要孩子,是因为不想再受打击了。

可是,孩子对女人有特别的意义,没有孩子,乐红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完整,她不只需要拥有林传真,还想让林传真赐给她更大的幸福。

因为她坚持要,林传真只好随了她。他们婚后第四年生了个女儿,乐红上研究生时,孩子送到张家口老家,由乐红的父母看着。研究生毕业后,孩子才接回来上了小学。

林传真对这个孩子很喜欢,常常逗孩子玩儿。乐红的感觉却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觉得爱丈夫一点儿也不次于爱孩子。孩子做作业时,她愿意陪着林传真,有时孩子某一道题不会做,要喊她好几遍,她才肯过去。这个感觉她跟别的女教师说过,人们当时附和她,事后又认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是为了证明她跟林传真的感情。

其实到了这时候,证明已经没有意义,每天实实在在地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月份,林传真屁股上长了个疖子,开始不好意思看,后来感染了,医生说怕恶化,动员他到外科切除了。虽然是小手术,林传真也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孩子放在家里,乐红天天到医院陪他。

人们看见她提着个小罐儿往医院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给林传真熬的鸡汤。长了个小疖子也这么伺候,女教师们说她小题大做,男教师们却不免感慨。

教育系前任系主任高先生,去年患脑血栓住了三个月医院,出院后走路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儿。有一次他到学校门口买了一袋面酱,下台阶时摔倒在地,面酱弄了一脸。

人们不认识这个老头儿,不相信这个哆哆嗦嗦的人是以前的系主任,没人肯上前扶他,等他爱人赶来,他已经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别人问他爱人,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出来,他爱人说:我在家里跟人打麻将,哪想到他就跑了出来。

高主任是山东人,爱吃大葱蘸酱,跟老伴说了好长时间,老伴儿天天忙着跟人打牌,没时间给他买,高主任一气之下自己跑了出去。高主任老伴百分之百原配,初中毕业生,校后勤的工人,当初高主任也曾动过离婚的念头,外界压力一大就改主意了。现在怎么样,老伴儿天天跟人打麻将,根本没心思管他。

跟高主任一比,林传真有福气多了。谁说娶小媳妇倒霉?林传真的前妻就是不离婚,也不见得这么照顾他。没离婚时,他们常常两三个月打冷战,哪像现在乐红对他这么好。

男教师们舆论的转变,让女教师们愤愤不平。女人之间嫉恨跟男人不一样,女人越嫉恨越套近乎。她们表面上对乐红羡慕:看你跟林老师,俩人多恩爱啊。还是嫁个岁数大的人好,知道心疼人。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也跟你一样就好了。

另一位说:我看你们俩,好像从来不吵架。是不是你们结婚后,就没红过脸?

乐红说:哪儿呀,林老师在外面脾气好,在家里脾气大着呢。他发火我不理他,他慢慢就发不起来了。

瞧你说的,林老师在家不定怎么疼你呢,还舍得跟你发火?

乐红说:疼倒是也疼,就是脾气改不了。

这种明贬暗褒的回答,让女教师们心里不是滋味。有人专门拣乐红的软肋下刀子,问:他肯定心疼你呀,谁娶了这么小的媳妇不疼呢?可是,他那方面还行吗?

乐红涨红了脸,却轻声细气地说:林老师就是这点儿不好。

怎么不好?对方赶紧问。

乐红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年轻人似的那么贪。一周要两三次,要是不从他,他就跟你急,说你不爱他了。

问的人把一脸笑容僵在那里,下意识地答道:噢,噢,这是你的福气呀。

还有的说:我们家里也是这个频率,倒也差不多。

回到家里,乐红把这些话跟林传真学一遍。俩人笑这些女人不像知识分子,倒跟小市民似的。林传真说:下次你跟她们说我每天一次,气死她们。

乐红打了他一下,说:那不成配种站的种驴了?

其实,林传真对乐红这么维护并不领情。孩子一大,乐红渐渐也进入了中年,林传真对小妻子的概念淡了下来,学校里总有一些女生愿意跟他多接近,虽然这些女孩子长得不如乐红漂亮,可那毕竟是跟他女儿一辈儿的,他看着更喜欢。

自从他跟乐红发生感情,他总有被俘获的感觉,整个过程他是被她拽着走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坐上了高速行驶的火车,想停都停不下来。然后是被前妻发现,离婚,接下来是结婚,生孩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没有任何主动权。

这种感觉对一个男人来说,相当不好。

他们怕外界看笑话,特别是他,除了怕外界,还怕乐红,只要他在乐红眼里看出一点儿不悦,就认定乐红后悔了。他对乐红说: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你跟我离了婚,还可以再找一个小伙子。

乐红看他赌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让我怎么说你才好?我不后悔,你是我最好的好老公,行了吧。我爱你,行了吧?

每逢他为这事闹气,乐红对他都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直到把他哄高兴了为止。林传真报答她的,就是再一次奋力证明自己,事后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还行吧?

乐红说:你是最优秀的。

林传真就在乐红的夸奖声中睡着了。

人的衰老说来就来,开始只是额上多了一道皱纹,脸上多了一个斑点,或者是在别人睡觉时自己睡不着,却在大伙儿闲聊时打起了鼾声,等到生活中突然发生了一个变故后,衰老才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春节前一周,林传真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突然患病,林传真本来不打算回老家了,母亲生病,不回去也不行。他赶回去,母亲在县医院已经被确诊了,食道癌,晚期。明知手术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能不做,手术后林传真在医院里守了母亲一个月,他是眼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地燃尽生命之灯的。母亲临死时,眼睛在屋里四处找着,他凑到跟前说:妈,是找我吗?

母亲已经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却突然大声地说:乐红呢?

林传真说:她这就赶过来。

母亲说:别来了。

说完这话母亲合上了眼睛。

事后乐红为她没有及时赶到,对林传真说了许多歉疚的话,林传真不愿意听。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总是想母亲临死时的眼神。对他和乐红的事,当年家里一片反对之声,只有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他曾经特意问过母亲,母亲说:我不管,你娶了谁,谁就是我的儿媳妇。一切都是你的命,吃苦享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当时,他把这话当成了母亲已经同意,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简单,母亲的话大有深意,你越想,越觉得这话挺有琢磨头。

母亲说:吃苦享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一边想母亲的话,一边问自己,我是吃了苦呢,还是享了福?其实,有时候连自己也说不清。

他睡不着觉。深夜里醒来,一个人到客厅里抽烟。乐红认为他在思念母亲,也不管他,林传真打开电视,摁出一个电视剧,似看非看,电视剧里的情节抓不住他,他只是需要眼前有个东西晃着,免得不知道干什么好。

他右边的牙以前掉了两颗,母亲死后,左边的牙也掉了两颗,剩下的也活动了。吃饭时,饭在嘴里来回转,得想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牙。乐红不愿意看他吃饭的样子,在饭桌上低着头,有时候孩子看见,说:爸爸,你怎么不嚼,光含着饭。

林传真说: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这话乐红不爱听,说:一天老老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了似的。我还没说你老呢,你就整天说自己老。

林传真说:我本来就老了。

乐红突然摔了筷子,说:你老了怎么办?你跟我们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林传真笑起来。

你笑什么?

林传真不回答,还是笑。

乐红看着他,不明白他笑什么,后来意识到他是在用老打击她,这就是男人,你把一个心扑给他,他反而恨你。

他的头发黑亮黑亮的,上面只有几根白发,嘴里却满嘴豁牙,这跟他的头发不相配,如果不是她当年给他买来的假发,她简直不知道那是假的。从假发她想到了假牙,为什么不让他把牙也镶上?如果把牙镶整齐了,谁能看得出他有多老。

她带着他去了市第一医院,这里的口腔科全市有名。林传真不愿意去,母亲死后他在乐红面前总有不安全感,有这种感觉他并不想修补什么,反而有种破坏欲,总想惹她生气。乐红让他看牙,他偏不去,是乐红哄了好半天,才答应去的。

医生看了林传真的牙,说光补一两个没有意义,最好把活动的牙都拔了,镶一个满口的。林传真不同意,他坚持只补掉了的。补了两个月后,剩下的牙又掉了好几个,乐红埋怨他不听医生的话,林传真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乐红说:我想什么?我就是想你好,想你能好好吃饭,能身体好,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林传真冷笑一声,说:好,我满足你的愿望。你不就是怕别人说我老吗?我镶一口新牙,就跟戴假发一样,也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你说好不好?

乐红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说:我愿意你年轻怎么了?我愿意你年轻也有罪了?

林传真说:你没有罪,可惜你后悔已经晚了。谁让你嫁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老男人呢?你没有想到有现在这一天吧?

乐红被他噎在那里,呆了半天说:你脾气怎么这么怪?看来你真是更年期了。

林传真说:更年期好几年前就过了,现在要是更年期,我倒高兴了。

乐红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怕我后悔,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嫁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乐红没有想到,林传真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她握住他的手,说:听话,跟着我去把牙镶了,好不好?

林传真想再说什么,在乐红诚挚的眼神里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跟着乐红去了医院。大夫给他镶了一口满嘴的假牙,戴上假牙后林传真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消失了,一笑满嘴都是白光。

乐红想起了当年,自己在中文系楼道里看见的林传真。那时他一笑,好像嘴里飞出了一道阳光。她觉得林传真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这就跟前几年戴上假发的感觉完全一样,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那天下午,乐红看着自己年轻了的丈夫,非常高兴。林传真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乐红高兴觉得不是滋味儿。是的,她有一个年轻丈夫,却是用假发和假牙撑起来的。林传真觉得乐红高兴是故意给他看的。

过了一周,是乐红他们班的同学会。以前林传真不愿让乐红参加这类活动。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乐红知道他想什么,不让去就不去。现在乐红岁数大了,越来越想见同学,她们班同学已经死了一个,她说:说不定下次聚会,又少了一个。

林传真说:你想去就去,晚饭我跟孩子到学校食堂吃点儿。

班里同学对乐红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林老师了,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也参加咱们的聚会。

乐红说:他来干什么?

同学说:他是咱们老师,怎么不该来?你要是不叫,我们晚上去家里看他。乐红拗不过同学的美意,给林传真打了电话。她说:你不来,他们还要去家里看你,你就来吧。

林传真把孩子托付给邻居,自己去了酒店。

班里同学好长时间没见林传真,一见面都欢呼:哇,林老师真年轻啊!

乐红,瞧你把林老师照顾的,比我们还精神呢。

大家都祝贺林传真跟乐红的美满婚姻,说了许多吉庆话,酒宴上的气氛感染了林传真,无论谁敬酒他都干,喝了好多酒。

同学们还想敬他,说:老师我干了,您喝一口就行。

林传真说:那怎么行,我也干。说完一仰脖子干掉了。乐红拽也拽不住他。

林传真喝多了的特点是话多,他跟同学们说起了和乐红热恋的情景:你们知道吗?她那时有我教研室的钥匙,无论我什么时候去教研室,她都在那里等我。

同学们说:乐红,你可真浪漫。

看来还是跟自己的先生谈恋爱好,亲热也比我们方便啊。

林传真又说:有一次她跟系里请假说家里有急事,拉着我上了泰山。我本来不愿去,还是她买了票,硬拉着我去的。

乐红说:没有的事,我什么时候拉着你去了?

林传真又说:在泰山,她看见一个算命的,非要算算。那个老道让我们抽签,结果我抽了个上上签,说我们白头到老什么的,那个老道还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还拿宋庆龄跟孙中山比例子,把她说得一冲动,给了人家一百块钱。

这些细节回忆起来,乐红也很兴奋。她说:就是那个老道把我说迷糊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同学们说:乐红,你别得了便宜卖乖,我们那时候谈恋爱,大冬天也得在树林里站着,别提多受罪了,哪有你幸福。

林传真说:你问问她,那时候冬天一见了我,就把凉手放到我胸口里了,硬让我拿胸口给她暖着。乐红看他越说越不像话,红着脸阻止:你少说点儿行不行?

林传真说:我今天高兴,你不要扫我的兴。

林传真刚配的牙戴着松,说话一多牙往下掉,说几句话用嘴一抿,把牙抿上去,那情景让乐红难堪。她说:算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该回去了。

同学们也看着林传真的牙尴尬,说:也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林传真不肯罢休,说:还没喝好呢,再干一杯。

乐红不得不趴在耳边提醒他:你看看你的牙,大伙儿看着多难受啊。你要是想喝酒,就喝两杯,别总说话了。

林传真怔了一下,明白乐红觉得他丢了人,他涌上一股恶意,索性把假牙掏出来放在碟子里,说:我早就不想戴这玩意儿了。

摘下假牙的林传真,两腮顷刻塌陷下来,嘴周围的皱纹急剧被放大,他从一个中年人,转眼变成了老年人,在场的人都被林传真的举动惊呆了。只有乐红,扭过脸不看林传真,她说:咱们喝酒,咱们喝酒。

林传真说:这回我的牙不影响我说话了吧?

他的假牙在碟子里放着,上面还沾着一块绿色的菜叶和一些肉渣。男生们替他难堪,女生们觉得恶心,谁都不愿朝他的方向看。林传真用筷子拨弄着假牙说:这就是真实的林传真啊,可惜,他再也不年轻了。

乐红想哭,她极力岔开话题,林传真却不罢休,对别人不停地说他的假牙。

同学们看到这个情景,都说:不行了,再喝就醉了。咱们下次再聚吧。

林传真喊:服务员!

服务小姐跑过来。林传真说:拿一个塑料袋来。

服务小姐跑着送来塑料袋。乐红以为他要打包,暗暗拽他,没有想到,他却把碟子里的假牙装进了塑料袋里。

他就那么瘪着嘴离开了酒店。酒店迎宾小姐开门送他们时,乐红脸上火辣辣的,她是硬挺着,才没在同学面前失态。

同学们把他俩送到学校。下了车,乐红邀请大家到家里坐坐。谁还敢去她家,都说:下次吧。同学们上了车,乐红冲大家招手,林传真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都没有跟同学们说话。乐红觉得这个晚上丢尽了人。

回到家,林传真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把一只脚放在茶几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玩弄装假牙的塑料袋儿。要是往常,乐红会给他倒一杯水,现在乐红一个人进了里屋,她扑到床上一动不动。

她趴在那里,好长时间不说话。她觉得自己没有哭,可是脸下边的床单湿了好大一片,听着林传真在外屋看电视,没有过来问她一句话,她终于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林传真把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大了。

乐红从邻居家把孩子接了回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林传真分床睡,孩子看到妈妈默默地搬过来,眼睛里闪出担忧的目光。

乐红在她屋里睡了三天,她开始还接受,后来对乐红说:妈,我怕。

乐红说:你怕什么?

她说:怕爸爸不高兴,要不,你回爸爸那边吧。

乐红跟孩子发脾气:好,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睡了。

看到孩子忧郁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从搬到孩子屋里,她一直等着林传真把她被褥搬回去,林传真没有,他宁愿看着她在孩子屋里睡。她能感觉到他的意思,是想看看她怎么收场,你不是想找台阶吗?我就不给你台阶,让你自己折腾。

林传真的态度,让乐红从怨变成了恨。好,你不理我,过几天我带着孩子搬出去。

这个决心刚下,她就动摇了,因为她承受不住老师们的关注。

他们在酒宴上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了。不少人知道,林传真当着乐红班里的同学,故意把假牙放到碟子里。他这是成心恶心乐红。他怎么能这么干啊。

也是乐红活该,谁让她当年勾搭有妇之夫呢。

乐红能感觉到别人幸灾乐祸,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别人怎么议论她。

白天,她出门前都要仔细化妆,把眼睛周围的青色眼影压下去。她穿最贵的衣服,极力往时尚里打扮,她现在才明白,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再没有青年时代,过去不曾看重的东西,原来这么宝贵。

不管乐红出门时怎么精心化妆,人们也能看出来,她的眼睛是肿着的。

有些女教师故意装作不知道,问乐红:乐老师,这几天怎么不见你跟林老师出来散步?

乐红说:我前两天崴了一下脚,不敢走时间长了。

什么时候崴的?

就是三四天前,我们在外面吃了顿饭,上楼时崴了一下,当时不觉得疼,第二天就疼得厉害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要注意。

乐红知道人们在看着他们,已经三天了,她没有跟林传真一起出过门。她是会掩饰的,林传真却什么都写在脸上。他的胡子三天没刮,脸上像长着一蓬乱草。他的假牙除了吃饭,再没有戴过。他出门时,人家看见的是一个小老头儿。

乐红又恨又痛。这就是她深爱过的林老师吗?她当年是想让他幸福一辈子的。当时他跟她说家庭的不幸,说有一次两口子打架,邓韵拿着盘子朝他扔过去,差点儿打瞎他的眼睛。说母亲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再也住不下去了,母亲没有说邓韵一点儿不好,反而说: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妈就放心了。

母亲是忍着眼泪走的,他什么都清楚。

当时乐红涌起的念头是,绝不能让他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要让他幸福。她要让邓韵知道,还有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爱他。

现在,她的林老师一脸憔悴,她开始怀疑他当初说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的前妻真有那么坏吗?可能她还不如邓韵,你看林传真的脸色,还不如跟前妻在一起时好。

可她又有什么错,她把家里活儿都包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就像一个家庭妇女。为了不使他压抑,她宁可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是他当众把假牙摘下来,让别人看到她嫁了一个衰老、丑陋的男人。

如果自己当年嫁的是一个同龄男孩儿,看到她哭一定来哄她。林传真却不。人们都以为,他比她岁数大,有了矛盾会让着她。其实不是。他比她年龄大也就比她有定力,到最后坚持不住的总是她。因为她实在太爱他了。另外她也爱面子,害怕别人看出他们有矛盾。

这一次她不想再迁就了,她一定要让他低头,让他说清楚,为什么非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让她在同学面前没面子。

如果他不跟她说清楚,她就绝不回他屋里。

林传真没有妥协的意思,他这几天没有多少课,周一上了半天,周四上了半天,剩下时间都在家里,渴了自己烧水,饿了切一点儿香肠在屋里喝酒,喝完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醒来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嘀嗒嘀嗒地响。他知道那就是时间。他看见一生就这么流逝过去,头发就这么一根一根地脱下来,皱纹就这么一条一条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乐红没错,却恨乐红,想激得乐红跟他发火。他知道自己一生在什么地方错了,不过这不是因为乐红,而是很早很早就出了问题。一句话,是生活错了。

他想把错了的生活改回来,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一切似乎是乐红引起的,离开乐红,他就能回到理想的生活中吗?他没有把握。

他没有勇气,他不敢肯定生活会比现在更好,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林传真了,他可以用他的假牙打击乐红,但他知道,戴上假牙的他不一定还能引起别的女人注意。

乐红很忙,每天六节课,讲完课她不想回家,和以前下了课就慌慌张张往家里跑相反,她现在愿意在学校待着,跟教研室里的老师们聊聊天,说说市里的新闻。

市里一个女工,下岗后跟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回到娘家。母亲说:人家下岗的多了,怎么别人不离婚,就你离。你也该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她百口难辩,一气之下跳了楼。

那天也是凑巧,她从楼上跳下来正好落在一棵树上,没有摔死。爬起来,她突然明白这么死太冤了,她得活下来,得争这口气,当时她前夫的嫂子在保险公司推销保险,她想,她能卖保险,我怎么不能卖?从那以后,她投身到了保险业,想不到短短几年就翻了身,后来她又到农村承包果园,现在成了天意农产品公司的老板。

教研室里的老师们说,是那一摔摔出了个老板。

市超逸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拥有上亿元资产,就是找不到真正的爱情。他跟原配妻子没有共同语言,第二任妻子又背着他跟别人私通,第三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后来做DNA鉴定,那个孩子竟然不是他的。他觉得无论有多少钱,他的生活都不幸福。后来他在报上征婚,说只要爱他,无论贫富,无论丑俊,他都愿意娶回家做妻子。征婚广告登出来后,有三千多人给他写来应征信,说他的故事感动了她们,她们爱上了他,都愿意做他的妻子。这位老总从三千人中,选了一个年岁最大,(比他大五岁),长相最丑的女人,婚后两个人过得非常幸福。

大家闲聊时,这些故事是当笑话说的,乐红听了却很动心。她想,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丰富啊,如果不是跟林传真生了气,怎么能知道还有这么精彩的故事,还有这么多可爱的男人和女人?

一个普通妇女,尚能争取来奇迹,自己一个有知识有学历的女人,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好一点儿。过去别人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出轨,自己不是坚持下来了吗?现在让日子再改变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是在别人都走后才回家的,临走时,她留恋地看着校园。心想,自己以前太傻了,校长让到校办公室都不去,自己白白牺牲了,林传真念她好吗?自己把一生都寄托在林传真身上,林传真却把假牙给别人看。自己这是图什么,为什么不到校办公室工作?到了校办公室,说不定过几年就提拔成副校长了,校长把她从系里调出来,就是想增加她一些行政工作能力,她不该辜负校长的期望。

她决定明天就跟校长说:愿意到校办公室。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她心又软了。她能想象到,别人每一个进步,都是对林传真的巨大打击,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领导,家里的电话都是打给她的,来家里的人都是跟她请示工作的,林传真怎么受得了?

在跟林传真发生感情前,她没有接触过男性。在家里,她是最小的孩子,父母对她非常爱护。她从小就是个胆小敏感的人,她对男性是惧怕的,在别的女孩子对男性发生兴趣时,她还在疏远着生活中的男性。

正因为林传真比她大很多,才使她克服了惧怕心理。连她也奇怪,怎么跟别的男孩子打交道总那么戒备,跟林传真在一起,她就那么果断、勇敢。她跟林传真谈恋爱,林传真几乎是被动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爱林传真,爱给了人勇气,爱使人在生活中变得主动。直到现在,她仍然爱着他,想到自己的决定可能给他带来影响,她又犹豫了。

这么想着她推开家门,屋里到处乱糟糟的,鼻子里闻到的是酒气,眼前看到的是杂乱无章,她的心降到了冰点,原来对林传真泛起的柔情被压了回去。

林传真听到她回来,连眼睛都没抬,他一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神雕侠侣》,别的什么都不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装作没听见。

乐红进了厨房,看到灶是冷的,锅是冷的。昨天买的菜,还放在地上,大部分已经蔫了,早晨买的油条还在橱柜上放着,林传真没有吃,不知道他早晨吃的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吃的。

乐红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这就是女人,不管在外面多么愉快,如果没有一个好家庭,她仍然觉得浑身乏力。她简直不想动,想躺到床上,想尽快把这一天过完,早一点迎来新的一天。如果不是有孩子,她都不打算吃饭了。可是孩子该放学了,不管她多么难过,都不能不给孩子做饭。

她煮了点儿面条,吃完把孩子送走,自己又去了学校,虽然学校已经没有她的课,她仍然愿意在教研室里备课。她不愿回家。

第二天,她让孩子中午在学校里吃小饭桌,自己索性在学校里吃食堂,她不知道林传真是怎么吃的,也不想知道。

她找到校长,告诉校长自己想通了,愿意到校办公室工作,校长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是校长最喜欢的青年教师,校长真的愿意让她快些进步。校长说:人的机遇一闪而逝,你要是再犹豫,我就安排别人了。

她说:我就是担心干不好,辜负领导的信任。

校长说:你还年轻,应该有更大的前途。学校是个做学问的地方,其实,还有比做学问更重要的,就是管理。管理人才最稀缺。我当年要是光在系里做学问,怎么可能当校长。

她说:我没那个能力,也不敢想。

校长说:生活既要脚踏实地,又要有想象力。当然,系里的课你还可以继续教,不会影响你评职称。学问也不要荒废了,我愿意你仍然是学术尖子。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她觉得郁闷散去了一些,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跟林传真商量,决定了未来的生活,生活好像正朝她展开乐观的一面。

她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校园里的学生们,自己当年就像这些学生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她幻想着以后生活多么美好,这幻想其中就包括着林传真,或者说林传真是这幻想中最重要的部分。

那时她是多么爱林传真啊。没有一天不想他,没有一会儿不想他。他的脸总在她眼前晃,不论是上课,还是吃饭。她面对面跟他在一起说话,仍然觉得远,只有搂在一起,她才觉得拥有了他。

她怎么会爱上他,爱上了他什么?她说不上来。她记得别人问过他,爱林传真什么?她一时回答不出,就说爱上了林传真的白牙。

这也是真话,她第一次心动,就是因为林传真的白牙,当时她觉得他的牙是那么干净,那么结实,那么结实的牙长在嘴里,让她觉得人是结实的,实在的。这么干净的牙长在嘴里,让她觉得人是干净的,纯净的。

在这之前她听过林传真的课,还听过林传真的好多故事,系里老师们说,他是系里最优秀的青年教师,三十八岁就评上了正教授。他的论文不断发表在全国的权威杂志上,省内外许多专家都知道他。

她还听别人说过,他当年为了追邓韵,天天晚上拿着外语书在女生宿舍门口等着,有时邓韵知道他在等,就从另一个门出去,他白白等一个晚上,晚上回到宿舍,他却告诉宿舍里同学说,他一晚上背了五十个英语单词。第二天见了邓韵,他不说昨晚等过她,而是告诉她,想出了一种新的背单词方法。

那时他还写诗,写了很多爱情诗。他把写给邓韵的诗,不直接交给邓韵,而是贴在学校墙报上,那些诗被好些大学生传抄,邓韵是看了他的诗才跟他来往的。

就连他表白爱的方式,都让她神往。她曾经请求他,为她写一首诗。他说已经过了写诗年龄,再也写不出了。他说:只有得不到爱情,才会写诗,幸福的诗人会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能再产生出诗情。

她没有得到他的爱情诗,却没有动摇对他的爱情。她觉得他那结实的牙齿后面,有着更结实的东西,也许比诗还要珍贵。她愿意他更多地写论文,而不是为女人写诗,哪怕是为她而写。

她最初找他,一点儿也没有破坏他家庭的想法,她就是喜欢他,想听他说话,想请教他问题,想听他回答,后来只要能看到他,只要他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他那可爱的牙齿,她就觉得一天都是充实的。

她想,这就是二十岁的乐红。她可笑吗?她荒唐吗?她对自己当年的选择后悔吗?

不,不后悔。可是她想改变一下生活。她在等着林传真,如果林传真仍然这样僵持着,她就要选择另外一种活法。她觉得自己不会比一个下岗女工差,更不会比那个应征的丑女人差,奇迹可以在她们身上发生,也可以在她身上发生。

林传真仍然是老样子,每天上课、喝酒、看武侠小说。

他把金庸小说都看了,又看梁羽生的,现在他正搜集古龙的小说。他甚至认为金庸的文学成就超过了鲁迅、郭沫若和茅盾,他还跟别人说,准备写一本武侠小说史,以后抽出时间主要从事武侠小说研究。听到一个学术尖子说出这种观点,许多老师感到痛心,他们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林传真完了,至少在学术上不会有出息了。

林传真自己也明白,他的学术之路走到了尽头。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干部,那是本省最偏远的一个县,跟内蒙古相邻。上大学前,他没离开过县城,甚至没坐过火车。他到省城上大学,是第一次接触大城市。他觉得省城的火车站是那么辉煌,跟他后来第一次到天安门广场感觉完全一样。

他最初的勤奋就是为了战胜城市,想让城市接纳他,他没有关系可以依靠,他只有一个资源就是勤奋。在县城,别人说他是书呆子,现在他更是一头扎进书里。古人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不错。对一个平民子弟来说,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他最初追求邓韵,是源于这样一个念头,哪怕自己是小县城出来的,也要娶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儿。邓韵是外语系公认的系花,学校日语专业的尖子生。在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中,她获得了全省二等奖。他不考虑女孩子爱不爱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他后来一步步地接受乐红的爱情,或者说一步步诱导着乐红,越来越深地迷恋他,也是源于证明自己的愿望。

他跟邓韵结婚不久,就明白俩人结合是个错误。婚前,他还能容忍俩人的不平等,结了婚,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他就不肯接受了。如何结束这个错误,他要挑选一种方式,这必须由他来挑选,而不是由邓韵。

乐红在这时走进了他的生活,她也是个漂亮女孩儿,但比当年的邓韵稍稍逊色点儿,现在的邓韵却没法儿跟她比,毕竟年轻了十六七岁。他能想象到他们结合在校园引起的轰动,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当然也要冒风险,他小心地回避着负面影响。只要乐红毕了业,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对男人来说,仅仅学术上的成功远远不够,就像女人需要爱来滋润一样,男人需要权力来滋润。

林传真从不满足于在校园里当无冕之王,他的理想是跻身权力圈,在他跟乐红结婚后,和他学术上差不多的教师们进步很快,有的当了系领导,有的当了学校各部门的领导,只有他被落下了。他有时和乐红在校园里散步,看到别的男教师们羡慕的眼神,心里闪出的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的感觉。

最主要的是,自从跟乐红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学术研究上的冲动,过去青灯黄卷式的生活他过不下去,哪怕有乐红红袖添香,他也不能忍受孤寂的书斋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城市没了隔绝感,他不再害怕城市,如果对城市没有了危机感,他就再也没有学术上的动力。

他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从来不是为学术献身的,只是想让生活变好点儿,学术是他敲开城市大门的一块砖头,虽然他还没有丢弃这块砖头,却不想为这块砖头多费力气了。他在婚后跌入到了温柔乡里,乐红却拿他当奋斗者一样,每天尊敬着,服侍着。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常闪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曾经比同龄的人优秀过,但他永远赶不上那些大师级人物,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不聪明。那些大师们是为学术活着,他不是。学术是大师们生命的一部分,对他却是一个梯子。

本来想用自己的成就换取点儿政治地位,乐红把它毁了。当年的离婚之战尽人皆知,怎么还有升迁的可能?现在他还奋斗什么,他讲讲课,看看武侠,就把一天的日子打发了。

周二系主任找他谈话,让他增加两个班的课,这意味着每周增加12节,要在讲台上站四个上午。他不干。他问为什么给他增加,系主任说原来教这两个班的青年教师,考上了北师大的博士。

他想,人不够你为什么还同意他考博?你同意他走,那你把他的课担起来算了。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说身体不好,他问,能不能让别的老师讲?系主任说:别的老师都加了课,只有你还没加。

他说:我绝对不能加课了,病倒了,现在的课我都讲不了,你还得找人替我呢。

系主任说:这些青年教师想进步,咱们不能不支持。老同志总得多付出一些。再说,省教委对正教授给本科生的授课时间是有要求的,你一直没有达到,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考虑你的聘任问题了。

话虽然声音不高,却说得很重。他看着这个比他小六岁的系主任,心想,我当年在校里红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跟我来这一套?

他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讲不了。

回到家他还带着气,第二天他让人给系里捎了请假条,说他腰疼,上不了课。系主任接到请假条,带着三个副主任来看望他。领导们提了很多水果,安慰他,让他好好养病,还告诉他不用着急,等病好了再到系里上课。

林传真知道他们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这两年青年教师都在考研考博,每个系都感到教师不够,中文系更是如此。因为前几年中文系留校生最多,现在读学位的就多。

系主任本来想让他多担些课,现在还得找人替他上课,狼狈透了。如果系主任表现出了狼狈,他躺两天也就算了,偏偏系主任说不着急,他从医院里又开了一张医疗证明,腰椎间盘突出症,卧床休息一个月。

他并不真得在家卧床,他在家里看够了武侠,总要出去溜达溜达。跟乐红不同,乐红在社会上朋友不多,在学校人缘挺好;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社会上却有不少熟人。他有时到公园里跟人下棋,有时到机关里找人闲聊。系领导们第二次到家里看望他,他不在家,有人说在公园里看见了他,这就不能不让系主任对他有看法了。

系主任找到乐红,一是了解一下林传真的病情;二是让乐红劝劝他,如果真的有病,当然可以休息,如果病情不重,就应该坚持上课。如果让别人在公园里发现了他,系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乐红很为难,她在家里跟林传真不说话,怎么劝他?她跟林传真闹矛盾,系主任也听说了,不过系主任认为,他们俩人即使有矛盾,乐红也占上风,她说了话,林传真怎么也会认真考虑。林传真可以不拿系里当回事,却不能不拿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当回事。

系主任当年也教过乐红,乐红答应了他。她不好意思跟系里说家里的事,系主任来找她,她就以为家里的事系里不知道,仍然想把这件事遮盖起来。

回到家,她实在不愿跟林传真说话,看看林传真的样子,头发本来就不多,剩下的头发东倒西歪像个鸡窝。她给他买的假发,早扔到了一边儿,离老远就闻到一股发了霉的味儿。窗台上放着一个瓷缸子,泡着他的假牙,也有一股馊饭的味道。乐红本想跟他好好谈谈,一闻这味儿就再也不想说了,只想躲他远一点儿。

她想,老天爷对男女是不公平的,两口子吵了架,女的只能哭,只能忍受,男的却可以臭你,恶心你。他们把人最讨厌的一面暴露出来,就像狐狸看见敌人故意放臭屁一样。

孩子的学习成绩在下降,上次期中测验,语文才考了91分,数学考了89分,马上就要面临中考了,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这就意味着她以后很难考上重点大学,林传真对这些连问都不问。

一个人再自私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林传真只管自己的吃、喝、玩,他对孩子从不过问,他现在连课都不上,几乎没一点儿正事。乐红心里奇怪,自己当年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

爱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同学对她说,爱情是失明的病人给自己开的最无效的药方,她觉得真对。自己当年瞎了眼,却拿林传真当了眼药。现在明白也晚了。

她没有跟林传真说系主任找过她,这是他的事,她管不着。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孩子,怎么才能让孩子的学习成绩上去。

她知道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完全是因为家庭。这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只是太敏感,她害怕爸爸、妈妈分开。有一天,她做着做着作业,突然问乐红:妈妈,你是不是要离开爸爸呀?

乐红问她:你觉得呢?

孩子不说话。

乐红又问:你觉得他好吗?

孩子说:再好的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只有这个爸爸是我的。

乐红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孩子说的是真理,别的爸爸再好跟自己没关系。乐红叹了口气,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孩子:如果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你愿意跟着谁。

孩子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妈妈。

乐红说:你不是喜欢爸爸吗?

孩子说:我不喜欢他,我害怕。

乐红盯着她看,不明白林传真对她说过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爸爸这两天打你了吗?

孩子摇头。乐红明白,孩子在林传真面前从来没有安全感,虽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

如果离婚,孩子肯定要跟着她,即使林传真要,她也不会给。可是,以后她要独自带孩子,独自支撑一个家,她能支撑得住吗?

乐红觉得自己能,现在林传真又为孩子做过什么?一切不都是她干的吗?她以前听别的离婚女人说生活如何艰难,她不相信,家里没有男人,不就是少做一个人的饭,少伺候一个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调到校办公室后,乐红的工作渐渐忙起来。系里给她减了一个班的课,她仍然要教两个班的现代文学。剩下时间她都到校办公室坐班。她对行政工作很生疏,虽然没有多难,仍然有一个熟悉过程。

校长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能从校长眼神中看出来,这个老头儿喜欢她。过去她害怕这种眼神,现在不怕了,还有一种满足感。世上还有比林传真更大的陷阱吗?她连林传真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对校长的信任只有一个报答方式,就是认真工作。她的工作是超负荷的,白天在学校做不完的事,晚上拿回家做。幸亏她讲的课是讲过好几年的,备课不用费很大精力。

林传真每天还在看武侠,闲逛。他教的班级落了很多课,系里也没有安排教师代课,林传真也不着急。他想,我不是系主任,我着什么急?十年前班里有一个学生没学好,他都要主动找学生补课,现在他不在乎。他已经看透了,社会就这么回事,你教的课好,教的课不好都一样。

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平民百姓得死,王侯将相不也得死吗?人一辈子还求什么?

他对乐红每天不能按时回家很反感。有一天,他看到乐红桌上放了一份文件,是关于学校征地扩建校园的,他悟出乐红已经调到了校办公室,不然这文件怎么会到她手里。

他腾起一股火,我说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竟然不听我的,听那个老头儿的。他觉得她们校长没安好心,是在打乐红的主意。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没跟乐红说过一句话。有时实在需要说的话,他就写在纸上,放到乐红能看见的地方。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跟乐红谈一谈。

乐红的调动使他妒火中烧,想到师专校长正色迷迷地看着乐红,想到他们可能在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他胸口像要炸开一样。

听到门响他呼吸急促,他铁着脸看着乐红走进家里,看着她换拖鞋,换衣服。他不知道这么看时,两只手已经出了很多汗。

乐红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故意不理睬他。她进了厨房。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忘了,她没有忘,本来想到外面给孩子买个生日蛋糕,因为学校有急事,把这件事挤了。现在,她要做孩子爱吃的东西。

她烧了排骨,做了清蒸带鱼,还做了好些孩子爱吃的菜,其实孩子最爱吃的是康师傅方便面,因为怕方便面里食品添加剂多,她平时不准孩子吃,现在她也破了例,给孩子煮了一大碗,里面还卧了一个鸡蛋。

她把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叫孩子:来,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孩子看着桌上的菜跳起来:我的生日。

她说:妈妈本来想给你买个生日蛋糕,可惜学校有事,来不及了。明天给你补上,好不好?

孩子坐到桌前,却不动筷子。

她说:吃吧!

孩子不吃,看着林传真。

林传真在沙发上坐着,心里还在想乐红讲完课为什么不早早回家,学校会有什么要紧事?在他看来,什么工作也不如家里的事重要。家里的事又不如他自己的事重要。他憋着气,坐在沙发上不动。乐红看他坐着不动,对孩子说:来,咱们吃吧。

本来挺高兴的孩子,突然沉默了。看到孩子忧伤的样子,乐红也吃不下,她还是打起精神使劲儿吃着。她看得出来,虽然孩子也在吃,却是为了让她高兴。

孩子只吃了半碗米饭,就不吃了。乐红给孩子盛了一碗方便面,孩子也没有吃完。孩子对自己没有吃完挺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看着妈妈,乐红说:没关系,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林传真突然说了话:你怎么不买蛋糕?

乐红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我以为你买了呢。

林传真被堵在那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乐红把饭菜都收起来,她进了厨房开始刷锅洗碗。等她忙完了,林传真还在沙发上坐着,他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乐红要回孩子屋里,林传真突然说: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乐红站在孩子门口,扭过身等着他。

林传真说:你在学校加什么班?

乐红说:这是我的工作,没必要告诉你。

林传真问:你调到了校办公室?

乐红说:当然,已经半个月了。

林传真说:你调到校办公室,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乐红说: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林传真说:因为我是你丈夫。

乐红说:是吗?你是我丈夫,这些日子家里的事你管过什么?你问过孩子的学习情况吗?你给孩子做过一顿饭吗?你关心过家里的哪一个人?

林传真回答不出,可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丈夫就是要管家里的每一个人,却用不着关心他们。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跟你说过,不让你去校办公室。你为什么不听?

乐红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比别人付出得多,还是因为你比别人优秀,比别人有出息。

这话说到了林传真痛处,他知道,他现在在校园里只是个普通教师。他的势头远远没法跟乐红比。他说:好,你比我优秀,可我们在一个家,你的选择关系到我的利益。你到了校办公室,你忙了,家里的事怎么办?像今天,你没有给孩子买生日蛋糕……

乐红说:你也有脸说,孩子的生日你记着吗?你想着过别人什么?你每天就是想自己的事,想这个社会对你不公平,想学校对你不好,想系里不重视你。想你比别人优秀,周围的人谁都不如你。只有你最有本事,只有你最冤。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仍然不解气。又说:你本来没病,故意不去系里上课,给系领导出难题,你这么做跟谁商量了?你这么破罐子破摔,难道就不影响家庭利益?你的选择难道就仅仅是你自己的事?

林传真跳起来:你找系里去了?你跟系领导诋毁我!

乐红说:还用得着我诋毁你?在系里威信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教师是要有师德的。

林传真说:我就是没有师德,不光没师德,我什么德都没有。我就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立刻给我从校办公室出来,你要不出来,我告你跟那个老头儿有男女关系。

乐红愣在那里。她想过林传真不同意,却没想到林传真这么下流。她说:你告去,你这么做只能让我看清你的嘴脸。我到校办公室是组织上的决定,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就要去。

孩子从卧室里走出来,怯生生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乐红不再说了,打算领着孩子回到屋里。

林传真抄起桌上的烟灰缸,这是个下意识举动,东西一拿在手里目的就明确了,他觉得这些年所有的不顺,所有的窝囊,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本来不相信乐红跟校长有什么事,只是不管她跟任何男人来往,他都会嫉妒。因为乐红年轻,使他对所有男性都是敌视的,他没有想过爱不爱乐红,他只是恨。恨所有人,包括乐红学校里的每一个人。

他拿着烟灰缸朝乐红砸过去,一边砸一边骂:我让你去,我让你去。我砸死你这个臭娘们儿。

烟灰缸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朝她们飞过来。孩子喊:妈!小心。乐红一低头,烟灰缸砸到墙上,从墙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孩子肩上,孩子哭了。

乐红赶紧用手搂住孩子,说:好孩子,不怕,不怕。

她看了看孩子的肩膀,没有砸伤,只是一块青紫。她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林传真,心里已经决定,再也不在这个家里过了。

这时林传真也有些后悔,他想过去看看孩子,气头上他不愿服输,一摔门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乐红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捡了一包,带着孩子去了学校。她回家拿东西时,林传真还没起床。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她收拾东西的声音,猜到她可能要搬走,却懒得从被窝里爬起来阻止她。他觉得没有她更好,自己可以活得更自由。

乐红这时对林传真反而没有了恨,她已经下决心要跟林传真分开,就不再恨他。她只是觉得自己总算逃脱了,她再也不用跟这个脏兮兮的人在一起,再也不用闻他身上的烟臭味儿和发霉的头油味儿,再也不用给他洗臭袜子,再也不用听他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她走时轻轻拉了一下门,只听门锁咔嗒一声,就觉得跟这个家完全断绝了,好像空中有把刀轻轻一挥,就把她跟这个家的一切斩断了。

她的心好放松。

门锁磕上的声音很轻,随着这轻轻一响,屋里安静下来。林传真完全醒了,他突然涌上来恐惧,明白乐红不是出差,也不是回娘家,而是要彻底离开他。从此以后,他就要在这屋里独自生活。

几分钟前,他还觉得独自生活很好,等他明白了乐红真要走时,他才害怕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屋里静得厉害。空气好像在压迫他。他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穿衣服,他没有穿袜子就趿着拖鞋进了厕所,他在厕所里尿了长长一泡,尿完举着自己的生殖器在那里发呆。一滴尿液滴进坐便器里,他听见了很大的响声,这响声让他心慌了半天。

他走到门口,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打开门,看见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好像看见了乐红的背影。他想骂街,现在他又能骂给谁听呢?

最初几天,他觉得非常不适应。屋里所有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制造出来的,他不出声,这屋里就没有声音。他有时故意大声咳嗽,还有的时候,他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在屋里大声尖叫。他仿佛现在才明白,他的一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卫生间里堆了好些衣服,没有人给他洗。以前也堆过衣服,乐红在责备过他后,总会把衣服洗了。现在没有人责备他,只有那些衣服在静静地看着他。它们在嘲讽他,告诉他其实是一个很无能的人。

每天的饭都得自己做。自从俩人闹了意见,他一直是自己做饭,可那时做饭跟现在不一样。他把乐红炒好的菜,再热一遍,把乐红蒸好的米饭打个鸡蛋一炒,就算自己做了饭。现在他才是真正自己做饭,每天得自己买菜,自己择菜,自己做主食。吃完饭他得自己刷碗。一吃完饭他把碗扔在茶几上,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困了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碗筷和剩饭剩菜还在茶几上放着。

虽然只有一个碗一个盘子,他也懒得洗。他把脏碗筷放在一边,吃下一顿饭时从橱柜里拿新的使,这样过一个礼拜他能攒一桌子碗筷,直到橱柜里再也没有干净碗时,他才刷一次。

碗放得时间太长,不好刷,他先用水把这些碗筷泡一下午,他突然明白,他已经老了,再不是年轻的时候,他离不开家庭,尤其离不开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原来这么艰难。

最让他难堪的是,已经消失的性欲突然出现了。过去,他总是尽量晚睡觉,一直拖到乐红睡着了,才悄悄爬到床上。这种事他是能躲一次就躲一次,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实在拖不过去了,他才打起精神尽一次职责。现在没有女人了,性欲却出现了。他看着电视,看到电视广告里的某一个模特,或者是电视剧里的某一个明星,器官会突然怒张起来,这时他就会骂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

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了乐红。当然不是现在的乐红,而是十几年以前的乐红。他梦见乐红跟他躲在教研室卷柜后面偷偷摸摸地接吻。他使劲儿挤着乐红,乐红也使劲儿挤着他。开始乐红的脸还躲他的嘴,一旦吻上,便主动迎合他,比他还吻得热烈。他在梦中躁动起来,身体扭动着,就在身体要冲动的时候,他突然醒来。

他爬起来抽了一支烟,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有些怜惜自己,都到了这岁数,连性欲的解决都成了问题,有谁听说半百的人还做这种梦,这不是笑话吗?

本来他想自己解决掉,握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它又变得软绵绵的了。他的器官已经非常脆弱,承受不住任何打击。他感受到的只是嘲讽,是自己对自己的嘲弄。

他知道,他的一生非常失败,他现在做的一切,是使这失败更惨。他有些后悔,但这后悔不是因为重新泛起了对乐红的爱,而是因为怜惜自己。

乐红搬进的这套房子,是中文系妙老师家。妙老师前年离了婚,离婚后考上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常年在南京。她是偶尔回校才听说了乐红的事。她看见乐红那天,乐红头天晚上让林传真拿烟灰缸砸了,神情沮丧,眼前总浮现着孩子肩膀上的那块青紫。

她走进学校,本来是躲着所有老师的,偏偏看见了妙老师,因为妙老师偶尔回学校一次,只好站住跟她说话。别的老师知道乐红家出现了危机,故意装作不知道,妙老师没有心眼儿,一见面就说:乐红,你这是怎么了,憔悴成这样。

她这一问,乐红眼泪就下来了。

妙老师说:怎么了?来,到我那儿坐会儿。

乐红对自己家的事,一向不愿跟别人说,即使别人问,她也只说光彩的,不说丢脸的,现在因为伤透了心,也不管这些了,就把林传真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妙老师也是离了婚的人,对男人的了解比她还要深刻。她说:你才看透啊,实话告诉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为什么离婚,就因为看透了他们的嘴脸。他们是最自私,最下流,最卑鄙的一群东西。如果不在一起过日子,他们给人的印象是绅士,一进了家门,他们的嘴脸就暴露出来了。

乐红问她当年是怎么离的婚。

妙老师说:跟你一两句也说不完,今天晚上你带孩子住到我这儿来,咱们好好聊聊。

乐红本来是到学校找房的,妙老师这么一说,正好对了她的心思。她说,就怕影响你。

妙老师说:我后天就走了。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想找人给我看着家呢,要不水龙头跑了水,都没人管。你这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乐红听她这样说,晚上就把孩子接了来,妙老师对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三个人一块儿吃了饭,等孩子睡了,她们聊起来。

妙老师说她前夫是市委组织部的,俩人中学是同学,后来妙老师因为找不上对象,到婚介所登了记,没想到婚介所给她介绍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这位同学。男方也认出了她。老同学见了面,自然要比以前不认识的好沟通,当时那男的对她很殷勤。妙老师在学校时对这男生印象一般,想不到人家现在也出息了。她觉得,俩人在这种情况下又见了面,怎么也是天意。

结了婚,才明白男人怎么回事,看着挺阳刚的,其实心眼儿特别小,对官位看得特别重,一天算计哪个人提拔了,哪个人跟领导挂上了关系。妙老师听不惯他天天念叨这些,他说:我干的就是这工作,不念叨这些念叨什么?在机关里,怎么检验有没有出息?就看谁提拔得快。

妙老师那时在外面开会,认识了南开大学一个副教授,跟副教授一比,总觉得丈夫没有趣味。那时副教授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俩人聊着聊着,就聊出了感情。有一次妙老师到北京开会,副教授知道后连夜赶过去,在宾馆里做了一次夫妻。

妙老师说:跟了他,我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跟我家里那个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怪不得潘金莲喜欢西门庆,原来男人跟男人也不同。我就想,我这些年做女人,做得多么可怜,可悲。我下决心离婚,当时他不同意,我就坚持离。最后我们两个终于离了婚。

妙老师原以为一离婚,就能跟副教授结婚。没想到副教授反而躲着她。她一气之下找到学校,副教授说他离不了婚。如果他坚持离,他老婆就要抱着孩子一块儿跳楼。他说:她真是那种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

妙老师觉得,逼死人命也不应该,跟副教授拥吻了一场,流着泪分了手。后来遇到了他们学校一个老师,才知道那个副教授已经离婚了七八年,现在同时跟四个女人靠着,还不包括妙老师。妙老师没有想到,她心目中的出色男人竟是这种东西。

从那以后,妙老师觉得看透了男人,她跟不少男人有来往,但是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跟谁都不动真情。

她对乐红说:他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了个阳物吗?这种东西哪儿找不到。

她的话大大震撼了乐红。乐红因为跟了林传真,在学校一直被人视为先锋、另类,想不到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她的观念、行为,已经大大落后了。妙老师早就看透了的事,她还在苦恼、犹豫。

现在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离开林传真,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比什么不好?她觉得妙老师说得对,男人不过是一个工具,不要想他们是你的主心骨啊,精神寄托啊,他就是一个阳物,你这么一想,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妙老师走了,把房子留给了她,也把一种崭新的活法留给了她。

乐红觉得自己成了新人,她天天除了上课,就在校办公室写材料,接电话。因为有时顾不上去学校接送孩子,索性给孩子办了一张月票,让她坐公交车。这么试了一个星期,孩子说很好,她就放了心。

她想,这样长大的孩子才懂事。自从她们搬出来后,孩子学习比以前勤奋了,待人也比以前懂事了。她看着有些心酸,觉得这么小的孩子,不该这么懂事。

有一天,她看见孩子对着作业本发愣,就走过去。没想到孩子把脸扭到了一边,她怔了一下,说:我看你是不是有不会做的题,你躲我干什么?孩子不言声。她意识到孩子在流泪,扭脸是不愿让她看到。

正是孩子这个动作,刺激了她。

孩子睡着后,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脸,孩子瘦了,睡觉微微皱着眉头,好像睡着了也压着很大的心事。

她想,自己害了孩子。这些日子,孩子承受着多大压力啊。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装在心里,竟然跟妈妈都不说。

正是孩子的抑郁,使她再也得意不起来。

周末,她回家拿了几件衣服。本来想跟林传真谈离婚的事,因为孩子昨天哭过,就什么都没说。她已经下决心离婚,事到临头又犹豫了。林传真看见她回来绷着脸,屋里到处是林传真的味道,她不愿在家里多待,拿上衣服跑了出来。

出了家门,才想起这原本是自己的家,别人的家,怎么反而比自己家待着舒服,想到这些,她就恨林传真。

现在,她跟林传真分居的事已经尽人皆知,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没人劝她。也许,大家原本就觉得她的婚姻是个错误吧。

她想,幸亏自己明白过来,不然拖到六七十岁,结果不是更惨?看来,不管她怎么犹豫,离还是天意。她觉得不该犹豫。

后来她给林传真打电话,林传真不接。有一次打到林传真办公室,别人接了递给林传真。她问林传真什么时候办离婚手续,林传真说没时间。她只好又回家里找他。林传真说:离婚可以,现在不行。

她问:为什么不行。

林传真说:我现在身体不好,不想谈这个问题。

她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林传真说:等我身体好了再谈,这可能三年,也可能五年。

她知道林传真想拖,她也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学校里有的老师,打了好几年离婚官司,现在还没有离成。林传真是想把她拖老了,才肯罢休。

她不怕。反正这么分居,也跟离婚一样。急着离婚的人,是急着结婚,她没有人催着结婚,着什么急?

分居生活她很适应。家里少了一口人,她觉得少了很多事,每天只要做两个人的饭,剩下时间她都在工作,在妙老师简陋的写字台上,她给学校勤勤恳恳写着请示、报告、总结,她还写了两篇关于钱钟书的论文,投寄给一家刊物后,编辑说她角度选的不错,建议她沿着这个思路搞下去,将来出一本书。

她听从编辑的建议,把原来零散的研究,变成系统的研究,如果顺利,明年下半年就可以把书写出来。以前她看林传真在外面一篇篇地发表论文,觉得神秘得不得了,现在她明白,只要天长日久地沉浸在书本中,那些成果是自然产生的。

在写作间隙,她的身体也在苏醒。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常常觉得大腿肌肉紧张,小腹涌上一阵阵暖流。她不知不觉对学校那些小男生产生了好感,其中一个叫刘杰的男生,是中文系大三的高才生,她很喜欢这个男孩儿。这个男生每次找她,都能唤醒她身体里沉睡的愉悦感。

有时她就想,自己当初生个男孩儿多好啊。毛头小伙子,看着都让人喜欢。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刘杰在公园里玩儿。她让刘杰叫她妈妈,拉着他的手,在公园里来回奔跑,捉迷藏。

学校一个男教师看见了他们,她跟人家解释了半天。后来男教师走了,她跟刘杰躲到假山后面说了很多话,说的什么,醒来后记不清了。她只记住了那种感觉,想让刘杰拥抱她,想跟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在期待。这时孩子一翻身,她醒了。她沮丧,想自己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醒。她想,梦也是有理智的,如果这梦一直做下去,可能会非常荒唐。

自从做过那个梦后,她对刘杰有些躲避。刘杰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他常常找她,跟她谈好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只是听,极力让自己像个老师那样,给他一些指点。她不敢让他看出来,她在害怕他。

刘杰走后她觉得身体发软,好长时间趴在办公桌上一动不动。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常常浮现出这个男孩子的身影,她感觉欲望正在升上来,一股温热的潮水渐渐漫上来,淹没了她的灵魂。

她觉得自己在犯罪。妙老师跟她说过,男人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妙老师是怎么解决她的工具问题的,她没说,她一直以为这问题不重要,现在才知道,没有这个工具,会使她的心态发生变化。

自从搬到学校,她感觉到男教师们看她的目光变了,她以前不在乎,现在她对这些敏感起来。她一直对他们不在意,现在也开始在意他们穿了什么衣服,打了什么领带,如果他们穿戴整齐,会使她产生好感,如果邋邋遢遢的,她就不愿多接近。

以前,她不理解那些追星族。现在她也开始喜欢那些帅气的男歌星。她喜欢王力宏,喜欢大鼻子成龙。有时她很想把王力宏的像贴到卧室里,想到自己要为人师表,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分居生活使她心理发生的变化,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唯一让她感觉到的,是校长找她谈话少了,有什么事都让副校长给她布置。开始她不习惯,副校长跟她说了,她还要找校长再问一次。她要亲耳听一听校长的意见。好在副校长是个憨厚的人,不在意她总是越级请示。

每次从校长屋里出来,她眼前总晃着校长笑眯眯的样子,她觉得他是个好老头儿,其实他比林传真也就大十一二岁,她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身上更有了活力。

唯一让她难受的是孩子越来越抑郁。孩子对她表现出来的活力是敌意的,有时在一边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她一边干活,一边跟孩子说话。她问孩子:你为什么不高兴点儿?你没觉得,咱们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吗?

孩子不说话,再问,孩子眼圈儿就红了。

班里几次小测验,孩子成绩都不好。语文才七十多分,数学八十二。这个成绩低得太可怜了。

每次测验完,孩子都不愿让她看成绩,她是在孩子睡着后偷偷看的,本来很生气,可是看了孩子一篇日记,她不敢责备孩子了。

孩子在日记中写道:

……妈妈不说我也知道,我要失去爸爸了。我以前不喜欢爸爸,现在才知道有爸爸多么幸福。没有爸爸的日子没意思,有了爸爸才像歌里唱得那样美好。我讨厌妈妈学校里那些男老师,也讨厌那个经常找她的男生。我知道,我们家不幸福,跟他们有关系。

我最反感妈妈学校里的校长,每次他跟妈妈说了什么,妈妈就像领了圣旨似的。不光那个老头儿,所有人我都讨厌。我讨厌她们学校,讨厌她们学校每个人。我有时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天天跟这些人一起活着,有什么意义?活着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痛苦了。

孩子一翻身,乐红赶紧把日记本合上了。她不敢再翻,孩子写下的每一行字,都让她触目惊心。

因为她的论文受到了编辑部好评,这些日子她心情不错。现在她再一次跌入到黑暗中,夜里她睡不着觉,总想如果她离了婚,孩子会怎么样?

第二天孩子上学走了,她给妙老师打电话。她没人商量。自从跟林传真恋爱,她就习惯于把自己包藏起来,不跟任何人交心,现在有了难处,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妙老师。

她告诉妙老师孩子日记里的内容,妙老师沉默了好久。妙老师是支持她离婚的,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一边说一边哭,放下电话,觉得心里宽松了不少。仔细回想,妙老师并没有告诉她好办法。

妙老师离婚时没有孩子,当然就把离婚想得容易。乐红隐隐觉得,她最后的结果还是逃不出家庭。现在她没有办法,只是拖着。

暑假前,孩子一直很紧张,回到家就学习。乐红奇怪,孩子这么刻苦怎么成绩反而下降呢。她问孩子:你天天这样学,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索性好好休息几天,也许效果更好。

孩子摇头:妈妈,我害怕。

乐红说:怕什么?

孩子说:我怕考不好。

乐红说:没关系,考不好妈妈也不怪你。

孩子说:妈妈,你一个人带着我,太难了。我一定要考好,让妈妈高兴。

乐红说:孩子,你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认真学了,不管考得好不好妈妈都高兴。

她看见孩子在流泪,赶紧离开了。

她有些恨孩子,怎么这么软弱,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天不是没有塌下来吗?难道少了一个父亲,世界就到了末日不成?

期末考试第一天,孩子有些发烧,她问孩子用不用跟学校请假,孩子说今天考试,不能请假。她给孩子吃了两粒速效伤风胶囊,送孩子上了公交车。

孩子走后她一直不踏实,在办公室里一阵阵心慌。她想给林传真打个电话,本来讨厌林传真,怎么一想起孩子,第一个求助对象还是林传真,可能因为林传真是孩子的父亲吧?

其实跟林传真说又有什么用?林传真从来不管孩子,难道要离婚了还指望他帮助不成?

正心烦,刘杰忽然到办公室找她。她问刘杰有事吗?刘杰说没事,只是想来看一看她。她说:我现在正忙,咱们以后再聊吧。

刘杰说:我也是路过。接着又跟她说,想借一本关于曹禺研究的书,乐红在文件柜里翻了翻,说没有,可能放在家里。

刘杰说:那我回头到家里找你拿,老师您忙吧。

刘杰走后,她越发心烦。她想,不能再让这个男生来办公室找她了,她已经看出来,每次他一来,办公室的人就借故躲出去。她现在正离婚,保不定人家怎么想呢。

让他到家里也不妥,她怕孩子看见,自从看了孩子的日记,她一直想跟孩子好好谈谈,每次坐到孩子对面,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想,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儿软弱,自己如果当初生一个男孩儿,可能对离婚就不这么在意了。

中午孩子不回来,在学校吃饭,乐红也在食堂里吃,吃饭时她一直想孩子感冒好了没有,考得怎么样,考题难不难?她总觉得孩子在远处叫她,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回过身来一次次地看,她的感觉相当不好,总觉得孩子出了什么事。

下午四点半,她接到孩子学校的电话,她一下慌了。老师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考试时吐了,不要紧。

她打车赶到学校,看到孩子正在传达室长椅上歪着。她赶过去拉住孩子的手,发现孩子手冰凉冰凉的,她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孩子说:妈妈,我冷。

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厉害。说:咱们去医院。

在出租车上孩子对她说:妈妈,我明天还要考一门课,是外语。

她抱着孩子说:不考了,生病了还考什么,不考了。老师也不能让生病的学生考试。

孩子说:那我少一门课的成绩,怎么办?

她说:不管这些,反正学校会有办法。

到了医院,孩子体温已经到了四十度,医生让她立刻住院。乐红身上只有三百块钱,不够交住院押金的,碰到一位大夫是他们学校一个学生的家长,人家跟收费处打了招呼,先办了住院手续。

一到病房孩子就昏迷了,内科的护士和大夫一点儿都不急,不紧不慢地铺着床单。乐红说:求求你们,快一点儿。

护士说:再快也得一件一件地办,要想快你到急诊室去。

乐红不敢再说,只是哭。这时那个学生家长赶了来,医生和护士的动作麻利了些。输上液,医生让乐红给孩子物理降温,乐红用毛巾蘸着凉水,一遍遍地给孩子擦着额头,四肢,再一试表,孩子的体温还在三十九度。

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点点儿地流进孩子的身体,体温还降不下来,乐红心急如焚,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我得病吧,让我发烧吧,让上帝惩罚我吧,一切罪孽都是因我而起,不要折磨我的孩子。孩子高烧仍然不退。

深夜十一点,孩子体温才降到三十八度多,乐红的心总算略略放下来。高烧一减弱,孩子醒来了,她的第一句是:妈妈,我考了多少分?

乐红说:今天刚考完,还没判出来呢。

孩子说:妈妈,我梦见老师撤了我的卷子,说我答得不好。

乐红说:妈妈知道老师们都喜欢你,你一定能考好。

孩子说:我答题时吐了,老师让我回家,我没有回,我坚持把卷子答完了,就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答得对不对。

乐红说:咱们不想这些,你考成什么样妈妈都满意,你已经尽力了。你是个好孩子。

自从醒来,孩子手一直攥着乐红的手,乐红说:你先放开妈妈,妈妈给你倒杯水,你渴吗?

孩子点点头,乐红倒了水,一点点儿地喂给孩子,又问她饿不饿。

孩子说:我想吃挂面。

乐红说:现在没有挂面,妈妈回家给你煮好吗?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吗?

孩子摇摇头,说:我不想吃挂面了。我要妈妈。

乐红也实在不放心,不敢把孩子一个人扔下。这时她就想,再有个人就好了。有这个念头,反而使她越发恨林传真。如果不是林传真,家里本来挺平静的。她到现在仍然不想给林传真打电话,打算明天给学校打个电话,让老师们帮她一下。

孩子喝了点儿水,又睡着了,想到孩子正在忍受饥饿,乐红心里非常难受。她一夜都在孩子身边守着,几乎不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她给系里和校办公室打电话,系里老师们都在上课,只有校办公室的小韩有时间,乐红把孩子交给小韩,打车回了妙老师家,她给孩子做了挂面,又带着挂面到银行取了钱,等她赶到医院时,孩子刚刚输上液。

她跟小韩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小韩说:看你一脸疲惫,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家休息吧。

她说:不用,我不累。

小韩说:晚上你还要在这里,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下。

乐红看了看孩子,见孩子正在看她,目光里都是不舍。她说:算了吧,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里呢。在这里也能休息。

小韩走后,孩子一直往门口看,乐红问:你看什么?

孩子说:不看什么。

想让妈妈干什么,你就说。

孩子说:不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孩子又看,乐红说:你是不是想找大夫。

孩子说:没有,我总是听见门响。

乐红走过去把门关好,孩子不再往门边看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怎么没人来看我啊?

乐红说:你让谁来看,妈妈在这里看你不就行了。说到这儿,乐红忽然意识到孩子在等谁,心里一沉。她岔开话题问:你觉得这次考题难吗?

刚一问完她就后悔了。她想把孩子思路岔开,没想到又岔到了孩子敏感的话题上。孩子说:我觉得没答好,我答题时总是头晕。

乐红说:你学习那么刻苦,怎么学习成绩还是提高不上去。我觉得你比以前学习认真多了。

孩子说:我学习时眼前总是有好些影子。

乐红问:什么影子?

孩子说:说不清,只是觉得好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妈妈,你说,我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啊。

乐红说:你瞎说什么,你好好的,不要整天瞎想。

孩子说:我觉得这就是精神分裂症。

乐红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我现在就觉得门口有人,妈妈,你看看是不是爸爸来了?

乐红摸了下孩子的额头说:你是发烧烧的,人一发烧,眼前就会有幻觉,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孩子不再说话,她非常懂事,看到妈妈不高兴她就不说。这段时间,她可能早就想说,一直不敢说,只是朝门口看。看到孩子不再说了,乐红又后悔打断了孩子。

她在想要不要把林传真叫来。自从孩子生病后,她几次想给林传真打电话,又几次打消了念头。她需要人帮助她,可是她不愿见到他。现在是孩子需要他,乐红觉得,再不给林传真打电话就有些残忍了。

她到走廊给林传真打了电话。

林传真很快来了,当他推开病房门时,孩子脸上的表情让乐红久久不能忘记。孩子先是静静地看着林传真,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接着,她看到孩子眼里漾起一层水雾,泪水漫了上来,把孩子的眼睛一点点地淹没。林传真走过去拉住孩子的手,孩子的眼泪才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接着,她看到孩子脸上绽开了笑容,像经过一夜风雨的花朵,在黎明时带着雨珠灿然开放。

乐红明白了什么叫亲情,亲情是远比爱情伟大的感情。那么多作品歌颂爱情,怎么没人好好歌颂一下亲情呢?爱情是易逝的,亲情永远不会消逝。不管这个爸爸多么讨厌,不管这个爸爸多么没有出息,他的女儿都会爱他。她会在病床上一遍一遍地朝门口翘望,希望这个爸爸来看她。

乐红想起当年跟林传真恋爱,那是多么热烈的爱情啊,半天见不到林传真,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怕别人议论她,不怕朋友们反对,不怕学校给处分,不怕父亲跟她断绝关系。只要世界上有一个人属于她,她就是安全的、踏实的,这个人就是林传真,除了他谁都不能让她安心,除了他,谁都不能让她安静下来。

她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只有林传真能够驯服她。也可以反过来说,林传真是一只野兽,只有她能够驯服。她愿意看见林传真为她着迷,愿意看见林传真满脸憔悴,甚至林传真放一个屁,她都觉得那屁动听。才过了十几年,她看见林传真就变了,变得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反感他,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无法忍耐。

坐在病床前的林传真多像一个好父亲,他拉着孩子的手满脸慈祥,一个魔鬼看见自己孩子也能够成佛,哪怕是暂时成佛,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乐红终于能回去睡一觉了,从昨天到今天她几乎没有合眼。她告诉林传真,自己得回去一下。林传真说:这里你别管了,你回去吧,晚上你来接班时给孩子带点儿饭。

乐红一回到住处,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中间醒来一次,看到还有一个小时,她给表定了时,又睡。没想到这次一觉睡到了晚上七点,表的闹钟都没有把她叫醒。

醒来做了点儿饭,自己没有吃就赶到了医院。想到让林传真多待了好长时间,她有一丝抱歉。林传真没有在意,只是对孩子说:爸爸明天再来看你。

孩子说:爸爸,你明天一定来啊。

林传真说:你放心,爸爸明天一早就来。

在孩子住院的一周里,乐红跟林传真达成了默契,她每天九点钟回家做饭,中午送饭,陪孩子,下午两点半再回家,晚上给孩子送饭,并且陪孩子到第二天早晨。她不在病房时,林传真在。在外人眼里,看不出这个家庭有什么裂痕。

因为孩子心情好了,身体恢复得很快,准备出院时孩子突然说:妈妈,我这就出院吗?

乐红说:是啊,你已经好了。

孩子说:我觉得还不太好,想再住几天。

乐红看透了孩子的心思,是想让爸爸多陪陪她。她装作没看出来,说,我问问医生。从医办室出来,她对孩子说,再住一天。

孩子脸上如释重负。

看着孩子的表情,乐红心里非常矛盾。她想对孩子说:他有什么好,以前你生病他从来不管你,不就是这次病了,他才来陪你吗?可是她也明白,跟孩子说这些毫无意义。孩子就是爱父亲,不管这个父亲是什么人。

她觉得这个小小的孩子很有心眼儿,她想把母亲拖回到以前的陷阱里。可是她也知道,这么想冤枉了孩子。孩子心地非常单纯,她就是需要父亲。

在医院多住一天要花好些钱,乐红还是让孩子多住了两天。她理解孩子对父爱的留恋。出院那天,林传真要把孩子接回家,乐红跟孩子商量:你不是想爸爸吗?要不,你回去跟爸爸待两天好不好。

孩子拉住她的手:妈妈,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你不要我了吗?

乐红说:没有啊,你是妈妈的命根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

孩子说:我要爸爸,也要妈妈。

乐红无奈地拉着孩子的手,说:好了好了,你还是跟着妈妈吧!

从病房出来,林传真问她跟孩子商量得怎么样,乐红没好气地说:你跟她商量吧。

她气冲冲地回了学校,她以为孩子说这些话,都是林传真怂恿的结果,他是想利用孩子拉她就范。她心里说:你梦想,你以为拿孩子就可以左右我吗?我想离婚,谁也拦不住,我一定要离。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涌上来的却是不自信。她可以怀疑林传真,可以生林传真的气,可是孩子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谁也决定不了孩子的想法。

回学校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知道要是迁就孩子,就把一个离婚机会失去了。她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搬回家,将要面对的是难以熬过的平庸岁月,她必须每天看他的假牙,每天听他早晨起床咳嗽,每天忍受他在看电视时挖鼻孔。这个时候心疼了孩子,坑了的就是自己。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天下的母亲都为孩子着想,哪有为自己着想的。可是这不一样,这是一天一天地消磨,是钝刀子杀人。如果需要,她可以为孩子死,可以把自己的鲜血献出来,可以把自己的肝,自己的肾换给孩子,可是她无法忍受这一天一天的,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让她跟一个平庸却貌似不凡,整日装腔作势的人一起生活,看着他把假牙摘下来放在盘子里,闻他满嘴的腐臭气。她不行。

乐红带着孩子回了妙老师的家。一进到屋里,孩子脸色就阴郁起来,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要起来学习。

乐红说:你身体刚好,休息休息吧。

孩子说:不学习更烦。

很难想象这是孩子说出来的话。她学习是为了逃避,想把自己沉浸到书本中,忘记身边的烦恼。难怪她学习效果总是不好。

乐红觉得应该跟孩子正面谈一次,她给孩子举了很多例子,说许多有名的人,童年都是不幸的,不幸可以使人早熟,不幸可以使人更加发奋,婚姻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这都正常,父母婚姻失败并不可怕,如果妈妈的失败能够促使你走出一条成功的人生之路,妈妈就满足了。

孩子只是听着,她很想让孩子反驳她,哪怕只反驳一句,她也能知道怎么往下说,孩子只是沉默。乐红想再说,看到孩子已经满眼泪水了。

乐红觉得比在医院陪床还累,她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劲。她没办法。她想,实在不行只有妥协,想到这儿她非常委屈。早知道这样还搬出来干吗?现在满世界人都知道了。

她流下了眼泪。这泪是为自己流的。

第二天林传真打来电话,林传真说:我想了一夜,睡不着。

乐红听到是他的声音,拿着电话去了外面。她没有说话,一直听他说。林传真说:我觉得不该让孩子承担咱们的错误。

乐红说:什么叫让孩子承担咱们的错误。

林传真说:你觉得孩子幸福吗?

你说呢?

不幸福。

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

林传真说:我不想跟你吵,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乐红说:那我们说什么,你什么意思?直说吧。

林传真说:我就一个意思,你们搬回来,给孩子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乐红关了电话。

她心里直冷笑,她想问问林传真,你真是为孩子吗?林传真好像看出她在犹豫,选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她怕林传真看出她在犹豫,怕林传真再跟她说什么,再说下去,她差不多就要动摇了。

男人多么卑鄙,你看他现在口口声声为孩子着想,当初怎么不想孩子,他把烟灰缸砸向她时,孩子就在身边,他怎么不考虑考虑?他为什么不想给孩子一个奋发有为的形象,他把假牙放在碟子里,为什么不想想家里人的心情?

想到他的卑鄙、无耻,她不想答应他。想到孩子的情况,她又不敢明确拒绝。她给妙老师打电话,妙老师听出她在犹豫,说:你就是心太软了,让他摸准了你的脾气。你光善良有什么用,这样什么也干不成。

妙老师的话让她生出反感,也许,她是想听妙老师支持她的想法,妙老师却说了相反的意见。放下电话她心里更乱了。她仔细想她跟林传真的关系,当初绝对是有爱情的,不管林传真爱不爱她,她爱过林传真。她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林传真真的爱她吗?她不知道,林传真曾作过无数表白,那都是在结婚以前。一结了婚他就再没表白过。也许他从来没爱过她,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孩子,都会产生非分之想,人在年轻时很容易把这误判成爱情。其实这和爱情无关。爱情如果是一道彩虹,这不过是一个魔影;爱情如果是一座桥梁,这不过是一个陷阱。

问题是她这些年一直把这当成了爱情,现在回想,她那时的作用不过是帮助他离了婚,男人离婚是需要女人帮助的。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爱情,爱情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她想起了望梅止渴的故事。爱情是人们在饥渴时幻想出来的,是望梅而生的一种东西,人人都想用它止渴,实际上它是不能止渴的。

如果真的没有爱情,那倒也容易了。林传真和别的什么人,倒也没有区别。乐红这么想时,坚持的决心反而小了,搬回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

下午,刘杰到家里找她借书,她觉得很不自在,女儿在偷窥他们,眼睛里都是敌视。自从看了女儿的日记,她就不愿意让这个男生到家里找她。她从抽屉里给刘杰找到了书,立刻送刘杰出去。在门外,她对刘杰说:

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到我家里来了,到办公室找我就行。

刘杰说:对不起,乐老师,打扰你们了。

乐红说:也不是打扰。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我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别人躲我还来不及呢。

刘杰说:乐老师,我才不怕呢……

乐红说:这不是怕不怕的事,现在人们复杂着呢。

刘杰低下头想了想,说:乐老师,其实,学校里一直有个说法……

说什么?

他们说,你搬到学校,是因为跟校长……

跟校长怎么了?

他们说,你跟校长关系特别好。

乐红怔住了,她没想到人们会这么看她,怪不得校长这些日子不愿意见她,看来校长比她有经验多了。

刘杰又说:我就是来你这里再多,人们也不会想我怎么样。学校里人都说,校长一心想把你扶上去,你爱人因为对校长有看法,才跟你吵翻了。

乐红气得手都抖了,她说:这些人真卑鄙。

刘杰担心地望着乐红,说:乐老师,我只是把人们的议论传给你,我才不相信他们的话呢,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乐红看着他,想这个小男生是太单纯,还是装单纯?不管他是不是单纯,她相信人们的议论肯定是真的。现在回想,人们一直不愿意在她面前提校长,有时看到她打电话,就躲了出去。这些以前看起来没有意义的事,联系起来就有了意义。

她对刘杰说:也没有什么,这都是人们的无聊罢了,你回去吧,以后有事,就到办公室找我。

刘杰再一次向她道歉。她说:没关系,你走吧。

她庆幸自己没有太失态,她一直镇静地望着刘杰,直到刘杰走远。回到屋里,她却觉得烦躁。她想给校长打电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事是没法说的。她想,校长可能也听到了什么,也没有办法跟她说,所以一直让别人给她布置工作。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庭矛盾给校长带来了这么大影响。这么好的一位领导,因为重用自己,担了这么多是非。

回击人们的议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家庭稳固下来。她只要跟林传真像以前那样天天一起散步,谣言就不攻自破。想到这里她决定搬回自己家,既然离不了婚,总在这里耗着干什么。

这个想法一明确,她就一直等林传真来电话。林传真却再也不打电话了,乐红不能自己回去,只有耐心地等着。

三天后,中文系一位女老师来到乐红住处,乐红很快明白,是林传真让她来的。乐红跟这位老师关系一直不错,当年就是她曾经问过乐红,林传真在那方面能不能满足她,当时乐红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大大地刺激了她一下。

现在人家来劝她,她只好一直听人家说,那位老师举了很多例子,无非是说对婚姻不能期望值太高,相比之下,你们的婚姻质量还是高的,你以前不是也跟我说过?说到这儿,乐红的脸红了一下。那位老师又说:其实,婚姻就是人生的一种消磨,如果不能耐下心来接受这种消磨,对自己伤害更大。

这话倒让乐红非常认可,看到乐红没有反驳,那位老师又说,其实,林传真是非常爱你的,你搬走后他非常难过,这对他打击太大了,他现在生活非常狼狈。男人是不能没有女人的,没有女人,他们的生活一塌糊涂。将来他把身体搞坏了,还不是你们娘俩儿倒霉?

这些话乐红爱听,她愿意听到林传真受了惩罚。这时那位老师又适时敲打了她一下,说:你的人你应该知道,他性欲那么强,如果熬不住在外面找个什么女人,他毁了,这个家也完了。现在社会这么乱,外面不值钱的女人又那么多,你可别把他往坏了逼呀。

乐红装出让人家劝醒了的样子,答应了她。她心里知道,她答应搬回去,绝不是因为别人的劝解,甚至也不光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要对抗那个谣言。她跟那位老师提了几个条件,其中包括不许林传真在家里喝酒,不许把臭袜子到处乱扔,等等,那位老师都替林传真答应了下来。

那位老师在外屋跟乐红谈的时候,女儿一直在屋里偷听,听到妈妈同意搬回去,女儿非常高兴,那位老师走后,她围着妈妈说了许多话,班里的事,老师的事,同学的事,她都跟妈妈说。看到女儿高兴,乐红心里涌出一份歉疚。她觉得早就应该搬回去,不管怎么说,她答应搬回去,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女儿。

第二天林传真到学校接她们,还叫了出租车。林传真坐在司机旁边,乐红和女儿坐在车后面,出租车一直把他们拉到宿舍楼前,林传真下车给她们打开车门,看到林传真殷勤的样子,乐红心情好了一些,但她的欣慰是有保留的。

最高兴的是女儿,转眼间她脸上的锈色一扫而光,她不停地说话,一会儿跟爸爸说,一会儿跟妈妈说,她跟妈妈保证,下次考试一定要考到全班的前五名。妈妈说:你不用前五名,进入前十名我就高兴了。

她说:我一定能进前五名,我知道我能行。

乐红回家第一件事是做饭,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伺候林传真,是伺候女儿,没什么不高兴的。一做上饭,她就投入到了家庭事务中,这儿该擦了,那儿该洗了,这个没有了,那个该买了。她一边做饭一边收拾,转眼间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想到林传真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没好气地说:买瓶酱油去。

林传真乖乖地去了。

吃过晚饭,孩子懂事地早早睡了,乐红也进到了孩子屋里,她要跟孩子一起睡。她心里对自己说,她搬回来是为了孩子,并不是为了林传真,可是林传真进到屋里,一边装作看孩子,一边往外拉她。

他们的手在黑暗中揪扯了半天,乐红终于跟着他去了外面。她一半是怕把孩子惊醒,一半是向自己的欲望投降,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喜欢林传真,手的拉扯渐渐唤醒了她的情欲,看着林传真急切的样子,她的心在黑暗中一点点溶化。

一出孩子的屋,林传真就拥抱她,乐红被动地让他吻着,不过她还算冷静,当吻到她嘴时,她推了他一把,说:洗澡去。

林传真屁颠屁颠地去了卫生间。

看到林传真乐颠颠的样子,乐红心已经软了。她在外面收拾着屋子,其实不过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屋里太乱,到处是尘土,到处是杂乱的物品。把这些东西各归各位时,乐红又泛上来对林传真的厌恶,恋爱时以为他是才子,生活了若干年,明白他不是,结婚时以为他爱她,过了十几年日子,终于明白男人都一样,支配他们的不是爱,而是欲望。

林传真从卫生间出来嬉皮笑脸的,他上前拉她,她甩开他进了卫生间,林传真知道她在准备洗澡,他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等待着她。

仔细算一算,乐红搬出去近两个月,加上以前闹意见的时间,差不多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他一直在打光棍,他完全可以到外面找一个小姐来解决问题,可是他没有。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老师,关键时刻他还没忘记要为人师表。网上说,某大学一位教授到歌厅里找小姐,结果弄得满城风雨,他才不想以这种方式出名呢。

乐红洗完澡一直在外面收拾屋子。林传真等了半天,等不来,只好光着身子跑到外面。他嬉皮笑脸地拉乐红。乐红看到他那个东西翘得像根棍子一样,生怕女儿出来看见,跟着他进了屋里。其实她一直在外面磨,就是等着他来拉她。

一进屋里,林传真就抱起她来,乐红挣扎着骂道:你讨厌不讨厌。

林传真说:我想死你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去你们学校睡。

乐红本来想挣扎,一听这话就不挣扎了。

林传真把她扔到床上,有些恶狠狠的,这个动作让乐红想到了他们刚结婚时,那时林传真在电视里看过这个动作,就一遍遍地模仿,乐红觉得他文绉绉的,总也不像。现在他倒像一个恶棍。

乐红一开始完全是被动的,反感的,屋里乱糟糟的样子,让她的欲望又压了下去,对林传真的厌恶又升了上来,可是身体的接触很快使她进入了角色,她觉得自己的欲望在身体里泛滥起来,就再也顾不上对林传真的恶心了。

完事之后的林传真像死猪一样睡过去,乐红一个人摊开身体,觉得非常懊丧。过了一会儿,她到卫生间里洗澡,她把水温调得很高,水流从她头顶一直流下去,她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认真地洗着,想把林传真留在她身上的气味洗下去。

她一边洗一边想,这算不算强奸?她根本不想跟他这样,她讨厌这个人,可是她也体会到了快感,她为自己的快感可耻。想到女儿在另外一间屋里安静地睡着,她心里才稍稍原谅了一点儿自己。

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做爱,对她来说,这更多的是一个仪式,完成了这个仪式,她就要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了。

林传真又恢复了老样子,每天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完电视,他还要在沙发上看武侠小说,他常常在乐红睡着一觉后,才躺到床上睡觉。有时他偶尔想骚扰一下乐红,乐红一拒绝,他也不再坚持。

乐红觉得时间很紧,以前光当老师,学生一放假她也放了假。现在她要做行政工作,别的老师休息她也不能完全休息。孩子后年上初中,她想在孩子上了初中后,到外面读博士。学校里博士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的学历也应该与时俱进,不然她没有什么说服力。

跟当年读硕士不一样,那时是为了学习,现在是为了逃避。她虽然搬回了家,还是想寻找机会离开。每天忙完了学校的事,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她再坐到桌前学外语,这么学很辛苦,她还是要坚持。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让她欣慰的是孩子心情很好,现在爱说话了,也愿意跟同学一起玩儿了,心情一好,孩子学习效率也很高,乐红觉得,自己一生最重要的还是孩子,孩子心情好了,她就觉得值。

现在,她跟林传真过着平淡的家庭生活。她想,可能学校里大部分老师,都是这样活着的,只是自己以前不觉得罢了。想到昨天的爱情,她觉得像一个破碎的梦,既为梦醒庆幸,又为曾经做过梦留恋。

她跟林传真说了自己想考博士的打算,林传真没有阻拦,只是说,博士不好考,考上了拿学位也很难。

看到乐红脸上露出不悦,他立刻改口说,试试也行。

乐红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只是不戳破他。不过,她还是为他愿意维系这个家庭的稳定而欣慰,她觉得家就是这样,以前那个家是不真实的,早晚也要回归到现在这个样子。

学校里不断有老师问她,怎么不见你跟林老师出来散步?她说,太忙,吃了饭就不早了。

人们问得多了,乐红还是感觉到了压力,她已经搬回了自己家,如果不跟林传真一起散步,这和好就跟打了折扣似的。她也知道这是面子事,却还是想维护这个面子。

一天吃完饭,她主动问林传真:出去不出去?

她话里带着气,其实却是一种邀请。林传真哪有不识好歹的道理,他说:转转也好。两个人穿好衣服,一块儿出了门。刚出门时,两个人还离开一段距离,迎面遇到两个老师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当他们走到学校大操场时,看到许多散步的老师看他们,乐红主动挽住林传真的胳膊。他们很快就加入到了学校和睦夫妻的队伍中了。

跟林传真散了几次步后,乐红总觉得林传真牙别扭。他跟人说话牙总往下掉,两片嘴唇一抿一抿的,她让林传真到医院里重新镶牙,林传真嫌镶一次牙太贵,不愿意去。乐红没好气地说,你不把牙镶好了,以后你自己散步吧,我不跟你出去。我嫌丢人。

林传真怔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就镶。

第二天乐红跟着他去了医院,牙医看了看林传真的牙,建议他镶烤瓷的,乐红问什么叫烤瓷的,牙医给她介绍了烤瓷牙的特点,什么结实耐用啊,环保啊,戴上跟真牙完全一样啊,等等,正是最后这条打动了乐红,她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镶烤瓷的。

林传真说:烤瓷的太贵了。

牙医说:烤瓷的价位是高点儿,镶上效果好。

乐红问多少钱。牙医说,一颗牙五百元。

乐红算了一下,满口牙一共二十八颗,要一万四千元,乐红没想到这么贵,一时也愣在那里。牙医说,我可以请示一下主任,给你打个六五折。乐红估算了一下,六五折在一万以内,她忍着痛答应了。她想,这钱是必须花的,省不得,没有假牙、假发,林传真实在拿不出手。

走出医院她气冲冲的,林传真说:我告诉你不要镶烤瓷的。

乐红说: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也想省这钱,能省吗?看看你那个样子,能省吗?

林传真站住了,他正色地对乐红说:你要是嫌我老,咱们可以分开。

他一认真,乐红反而觉得伤害了他。她也站住,说:你觉得能分开吗?要是能分开,还用等到现在吗?

林传真听不明白她的话,是说爱他,还是说社会压力大。这时乐红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说:走吧,家里还有好多事呢。

乐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看见林传真的样子,涌上一阵心酸。她忽然明白,现在的林传真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

不管怎么说,她是爱过他的,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清是不是真的不爱他了,也许爱情没有了,一种亲情似的东西反而在他们之间弥漫着,他也许就像家里用破了的一只陶罐,正是因为残损,才舍不得扔掉呢。

镶上假牙后,乐红每天都拉着林传真出去,她跟别人说起林传真时,不知不觉又用上了林老师的称呼,她挽着林传真的胳膊,在外人看来跟别的恩爱夫妻没什么两样。

只是当别人跟她夸奖林传真时,乐红才涌上一股别样滋味。有一次,学校一个调到外地的老师在街上看到了他们,她拉着林传真的手,那老师扭过头对乐红说:林老师可真年轻呀,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快跟我传授传授,你看我们家那位,早就老得没法儿看了,可是你看看林老师,多帅气呀,你看看他的牙,怎么那么好,我记得你前几年跟人们说过,你就是爱上了林老师的牙,才嫁给了他。

乐红只是笑,连她自己都奇怪,能够这么不动声色地笑。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当那位老师走后,她才沉下了脸。

她心里说:那是假牙!

作者简介

阿宁,男,汉族,1959年生,河北故城县人。河北大学作家班毕业。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天平谣》、《爱情病》、《城市季节》,中篇小说集《校园里的一对情人》、《坚硬的柔软》等。曾获《人民文学》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小说年度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杯”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第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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