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你将为之后悔。不结婚,你也将为之后悔。无论你结婚还是不结婚,你都将为之后悔。——(丹麦)克尔凯郭尔
上篇
钟庆东是在上高一的第二天喜欢上了罗小云的。那是1984年。
上午上完第二节课,钟庆东和同班的男生姜里在教室门前的操场上踢足球。他一脚将姜里踢过来的足球狠狠地踢回去。没想到,那个足球的力量太大了,它偏离了钟庆东认定的角度,疾速地奔向远处一个人的肩头。钟庆东在那一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那只足球会以疯狂的速度撞在一个人的脸上。
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
那个人是个女生,正要往教室里走,足球贴着她的脸飞向远方。她回头看了钟庆东一眼,似乎有点嗔怪,想说什么而终究没说,转过头慢慢走回教室。
钟庆东没想到她是这么漂亮0
钟庆东从姜里的口中得知,她叫罗小云,是他们美术班里的新同学。钟庆东想知道罗小云是不是在生他的气。他揣摩罗小云的心理,这么美丽的女生,一定以为他是借踢足球在有意骚扰她,制造与她接触的机会。如果按照钟庆东有限的跟异性接触的经验判断,罗小云在操场上回头看他的一瞬间,心里一定掠过几个字,“没教养”,或者是,“流氓”。钟庆东很想澄清她的看法,端正她的态度,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一天下课,钟庆东收拾好书本往教室外走,罗小云坐在前边靠过道的座位,文具盒放在桌角,钟庆东走得匆忙些,不知道怎么没小心就把罗小云的文具盒碰在地上了,里面的文具散了一地,铅笔尖也摔断了。钟庆东赶紧蹲下身去拾,边拾边暗骂自己,一直想着要把上回的事跟人家说清楚,这回又怎么啦?当他满脸通红、抖着手把文具盒放到书桌上,声音大得出奇(他不觉得)对罗小云说“对不起”时,原来一直在跟女同桌说话的罗小云,这时把脸转向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给我赔。”钟庆东立刻愣在那里,他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大。就在他惶顾左右试图寻求同班的人来解围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疾风吹颤银铃般动听的笑声,他看到眼前的罗小云正冲他调皮地露出笑脸。钟庆东这才明白罗小云是寻开心的,禁不住认真看了她几眼。罗小云皮肤白皙,面庞如桃花一样生动柔和,透着一些甜意,那笑声就仿佛一阵阵清洌而温暖的春风,让人不能自已。原来她的笑声也是如此标致的。钟庆东的内心经过这么急速又剧烈的变化折腾,惭愧之余更加不好意思了,脖根子都红了,赶紧夺门而去。
钟庆东开始细心观察罗小云了。他发现罗小云的目光很美,当然,美的目光大都来自美的双眸。罗小云的眼睛是双眼皮,蕴着清澈的波光,只要和她的目光迎上,钟庆东就赶紧把目光挪开,仿佛是不舍得纵情目睹一处绝世的仙景。他只有在罗小云回过头去,或是在做别的事情时,才偷偷地欣赏她。她的身影轻盈、玲珑、活泼,符合青春期发育的最佳规则,弥漫着少女特殊的美的气息。钟庆东还深深迷恋于罗小云说话的嗓音,那是一种出奇的甜美,他此前几乎从没听到过这么动人的异性嗓音。在嘈杂的早自习课中,无论别人的声音多么大,只要罗小云窃窃私语几句,那声音马上就会像黑暗中的流星一样,闪亮凸显出来。罗小云有一回在课余时间问了钟庆东几句什么,钟庆东竟然木讷好长时间回答不上来。不是他不会回答,而是他不知道罗小云问了什么,他完全沉浸在她美妙的声音里了。
钟庆东觉得罗小云也许是喜欢自己的,起码是不会讨厌他。钟庆东在这个问题的思考上,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证明。有一天下课,班里的另一位男生,往门外走时,竟然不小心再一次把罗小云放在桌角的文具盒碰落到地上。那位男生拾起来,调侃着对罗小云说:“我赔我赔。”罗小云一把夺过文具盒,放进座位里,眄了对方一眼说:“谁稀罕你赔!”
钟庆东当时就感动得了不得。他觉得罗小云在对待被碰掉文具盒这件事情上,明显是对他更多了一层亲昵的情感,虽然她在对那位男生说“谁稀罕你赔”的时候,并不知道钟庆东就坐在不远处看在眼里。罗小云的这种做法极大地满足了钟庆东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也增添了他的自信心。他相信,他同罗小云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的关系。
罗小云不会画画。据钟庆东观察,她也不喜欢画画。虽然她很美,然而她跟画画这种美的基本形式——似乎无缘。钟庆东眼下就读的这所高中,即使在他身处的县城,也不是什么好高中。说白了,它是一所职业高中。钟庆东来到这里,意味着他得学到三年的职业性技能,以便日后在社会上安身。事实上,钟庆东早在初中时学习成绩就已经因偏科而开始下降,他喜欢上了画画。钟庆东听说罗小云当初考县里的重点高中,只差了两分,无奈之下才来到职业高中的美术班。她也许就是觉得美术班气氛相对宽松,时间也充裕,适合她一心钻研文化课而将来投考综合性大学吧?这样的人在班级里倒也有几个。
美术老师经常安排同学们素描,石膏写生。同学们画大卫、海盗、巴尔扎克等人的石膏头像,以此训练对线条和比例的把握。有一次,老师还安排了罗小云做肖像模特,这引起了钟庆东内心里稍稍的不满。在那间明亮的画室里,罗小云在前面足足坐了两个课时,这使得全班男生的目光都得以有恃无恐和专注地打量她。钟庆东感觉这好比一件混在鱼目中的珠宝,突然被人无意中挑出来示众一样,令真正喜欢它并心怀叵测的人惶惶不安。不过,这倒也为钟庆东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平素里不敢看罗小云的钟庆东有了一个静静欣赏她的漫长时间和空间。一向下笔神速和准确的钟庆东接下来发现自己根本画不好罗小云,无论他修改了多少稿,画得多么认真,都和现实中的罗小云相差太远。那天下午钟庆东的心情沮丧极了,他决定不再画了,他弄明白一个道理,对他而言,如果能够完整传神地画下罗小云,那罗小云的美就值得怀疑了。心中的美是不可能画出来的,正如珍藏的爱情是不能轻易表达的是一回事。
钟庆东每天都是怀着对一种特殊情感的向往和对一个人隐秘依恋的混合发酵的心情来上学的。如果有一天早晨,直到打了预备铃,直到下了第一节课,罗小云的座位还是空的,钟庆东就会觉得内心也被掏空了一样。在高一下半学年的时候,有那么两次,罗小云不知什么原因直到中午临放学也没有出现。钟庆东坐在那里神不守舍,怅然若失。他一会儿想,她难道是生病了,去了医院?一会儿又想,该不是她本来好好的骑自行车上学,路上被别的车子给撞了吧?如果是撞了,但愿身体不要受什么损伤。一会儿他又想,莫非是罗小云邻居家的什么男青年约了她出去玩儿?他隐约听说,罗小云家住的地方,外来人口很密集,长得帅一点的男青年很多,而且,其中有不少心术不正的坏人。那时候的钟庆东,气虚体弱,四肢无力,就像是得了一场热病。好在,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下了课,他走到罗小云座位的旁边,装作与同学闲聊的样子,指着罗小云的座位问:“哎,这儿没人吧?我坐了啊?”如果有那么几位罗小云要好的女同学告诉他,罗小云的妈妈生病了,她去医院护理了,钟庆东就会内心止不住地高兴,如果连她最要好的朋友也说不清她为什么没来,钟庆东就会坐在那里一直发呆下去。
有一回,钟庆东就是在欲探知罗小云消息而不得的情况下,呆呆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的桌面上放着她前一天没有收拾好的一个练习本,他随意地翻了翻。她的字写得又大又乖张,很不成体,一点儿都不够温柔流畅,换上一个并不像钟庆东那样已对罗小云深怀好感的人看了,会觉得写字的人是一个粗糙马虎、缺乏恒心、教养低下的人。但是那天上午在钟庆东看来,这简直就是他看到过的最标准的字,是冥冥之中的上天让罗小云留给他的某种爱情的信物,让他索解一个少女心思的情感秘笈或地图,是他兑换某种相思之苦的人质。这种东西就足以让焦躁不安的钟庆东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如果不是旁边的人太多,钟庆东几乎就想偷偷从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张拿回去保存了,虽然那上面写的只不过是一些历史的名词解释而已。
春天来了,美术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到野外写生。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从素描转到对色彩的训练了。春天的郊外,阳光温暖,天空澄碧,起伏连绵的山岗上到处披着一片片明暗不同的绿色,连一向不擅绘画的罗小云,也跟着同学们一样背着墨绿色的画夹子出来了。罗小云在远处和几个女同学嬉闹着,她穿着水蓝的牛仔裤,绛红色薄绒衣,全身洋溢着暖融融春天般的气息。也许,她就是把这次写生当做逃离课堂而出来放风的机会罢了。钟庆东很想和她走在一起,但是他不敢。那时候,风从远处吹来,经过了罗小云,漫过平原,一点点吹过钟庆东的脸庞,扬起他的衣衫。钟庆东沉浸在一种自然的感恩和季节的喜悦中,他感谢风,他想,是风让我接近了她,风也使得我拥抱了她。
这种无数的日常细节折腾着钟庆东,并锻炼了他的想象,让他痛苦也让他幸福。他觉得只要有罗小云在的地方,那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他不知道他这样的思想有多么矛盾,因为罗小云时常的还要跟别的男同学打打趣,或是连续好几天都不看他一眼。他记得有那么一次,植树节,也是在城郊。罗小云和班里的另外几位男生分在一组劳动,配合得那么默契,同时她也显得那么快活,欢声笑语不断。在取树苗回来的路上,钟庆东亲眼看见,经过一处小小的沟壑时,罗小云吓得不敢跨跃,一位喜欢她的男生大胆地拉住了她的手,帮助她跳了过来,不仅如此,也许是由于惯性,罗小云还扑在了那位男生怀里一下。那个时候,钟庆东就弄不清了,罗小云是故意让他看见了吃醋?还是她跟他产生的一切所谓默契的细节,跟别的男生也有?要么就是,她把谁都没放在心上,一切举动,都只不过是她偶然和率性的心意所为?在钟庆东看来,也许罗小云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妙就妙在不可捉摸。
高二的一天下午,天下着毛毛雨,钟庆东放学往自行车棚那边走。走到离自行车棚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罗小云那辆崭新的淡蓝色坤车竟然同自己的自行车并排放在一起。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里,这幅图景不能不灼亮钟庆东的双目。罗小云的自行车安心地靠在钟庆东的自行车旁,显得那么依赖、那么温情。并且,它们的两个车座子也紧贴在一起,虽说那不过是物体,但是连最愚笨的人看了都会发生某种联想的,让人脸热心跳。钟庆东看看四周没人,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雨地里好久。他不忍抽出他的自行车,他想让这个真实的现实场景在眼前保留得长久一点,而不是在脑海里。同时,他也不忍让罗小云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剩在那里,它们应该一直在一起,在现在,在将来。是啊,如果命运允许,上天造化他们,那他和罗小云就应该日后结婚在一起。那时候,罗小云的自行车就是他的自行车,他可以为她擦洗得锃亮,当然,他也可以骑上它,上街买菜。如果罗小云撒娇,不允许他骑,那又有什么呢?他会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上罗小云上街乱逛。罗小云想吃什么那就是他们全家的一天菜谱。罗小云如果想半路上去看望她的一位姑姑或是舅舅,那他即使不愿去也只好尽力陪她,因为他们是夫妻。到了晚上,虽然很疲乏,但是他们还是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洗上一个澡的,然后钻进一个被窝里很快地进入甜美的梦乡。是啊,那时候他们紧挨着的是两个身体,而不是两辆冰凉的自行车了。
钟庆东就这么站在那里想了好久。
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天,钟庆东竟然经历了一次同罗小云的身体紧挨在一起的切实感受。那是学校包场看电影。同学们按照老师发下的电影票坐下的时候,钟庆东发现罗小云坐在自己左边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上,也就是说,他与罗小云之间隔了一个女生吕红茜。这已经让钟庆东十分意外了。钟庆东心里清楚,班级里的许多男同学,坐下后都眼巴巴地四处搜寻,他们借着有东张西望的习惯这个理由(否则还有什么理由呢?)看看罗小云到底坐在哪里。钟庆东没有想到,让他意外和高兴的事情竟然还在后面,电影院的灯光熄灭之后,在正式故事片放映之前,先放映了一个纪录短片,就在这时,罗小云和吕红茜站起身去上厕所。当她们俩从黑暗中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罗小云走在前面,吕红茜跟在后面,快要走到座位时,才发现她们进来的顺序搞错了。因为地方狭小,两个人都不能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吕红茜对罗小云说了一句:“算了,你坐我那里,我坐你这里吧。”
钟庆东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罗小云已经坐在他的身边了。他在黑暗中嗅到了一种真实而恍惚的香气,像是乳汁掺着新磨的豆浆。他当时感觉身体轻得要命,几乎要飘起来。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似乎比他还要轻盈,无声无息。钟庆东对眼前放映的电影丝毫看不进去,近一个半小时的放映时间里,他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以防自己高兴得昏了头或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同罗小云坐在一起看电影。如果他有法术,那他会毫不犹豫地让电影院里的别人统统滚蛋,只剩下他和罗小云两个人。
他想装作无意的样子用身体去碰一下罗小云,又忍住了。他想,如果将来罗小云能够跟他结婚,到那时再碰她不迟;如果将来罗小云不能跟她结婚,那现在碰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钟庆东并不为此遗憾。不说话孕育了更多要说的话,而如果说了话,那得说多少才算多呢?钟庆东只对自己某一方面感到难堪:他的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他担心罗小云听见了他不正常的心跳。
钟庆东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高二下半年的期末考试,钟庆东的文化课平均成绩第一次不及格。这对钟庆东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他的志向是将来报考美术院校,单凭专业课成绩优秀而文化课不及格,是过不了考学关的。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东西,不仅山冈、河流、土地、树木,春天也会复苏人的记忆。比如罗小云前年和去年春天穿的那件水红色夹克式风衣,如今她又穿上了。经过了季节和时光,这中间滤掉了一些东西,然而也照应了一些东西。它唤起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知道有一种什么事物与生命分不开来。自然,春天在接受了钟庆东的感谢之余,春天也提醒着他:一切春天都是滚滚向前的,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相似。
有时候钟庆东黄昏放学,他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渐渐落山的夕阳也总能让他产生一些感慨。他每天上学,怀着朝阳,放学后,迎着夕阳,他想,他和罗小云的感情,是否也如同太阳朝升夕落这种自然规律一样发展下去呢?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方面渴望它持久下去,另一方面又伤怀于它日日重复,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变化。
但是时间却是转眼过去了将近三年!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钟庆东有时候独自冷静地想一想,他觉得以罗小云的性格和素质,也许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要对待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光那么重视与渴望,他不想牺牲自己的学业,继续在她身上浪费巨大时光和精力了。说到底,他将来考不上美术院校,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而在罗小云身上得到的所谓乐趣,只不过是精神上一种虚妄的东西罢了。不过他这种想法往往持续没多久,罗小云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打破他心灵独处的宁静时,他就立刻被罗小云的一颦一笑给吸引了,他的一切坚实的想法立刻烟消云散,全部让位于对方。那么,钟庆东接下来想,也许我可以慢慢引导罗小云,帮助她提高审美的感受力,艺术的鉴赏力,让她对美术产生兴趣,让她明白含蓄和深沉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接近爱情本质的一种情感。但钟庆东很快就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跟罗小云这样的女生讲什么美学理论,美术技法,讲莫奈、凡·高、毕加索,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罗小云天生对什么都不会感兴趣的,不仅对美术,就是对时下流行的、像她一样年龄的女同学风靡崇拜的什么琼瑶小说、费翔的歌曲,她同样是不闻不问的。她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自己,她只对自己感兴趣。
毕业时间竟然说到就到。离毕业的七月份还差两个半月,也就是四月中旬,钟庆东就已经离开母校了,他和他的有志于报考美术院校的一些同学不得不辗转于省城和省内第二大城市之间,进行紧张的考试前培训和接踵而来的专业课考试。与此同时,留在班级里的罗小云和其他几位同学(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美术感兴趣),则开始了对文化课的紧张复习,准备冲刺常规型的综合性大学。不久,考试成绩下来了,钟庆东以美术成绩八分之差、文化课成绩二十二分之差惨烈败北,而罗小云,以总成绩仅比录取线高出零点五分的惊险分数幸运地考取了外地一所大专院校的冶金专业。
钟庆东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炎凉和现实的极度荒诞,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生活在他面前慢慢阖上了一扇门,今后不可能再从那里经过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考试成绩会这么差。如果说,他的文化课成绩低劣尚可原宥,而专业课没过关简直就是对他一次无情的嘲讽!是啊,他三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他什么也没干。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集中起来做成一架望远镜用在观察上了,观察由阳光、水汽合成的海市蜃楼,当日头偏西,黑夜来临,他才发现眼前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虚空。他知道为他营造这一切幻象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小云。而罗小云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为她的观赏者布置了这么多的美景,自己竟然没有为此耗费多少力气,何止是没有耗费力气,她简直就是从中得到了力气,增加了生命的乐趣和学习的自信,促成了她今天的成功。
世间往往会有这样的事情或图景产生:一个人坐在高大宽适、炉火温暖的屋子里,如果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有一个旅人艰难地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泞路上,他往往会替那个旅人在心里难受许多倍的。可如果有一天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就不觉得有什么难受,起码不如他替人难受来得那么强烈。这是因为一切痛苦发生之前,难熬的往往是预先的揣想阶段,一旦事情付诸实施,知道不可超脱,心理上反倒不为其害了。
眼下,这样的感觉也同样适用于钟庆东。以前,和罗小云在一起的时候,钟庆东是深怕与她分离的,哪怕一天不见,他也会如同在日光下猛然发现自己没了影子一样感到不安和可怕。现在,他即将置身于同罗小云一朝分离、不复相见的境地,是的,毕业告别会下午就要在班级里召开了,之后大家就要天各一方,但此时的钟庆东,内心不但没有想象中锥心的割舍之痛,反倒有了一份翘望的超脱与安然。他感觉罗小云真正离他远去了,因为不管怎么说,她考上了一所大学,哪怕那所大学默默无闻,可也同他成为了两个天地!以钟庆东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经历,他深知每步入一个陌生阶段都会令像他这样的青年学生经历一番新的感情天地的。如果说,钟庆东以前觉得罗小云高高在上、不可亲近而使得他处处退缩规避是正常的话,那么现在,他自惭形秽而不敢同她说话就更是正常的了。
尤其是,下午就要举行毕业告别会了,中午放学的时候,钟庆东眼见着别的班级的一位男生,旁若无人地跳着坐上罗小云骑着的自行车后座,露出亲昵的表示,罗小云大惊小怪地说:“哎哟,不行啊,我不会载人啊!”
她的自行车在马路上歪歪扭扭地移动着,可那个喜欢罗小云的男生并不下来,他虽然腆皮,可是长得算得上英俊,并且,罗小云的自行车也终究没倒下,他们就那样歪歪扭扭消失在后面涌上的车流中,消失在钟庆东的视线里。
这幅图景给了钟庆东一个深刻的刺激。他的耳边回荡着罗小云刚才大惊小怪的话语,在他看来,那是典型的罗小云式的撒娇。钟庆东猛然回悟到,也许,罗小云早就与那个男生偷偷好上了呢!这个想法促使钟庆东做出了一个连他都感到意外和吃惊的举动:下午的毕业告别会,他干脆就不参加了。
他真的就没去参加。他知道,即便他去了,见面的情景也不过是三年来他和罗小云任何一次见面当中的替代或重复而已,所激起的仍旧是期望再下一次的没有结局的见面的煎熬而已。而如果他不去参加那个什么毕业告别会,他则可以为自己在最后赢得自尊,折抵三年来他所被动地付出的一切,从而不会使他多少年后回首现在而感到羞耻。
为什么不更早一点地远离她呢?融入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钟庆东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认真地回头看了他的学校一眼,他感觉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说到底,敢不敢对某个女生说“我爱你”,原来与一切都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他根本就不应该认识罗小云这个人。
钟庆东是下定决心向他的高中时代做彻底告别的,然而秋天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接受父母苦口婆心的劝告,在高三复读一年,来年重新报考美术院校。
他要做一个坚定者,现实却总是捉弄他,让他做了一个坚定的自我背叛者。这一年,他的母亲患了严重的冠心病,任何一点感情上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给她带来失去生命的代价。钟庆东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有丝毫的马虎,他最终答应了母亲,复读一年。
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学校和班级,对他来讲,哪怕一张算草纸的气味和班级里某一缕特殊角度的阳光,都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回忆,更何况那熟悉的校园小路、那门廊、那自行车棚、那到了植树节不得不去郊外劳动而再一次拥抱的似曾相识的风!
钟庆东来到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也就是他当初进入职业高中时,偶尔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眼光打量着的那所高中。反正,钟庆东现在需要用力提高的是他的文化课分数(他自认为是这样),美术上可以自修,所以,重点高中不开设美术班对他来讲那真是无足轻重的事。
一年的时间,不过就是从秋天经历了一个寒假,连第二年的暑假都没来得及迎接,就即将过去了。这一年的春末,钟庆东进行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次应考,果然,命运给了他与去年完全不同的一份礼物。是的,他去年应考的成绩是美术差了八分,文化课差了二十二分,而今年则是完全得到了扭转:美术差了二十二分,文化课差了八分!
命运这种巧得不能再巧的捉弄方式令钟庆东恼怒至极。他记得以前读过瑞士著名哲学家荣格的一句话:“恼怒是意味着你还没有看到在它后面是什么东西。”一个人受到打击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这种打击融入了轻佻的偶然性。既然钟庆东搞不清命运究竟要跟他开什么玩笑,那么,他索性也不想跟它玩了。他随后读到了一则新闻:全国艺术类院校报考人数逐年剧增,预计明年全国美术专业的报考人数是今年的一倍,达到五十万人!钟庆东当时就下定决心不再考了,他实在懒得设想再复读一年后的考试结果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因素自然还有一个,那就是他母亲的病情近一年来渐有好转,完全可以经得起钟庆东天马行空和独断专行的一切行为的折腾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的时候,钟庆东所在的县城按上级要求进行冬季义务征兵,他想也没有多想,报名后顺利地来到了军营。
钟庆东接到他母亲的来信。母亲在来信中第一次提到有人要为他介绍对象的事。这个时候,钟庆东已经在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某驻军部队当了快一年兵了。母亲在来信中说,按她的本意,她是不太想让钟庆东这么早就考虑婚事的,先在部队里发展前途,等服完三年兵役回来再说。但是介绍的人说,那个姑娘是很好的一个人,好姑娘是不等人的,你不和她相对象自然会有别的人和她相对象。母亲希望他利用探亲假回来一次。如果双方都看着满意,彼此再分开也就放心。
钟庆东这个时候在部队团政治部的宣传科里做事。他在新兵连待了三个月,然后就来到这里。在部队里,他没想到高中学历几乎是最高的学历(他有时候好笑地想,自己比别的高中学历还要高一点,因为他在高三多念了一年),更重要的,他的美术专长让他找到了用武之地,团领导很赏识他,很快调他来政治部搞宣传,写写画画,兼放幻灯和电影。老实讲,钟庆东在部队近一年来,没有吃过什么苦,整天摇摇晃晃,算是逍遥。
母亲的来信给他这种惯性的自由点了一脚刹车。钟庆东仔细想了三天,他最初想的不是回不回去的问题,而是母亲怎么会给他来这么一封信的问题。在他看来,一个男人找对象还要别人介绍,这算是一个无能的体现。起码是,他成了介绍人进行类似“人道主义援助”的目标之一,那不是弱者是什么。
婚姻不管怎么说也是人生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当事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主动还是被动,去争取还是被施舍,决定着他的人生有没有成就感。如果今天介绍给他的这位甲姑娘,婚后觉得还不错,那么他会想,如果当初给我介绍了乙姑娘呢,大概也会不错吧?如果介绍了丙姑娘、丁姑娘呢?也许都会不错……人生的沮丧感由此就会产生,因为那种爱情是随机的,不是他所把握和追求到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和欣慰的。母亲给他的来信中,并没有夹带对方的照片,这就不能不让钟庆东接下来产生另一个想法。一个好的姑娘,钟庆东想,好姑娘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这种无知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的好奇,而好奇往往是对一个人具有驱使的力量的。事实上,钟庆东当兵近一年来也常常感到寂寞和单调,他还是身处业余生活相对宽松的机关宣传科里呢,下到连队更不知道会怎样。钟庆东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有人要送给他一个姑娘。这意味着他可以拥有她,同时,也被她拥有。钟庆东想,也许我真的应该回去见一见她,哪怕见了之后拒绝她,那也不失为一种礼貌,那也比人家发出了约请而自己充耳不闻、漠不关心显得要好。
钟庆东见到那位姑娘是在一天下午。部队给了他一周的探亲假。两个人见面的地点一点儿都不浪漫,是在女方工厂的医务室里。原来那位介绍人就是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她见到钟庆东在母亲的陪伴下来了,笑着出屋说:“你等着啊。”就转身去喊人了。过了一会儿,钟庆东见到那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姑娘,手里还端着一个刚刚摘下来的黄色安全帽。如果不是那位女大夫一边拽着母亲往门外退一边说:“你俩慢慢聊啊。”钟庆东就以为她是伤了手指还是什么碰巧进来包扎的工人呢。她怎么连衣服都不换一下,钟庆东想,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吧?他刚想客气地向对方说“坐吧”,那位姑娘就已经伸手向他示意道:“你坐吧。”也许她觉得钟庆东在这里才是客人呢。两个人同时坐成了对面。坐下来也没什么话说,钟庆东只感觉她身材有点文弱,相貌也说不出哪里有一点特别。好像是颧骨,线条应该再圆润一点,鼻梁也应该再挺一点,不过就这样倒也并不难看。钟庆东脸稍微有点红,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柯清。你呢?”
钟庆东没太听懂她的名字,或者是没太听清。他感觉这是她的名字太短了的缘故,来不及记。但他又不好意思再问,那就真正让人家觉得他对这次见面毫不在意。他说:“我叫钟庆东。”
“噢,我念高中的时候邻班有一位男同学和你名字相同,”对方歪了一下头看了钟庆东一眼,“可是不是你啊?”
“是么?你念的什么学校?”
对方说出了一座学校的名字,那是钟庆东完全陌生的一座学校。对方还在讲着学校里的事,钟庆东稍稍有点走神,是的,他不愿回忆高中生活。好在,对方也没有就此话题谈论太多,她在提及哪一年高中毕业的时候,钟庆东得到了一个讯息,那就是她至少比自己大两岁。
钟庆东知道母亲和那个女大夫并没有走远,她们也许就在门外倾听。钟庆东一时间没什么话说。他看了对面的她一眼,然后把头扭向窗外,试验自己能不能马上记住她的面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窗外的槐树叶子的真实景象。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目光转向墙壁,那里依然浮现不出她的哪怕半点面容。她一点都不漂亮,钟庆东想,这样的姑娘你走在大街上迎面随便碰上的一个就是,擦肩而过之后你绝不会再想起她。但是,她也并不令人讨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吸引钟庆东的地方。也许是她的比较坦直、善良的目光,也许是她身上劳动服散发的电焊工特有的乙炔和焊药的气味,也许是暗中知道她比自己大两岁所带来的心理上认同对方成熟的一种依赖。钟庆东那时候还不能明确知道,也许恰恰是某种蛰伏已久的朦胧的性的需求,使他无法做出第一次见面就立刻背她而去的决断。
“我们能出去走走么?”钟庆东问。
“行啊,等我去跟班长请一下假。”
钟庆东去工厂的大门口等她。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他看见她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走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因为她看出了钟庆东觉得她比刚才好看而不好意思,她说:“我刚才不知道是你来了。王姨喊我的时候只说到医务室有点事,她没说是你来了。”
也就是说,如果知道是他来了,那她一定不会穿着那套灰不溜秋的劳动服去见他的。
钟庆东想,这倒是一个挺细心和善解人意的姑娘。
两个人在工厂后墙外的栽满了杨树的小道上漫步。有几只麻雀像落叶从地面刮起来那样飞向天空。钟庆东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于是他问:“你的名字的那两个字——是哪两个字?”
“柯棣华的柯,清水的清。”
她竟然知道柯棣华。钟庆东在她说完后禁不住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柯棣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但是,在钟庆东的心灵中,这仿佛是一个酷爱温暖的人哪怕见到了一张白纸,也要被它散发的虚假的微光所吸引一样,认为这是一件何其难得的事。它代表着跟知识的某些联系。是的,一个人并不是考上大学才证明他有知识,这正如一个有知识的人未必都称得上知识分子是一个道理。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觉已渐近黄昏。临分手的时候,钟庆东的心漾满了暖意。通过他们半个下午的聊天,他明白眼前的姑娘原来对他的事先了解,比他对她的要多得多,那大概是通过他母亲的那位同事王姨的介绍获取的。还在他当初为收到母亲的来信而无所适从时,她就甚至已经看了他的照片不止两遍三遍了,包括他的那些积攒在家里的美术习作。是的,他们刚才就这个话题谈过了,看得出她对美术并不深感陌生。相比之下,钟庆东对她的了解可就少得多了,但是现在不了。钟庆东和她说“再见”并且相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之后离开的时候,他想起了关于“好姑娘”的那句话。他想,好姑娘,那也许是的。
钟庆东在一周时间的探亲假里,和柯清一共见了三次面。最后一次他们看电影,在县城的那座电影院。钟庆东自始至终看得一塌糊涂。他从一坐下来就开始嗅到一股子墨水和算草本的气味,接着是课桌椅子的朽木味儿,然后就看到那阴暗中的观众后脑勺儿有他朦胧熟悉的转过去的面孔,他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一下子想到了学校,想到了他们包场看电影的经历,继而一下子想到了罗小云。
是的,罗小云。也是在这里。也是坐在他的左边。只不过时间是三年前,还有,人换了一个。钟庆东感觉他不是在看电影,那种与现实隔离的东西,原来他也参与其中,进行着身不由己梦一样的表演。三年来,他一直觉得无形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现在他明白那不是别人的,正是自己的。他还是忘不掉罗小云。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也有一点是为了正像有的人处在某种情境中掐一下自己看看是梦中还是怎么回事——他不太相信——他就用手去揽了身边的柯清的胳膊一下。柯清的胳膊就安顺地伏在他的怀里,面庞也微微靠向他的肩头。
钟庆东努力规避着自己不去多想,当柯清的身体轻轻依偎他的时候,他所感受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异性身体带给他的陌生体验,它们之间存在对话与交流。这是钟庆东不曾有过的,他对它充满了无奈和臣服,他甚至能够听到身体某处局部发出的一点叹息。电影散场后,钟庆东和柯清来到她工厂的一个工具间,那里面杂乱无比,狭小逼仄,各种线条坚硬、外形奇特的生产工具堆积得到处都是,它们昭示的仿佛不是一种工业化生产的理性主义,而恰恰隐喻了嚣张和放纵。钟庆东当时想,太锐利了,太锐利了,它们需要柔软的东西来铺垫和调节。
直到他嗅到了地面上某种庄稼或植物的气息。柯清在他身底下小声问他:“好了吗?”他觉得那种声音混和着暧昧的月光像是由野外发出。“好了。”他说,他才想到应该把柯清从地面上扶起来。
钟庆东第二天坐火车回到了部队。差不多过了三天,他就收到了柯清的来信。看样子信是从钟庆东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同时从邮筒里发出的。信上没写什么事,无非只是说一些旅途是否顺利的问候的话。钟庆东现在身处千里之外接到柯清的信,感觉就像清晨隔着一条大河看着远处的雾一样,他怀疑如果不是柯清写来了信,那他是否会慢慢忘记了她。倒是她的字迹,写在纸上,很清晰,而且也很娟秀,钟庆东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书了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异性的情书。既然如此,他还没有尝试过给异性写情书的滋味,那么他不妨绐自己的情感一个交代,看看如何使笔下生花、纸上流云,看它们铺排而去,怎样使虚妄的东西变成现实。
钟庆东与柯清的情书互递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一般来讲,他们每周能通一封信。也有的时候是两封,那是在不等对方回信的夹当,紧接着又写了一封。钟庆东每次收到柯清的来信,看到信封右上角那枚固定的淡灰色的“北京民居”普通邮票时,内心就会感到隐隐的愧怍。不管怎么说,钟庆东写信时用的是“义务兵免费信件”的三角形邮戳,而柯清却要为此自己掏钱,他感觉欠了人家。不过,这种想法随后就被另一种微妙的感觉替代了,哪怕是柯清如此微小的经济上的付出,也让钟庆东感到了置身爱情中那种隐秘的自尊和难以言说的快乐,也许,爱情从来就不会是纯精神上的一种人类活动。钟庆东与柯清的通信持续了三个月,这之后,他被团里指令到省城出差了一次。回来后,他收到柯清的来信,信上说,她怀孕了。
没想到一次短暂而虚妄的欢愉会给他带来这么真实而尴尬的后果。好在,钟庆东脑海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字眼儿,好在他那天晚上并不是强奸。心里稍感宽定之后,他给柯清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以极其委婉的语气表明他极其明了的思想:尽快到医院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一周后他接到了柯清的复信。信的内容依然够简短,字迹也沉静,只不过信笺重了一些。柯清把医院给她做流产手术的证明附带寄了过来,那与其说她是为他们的爱情付出的代价做了诠释,不如说她更是以此向钟庆东交代让他完全放心所做的一个告白。钟庆东当时对着那张证明看了半天,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了。
转眼钟庆东当兵已经是第三年了。这期间由于工作繁忙和纪律原因,他没有再回去。他和柯清的通信继续保持着,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月一封,甚至更久。也许这就是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的缘故。柯清有一次来信问起他,将来在部队有什么打算。有什么打算呢?钟庆东想,还有半年时间就退伍了,他不可能被提干,当然,他也不可能考上什么军校,至于转成志愿兵和超期服役,那更是他不感兴趣的。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那就是退伍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他把这个想法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像是和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样——跟柯清说了,柯清很快给他回了信,说那样也好啊,那样他们就会天天待在一起了,而不必像这样老是劳驾邮递员。看看吧,钟庆东想,她说话也挺懂幽默的,她说怕劳驾邮递员。事实是,让钟庆东记忆深刻的,她过后真的很长时间没有来信。钟庆东挺纳闷,将近两年的通信史,他现在已经无法记清同柯清通信的每个回合了,具体点说,他搞不清柯清最后一次给他写的那封信,算是她的来信,还是她的回信。那么,他还是再写一封信问候她吧。信寄走后,仍旧很长时间没有对方的动静。钟庆东暗自好笑,他想了一想,以柯清的处境和他们俩的关系,她是不足以向他要挟什么的,她是被动的,她不仅为他付出了贞操,也付出了去医院做手术的代价。如果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游戏结束,打扫战场,那也应该是他才对。但是接下来钟庆东又如梦方醒,她该不是生病了吧?要知道,她在工厂里有自己一个单独的信箱,所有信件都是由邮递员亲自投送,当初怕的就是有人会私拆她的信件。这样说来,万一她生病了,工厂才不会把她的信转到她手里呢。钟庆东这么一想,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他打算下午先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的工厂,虽说挺麻烦——部队是总机,工厂也是总机,需要转来转去,但是也只能先这样了。
下午,钟庆东好歹抽出时间要去打电话的时候,接到了柯清的来信。他打开一看,柯清只写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钟庆东向领导请了三次假未获通过。他想立刻回去。但是部队这个时候被形势所逼,已经是身不由己了。部队所在的地区及周边市县,突发了五十年罕见的特大洪水,全体官兵需要立即投入抗洪抢险当中,任何人任何事由,一律不得准假。事实上,即使准假了,钟庆东也走不了了,沿线的公路和铁路很快被冲垮了。这样,钟庆东只有把对柯清来信的一腔愤懑,全部倾泻到“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抗洪当中了。
钟庆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回到家里换了一身便装,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骑上一辆自行车去找柯清了。他估摸现在是下午五点十几分,柯清应该下班在家了。他顺着县城的一条街道往东骑,正巧,在一个十字路口竟遇见了同样也骑着自行车的柯清。钟庆东喊了一声,柯清往这边看了一下,钟庆东怕她没听见,急忙喊了第二声,柯清却又把脸庞转向别处,骑车自顾走。钟庆东只好紧蹬几步车子,横在了她的面前。柯清看了他一眼,站下了。
“你怎么不理我了?”钟庆东问。直到这时,他还侥幸地认为柯清也许在和他开什么玩笑。
柯清没有说话。
“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觉着我们俩不适合。”柯清说完,把目光低下了。她的眼睑那儿收敛成一片暗影,看上去,既遭人怜爱,又产生一种让人近不得的威仪。
钟庆东听了柯清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又愤怒又可笑。如果早在一年多前,他不认识柯清,那她是连说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他曾经想过,柯清普通得就跟大街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个异性没什么两样。可不是,他现在就跟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但是,这个时候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她认识一年多了,他们之间通了几十封信了,并且,她允许他占有过她。是的,一年多,钟庆东想,便是一条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会令人难过,何况一个他早已认为就是的“好姑娘”呢?
“为什么不早说?”钟庆东问。
“早怎么说?”柯清为难了好一会儿,“唉——你别问了,早我还不了解你呢。”
“噢。”
“我也不欠你什么呀?是吧?”
当然不欠,钟庆东想。但是,又觉得欠了什么。是什么呢?钟庆东站在那儿理不清。他觉得思维就跟暮色渐临下往来嚣张拥挤着跑动无数车辆的街道一样混乱。柯清趁他愣神的工夫,骑上自行车走了。钟庆东想,反正跟部队请的是五天假,眼下再跟柯清讲下去就会变成吵架,引人围观,不如先让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慢说。
钟庆东掉转自行车,随后,又掉了回来。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想,不对。他望着柯清远去的背影:他去过她家一趟,可是她现在奔向的地方并不是家里的方向。钟庆东顿时觉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下了班不回家究竟去干什么。于是,借着路灯,他像一个跟踪目标的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柯清后面。他们拐了两条街道,然后踅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暮色笼罩着四周拥挤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国里的地理。钟庆东既要注意不要丢失目标,又要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这使得他至少有两次路过人家门口时差一点被院子里泼出的洗菜脏水袭中。终于,视线前面的柯清停住了,她跳下自行车,推开一户沿街带窗户的平房大门,走了进去。钟庆东等到她回身把大门关好,就悄悄推着自行车迎了过去。他在距离柯清进去的房子的十多米外停下了,他打量着那座房子,心想,没听说柯清在这县城有什么亲戚啊,唯一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远房舅舅,据说是住在与此方向相反的城西。那么——就在这时,钟庆东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柯清进屋后把灯给打开了,灯光映亮了窗户,照见了窗棂间贴着的一对又大又红的“喜”字。钟庆东在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她结婚了!”这个念头一闪,他浑身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在吩咐柯清洗菜,那无疑就是柯清的婆婆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间隐约插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但是语调中透着他们三人彼此熟悉的亲切和自如。钟庆东不想再听下去了,联想起柯清好长时间不给他回信和刚才见面说的那些话,钟庆东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那徐徐吹来的夜风在他耳边仿佛喁喁嘲笑他。他踏上自行车,跨了一下没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着满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骑走了。
钟庆东半年后服役期满,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他会像前几茬战友退伍那样,在工作上得不到什么有效安置,但是这时已经是1990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关于军人在地方上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被重新重视起来,加上钟庆东在部队三年表现不错,临了因为在团政治部宣传科里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个三等功嘉奖证明,所以回到家乡竟然一切顺利,被民政部门安置到县电影公司做事。
到县电影公司做什么?自然是继续做他在部队三年熟悉的技术,放电影。不过,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县级电影公司已经显出它的颓势,一年里下农村也放不了几部片子。这样,钟庆东其实是被单位闲养起来了,每月白拿好几百块钱的工资,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不久,钟庆东在县城利用业余时间开了一家美术社,名叫“钟庆东美术社”,就是专门给企事业单位做牌匾、商业广告、条幅锦旗之类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上班时间太宽松了,又是单身汉一个,下班之后闲得难受,浪费时间真正抵得上犯罪。再说,从长远来看,他终究是要结婚的,虽说单位还不错,若要指望分一套房子,那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这样,钟庆东自然需要尽快积攒一点钱,何况,他又那么钟爱美术,开的这家美术社,好歹也和美术沾边。
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钟庆东的美术社便在县城里发展壮大起来。他的生意好得很,手下已经招了四个人,可是忙的时候还是需要他把上班的时间搭进去。这是无所谓的事,单位的每个人都很闲,谁会自己没事找事去管钟庆东什么事,再说,他和单位领导的关系也不错,那无非是每月有那么几次坐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钟庆东渐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仿佛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城。不过有时候,他的心里会一点点反酸。他忘不掉柯清,虽然那不再缘于爱而是缘于恨。关于柯清当初背弃他与别人结婚的一些传闻和信息,随着钟庆东积蓄的增多而一点点垒垛成真实。那不外乎是柯清认为他当初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发展,“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这也正是钟庆东在部队时给她写信讲到的。并且,柯清知道他家庭底子很薄,没有多少钱。一个“好姑娘”(钟庆东再次想到了这个字眼儿),哪里会嫁给他这样既无工作又无钱的男人呢?钟庆东这么想着,他再坚持一阵子很可能就会真的原谅柯清了,可是一个更真实也更无情的信息接踵而至,柯清所嫁给的丈夫,既不英俊,又没有钱,不过就是一家工厂的一个普通锅炉工而已。
一个锅炉工,钟庆东想,一个锅炉工!当初他隐约听说,柯清找的是一个技工。一个锅炉工算什么技工,他要做的无非就是来回将煤运到锅炉里烧掉——一个搬运工而已!知道了这件事情,钟庆东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有一天,钟庆东给客户安装广告牌匾时在大街上遇见了柯清。她没看见他。钟庆东见她骑着自行车,拐向他曾经跟踪她经过的那条回家的路口。因为这一回是白天,那个路口在钟庆东眼里显得格外真实,或者说,那天傍晚是真实的,而现在又那么虚渺。钟庆东想,这都是因为他当兵三年在外,临了又回到县城的缘故啊,县城的地形和细节总是重现给他一些伤心的人与事。他记得柯清是鼓励过他画画的,他们甚至在一起谈论过莫奈,谈论过把印象派画作《日出》倒过来欣赏同样不错,她相信过他的将来会很成功的(为什么后来不了呢?)。那么,在钟庆东无论自认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的今天,何妨给她来一点儿提醒呢?告诉她,他不仅活着,而且其实活得很好。
第二天,钟庆东就派了一辆吊车,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经的路口,安装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面是他为自己做的广告,只有六个大字:“钟庆东美术社”。
是啊,县里现在有谁不知道钟庆东美术社呢?过了不久,钟庆东听说柯清把旧房卖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门口正对面的操场上,竖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再次出现了他的名字:“钟庆东美术社”。
你上班会看见,你买菜会看见,你哪怕倒洗脚水也会看见。事情就是这样的,钟庆东想,在这个世界上,你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这样这个世界看起来才更合理。
钟庆东美术社每天的客户络绎不绝,这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他对美术的专心和敬业。说白了,县城里做美术社的倒是有十几家,抛却设备因素不计,它们几乎都徒具一种匠气而缺乏艺术之气,他们只懂得为赚钱而赚钱。钟庆东怎么说也是学习了四年美术,又在部队里搞了三年宣传,在广告的设计理念上自然是更胜一筹。此外,他对工作过程的某些细节也是毫不敷衍的,非常在意。比方说,就设计安装牌匾这一块儿来说,一般的美术社,在客人叙说了构想之后,他们会极力满足和迎合客户的意见和要求,钟庆东不。客人如果要求紫色的背景配上黄色的字体,钟庆东会说:“黄配紫,一泡屎。”如果要求赭色的图案配上蓝色的投影,钟庆东更会不屑地说:“赭配蓝,完完完。”他会极力说服对方怎样的色彩搭配才是悦目的。再比如,一般的美术社老板,在收到客户订金后,往往打发手下的伙计去实地测量一下牌匾安装尺寸,钟庆东非得多蹩脚的路,亲自去一趟不可。他倒不是担心手下伙计把尺寸量错了,他是要实地考察一下客户安装牌匾的实际位置,以及周边环境色彩的搭配问题。如果有哪家门面房商店老板要求做一面湖蓝色的牌匾,而它左右的商店已经有了很多深蓝色牌匾时,钟庆东就不会答应给对方做了,“我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会按你的意图行事。在一排深蓝色的街道牌匾中间,插进一面湖蓝色的牌匾,那是自来旧,虽然是新牌匾,人家也会说那是被阳光晒褪颜色了。这不光是你商店的问题,也是表明我美术社没有水平。”这个时候,钟庆东会给对方设计一面明红色的、或是鹅黄色的牌匾,让它从中跳出来,显得醒目。钟庆东这样做,根本没有想到会导致什么良好的口碑接踵而来,事实上,不仅是他的建议和行为确实为客户在以后取得了良好的收益,更重要的,他的上述行为表明即便是做生意,他也是站在客户立场上的,显出了他的诚信态度,让人感觉他这个人非常实在。其实如果让钟庆东自己来说,那毋宁是表明了他对作为一门艺术的美术所包含的艺术规律的某种敬重和偏执罢了。
因为生意较好,钟庆东美术社的原材料需求就比较大,那些角钢、灯箱布、染料什么的,每半月就要从省城进一批。钟庆东与省城那些原材料供应商已经建立了稳固的联系,人家通过物流可以将他所需要的货物发过来,但钟庆东每次还是要亲自去省城一趟,他是要随时关注原材料市场有什么更新换代的产品变化的。不断引进新产品,使用新媒介,这也是他的生意一直保持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五月份的时候,在省城,是每年一届的全国广告装潢新产品大展的固定时段,钟庆东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一天下午,他在大展租借的体育馆里面转了大半天,眼睛都累得迷怔了,刚刚走到黄昏的大街上,一个人迎面走来,错身过去的工夫,又悄悄跟上来,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钟庆东回头,看到了一张笑脸,因为距离贴得太近,他几乎没有认出来。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姜里,跟他在开学第二天一起踢过足球的那个。
从毕了业,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姜里一把将钟庆东的脖子搂过来,他已经高出钟庆东快半个头了。姜里说:“没见有你这么牛的啊?迎面见到老同学连个招呼也不打。”
钟庆东感觉姜里的口气一点儿都没变,人也是那副大咧咧的样。他的心里一下子觉得亲近了不少,竟完全没有那种两个人相隔太久偶一见面还需适应一下的生疏情状,于是接下来,他很愉快地跟从姜里的脚步来到一家饭店里坐下便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已经喝掉了一斤白酒和四瓶啤酒。他们的话题无所不谈,但更多的还是关乎各自的谋生。钟庆东现在知道了,姜里毕业后同他一样哪个大学也没考上,后来经人介绍在外地找了一个女朋友,结婚后做了倒插门女婿,仰仗岳父的关系混了一个工作,在一个房产登记部门里做事。如今,苦于没有正规学历而影响以后评职称和涨工资,只好临时抱佛脚,来到省城一所职工大学里苦攻脱产的大专学历,为期两年,眼下已是一年有半了。
钟庆东现在不太关心什么学历,尤其是,当他听说姜里学的竟是什么民法通则和法学概论之类的玩意儿,就更觉得有点儿可笑。可见,一个人由正经变得堕落这个过程是否容易他不清楚,可是一个人由庸常无奇想要变得道貌岸然那可真是不费什么功夫。眼看天色已晚,灯火大上,姜里便问钟庆东明天还有什么打算?
“三天的展会,我总得在省城待上两宿。”钟庆东说。
那是再好不过了。姜里说。他在职工大学里住集体宿舍,四个人一间,现在只有两个人住。“你到我那里去歇两宿,我们还有许多话没得唠哩!”
俩人都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互相搀扶,好歹拦住了迎面而来的第六辆出租车,把司机说服了,让他相信他俩并不是坏人,请求拉他们到某某街某段某号。姜里还抖抖索索郑重其事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自己那个大学的什么学生证,以示清白,被钟庆东担心让司机看出所谓大学生与他们年龄和举动不符反倒碍事而一把夺掉了。司机倒是没太介意什么,让他俩上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那所职工大学的集体宿舍门口。
钟庆东本来就不能多喝,此时不胜酒力,一进宿舍就先自倒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姜里倒是还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说一些钟庆东听不懂的废话。钟庆东躺在床上能有一刻钟,要起来喝水,他吃力地扶着床边的桌子,想站起来。这样,他的目光即便不是故意要寻找,那也是躲避不掉,他看到了桌子上立着的一帧像框里,有一个人静静地冲他笑。
——是罗小云!
钟庆东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是像片上的笑容不只今天出现在他面前,多年来它一直存在于他的心底,如今则得到了完整的叠印,那是不会有一丝一毫差错的。罗小云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姜里的宿舍?姜里如果没有女朋友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姜里早已结婚了呀?这样矛盾和费解的事情,加上又这么巧合,让钟庆东再一次感觉他是不是看错了。在他愣神的夹当,姜里问他:“你怎么了?”
钟庆东指了指照片,说:“这不是罗——”他立刻止住了,装作并不介意又有点失忆的样子,“这不是叫罗什么的吗?”
“罗小云。”姜里说,“咱班的美女啊,高中的校花。”
“她的照片怎么放在这里?”
“是他,”姜里指了一下钟庆东刚才躺过的床,“我同屋住的这个小夏,是他的女朋友。”
“哦。”钟庆东说。原来是这样。他现在才重新打量一下身处的宿舍,姜里说的一间宿舍只住了两个人,看来就是他和小夏了。他再一次散漫而用心地看了照片上的罗小云一眼,觉得那里隐着看不见的源头,推起亮汪汪无边的春水向他涌来,溅得他的眼角都几乎湿润了。高中三年的一幕幕往事和情感,像是《一千零一夜》当中神秘洞窟里的无数宝藏,一下子堆积在阿里巴巴身边一样,让钟庆东无从细数和清点。同样,既然他毫无预见地突然置身于这世外桃源般的宝藏中间,那么,最要紧的当然不是徒自惊讶和感慨,而是要尽快弄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打开并进入这洞窟的暗语和密码是什么,使得他能够对眼下的事物一管窥豹,了如指掌。
“我今晚就睡这张床吗?”钟庆东指着自己刚刚躺过的那张空床问。他这样问,是想知道那个叫小夏的人到哪里去了。
“不,你睡那张床。”姜里指着靠门的另一张床说,“小夏被别人找去看电影了,他过一会儿会回来。”
“哦。”钟庆东走过去看了那张床一眼,顺口问,“罗小云这几年我一直没见到,怎么样,她变化大吗?一般女人结婚后都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
“她还没结婚呢,”姜里说,“她等小夏毕业后结婚,这不,还剩半年嘛!”
她还没结婚。钟庆东吃了一惊。她还没结婚!直到此时,钟庆东再也顾不上绕弯子了,就像一个饿急了的人闯进面包房,是不屑于看那上面的价格和别人的表情而一心想把面包抓在手里的。“那她人在哪里?现在做什么?”
“她前年从大专院校毕业后分在邻县,离咱们县城不远嘛,在一家卫生防疫站做打字员。”
“那这个小夏呢?他是做什么的?”
“他呀,和她在一个县城,在一家企业里做质量检测员。这不,和我一样到这儿脱产学习呢,怕是将来没学历干什么都不成。”
“他们认识多久了?”钟庆东问。
“两年多吧!两年多。呃。”姜里打了一个嗝。
“真怪,”钟庆东问,那更像是发烧的病人自言自语,“他们怎么会认识?”
“好像是在一个拐弯处骑自行车吧,不小心俩人撞在一起了。这样就认识了。”
“真是太俗套啦!”钟庆东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我听过这样的事情太多啦,一定是你这个室友喜欢罗小云故意撞上的!”
“那倒不是,”姜里把鞋脱了,给钟庆东和自己打来热水洗脚,“罗小云以前来这里看过小夏几次,我听她不止一次说过,当初倒是她不小心撞上小夏自行车的,把人家自行车撞坏了,然后去修理。”钟庆东不言语了。他在想,世界真是荒唐和不公平,他暗恋了罗小云三年(甚至不止),到头来毫无结果,而人家一次偶然失误就会有此艳福,这算什么事呀。他真是太憋屈得慌了。
钟庆东接下来还向姜里问了一些别的,现在他脑海里慢慢清楚了,叫小夏的这个男人毫无出奇之处,家虽是县城的,可是出身并不显赫,人也比罗小云小了两岁。钟庆东把头再一次扭向小夏那空着的床上,这才冷不丁发现那床上的褥单其实很脏,枕头底下还露出一只明显没有洗过的袜子。既然钟庆东百思不解罗小云怎么会跟他认识,又无法反驳姜里叙说自行车相撞一事定属虚假,那他就只好把这归咎为阴差阳错吧。快到晚间十点的时候,罗小云的男友小夏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钟庆东经姜里介绍和他握手寒暄的工夫,再一次明确地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小夏个子虽高但是举止欠缺阳刚之气,为人和善但是隐存谀承之风,不过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罢了。
快熄灯睡觉的时候,钟庆东注意到小夏没有洗脚就上床钻进了被窝。他怎么能没有洗脚就上床睡觉呢?钟庆东想,虽然自己偶尔也会有此不雅之举,但是一个同罗小云处对象的人怎么能这样呢?继而,钟庆东想,按他的观察和印象,罗小云这个人活泼天真,脱凡弃俗,有时候看起来很难与常人接触,更不要说做个贤慧淑良的妻子,然而她又确确实实与躺在床上不洗脚的男人在谈恋爱,并且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她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她变成了这样又怎么能生活下去?这到底是怎么了?
钟庆东一宿没有合眼。第二天天刚亮,他再三谢绝了姜里的挽留,推说有其他事情,连体育馆没看完的会展也不去了,一个人悄悄坐火车径直奔向罗小云工作的所在地。
见了罗小云,钟庆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她的模样一点也没变。罗小云问他:“你来干什么呀?”
钟庆东看看办公室里无人,一下子把罗小云揽在怀里,使劲地亲了她一下。罗小云一把推开他,擦了一下嘴角,“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钟庆东像个委屈的孩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说,你现在可以听我说说了。从高中以来,七年以来,七年以来所有的事情。
这之后,他们建立了频繁的联系。不到半年,罗小云嫁给了钟庆东。
下篇
如果有谁在半年前诋毁钟庆东,说他生活不幸福,钟庆东十有八九会跟对方动拳头的。现在,半年前说他不幸福的那个人如果继续说他,钟庆东是会一直袖着手伴上笑脸的。因为他感觉自己真正是幸福了,幸福得连思维都懒得转,手都懒得举。
就是这样。钟庆东现在每天想要吃什么,那就是罗小云和他共同的食谱。罗小云的那辆自行车(当然早已不是高中时那辆了)如果钟庆东想骑,罗小云撒娇不肯,那又有什么呢?钟庆东接下来会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上罗小云上街乱逛。晚上回来,虽然很疲乏,但是他们还是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洗上一个痛快的热水澡。接下来他们会钻进一个被窝,在进入甜美的梦乡之前,不停地做爱。
上天对我是如此宽容和厚爱!钟庆东时常会对着生活的某一个角落说。对天气说,对窗外大街上的人群说,对香皂盒说,对马桶说,也对自己说。他感觉高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与罗小云的无数的“有意味的形式”和细节,包括一切相思和情感,现在看来原来就是上天把它们缀成了夜空的星辰,提供给他做美妙的欣赏的。是的,它们变成了渺远,就意味着钟庆东已经拥有了实在,而绝不像是当初这些东西占有了钟庆东的日常生活,成为他躲不去的痛苦的实在。人世间的某些痛苦,尤其是爱情的所谓痛苦,一旦成为过去,十有八九是会成为当事人日后可资回忆的美丽的图景或工艺品的,如果当事人已经拥有了这份爱情,那就更是如此。钟庆东时不时的还要拉着罗小云来到情感的窗前,一同欣赏和品味那斑斓夜景中的无数星辰。但是罗小云已不记得,要么就是她没有这份欣赏能力。比如,钟庆东说:“那次上课回答问题,是你替我解了围……”罗小云会说:“哦,我不记得了。”钟庆东说:“还有一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你的文具盒,你对我与对别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因为隔了不久别人也碰掉了你的文具盒。”罗小云说:“是吗?别人碰了我记得,可是你那次我没印象。”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如果钟庆东纠缠不休,罗小云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烦的,但是钟庆东也不会因此而懊恼。他觉得,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成为你的妻子,也还是会保留或多或少的一些自尊和虚荣的,不大会毫无城府地完全承认她当初对你有多么好感或干脆就是爱你。更何况,女人深谙哪怕是进入了婚姻阶段,为了给爱情保鲜,也还是要有一些闪烁其辞和捉摸不定的,怕的是你对她不再重视。不管怎么说,钟庆东现在拥有了罗小云,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他不论是光天化日,曜曜白昼,还是夜阑人静,梦醒时分,只要愿意,是随时随地可以触摸到罗小云的。
不过话说回来,钟庆东在独处的时候,也会偶尔冒出一点念头相信罗小云是说了实话的,就是说,她不记得,或者说,她没感觉。否则,又怎么解释罗小云直到高中毕业也没能同自己在一起,而鬼使神差认识了一个什么跟她撞了自行车的男人?可是,钟庆东接下来想,她对自己说了实话,不也正说明她是爱他的么?
现在,罗小云的工作已经从邻县调回了本地,在县计生局做了一名秘书兼打字员。虽然不是卫生系统,却比邻县的卫生防疫站环境好多了,工资也多了一些。钟庆东越来越有理由相信,他们的生活是会越过越好的。
每天下了班,钟庆东和罗小云两个人一起下厨做饭。两个人都不是炒菜的好手,做起什么来也并不是快手利脚,但好在是两个人一起做,就有了一种亲昵嬉戏的味道,并不惮烦,况且钟庆东还认为能如此同罗小云待在一起,是一件比让他吃饭还更心安的事呢。他其实是把人们常说的“蜜月”期,过成了“蜜年”期。
有一天傍晚,已经到了下班做饭的时候,罗小云还没有回来。钟庆东等了一会儿,有点儿着急,就给罗小云的单位打了电话,没人接。钟庆东只好自己走进厨房,心神不宁地做好了一顿晚饭。快要吃饭的时候,罗小云回来了。钟庆东问:“你到哪儿去了?”罗小云走进客厅,“单位有一份材料明天急着用,我在加班打字。”钟庆东想了一想,说:“你也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让我好等。”罗小云说:“打字室里没有电话,我想给你打的时候,其他办公室的人早已下班走了。”钟庆东把饭菜摆到桌子上,说:“下次再有回家晚的事情,最好给我打一个电话。”罗小云走上来亲了他一下,说:“好啊。”
钟庆东不知道,他这样要求罗小云,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大的麻烦。下一次的时候,罗小云倒是把电话打回来了,告诉他,单位有一个饭局,需要应酬,晚间就不回家吃了。撂下电话,钟庆东只得默默地自己吃了一点将就性质的剩饭。吃完饭,他躺在沙发上,一直看电视到晚上八点钟。过了八点,他走到盥洗间,刷牙,洗脸,慢慢收拾了一下,又出来翻了一会儿报纸,这样就是快到九点半了。将近晚上十点的时候,钟庆东坐不住了,他感到了一点儿焦灼。他关掉了电视,偌大的房间,寂静中透出冷漠,单调,呆板。什么地方的下水管道在排水,咕噜咕噜的,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卧室的灯光显得有点儿惨白,床罩垂落在地板上,褶皱和线条是那么僵硬。没有一点儿东西让人感到暖和。刚才倒是喝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他要提起精神),可这时仿佛那种热流变成一股无名的嫉妒,在体内发作起来,它们带着不信任的神情,打量着周围并与周围的一切遥相呼应。
钟庆东走到阳台,隔着玻璃看外面大街上的车来车往。“她到底和什么人吃饭?吃的是什么饭?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钟庆东知道罗小云夜间是不敢独自骑自行车回家的,她一定会打车。于是他把目光转向楼下花园小区的大门口,那里偶尔会有不同形状的轿车从远处驶来,慢慢停下。钟庆东盼望着有那么一辆出租车,从里面卸下来罗小云。就这样盼望着,他渐渐发现一个现象,倒是有那么几次,有年轻的女性独自从车上走下来,所乘的既不是出租车,载她的轿车又不肯直接开进花园,只是将车上的人送下来(有时候做简短晤别)就匆匆离去,显得非常暧昧。这给了钟庆东一个不良的暗示。他现在倒是要看一看,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位护花使者把罗小云送回来,送到花园门口,再做简短晤别。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总有十一点了吧,钟庆东不敢回客厅看一下钟表,他怕在某一瞬间遗漏了重要信息。终于,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看见一辆有出租车标志的轿车,停在花园门口,里面急匆匆走下来罗小云。
钟庆东不想跟回到家中的罗小云说什么。尤其是,不能说出他的焦灼、等待和观察,他怕说出来,罗小云以后提防他还是其次,他怕她因鄙视而不再爱他。一个大男人,似乎也太无聊了些。不过,临要睡觉前,钟庆东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怎么饭吃得这么晚啊?”
“离不开嘛。离开了大家会扫兴。”
“那也不至于吃这么久吧?都五六个钟头了。哦,我的意思是说,应该注意点儿身体,别暴饮暴食。”钟庆东又可怜又委婉地说。他觉得自己可怜。
“唉,谁会想得到呀,我们是晚上九点才开始吃的饭。”罗小云说。
“那这之前怎么不吃呢?”
“这之前,大伙提议去歌厅先唱歌儿。你想,十几个人,一人轮唱一首,也得快两个小时嘛!”
都是先吃饭,后唱歌儿。哪有先唱歌儿,后吃饭的?钟庆东想,算了,按自己的经历,先吃饭,再唱歌儿,折腾累了往往还得再吃一点夜宵,那她可就早晨上班的时候再回家了。
钟庆东的住房是三室一厅,三室中有两个是小一点的,做卧室;另一个稍大一些,当初被钟庆东当做画室,一直用到现在。是的,还是在跟罗小云结婚之前,他无论是上班之余,还是做生意之余,一直没有间断过绘画创作。他现在从事的是漆画研究,以前在部队里,他也搞过一点,现在时间从容了,则想把它当做人生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来做一做。他的骨子和精神深处还是那么喜欢美术,虽然已经工作和安家了,他对生活还是有一种潜在的热望,希望将来有机会到中央美院或是哪里去进修一下,哪怕是自费,只要有利于发展他这种兴趣和爱好,他也认为值得,人生看起来也才会具有丰厚感和立体感。
钟庆东投入漆画创作的时候,一个人埋头在屋子里,是不愿接受外面太多打扰的,哪怕是生意上的事情。但是罗小云,时不时地还是要缠一缠他的,比如,星期天,央求钟庆东陪她到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款的衣服。虽说她知道男人没多少喜欢逛商店的,但是像她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罗小云自己语)的女性一个人落落寡合走在大街上,总不是那么回事吧。钟庆东几乎认为下面的事情没有止境,那就是:罗小云虽然也有不用他陪着的时候,那十有八九是下班后一个人钻进“奥黛雅诗”里面了,做长达几个小时的护肤和美容。彼时,钟庆东就不会奢望他们俩一起下厨房做饭了(他越来越发现不用说让罗小云单独做饭,就是她和他一起做饭也差不多成为一种奢望),只好自己做好了等罗小云回来吃。
钟庆东家里经常会来一些到访的朋友,那多半是与钟庆东谈事的。罗小云如果在家里,对待客人的热情与否那全看这些人当中有谁给他们带来实惠。也就是说,谁更有利于钟庆东生意上的事情。如果来人是跟钟庆东谈什么罗丹、塞尚、库尔贝甚至康斯特布尔这些听起来做作而蹩脚的名字,那她是很容易流露出时间被他们白白占用的不满神情的。钟庆东不好跟罗小云说什么,她的这种表现正在或已经对自己的美术创作产生消极影响。有几次,钟庆东就是暗自和她赌气,故意连续好长时间不动画笔,他相信罗小云会很快意识到并为之内疚的,因为,她应该知道他们能有今天的小康生活是来自于他对美术的热爱的,同时,她也应该知道画画对他的生活、对他的心灵是涂抹了多么浓重的斑斓的幸福色彩!可是,以钟庆东的观察,罗小云竟比他还沉得住气,对他不去画画竟一声不吭,那样子就像看见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孩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她怕大声喝彩反会吓了他而干脆采取闭口不言的方式来期许他一样。临了,钟庆东只好自己又偷偷拿起了画笔。这似乎更表示一种悲哀,罗小云既不鼓励他,又不反对他,那岂不是压根儿不在意他?
但是钟庆东还是那么热爱罗小云,他是不甘心让生活中有什么事情来减轻他对罗小云的爱的,他知道能够得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现在,他已习惯于在对罗小云越来越高雅的爱当中学习欣赏一种越来越粗俗的审美趣味了。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罗小云喜欢看那种笑不出来却硬引人发笑、好比不是捏着头发丝胳肢人痒处而是握着筷子去捅人一样的粗俗电视剧,为了让罗小云快乐,钟庆东情愿和她一起欣赏,并时不时从中附和几句好来。在钟庆东看来,也许女人有别于男人,尤其是罗小云这种女人的本质和魅力,正是通过这样一些世俗性的细节和特征才能表现出来吧?表现成一种可触可感的事物。钟庆东有时候甚至这样设想,假如他与之结婚的是一位通晓艺术的女人,那无论他带她到电影院看《本命年》还是到剧院欣赏轻音乐,她是不甘于光听凭他的艺术见解而是要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与他高声辩论的——一个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人和一个因不懂而默默听从他的人,到底哪一个更适合他?也许还是什么也不懂的那个会让钟庆东感觉更舒服一些吧。
罗小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钟庆东就是怀着对罗小云性格的既爱恋又纵容的说不清的心态,与她不知觉度过了三年的婚后生活。自打他们高中相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来,罗小云穿越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生命阶段,尤其是结婚三年来,她从一个青春的少女变成一个标准的少妇,岁月在她那柔和的面庞和身段上打下清丽的光影,使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变化之美,仿佛春日含蓄的深潭转入了夏日的旖旎。她和钟庆东眼下还没有生小孩的打算,并且未来三年也不会有。尽情享受一点没有负担的时光,是他们在身处的社会和时代中学到的一种免于收费的连锁课程。
当然,他们也学会了生活中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争吵。他们记不得第一次争吵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既然如此,他们也必将说不好最后一次争吵该在何时出现。钟庆东越来越发现,罗小云其实是非常喜欢钱的,恐怕是每隔几分钟潜意识里就会划过一个钱意识。关于钱的问题的最初争吵,是钟庆东单位一个同事的弟弟结婚,他是否该去随礼。钟庆东说,当初这个同事结婚,他就没有随礼,如今他弟弟结婚,无论如何是要去的。罗小云反驳的意见正好相同:同事本人结婚你都没去,现在他弟弟结婚与你何干?钟庆东说,当初同事本人结婚,自己还才去电影公司报到上班,与他并不相熟。罗小云说,那后来你结婚了,已经是上班后很久的事了,他为什么不来随礼?钟庆东说,你不要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对人宽容一点好不好?罗小云说,你才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呢,否则你为什么不少跟我顶一句嘴?
类似的争吵,似乎越来越多,后来终于发展到对待钟庆东父母的赡养问题上了。
谁都知道钟庆东是一个孝子,他当初那么渴望早一点从高中走上社会,可是为了母亲他还是回到学校复读一年了。如今,父母年纪大了,又都是工人,近年因为工厂相继倒闭,连一分钱退休金都发不下来,生活很是清苦。钟庆东觉得自己好歹有工作,有生意,就跟罗小云说,每个月付给父母五百块钱帮助生活,以尽孝道,没曾想遭到罗小云的激烈反对。
钟庆东说:“钱我可以再挣啊,我工作之外还有生意。”
罗小云说:“那不对啊,怎么知道给你父母的钱都属于你生意上挣的?我每天在单位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键盘,手指尖都敲白了,一个月正好挣五百元。交给你父母,那不等于我的工作白干了?”
钟庆东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真是搞不懂,生活中越是不通艺术的人,说起话来为什么却越是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让你点评它的余地都没有。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钟庆东每月交给他父母三百元生活费,前提是,他每月也要交给罗小云父母三百元。
可是罗小云的父母是在机关退休的啊!吃喝不愁不说,每个月自己还掂出几百元钱打麻将呢。
但是钟庆东没有说。所谓婚姻生活,原来并不是两个人的生活,它要牵扯同事,牵扯父母,牵扯社会。
经过一次次的争吵,钟庆东不知道罗小云是怎样看待他的,反正,他对罗小云的理解是渐渐明白她是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带有与生俱来和不可救药的世俗与功利的一面。他现在有点相信了,罗小云当初能够甩开那个同她撞自行车谈了两年恋爱的人而来到自己身边,不单是自己狂热和煞费苦心追求的结果,对她来说,未尝没有考虑图得生活安逸和物质享受这一因素。如此转了一圈,说到底,她高中三年明知道他俩之间已有故事却最终没有把它演示出来,就是极正常不过了。因为那时候钟庆东落魄凋敝如丧家之犬。
有一天中午,罗小云下班回来,郁郁不乐,把肩上的挎包一放,一下子扑到钟庆东怀里。钟庆东大感意外,连问怎么了。罗小云说,钱丢了。
钟庆东问,多少钱?怎么会丢了?
罗小云说,准备买化妆品的钱啊,一千三百元,放在包里,倒霉死了。罗小云边说边骂,你说这是算偷啊还是抢啊?
钟庆东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罗小云说,下班,还是走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呢,一个人从后面一下子捂住我的眼睛,差点儿把我扳倒,让我猜猜他是谁。是个男的,我的眼睛被他两只手压得生疼,就说,别逗!他不肯,说,你不好好猜猜我是谁,我就不松手。我没办法,就胡乱猜他是高中的男同学张三李四吧,他猛一松手,转身跑了,原来他们是两个人。我的眼睛还没完全看清,他们就没影了。走了几步我才发现,肩上挎包的拉链开了,他们把钱拿走了。
钟庆东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世界上的坏人如果都这么干坏事,那倒是挺充满诗意的了。钟庆东认真地问了一句:“他们没有碰你别的什么吧?”
“别的什么?”罗小云不解。
“没有借机碰你的身体什么吧?”
罗小云气得脸都白了,“你以为你老婆的身体比钱还值钱啊?!”
那当然。钟庆东心里想。钱丢了,罗小云是真心疼;她的身体没有遭到非礼,钟庆东是真高兴。
是的,许久以来,钟庆东一直替罗小云的身体感到担忧,他对除他以外所有跟罗小云接触的男人怀有醋意。罗小云经常的还会回家很晚,在外面应酬,陪人家吃饭,有时候甚至微醺带醉。直到有一天,钟庆东突然听别人说起一个消息,那个跟罗小云撞过自行车的小夏,两个月前竟已经从邻县调至本地了,被所属企业派到这里做驻地机构负责人,负责原料和资源采购以及拓宽产品市场。钟庆东不禁大吃了一惊。
为了及时了解罗小云的行踪,钟庆东在通讯市场还没有完全进入竞争状态而产品价格偏高的情况下,为罗小云买了一只贵重的手机。他以为这样便可以遥控她了,然而她的手机却经常在他拨打的时候无法接通,按罗小云的说法,那都是因为信号不好或缺乏电量所致。有一次,钟庆东因为什么事又把电话打到罗小云手机上了,她的手机占线,一直忙音。钟庆东想起,以前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他过后问罗小云为什么占线,罗小云十有八九是回答在和她妈妈通电话。这一次,钟庆东先把电话打到岳母家里,话筒里传来的铃声正常,属非忙音,他让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挂了,随后又打到罗小云手机上。罗小云的手机仍在占线。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打通了罗小云的手机。他说:“我一直打不进你的电话。”
“我刚才在和我妈通电话。”
“她在家吗?”钟庆东不动声色地问。
“在啊,我们好久没回去了,我和她在电话里聊聊天。”
罗小云在欺骗他。钟庆东想。她在同另一个人打电话。她之所以欺骗他,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钟庆东越来越对罗小云的身体有一种依赖性的迷恋。这种迷恋带有一定的霸权性和覆盖性,像黑夜降临大地一样并且间歇发作。那都是每每钟庆东脑海里划过“她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了别人”而导致的心理反应,或者说是生理反应。但是他又断定不准,无法确证,这样的情境下他渐渐习惯采取一种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做法,那就是每天都要倾情缠绵地同罗小云做一次爱,或是多次。他要不停地在罗小云身体上打上自己的印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谁具有真正的属权。人真是高级的动物,钟庆东想,高级动物的概念就是人比其他动物具有更高级的动物性,也就是更像动物,或者说比动物更动物。钟庆东每次同罗小云做爱即将达到高潮的临界点时,伴随着一种既快乐又忧伤的说不清的感受,他总能适时地在脑海里浮现起某种动物或昆虫,比如狗和螳螂,据说它们每来到一处认为属于自己的家园和领地时,毫无例外地要在那里做一些液体排泄的事情。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心灵栖息地,钟庆东一遍遍呼唤,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家园。
有时候意兴阑珊,午夜梦回,钟庆东躺在罗小云身边,也往往会猛然一念:怎么,这个人已经属于我了么?听着罗小云鼻息里轻微而甜蜜的鼾声,钟庆东有时候会觉得罗小云离他很近,但有时候又会觉得离他很远。是的,他拥有罗小云和罗小云属于他,并不是一回事。现在,他确实是拥有罗小云了,然而,罗小云属于他了吗?他觉得罗小云仍旧是很陌生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他不惜耽误一切学业去暗恋罗小云而最终仍拿不准她是否爱他一样,他今天仍占据不了她的内心和思想,包括她的隐秘的欲望。这样一想,钟庆东原来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他因渴望得到她而不停地占有她身体所导致的每一次事后的感觉,恰恰显得离最初的目标更加遥远,甚至背道而驰。
钟庆东有时候也强迫罗小云在床上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那都是在罗小云看来违逆常规的、不近人情的举动。但是再怎么违逆常规和不近人情,只要进行在夫妻之间,那也是合乎法度的,最终被胁迫就范的总是罗小云。有时候钟庆东自己想想也很奇怪,时间如果放回十年前,在高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下的事情和那些乖戾的举动与罗小云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哪怕在三年前,如果想到某个男人不洗脚而将同罗小云躺在一起,他都觉得是对她莫大的玷污。如今,钟庆东看着罗小云为自己做着那些她认为“不干净、不卫生”的动作,竟不但不觉着她被玷污,反而是有助于她的圣洁呢!
渐渐的,罗小云默默顺从并适应了钟庆东那些无理的要求,这个时候,事情又产生了别的变化,钟庆东想,罗小云原来很会做啊,她当初显出的那份局促和生疏,难道不就是为了掩饰她恰好存在的相同癖好和经验么?钟庆东在那一瞬间油然想到了小夏,是的,说老实话,当初他在省城离开姜里的住处独自去找罗小云,继而狂热地重新追求罗小云达半年之久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地想到了小夏。他想到了小夏与罗小云作为一对年轻男女,热恋了两年之间可能发生的种种亲密举动。但是在当时,种种可能发生的亲密举动不仅没有阻挡住钟庆东追求罗小云的步伐,反而促使他产生这样一种信念,他是在英雄救美,他是在利用公平竞争的手段来拯救罗小云,继而也是由此实现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理想。一个以怀有巨大人生理想和幸福追求为终极信念的人,又怎能在意取得胜利之前那些过程的曲折和不完美呢?钟庆东想,如果是在古代,便是罗小云沦落风尘做了一个青楼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赎身并结为百年之好的。
但是现在,钟庆东不得不像对待自身患上某种疾病那样来与自己的思想周旋了。罗小云现在同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暗地里同小夏正做呢?虽说人是同一个人,所做的事也类乎相同的事,但是发生在婚前和婚后,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一种是他知道,一种是他不知道。是的,一想到罗小云可能背着他与别人干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钟庆东内心就充满了强烈的妒意和怨恨。她不是没有欺骗过我,钟庆东想,这让他有点儿万念俱灰。然而,有时候他也自我安慰,也许,小夏比他受骗得还要厉害呢,毕竟,罗小云同小夏谈了两年恋爱,最终嫁给的却是钟庆东……不过,话说回来,那又能说明什么呢?结婚三年以来,钟庆东越来越被一个他认为是的巨大的事实包围着,就像环顾自家的那些墙壁、家具、装饰画、镜子、罗小云的化妆品,它们提供给他的永远是一些事物的表象,那么生活,从高中到现在,他对生活到底占有了什么呢?
尤其是,他不仅想到了现在,他也开始想到了以前。罗小云今天同他做过的,当然也同小夏做过。他觉得这不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问题。
夏季的一个周末,钟庆东应邀来到省城参加一个广告产品交易会。说是交易会,其实是交谊会,也就是省城一家最大的广告原料供应基地,邀请省内一些长年固定客户的头头们相聚一下,叙叙感情,以利发展。钟庆东本来是不太想去的,夏季是生产的旺季,他的美术社承揽的活太多,经常晚上加班加点地干。但是后来听说,参加这个会议的客户,是可以享受一年内原材料大幅度优惠供应的最佳待遇的,看来也不只是务虚,于是匆匆赶去,却只逢上了会议的最后收尾。
那是一天傍晚,会议次日就结束了,大伙在一起进行了最后一次晚宴。晚宴结束,不到八点钟,东道主提议请大伙同去休闲娱乐一下。钟庆东有点犹豫,他是来自最远的地域,最后一个到达,马不停蹄的,舟车劳顿,实在想早点儿回去休息。但是又一转念,开会开到底吧,大老远来了中途吃一顿饭就离开,显得既无始又无终,最后再没挂上享受优惠待遇的号可就贻笑大方了,于是只得乘车同去。
其实也就剩下七八个人了。毕竟有几位早来报到并且一直参加会议的人,自感大功在握,可以不凑这个趣了。于是这剩下的一行人驱车来到省城一座豪华的洗浴娱乐中心,径奔里面一间舒雅的歌厅。
不多时,音乐就在四周漫延起来了。随着音乐的出现,钟庆东发现,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增加了七八位衣着简练、柔媚性感的服务小姐。
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
让你猜猜我是谁……
歌声在轻轻地回荡。这首歌的旋律钟庆东是熟悉的,歌词也容易记诵,但是在黯淡低迷的灯光下,钟庆东还是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心动。他感觉两颊发热,太阳穴隐隐鼓胀,那是多喝了点儿酒的缘故。他慢慢阖上眼睛,倚在沙发背上,做短暂的休憩。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喧闹声中,钟庆东恍惚觉得有人在轻轻推他的胳膊,他猛一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小姐的面庞在他眼前闪动,“先生,我扶您去休息好了。”
钟庆东本能地推了那个小姐一把,但是她像影子一样又轻轻贴了上来。与此同时,钟庆东听到东道主在旁边叫他的名字,说:“累了就去休息一下,放松嘛,待会儿我们也要休息的!”
钟庆东左右扫了一眼包房内,这才发现同来开会的人已经少了几个,连同相应人数的小姐。钟庆东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可道听途说却是免不了的,不用说,那同来的几个人已被别的小姐扶去“休息”了。钟庆东还想继续推阻,蓦然发觉包房内剩下那几个同伙的眼神很特别,又尴尬又不屑,那无疑是说,你如此这般,莫不是让我们也一一效仿,成不了好事?钟庆东知道,这几个人当中,数他的生意规模算是小的,其他人都是广告精英,赫赫有名,自己这样在人家面前一番举动,无非是格外显出一种乡气罢了。于是硬着头皮,被小姐牵到了楼上一个精致的房间。
钟庆东一进房间就扑身倒在床上,装作喝醉的样子不省人事。那个小姐给他的头部按摩了一会儿,问他是否要喝水,钟庆东也不吭声。小姐只好又拿来热毛巾,敷在他的后颈上,慢慢的给他揉背。折腾了好一会儿,小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地把他的身体扳了过来,使他仰躺,帮他褪去两只袖子,卸去了外套。解他的衬衣时,钟庆东就死死地把肩膀靠在床上,再也不给她一丝嵌动的缝隙。小姐没办法,只好又把他重新扳过去,想将衬衣由他的后背脱下,但是钟庆东,两手一拢,竟就势把胳膊压在心窝上,钢筋一般,整个身体再也无法翻动了。
小姐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将面庞伏在他身边,轻声道:“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钟庆东心怦然动了一下,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半睁着眼睛看了小姐一下,感觉她倒也皮肤白皙,清秀可人。他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的照射,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罗小云。
——凭什么她可以与别人做过,而我就不能?
钟庆东顺从地翻过身子,仰躺在那里,对小姐说:“来吧。”
所谓秘密,对某一类人来说,是这样一种东西:怀有秘密的主人又想保有它,又想用它与人分享。尤其是,它使主人怀有道德上的自疚时,它就会像盛满容器的水一样不经意流淌。
钟庆东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境。省城的经历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灵纷乱,虽然按传统的眼光看,他是得到了,但是,一种更大的无形的东西,却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失去了对罗小云的一种自我纯粹的感受和对生活葆有的完整意念,尤其是,在罗小云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伤害的根本就不是对方,而只能是钟庆东自己。
毕竟,钟庆东还是深爱罗小云,并且,他也并没有真正抓到罗小云婚后跟别人的什么把柄。
钟庆东想慢慢地纡泄出去他那份灵魂的不安,他自认为这么多年浸淫了对美术爱好的洗礼,对真善美有着相对的认同规范,道德上也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于是再跟罗小云在床上亲热的时候,他会冷不丁插入一句:“我找过小姐。”
“什么?”罗小云立刻问。
看着罗小云那警惕的眼神和紧张的表情,钟庆东意识到不妥,马上改口说:“呵呵,我是开玩笑,逗你呢。”
过了一段日子,钟庆东感觉那份压抑的自责仍旧堵在心上,于是他仍旧选在跟罗小云亲热的时候,只不过换了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和小姐玩过的。”
“到底真的假的?”罗小云问。
“真的呀!”钟庆东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坦白还是搞笑,有点腆皮的样子。
“我不信。”罗小云说。
“不信拉倒。反正我是向你坦白了,我不想欺骗你。”钟庆东说。
“这是你说的?”
“嘿嘿,开玩笑呢,你看你。”
如此反复多次,仿佛钟庆东是用这种话题来调剂他和罗小云之间的闺房之乐似的,最后,罗小云终于懒得搭理他了。钟庆东再故伎重演的时候,罗小云会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这正是钟庆东所需要的态度,反正,我是和你坦白了,信不信是你的事,由此,我的内心也会得到舒缓和平静。钟庆东就是这么暗自庆幸的时候,一种更大的悲哀几乎同时袭上他心头,他想,终究还是罗小云聪明啊,而自己显得呆笨了些。因为,事情如果换成罗小云,那是打死她也不会用这种哪怕是开玩笑的方式来泄露自己一丝一毫隐情和秘密的。事实也可能正是如此,罗小云婚后给他的感觉,不啻是高中三年他对她感情苦苦寻觅不得要领的一个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前几天,钟庆东还无意中听美术社里的一个伙计说到,看见罗小云有一天上午坐在一个男人驾驶的轿车里向郊外驶去。按惯例那应该是她在单位上班的时间。钟庆东知道这样的事情除非他亲眼碰见,否则是无法打探的。罗小云会说:“怎么,你的那个伙计是看错人了吧?”或者说:“不错,是和单位宣教科科长到乡里搞人口普查的。”钟庆东当然不会为此到罗小云单位查个水落石出,按流行观点,丈夫在外边有外遇,妻子要承担百分之百责任的,而妻子在外边被引诱,有起码一半原因要归附丈夫头上的,他在日常生活中要么具有性无能,要么具有无能性。再说了,所谓谎话,终归是类乎美术中荒诞派之于现实主义那样的东西,是必须根植于现实之上的,也就是说,谎话为了让人听起来信服,往往会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真实的成分。比如罗小云,去乡里普查的事情或许真有,只不过被她移花接木说成另一个时间;或者是,她真的跟那个什么科长下过乡,但未必是去搞普查,等等。总之,这样的事是无法访查的,除非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作为家庭中的两个异性成员之间发生了多么大的裂隙。
钟庆东有时候会翻出罗小云读高中时的留影,甚至她童年的老照片,静静地看着,用以回忆她曾经的模样。是啊,那时候她当然是年轻了,尤其是读高中时的留影,每一张每一张不同角度的面庞,都洋溢着雨后草地般清新的笑意和纯真的梦想,美丽得了无挂碍,不慌不忙。但是,这就是当初的她吗?当初的她就是这样的吗?这仍是钟庆东想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想据罗小云当年的照片来推测她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的企图,就成为了一个泡影。有时候,钟庆东看着罗小云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的身影,会忍不住内心问自己: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
“爱”是为爱情制造和产生醋意的前提,也就是说,对罗小云给他带来醋意的行为,钟庆东应该因爱她而加以原谅。但是,果真原谅甚至纵容她的行为,是不是又意味着他不再爱她了呢?这真是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就像眼下,钟庆东为了给罗小云的一帧镶着玻璃的像片擦去尘垢,只好一边唾上去口水,一边用棉花擦拭,这种行为到底是在珍视她,还是在轻贱她?
钟庆东曾经尝试慢慢忘记罗小云可能发生的行为,事实恰恰适得其反。想要努力不去想一件事,实际上是不断提醒自己再一次想起它。生活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宿命。仿佛一个缺口,无论怎么弥补,都只是格外增加它残缺的醒目而已。钟庆东想,也许,他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会好一些,那时候,由于生理和心理上完熟得近于衰退,他会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和过程而爱,而不太会严苛要求被对方爱。但是那时候,钟庆东想,我也快老了。而现在,我还年轻啊。
是的,年轻给了钟庆东与生活不断对质的口实,使得他对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罗小云的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颇能给他一些隔靴搔痒和莫名其妙的安慰。
入冬的一天,钟庆东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去一家公司清账。因为是暖冬,刚刚下过的一场雪落地不久就化了,到处一片斑驳暗迹,水意淋漓,像是刚刚卸完无数海鱼的码头。钟庆东在躲避一辆疾驰而过的将要溅起雪水的卡车时,撞到了一个人撑起的雨伞上。两个人停了下来。
“是你,小钟。”
“是你……王姨。”钟庆东终归记得。是多年以前把柯清介绍给他做对象的那位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
她有点老了,但是目光还是当年的模样,带有职业的探究人体内疾痛的特殊观望。她问钟庆东:“你还好吧?”
“还好。”钟庆东说。两个人是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因此记忆和印象不可避免地同时保留在多年以前。这样,话题扯到跟他们彼此相关连的一个人身上就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柯清离婚了,你知道吗?”女大夫问。
“什么?这是多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钟庆东非常惊讶。
“她结婚两年后吧,就离婚了。”女大夫说,“现在柯清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怎么会这样?”钟庆东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还会用这样关心的口气询问,“那她现在住哪里?”
“住在她结婚之初第二次搬迁的房子里。”女大夫欲言又止,“其实,柯清当初一直想等你的,等你退伍回来。可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给她撮合一个。唉,年轻的不懂,年老的还不懂么?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钟庆东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让女大夫看出他当年作为失败者以及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却又高兴不起来的复杂的表情,推说有急事要办,就匆匆与对方告别了。
一连两天,钟庆东都怅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比如钟庆东,当初得知柯清弃他而去另投人怀时,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可是现在,一听说柯清离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情的一种时,钟庆东突然会心软下来,觉得很内疚,仿佛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恶毒脱离不了干系似的。钟庆东心里萌发了有机会去看一看柯清的念头,尤其是,每当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说的话——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头就更加不可扼制。
过了两周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约而至。钟庆东的一位朋友结婚,他前去参加婚礼,地点就在柯清家附近。钟庆东想,待会儿婚礼结束,他正好可以顺路去她家里看看。没想到在人群中碰见了她,大概是出于邻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帮人家炊作。见到钟庆东,她愣了一下,又低头去忙活。她倒还是那么年轻,钟庆东没记错的话,她是比他大两岁。她的目光仍旧善良,带着犹疑,像是怀着对生活的默想,同时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现的母性光芒。钟庆东没有打扰她。
过了中午,婚礼将要散去。钟庆东裹了一下棉袄,站在门外。柯清从远处跟近,说:“不到家里坐坐么?”
正是初冬,北风慢吹,钟庆东和柯清伫立在小操场上,不远处传来钟庆东那面巨幅广告牌在空中被风摇动的嘎嘎声,像是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咬啮什么。钟庆东想了一下,两个人脚前脚后进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钟庆东看见一架三轮车,里面装着用大号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样的铁皮炉子,心里就明白柯清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了。
屋子里很冷,虽然物具家当布置得很温馨,但钟庆东还是感到寒索。也许那是没有暖气的缘故。“孩子呢?”钟庆东问。
“上幼儿园了,全托。”柯清补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开。”
钟庆东看见炕上撂着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简易手枪玩具,心里硌了一下。
两个人慢慢说着话,钟庆东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钟庆东问,柯清答的。临了,柯清问他一句:“你现在还画吗?”
钟庆东一时无言。他看着柯清,想着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为了试试能否记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记不住她。如今,他却觉得她那么真实,丝毫不模糊,他心说:这也是自己的女人啊。
“我听说,你当初是一直想等着我的。”虽然犹豫了很久,钟庆东还是这样说了。
柯清抬头看了他一下,又望着别处,“说这个没用。”
“我不信。”钟庆东说。他有一点儿不平静,那不是因为他试图挽回什么,而只是他记起了失落和屈辱。
“是我父母当年不同意,硬要我和你分手的。”柯清缓缓地说,“如果我父母在这儿,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们一年前都已经离世了,我不会违心把谎言栽到不在的亲人身上去。”
钟庆东怔了半天,他听懂了。他看到冬日的阳光打在外屋间的地上,晃晃幻幻,像是梦中的河流。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涉过那里,走了出去……
钟庆东下次去柯清家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台电暖气,另给孩子捎带一些时尚玩具。过不多日,他再去的时候,看到玩具散在炕上,明显有孩子嬉闹过的痕迹,但是电暖气,仍旧放在墙角没被打开包装。
钟庆东环视柯清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耗电的大功率电器,头上昏暗的白炽灯泡看样子还不到三十瓦。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桌子上。
柯清不要。钟庆东与她再三推阻,他感觉柯清的拒绝果断而有力,超出了以往他与柯清做任何事情的经验。钟庆东只好说:“收下吧,算是我们当初认识一回,我欠你而早应该还给你的补偿费。不管怎么说,你还为我去过医院的。”
钟庆东说的是真心的话,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毫不留情地逼迫柯清,使她收下那些钱。他说柯清去过医院,无非指的是她为他流过产。其实他也是情急中说出这样的话,平常来说,这是很唐突和冒昧的,会让对方格外反感和尴尬。但是柯清那么善解人意,她懂得怎样尊重和不违拂人家的好意。柯清真诚地说了一句:
“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一种莫名的感动、温暖和怜悯涌上钟庆东心头,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拥抱她的渴望。他觉得这么多年他死死地追逐生活,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让他得到什么。在生活面前,在柯清面前,也许都一样,他还是个孩子。他情不自禁就站在那里抱住了柯清,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柯清没有躲避和挣扎,钟庆东由她的脖颈那里嗅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有月光的晚上,那种庄稼或植物的气息。他更紧地箍住了她,因为他感觉一种更紧的东西箍住了他的命运和思想。现在,他要体验一种彻底的放纵,他要让激情的水湮没所有的庄稼、植物或大地,让它们拥有一种同他一样的多变的窒息。
他把柯清抱到了床上。柯清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走出柯清家的大门后,钟庆东听见屋子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啜泣声。那时候,钟庆东停了一下,抬起头对着漆黑的无尽的夜,大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活该!”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钟庆东在半年后的一天同罗小云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初是罗小云发现钟庆东的衣兜里无由地少了一千元钱,她没太在意,后来有一次她又发现突然少了两千元钱,她就问钟庆东是怎么回事。钟庆东说,昨天刚刚来了一批原材料,付对方货款了。罗小云当时就操起了电话,打给昨天在美术社值班的工人,问他美术社昨天是否进了一批原材料。那个工人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在电话里说:“哪里进了呀,现在库里堆的原材料三个月也用不完呢。”
罗小云不依不饶地质问钟庆东这些钱到底哪里去了。其实钟庆东感觉罗小云虽然爱钱,但还不至于每天都紧盯他的衣口袋,这两次都是钟庆东先是无意中告诉罗小云家里的近期进项,有多少钱,几天之后罗小云买化妆品或是什么跟他要,他让罗小云自己去他衣兜里拿而发现不对的。少了的那两千元钱,是钟庆东不久前得知柯清下岗后生活缺乏保障,暗地里替她缴纳了社会保险的。
这次见罗小云紧追不舍,钟庆东只好说,那两千元钱,被他前几天打麻将输掉了。这倒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借口,因为半年来,钟庆东确实学会了打麻将,并且习惯于用打麻将来摩擦掉他待在画室里手握画笔的时间。他这样搪塞的好处还有一个,那就是罗小云根本调查不出钟庆东是否真的输了两千元钱,同钟庆东打麻将的那几个人,又不是小学没毕业而不识数,可是每次打完麻将算算谁赢了多少钱,十次有十次是拢不准的。
这件事不了了之。钟庆东工作之余,就去美术社照看照看生意;照看生意之余,就打打麻将;打麻将之余,他也偶尔去看看柯清。甚至有一次,他趁罗小云去外地出差的时候,还在柯清家住过一宿。钟庆东有时候也静下来想想自己,觉得自己很不成样子,有点儿不像他自己。那么他像谁呢?他又是谁呢?他搞不清楚。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是跟罗小云,除了做爱,他仍没有强烈的同她生一个孩子的热望。他想这种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他有时候也做一些非分之想,比如,回头跟柯清一起过会怎么样,但他很快又掐灭了这种念头,不只是因为不现实,而更是因为,他即便同柯清在一起,他也会耿耿于怀柯清的过往而更加感到不幸福。
钟庆东就是每天认真而又乏味地进行他的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罗小云其实已在暗中盯视他了。终于有一天,钟庆东去柯清家里时被罗小云悄悄发现了,不久,罗小云无意中又在自家书橱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钟庆东显然早已忘记的、柯清当年寄给他的医院流产证明。
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大吵大闹了一番,这次争吵的强度是结婚以来所没有的。虽然两个人相互强忍着没有在对方身上动手,但是家具和物品充当了遭受物理打击的牺牲品。罗小云最后以她特有的决绝方式,回到娘家住了十几天。钟庆东尽管心存愤怒,可是毕竟理亏,何况长时间见不到罗小云,他心里对她更加充满疑忌,末了,他只好耷拉着头,来到岳母家,对罗小云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这才把罗小云哄回家。
钟庆东不知道,他自己从此陷入了多么被动的局面,因为罗小云还是经常会回家很晚,甚至较他们吵架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带点有恃无恐的样子。钟庆东有时候自己想想也很冤屈,他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更谈不上做什么坏事,他相信自己还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但是,问题的关键是,他在情感的某一方面被罗小云抓住了把柄,而他对罗小云,有的永远只是怀疑而已。
也许,这才是最痛苦的。
临近春节的一天夜里,罗小云很晚才回家。此前她的手机一直关着,钟庆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焦灼而满怀忧虑和不信任地等待着她,这中间当然也免不了嫉妒和吃醋。他去她单位找过一次,又给她所有自己所能知道的女朋友家里一一挂了电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钟庆东不知怎么,他凭直觉认为罗小云一定在某个歌厅里陪什么人玩耍,他自信于自己的聪明。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在县城内的娱乐场所里一家一家的探询查找,其间还有两次因进错了房间而被人家不客气地予以训斥,最终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直到将近凌晨一点钟,罗小云终于回来了。而那时候,钟庆东已经呆坐在客厅里把他的愤怒预演无数次了,怨怼窜满钟庆东的全身。
“你到哪里去了?”
“处理工作啊。”罗小云放下她的手包。
“处理什么工作?”钟庆东问。
“快下班时我们计生局接到举报,有一个准备超生的妇女,离家好长时间了,在她亲戚的一户单元楼里躲藏,我们去对面的房间里埋伏监视。”
“怎么连个手机也不开?”
“手机不敢开,怕打草惊蛇。”
“那事先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是下班前接到通知的,我以为很快就会处理完回家的。”罗小云走进卫生间卸她的发夹。
“都有谁啊?”
“我和我们单位的领导。”
“那也用不着你吧,有你们领导不就行了吗?”
“可我是女的啊,监视人家妇女超生,总不能让男同志往前上吧,领导说,必须带一个女的。”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当然,光我一个女的也不行,总得有个男的,否则同对方撕扯起来我们力气不行。”
“哧。”钟庆东冷笑了一下。
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反感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就行。”
“我不清楚!”罗小云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限度,她立刻喊了起来。
“你回来得太晚了,知道吗?!”
“啊,”罗小云说,“如果你用这个口气和我说话,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管不着。”
“可是你最近越回来越晚!”
“那又怎么了?我跟你说了,你——管——不——着——!”罗小云眄了他一眼,傲然地甩了一下她的长发。
钟庆东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罗小云的种种不好,他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你他妈的就这样,还不如明火执仗去卖了呢,也能给老子赚点外快!”
罗小云愣了半天,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地嘲讽:“谁像你啊,我没去卖,也没赔什么。你呢,把自己那货搭进去不说,还倒贴人家现金。”
钟庆东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头涨成了两倍大。他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一瞬间怎么上去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先是一拳打在罗小云的脸颊上,然后又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冲她小腹踹了一脚。罗小云痛苦地呻吟着,她佝着身子靠在暖气片旁边的无助身影并没有阻止钟庆东的疯狂,他冲上去,继续恶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她的身体,用脚踹她,然后双手揪住她的肩胛处,死命地一下下向她背靠的墙上撞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谁?”他扭曲着脸一下下撞击,“贱货,贱货!……”
罗小云只能惊恐地看着钟庆东的眼睛,她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她试图让他停下来,但是他停不下来,他的每一次击打都仿佛只能激起下一次击打的欲望。罗小云的身体渐渐瘫软,她的双手努力攀扶住什么,那颤抖而有力的纤手似乎是鸽子张开受伤的翅膀。蓦地,她的左手在窗台上碰到了一瓶敞开盖子的溶液,她一下子抓住它,想都没想,顺手泼向钟庆东——
罗小云忘记了,瓶子里装的,是日常用来清洗便池的洗厕液,内含高浓度的硫酸。一瞬间,她觉得世界突然静了下来,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眼前,只有钟庆东用一种非常奇怪而陌生的口气在不断重复:“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春天终于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什么,是的,不仅山冈、河流,不仅土地、树木,不仅白天、黑夜,春天总还会复苏人的一些记忆。就像眼下,钟庆东戴着墨镜,他和罗小云站在月色下的街头,行人的脚步声像时间一样匆匆走过,仿佛它们从不曾停留。钟庆东感觉这有点类似生活中经历的无数个场景一样,让他熟悉之至,却又有一点陌生。钟庆东想起他还从没有同罗小云在黑夜里拉过手,于是他就拉了一下她的手,说:“我们分手吧。”
罗小云没有松手,她说:“是啊,就这样。”
钟庆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罗小云认真地说:“我听听。”
钟庆东说:“我感觉有谁从后面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他是谁。”
两个人好久好久再也没有说话。
作者简介
于晓威,男,1970年生。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被选入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初中语文课本。曾获团中央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小说一等奖,第一、二、三、四届辽宁文学奖,《鸭绿江》小说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中短篇小说集《L形转弯》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现供职于《满族文学》杂志社,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