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许,那天是有预兆的。
车开上高速路没多久,玻璃上就趴满了一团团污渍。一只只蝴蝶、飞蛾,前赴后继、疯狂地撞上来。刮擦杆根本不顶事,污渍牢牢地粘在玻璃上,活像那些蝴蝶、飞蛾不愿散去的阴魂。可以的话,樊松子恨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客人在宜昌下车后,樊松子找了水,忍着恶心,用抹布仔细地擦前窗玻璃。那些从蝴蝶和飞蛾身体里瞬间迸溅出来的体液,还有翅膀上的粉末,黄中带绿,绿中泛黑,让人生出不祥的预感。她使出吃奶的劲,算是给收拾干净了。
樊松子不知道别的车是不是这样。她很少跑长途,尤其是这个季节。乍一面对这缤纷而惨烈的景象,她不禁暗暗心惊。蝴蝶是生命,飞蛾丑点,也是生命,它们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一头撞死在车窗玻璃上?她感觉像是自己谋杀了这些生命。
也许,玻璃上的反光是诱因。太阳将玻璃映照成了一面耀眼的光墙。那些蝴蝶、飞蛾就奔着这份耀眼而来。
蝴蝶和飞蛾影响了樊松子的心情,似乎也影响到她的运气0她在宜昌长途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回荆州的客人。心情越来越烦躁,她再等不下去,只好空车返回。
一上高速路,噩梦一样,那些蝴蝶和飞蛾又出现了。
有一刻,樊松子真的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握住方向盘,车在向前飞驰。一瞬间,她有灵魂出窍之感,仿佛正奔向远方一团洁净的暖红。待她睁开眼,正好一只色彩绚丽的蝴蝶飞撞上来,玻璃上瞬间添了一团烟花状的污渍,黑黄、浑浊。眨眼工夫,蝴蝶不见了踪影。它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铃声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樊松子最喜欢的一首歌。
电话是老宋打来的。樊松子听出他的声音有点抖。“松子,你在哪里?”“红星路。”这回答脱口而出,樊松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你赶紧回家一趟。”樊松子突然发现老宋的声音挺苍老的,尽管已快五十岁的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可声音比相貌更忠实于实际的年龄,是任何化妆品、定期保养,乃至所谓更年期的爱情也无法涂改的。
这时候让她回家,会是什么事?老宋很少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他根本很少给她打电话。樊松子定一定心情,从容说:“我在高速路上,可能还有半个小时下来。”
“那,你慢慢开。”老宋沉吟一下,语调缓下来,“没什么着急事。我在家等你。”末一句透着体贴。樊松子撇一下嘴,每次老宋要和她谈离婚时,都显得特别体贴。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语调,已经不能打动她了。
她突然有了吹口哨的冲动。很久没吹过了,还是年轻的时候,她和老宋一唱一和,一粗一细,合作过不少曲子。吹首什么歌呢?
樊松子还没想清楚来首什么歌,电话又响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松子!造孽喔。妈一听就晕了,松子,成成现在在哪里?听说还在抢救?不会有事的,阿弥陀佛,不会有事的……”尽管声音严重变形,樊松子还是听出来是大姐。
她脚下一使劲,左手急打方向盘,车“嘎”一声歪上了紧急停车道。樊松子将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大姐,什么事?成成怎么啦?”
那边一下寂了声。良久,传来大姐虚弱的声音:“你,你现在在哪?”“我在红星路上,到底什么事?成成怎么啦?”樊松子几乎在吼了。
“成成,成成出了点事。说是,说是在医院里。老宋,他、他还没告诉你吗……”
联想到老宋的那句“我在家等你”,樊松子的身子不禁发起抖来。她仿佛打着旋,正往深黑的一个洞中坠去。老宋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个吗?成成到底怎么样了?是开车出了事吗?有多严重?老宋为什么没待在医院里?樊松子用手握住操纵杆,想将车启动,可她的手抖个不停,仿佛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她的意识很清醒。不行,我要马上赶回去,成成肯定还在抢救。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死死地盯住车窗玻璃,那上面趴满了蝴蝶和飞蛾留下的污渍,脏极了。笔直的高速路就在这污渍背后,向远处延伸,延伸。樊松子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滚出来。
二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呜啦呜啦”闪着警灯停在了樊松子的车后。他们接到了一位司机的报警电话,说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士,司机像是个女人,她一动不动趴在方向盘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巡警拉开车门,拍拍女人的肩。女人缓缓抬起头来,年轻巡警看见了一张泪渍斑驳的脸。他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还没见谁哭成这样,况且车好像没什么撞痕。他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女人迟疑一下,抬起手来,抹一下眼泪。眼泪还在不断线地往外冒。女人说:“你能不能把我拖回去?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
年轻巡警以为女人差点撞上路边护栏,吓破了胆。将女人送到家,他才知道女人的儿子出了车祸,肋骨全部粉碎性骨折。被弄出汽车时,整个人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
2
樊松子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是傍晚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
儿子死了,已经从医院运到了殡仪馆的冷藏室。老宋单位的人在忙忙碌碌布置灵堂。
看到儿子的第一眼,樊松子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欣喜。弄错了,大家一定弄错了!这不是成成,绝对不是!躺在冰匣子里的这个人,只不过和成成同名罢了。
怀着这丝窃喜,她将头转向老宋,希望得到他的呼应。可老宋的眉头紧紧拧着,像在眉心安了个螺丝钉。樊松子从没发现他的脸上有这么多皱纹,两腮深深地陷下去,头发凌乱地堆在头上。老宋从来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每天出门前自己都会将衣服熨得平平整整。可现在,他的衣服像他的脸一样,皱纹丛生。
樊松子的心蓦地冷了,冷至极点。
她扭过头去,怯怯地将目光移向躺在冰匣子里的那张脸。目光一贴上去,就被紧紧地吸住了。她很想将目光移开,可是移不开。那张脸白白的,嘴唇红红的,像化了妆的塑料人。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酸胀起来。那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樊松子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回到了高速路上,前方一团猩红,而她正向着这团猩红飞奔而去。
直到离开,樊松子都没有说话。她的五官平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只有眼睛在不停地淌眼泪,涌泉一样。仿佛主宰泪腺的神经失灵了。
老宋不让她待在殡仪馆,执意送她回去。老宋叫了单位的司机送她,可樊松子一看见黑色锃亮的桑塔纳,眼睛里就堆起了一层惊惶。她站在那儿,使劲地摆头。记忆在一瞬间接通了。成成开的也是一辆桑塔纳,也是黑色,泛着凄厉的光。残酷的现实,如同洪水兜头淹过来。
樊松子和老宋最终走路回的家。樊松子拒绝乘坐任何车。老宋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殡仪馆的事交给了樊松子的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樊松子的母亲在家里输液,老人家至今还以为外孙子成成在医院抢救。老宋的家人在鄂西大山里,还没赶到。
街上十分热闹。路边菜市熙熙攘攘,迎来了刚下班的最后一批顾客。不少人提着满袋子丝瓜、番茄、冬瓜往家赶。夕阳从树缝里斜筛下来,将人行道上的彩砖映得亮一块暗一块。
樊松子和老宋沉默着走在人群中,离了半步相跟着。这一刻,生活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像局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
忽然,樊松子开了口,声音似裂开了无数道缝隙:“怎么出的事?”
尽管樊松子的声音很低,老宋又离了半步远,可他听清了。樊松子没有回头,感觉到老宋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赵局长,他开的车。”老宋说。
“什么?”樊松子惊诧地停下来,望着老宋。老宋接住了她的目光。樊松子感觉他的眼神像刮风的湖面,几片落叶在深幽的水面上打旋。樊松子盯着老宋的眼睛看了一刻,掉过头,继续往前走。老宋紧紧跟上。
樊松子的步子明显加快了。老宋的步子也加快了。老宋边走边说:“赵局长不是刚拿了驾照吗,瘾大,回来时离城区没多远了,他说换他来开,成成就坐到副驾驶座上,还有个主任坐在后面。赵局长想抢在弯道前超前面的车,结果和迎面来的一辆卡车撞上了……”
“那赵局长呢?”樊松子的牙咬紧了。
“人嘛,都有自我保护的潜意识,撞车的瞬间,赵局长将方向盘打向了左边,结果,对面的车正好撞上成成坐的这边。赵局长的脊椎也断了,还住在医院里。倒是坐在后面的主任,只有点轻伤。唉,成成要是坐后面就好了。”
樊松子的牙,咬进了下嘴唇里。一股腥甜味弥漫开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许多只蝴蝶蜂拥着撞向玻璃。两者触碰的瞬间,蝴蝶的生命烟花一样迸溅开来。
樊松子松开了下嘴唇:“那,我应该去看看赵局长。”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别,别,人死了不能复生。他,也不是存心的。成成单位上来了人,说会按工伤处理。赵局长的爱人也来过了,拿了十万块钱,说……”
“你收了?”
“没,我哪能收这个钱。我看她也可怜,眼睛又红又肿,说赵局长可能瘫痪……”
“我情愿瘫痪的是成成!我可以照顾他一辈子……”樊松子大声嚷道。话没说完,她蹲下来,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间,发出呜呜的悲鸣。
老宋站在她身后,弯下腰来,用手轻轻地拍抚她的肩。
四周很快围满了人。人群发出低哑不明的语声。突然,樊松子站起身来,三步两步拨开人群走出了包围圈。老宋迟疑一下,也赶紧挤了出来。
黄昏的街道上,俩人一前一后,像一对蜻蜓默然无声地低飞着。
3
樊松子去看了赵局长。她,不甘心。
成成,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转眼成了躺在冷棺里的塑料人儿,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会笑着叫妈。三天后,连这塑料人儿也不会有了,成成将变成轻飘飘的一捧灰。
她的记忆呢,那些与成成相关的记忆,从他离开她的身体被她捧在手里的一刻,到他临出差前给她打的电话,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可恨。她无法入睡,脑海里灌满了重重叠叠记忆的碎片。她想问问赵局长,她该拿这些记忆怎么办?是像成成一样用火烧成粉末,还是用车来回地碾至粉碎?要怎样做,她才能摆脱这些可恨的记忆?
樊松子没想到赵局长成了那副模样。
印象中,挺拔干练、风度翩翩的他,变成了一个横陈在床上的白壳子。只有绷带包围着的那张脸,还显出些活气。上面的一双眼睛原本紧闭着,仿佛感应到了樊松子的出现,缓缓睁开来,瞟向了樊松子站的角落。
樊松子走进病房后,一直没有开口。这是间重症监护病房,除赵局长外,还有两个病人。每张床前都有家属守着。樊松子挨个床看过去,辨认了半天,才确定最里面床上的那个白壳子就是赵局长。
床边坐着个女人,想必就是赵局长的爱人。看起来,她比自己年轻,眉眼十分秀丽。他们的孩子多大了?樊松子想。
门口病床边坐着的一位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问樊松子:“你找哪床?”樊松子没有作声。最里面坐着的女人闻声抬起头来,望向樊松子。樊松子戴了副墨镜。女人的眼睛确实又红又肿,她的也是。
白壳子里的赵局长就在这时抬起了眼皮。脸不能转动,他便将眼睛瞟向了樊松子。
樊松子和赵局长见过三次面。一次是成成转业到单位,她陪他去报到。一次是成成的工作落实了,她请局领导一起吃饭。赵局长的歌唱得很好,她当时想,这位领导长得可真是体面。后来,成成跟了赵局长,专门为他开车。樊松子别提有多欢喜。那年春节,她特地买了精油、精面,做了翻饺、麻花,让成成给赵局长送去。成成不肯,说现在谁还吃这些东西,是她陪着他去的。远远地站在街角,她看见赵局长走出来,接了成成手里的东西,满脸都是笑。然后是这一次,第四次。这一次,再没有成成站在他们中间了。
白壳子突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樊松子看见赵局长的嘴歪向了她这边,表情显得很激动。女人赶紧站起身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你要什么?别急别急……”赵局长还在不停地“呜呜呜……”床颤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樊松子转身出了门。
她去了江边。
盛夏的江面,显得很开阔。江水打着漩,向东而去。太阳辣辣地刺眼,而江面吹来的风又透着丝凉意。樊松子仰起脸来,很快便被刺出了眼泪,脸也涩涩地疼。江风却像温柔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抹干了泪痕。樊松子在长江边生活了四十多年。从小,遇到什么事,她就会到江边来坐坐。望望江,看看太阳,吹吹江风,然后什么都可以挺过去了。
望着江水,樊松子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将成成的骨灰撒进长江,让他和这条生生不息的古老江水,一起在天地间轮回。或许,在从天而降的雨雪中,她能一再地感受到成成的气息。
4
一个女人等在樊松子家楼下。樊松子刚掏出钥匙准备开楼道口的防盗铁门,女人走了过来:“请问,您是宋成的妈妈吧?”
樊松子一眼认出了女人。女人的眼睛又红又肿。
在认出女人的一瞬间,樊松子将表情和声音都磨成了一把刀:“什么事?”
“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很伤心。我,我是赵翊非的爱人。我,我来是……”
“哦,你是来让我节哀的吗?”樊松子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您今天去医院了是吗?翊非认出您了。”女人垂下眼睑,她的脸白得像一张薄纸。“他,他心里很不安,很难过。他,现在没办法来赔罪,医生说可能会瘫痪,要看治疗的情况。”
“他还可以接受治疗,成成呢!连这样的福气都没有。他没必要来,你也没必要来。已经这样了,来又有什么用?可以让死人复活,让时间倒转吗?不能的话,就请走吧。”力气回到了樊松子的身体里。她的脚踏在楼梯上,一下一下,爆响灌满了楼道。
女人脚步轻悄,一路跟上来。樊松子打开门,伸手拦住女人:“请回吧,没什么好说的。”
“大姐,我们都是女人,您现在的心情我很理解。大姐,请您相信我。我们也很难过,非常难过。翊非让我一定要来,代他做一件事。”说着,女人身子一软,在樊松子面前跪下来。
樊松子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女人,久久没有动。女人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樊松子看见她的发丛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像白色的花蕊细细地镶嵌在黑色的花瓣上。看起来,女人比自己年轻许多,可……不知这些白发是不是这两天才长出来的。
“跪就有用吗!我说了,什么都没用,除非能让死人复活,让时间倒流!”说着,樊松子迈步进了屋,准备关门。
女人用手将门挡住。“大姐,我把话说完就走。”说着,女人站起身来,从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大姐,这是我和翊非的心意。请您收下,不够的话,我们再去借。”
一只蝴蝶撞上了车窗玻璃。樊松子伸手“啪”一下打掉了女人的纸包:“呵呵,你们挺有钱是吗?是啊,当局长的该多有钱啊,反正比我们这些跑的士的老百姓富裕。这是十万块是吧,我跑了十四年车,都没攒到这么多钱。你们想用这些钱买个心安是吧?那很简单,我不要这些钱,你们将孩子赔给我吧。你们的孩子有多大,比我的成成小吧。这个,我也不计较了,不过多养几年罢了。只要你肯把孩子给我,成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樊松子额头的青筋直跳。
女人已经满面是泪了。她垂下眼睑:“如果有孩子的话,我一定赔给您了,一定的。可是,可是,我不能养孩子,我们没有孩子。”女人的声音很低,像是低到喉管里去了。
樊松子站在女人面前喘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没想到女人没有孩子,没有孩子该怎么办?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回答也想不出来。女人抬眼看看她,低声说:“我改天再来看您吧。对不起了,对不起。您,您节哀吧。”
女人将纸包放在了进门的玄关处,将门轻轻带上了。
门锁撞响的“咔哒”声,让樊松子蓦地回过神来。她环视一下空空荡荡的屋子,身子一歪坐在瓷砖上,双手捧住脸“哇”一声号啕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啊,成成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不换成是你啊,你开了十多年车不是早开厌了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你活着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是你啊……”
5
成成的骨灰,撒进了长江。
樊松子和老宋租了条渔船,划到江心,俩人一把一把将骨灰撒入江流。风吹拂着樊松子的头发,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却无法鲜亮她的表情。几天工夫,她的心已破碎得无以复加,和手中的灰一个模样了。
他们在公墓给成成买了个家,放进了成成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书、游戏机和一部新手机。成成原来的手机,在两车碰撞的瞬间,从他胸前的口袋里飞出来,砸破前车窗,跌落在离现场十米远的地方。
一个月后,樊松子的车卖出去了。从第一批的士出现在这座城市,开始做的姐,樊松子开了十四年车。四年前换车时,她挑了全市唯一一台黑色富康。在满街不是红就是绿的的士中间,也算一道独特的风景。平时保护得仔细,现在车还新着,可因为卖得急,最后连牌照一起,十九万就甩出去了。樊松子不在意这价格,她急着卖车,是想卖掉与之有关的成成的记忆。
每年寒暑假,成成都为她送晚饭,然后坐在副驾座上给她押车。樊松子没将车租给别人,自己从早跑到黑。说是每晚十点收班,可有时客人刚下又上了客,想收班也没法收。樊松子经常回到家已十二点了。成成押车的话,从不许樊松子拖班。有客人要上车,他会非常礼貌地:“对不起,您换一辆吧,收班了。”
上高中时的成成,已高出樊松子半个头,在她身边十足像个绅士。老宋当上副局长后,很少在家吃饭。午饭在单位解决,然后睡个午觉。下午一般有应酬,常常深更半夜才裹着满身烟气酒气进屋。樊松子整天在外面跑,也没时间和精力做饭,自己一个烧饼一碗面就可以打发一餐。成成从上小学开始,就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有时在外面买份盒饭,有时回家简单做点。
如今,樊松子有时间做饭了。常常切着香干丁,樊松子的动作慢下来,愣愣地站在那儿,眼圈渐红。她想起来,自己没为成成做过几顿饭。成成喜欢吃香干。给她送的饭,常常配着豆豉炒香干。看着她吃,成成两条眉毛高高耸起来,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问她:“好吃吧?”
成成从小爱车。十岁大,就把仪表盘弄得一清二楚。而她是迫于生计不能不爱车。
十四年前,樊松子还在纺织厂车间“轰隆隆”的机床前走来走去,不停地接线头。牵线穿孔,抛线接线,剪去线头,启动织机,这套动作她不知重复了几万遍。那时,纺织厂已经走过了八十年代的辉煌期,开始有车间停工待产了。工资也寅吃卯粮,七月才领到五月份的钱。老宋那会儿还是小宋,啤酒厂一个不起眼的技术人员,工资和她差不了多少。成成刚上小学。樊松子最不喜欢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她没和老宋商量,悄悄去驾校报了名。没班的时候,她就去学车。樊松子从小成绩在班上就是中不溜儿,可她心气高,胆气大,跑步、篮球、跳远、唱歌样样不输人。那时,学车的女人少。她是那批学员里唯一一名女性。
可她最先上路,一次性通过考试,还拿了个全优。教练不由得对她伸出大拇指,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把驾照摆在老宋面前,同时将一份晚报摆在老宋面前,告诉他这座城市将有第一批出租车了。说是商量,不过是个形式。转天,俩人分头跑遍亲戚朋友借来几万块钱,加上手头的积蓄,没多久就开回一辆灿红色的富康。五年后,樊松子成了城区的街巷通。再偏僻的街头巷尾,只要客人说得出,她就跑得到。她从工厂领回一万多买断金,一口气将所有欠款还清了。
樊松子手把手教会成成开车,那年成成十五岁。有段时间,母子俩每个周末将车开到郊外偏僻少人的马路上,来来回回地练。樊松子有过后悔的念头。车不是一般的东西,飞驰起来,就是随时可能夺命的刀。
可成成爱车,出自天性地爱。参军不到两年,他就如愿以偿握起了方向盘,为一位部队首长开车。转业分到单位,还是开车。简直开不厌,最后连命也搭上了。
让樊松子憋屈的是,成成的命不是送在自己手上,而做了开车瘾正处在爆发期的新手的牺牲品。难道这就是命?
以前,成成说过很多次:“妈,车卖了吧,我养活你。”樊松子听了仰头笑:“等你结了婚,我就卖车,安心回家当婆婆,享清福。”现在,再也当不成婆婆的樊松子整天闲在了家里。
她彻底地厌了车。看见车,尤其是小车,恐惧感就不受控制地蹿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拔腿想逃。甚至,她怕上街。街上到处是车,各种各样的车像无数根刺在戳她的眼睛。她待不了多久,就浑身冒冷汗,双腿没了力气。
老宋经常回家吃饭了,也不再提离婚的事,对她显得体贴耐心。
俩人面对面坐着吃饭,都不说话。多半是新闻联播时间,老宋不时地扭过头看看电视,议论一两句。樊松子没话,神情蔫蔫的、闷闷的。俩人都不看旁边空着的那套碗筷。吃完了,和其他碗盘一起收拾干净。
两个人的生活很简单。几件衣服搓两下就完了,三天才需要出去买回菜。樊松子整天歪靠在沙发上,将电视机开着。不看,也开着。她开车那会儿习惯了,怕静。天天听交通音乐台,常被里面的节目乐得呵呵的。现在,她害怕屋子静下来,静下来的屋子马上就被成成的身影和声音充满了。电视机闹哄哄地响着,广告、电视剧、音乐、小品各种各样的声音将屋子挤占着,回忆就没地方下脚了。
樊松子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仿佛进入了虚空状态。常常等她惊醒过来,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下午五点了。她慢腾腾地起身,点火做饭。
老宋劝樊松子出去散散步、走走亲戚,或者看看电影,唱唱歌。樊松子摇头。老宋说:“你不能总这么闷着,活着的人还得活不是吗?”樊松子还是摇头。
成成的事情办完,她就对大姐、二姐和妈说了,“你们都不要来看我,让我静一静比什么都好。”经历过这事后,樊松子才知道世间所有的安慰都没用。长也好,短也好,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但没有谁可以替代谁。那些痛苦,一滴不漏,必须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去,自己尝够那滋味。就像断成两截的蚯蚓,痛过之后,再活出两倍的生命。
一天晚饭后,老宋递给樊松子一张存折。她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分三次存进了七十三万。樊松子不解地望着老宋,老宋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这事是我自己做的主,没和你商量。成成单位上给了三十万,车卖了十九万,赵局长又给了二十四万,算是私了。他虽然没瘫痪,可一条腿不利索了,也算得了报应。我想想,算了,总不能让这事将两家人都给毁了不是?”
樊松子没有说话,将存折合上。放在了茶几上。
有时躺在沙发上,樊松子突然冷笑起来,望着天花板喃喃低语:成成,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吧。你看到了吧,我们不吵架了。你爸也不说离婚了。每天我们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为了这个,你连命都肯放弃吗?傻不傻啊你……
6
老宋给樊松子联系了一位心理医生。每周一次,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也就是聊天。
第一次、第二次,老宋请了假,陪樊松子去医院。樊松子进去后,他在外面等。第三次,樊松子说,你总请假不好,我自己去吧,又不是小孩子,做过的姐的人想迷路都不容易。
可樊松子偏偏迷了路。她走进那栋竣工没多久的门诊大楼,到处都在亮闪闪地反光。她明明记得上楼梯到二楼,右拐,再左拐,第二个门就是。可怎么也找不到那扇挂着“心理咨询室”牌子的门。她楼上楼下地转悠,沿清洁工指的方向左弯右绕,那个小门却怎么也不肯出现。大楼越走越像个迷宫。
最后,樊松子停在了生殖中心门口。
“生殖中心”几个绿色的大字,让樊松子的步子缓下来。她站在那里,有点迷惑。到医院看过这么多次病,她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个科室。“生殖”一词像柄小锤子敲击着她的大脑,她耳边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是成成。成成刚生下来没多久,哭声又脆又亮,一双小手舞动着,胖乎乎的脸涨得比西红柿还红。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椅子上坐着不少女人。都是些怀了孕的女人吧,樊松子想着,不由走了进去。几道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了她。樊松子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在最末一个椅子上坐下,用手擦去额头渗出的汗。
除了墙角蹲着个男人,这里坐的全是女人。有几个皮肤很黑,皱巴巴的,一看就是从周边乡村来的。这家医院名气大,经常有下面县乡的病人来看疑难杂症。
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彩色的宣传画。是一个胎儿生长的全过程。最初是浑圆的水泡状,慢慢地显出了眼睛、头的轮廓,分出了身体和四肢,头部越来越饱满,捏成小拳头的手指清晰可见了……胎儿不断变化着,渐渐有了孩子的形态。太奇妙了!樊松子看入了迷。
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叫了一个名字,坐在最前面的女人进去了。大家都往前顺了一个位置。只有樊松子没动。她还在看那些气泡一样透明的胎儿。
“有意思吧?大姐很喜欢孩子吧?这么大年龄了还想生?怕是不容易哟。”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樊松子的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
扭过头,是个穿吊带裙的女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樊松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眼睛瞟向女人的肚子,看起来平平的。她想起自己怀成成的时候,刚三个月就出怀了,肚子尖尖地挺着。班组长一口咬定是个男孩。
女人满脸的好奇:“大姐多大了?听说年龄越大越难治哟。家里那位很想要吧?男人都一样,总想着有个自己的骨肉。不过,女人没生过孩子也算不得完整的女人啊。别人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日子过得闹心。我是咬紧牙关,再苦再痛也受着,怎么着也要怀上个孩子。”
不等樊松子答话,女人自顾自说开了。她说自己其实已经成功了,可欢喜了不到两个月,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不小心给感染了,得重新来。她又开始不停地跑医院。好在,检查什么的这次都免了,要不还得受一趟罪。那些检查可繁琐了。她告诉樊松子,“这里很多女人都治很多年了。喏,那个头发绾起来的,怀了几胎都流了,医生说是习惯性流产。孩子总是保不住,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穿红衣裳的,从白马镇来的,看了两年了。蹲在墙角的是她男人。”女人将嘴靠近樊松子的耳边:“听说问题出在男人身上。可女人肚子鼓不起来,别人可不说男人不行,只说你这个女人有问题,没本事。女人啊,生来就是受苦的命,每个月都要流血不说,听人讲生孩子才难受哟,疼得坐都坐不住。特别是大龄产妇……”女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表情尴尬地住了嘴。
这时,樊松子的手机响了。是老宋。老宋显得很着急:“你在哪儿?医生说你还没到。”“我在生殖中心。”“你跑到生殖中心干吗?”“我,我迷路了。”樊松子压低嗓门儿,握着电话走出来。她感觉到女人表情惊诧地望着她。
老宋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好,你在那儿等着,别走动。我让医院的导诊护士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樊松子不禁莞尔。什么时候,自己成了需要被导诊的人了?回过头,她望着“生殖中心”几个绿色的大字,原来这里不是生孩子的地方,而是让那些怀不上孩子的人怀上孩子的地方。
樊松子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在为没有孩子苦恼。
7
樊松子失眠了。
自从成成出事后,她就睡不好觉。每天晚上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弄得老宋也睡不安稳。后来,她干脆抱着枕头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看过两次心理医生后,睡眠状况有所好转了,可今天她又失眠了。
她不断地想起成成小时候。她从床上抬起身子,第一眼看到成成,一个皮肤红红、头发黑黑的婴儿。护士说:“这孩子的头发真好。”她搂着成成喂奶,那猩红柔软的小嘴用力吧嗒着。她抱着成成上街买菜,看见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得真有趣。后来,就牵在手里了,在身边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再后来,个头冲得比她还高了。今天她才知道,胎儿在子宫里的时候,原来是那个样子,像气泡一样透明、娇嫩。看着真是奇妙啊!
樊松子越想越兴奋,睡意跑得无影无踪。她干脆坐起来。月光趴伏在地板上,斜斜的一长条。月光的颜色,和那些胎儿的颜色可真像啊。看着看着,一个念头突然像一柄锥子破空而来,刺进了樊松子的脑子里。
再怀个孩子!
一个像成成一样可爱的孩子!
她要将亏欠成成的,通通补偿给这个孩子!
念头一出来,就再搁不下了。樊松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付诸行动了。仔细思量一番后,她决定先去找居委会的杨主任。
踏进居委会光线阴暗的办公室之前,樊松子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这件事似乎不怎么好开口。推门前,她先站在外面定了定神,很久没和人打交道了,她似乎连见面寒暄的微笑都不会了。
走进居委会办公室的樊松子微微笑着,虽然笑容显得有点僵硬。杨主任抬头看见是她,一脸诧异。很快,老太太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大声招呼樊松子:“快坐快坐,樊师傅,我正说哪天去看看你呢,你瞧我这忙的。”她面前的桌子上堆放着很多表格。说话间,她给樊松子端来了一杯茶。樊松子有点紧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在喉管里打了个漩,响亮地滑下去。
她咬咬嘴唇:“是这样,杨主任。向您打听个事儿。”老太太忙不迭地说:“你说你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没问题。”
“那个,是我一个朋友的事。最近,她的孩子生病没了,她想,她想再生一个。他们只有那一个孩子,不知道政策允不允许?”樊松子开始说得结结巴巴,后来流畅了,眼神恳切地望向杨主任。
老太太认真听着,踏着樊松子的尾音,她埋下身子,拉开一个抽屉翻找起来。樊松子看见里面装着一本摞一本的资料。翻了半天,老太太抬起头来,眼镜滑到了鼻梁上,一双满是歉疚的眼睛越过镜框望住樊松子:“那个,我再帮你问问。那个计划生育的册子不知弄哪去了,我问到了,马上告诉你。”
老太太执意要将樊松子送出来,樊松子一把将老太太拦在了门里,将门带上。外面阳光灿烂,她的眼睛被刺得不由眯起来。门内,传来老太太的一声叹息:“造孽哟。”
若是昨天,这句话也许会像子弹一样击中樊松子,嵌进心里。可今天,它成了软绵绵的棉花团,樊松子轻轻用手一掸,就掸掉了。
樊松子脚不停步去了计划生育办公室。她走路去的,走得很快,热出了一身汗。不是冷汗,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似乎不再让她难以忍受了。从计划生育办公室出来时,她的心情更好了。她得到的答复是“可以”。一路上,她的脚下像安上了弹簧片,轻快极了。
刚走到楼下,杨主任一路小跑追上来:“樊师傅、樊师傅,问到了。”老太太停在樊松子面前直喘气,头发湿贴在额头上。樊松子生出一丝心疼,伸出手拍拍老太太的背。老太太缓过劲来:“我刚才去过你家,你不在,我问过了,可以。”樊松子含笑点点头。
回到家,樊松子找出笔,在出门前列的一张纸条上,将政策一项后面画了个钩。
接下来,她准备去医院。
8
樊松子去了市里最大那家医院,挂的专家号。妇产科的病人很多,门外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站着在等。
进了屋,是个表情冷冰冰、语调也冷冰冰的女医生,姓刘。
检查之后,刘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你这环上了快二十年,已经嵌进肉里了,取的话痛苦很大。我的建议是最好不取。”“医生,疼我不怕,麻烦您一定给取一下。”樊松子表情恳切。
刘医生抬眼瞟她一下:“那也得单位开证明来,我们才能取。”说罢,调头转向护士,“下一个。”后面的病人马上进来了。
“刘医生,我现在没单位。以前是开的士的,现在不开了。”樊松子用手撑住桌子,将椅子让出来。“这是医院的规定。居委会的证明也行。”刘医生的口气不容商量。樊松子想再争取一下,磨蹭着不肯走,刘医生却不再搭理她。刚坐下的病人也满脸不耐烦地望着她。她只好出来了。
出了医院大门,樊松子又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半个小时后,她走进了一家门脸看起来比较气派的私人诊所。
诊所临街的玻璃窗上写着业务范围:人工流产、上环、治疗各种妇科疑难杂症。樊松子知道,这种地方,只要掏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诊所的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不怎么体面,尖嘴猴腮的,但看起病来,说得头头是道。樊松子仔细旁观了两个病人的诊疗过程,最后决定就是这儿了。
尖嘴大夫和刘医生说的差不多,但没要求樊松子开证明。双方很快谈妥了手术的时间和价格。
临出门,樊松子又返回身,将一百元钱放在桌子上:“我另加一百,有两个要求:一是消毒一定要到位,到时我会监督护士的整个准备过程;二是不管是消毒、消炎,还是麻醉,我都要最好的,不能是邪货。”尖嘴大夫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您放心,就是不加钱,不提条件,我们这里的技术、服务和药品都是过硬的。”
第二天,樊松子躺在了手术床上。一盏射灯从张开的两腿间照过来,有点晃眼。冷气开得很足,樊松子感觉浑身凉冰冰的。麻醉针戳进肉里时,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疼痛异常锐利。她的手不由得抓紧了身下的床帮。
麻药很快开始发挥作用。樊松子感觉各种器械在自己的体内搅动,切割,但没有疼痛感。时间无声地流逝着,终于,尖嘴大夫举着个血淋淋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取出来了。”他夸张地撇撇嘴,“真是不容易。”
樊松子疲惫地点点头。这个环是生成成的第二年上的。生下成成后,她接连做了两次人流,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偷偷跑去医院上了环,回家才和老宋讲。
从诊所出来,樊松子感觉腰直往下坠,两腿木木的,不得劲。她在路口站了一会儿,身前身后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犹豫半天,她还是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是另一家公司的,司机不认识她。从现在开始,樊松子决定要好好地对待自己,好好地保护自己。她要将自己这片待耕的土地整理好,以便一个孩子在这里安全、幸福地扎下根来。
晚上,麻药散去,下面钝钝地疼痛起来,腰仿佛要断了。老宋晚上回来,发现她神情不对劲,问:“哪里不舒服?”樊松子摇头:“睡一觉就好了,有点累。”老宋进房睡了。
樊松子还没想好怎么和老宋说。她想等一切准备好后,再开口。若是计划并不能成功,也就没有和他说的必要了,免得俩人尴尬。
最近,老宋的应酬又多起来。樊松子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反而觉得少一个人吃饭更省心。
大概在四年前,老宋突然提出离婚。樊松子问理由呢,老宋说两人没有共同语言。樊松子冷笑一声,说当年你从大山里走出来,读了几年书刚在这座城市落脚时,怎么不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老宋沉默不语,但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晚。樊松子左想右想想不通,怀疑老宋在外面有了人。
为此,她跟踪过老宋。那天,她找单位同事换了辆车,停在老宋单位附近。下班时间刚过,她看见老宋和几个同事出来了,有男有女,分别上了两辆车。老宋坐的车上,只有两个男人。她跟上去,车停在了“一口湘”门前。这是市里新开的一家湘菜馆,樊松子经常送客人过来。
她本打算一直等下去,赶巧上了客人。她便拉了两趟客。心里还是不甘,又转回“一口湘”。在门口等了没多久,老宋几个出来了,显然都喝了不少酒。一个女人将胳臂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地舞动。老宋和另一个男人站在旁边说话。
几个人又上了车,这次直奔“格莱美”,一家KTV量贩店。樊松子干脆一心一意等在外面,脸皮的厚度还不足以让她直接闯进去。
樊松子在车里睡着了。猛地惊醒过来,一看时间,快一点了。她不知道老宋走了没有,想想还是开车回了家。老宋还没回。樊松子洗完澡,靠在床上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宋才回来,一身的烟气、酒气。第二天,她偷偷闻了闻老宋换下的衣服,倒是没有异样的香水味。
樊松子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白白浪费了一个夜晚不说,还弄得自己睡不稳吃不香。这是何苦呢?跟踪的傻事是不做了,可她无法安心。好端端的,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孩子都参军了,突然说要离婚。樊松子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她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樊松子故意找茬儿,刺激老宋。每逢这时候,老宋总是无声无息地翻看自己带回来的报纸,不作回应。原本就稀淡的夫妻生活,基本停摆。樊松子再不让老宋近身了,觉得他脏。心都不在了,还怎么可能贴得那么近?后来,老宋干脆搬去了成成的房间。
老宋不回应,让她感觉自己像唱独角戏,而台下只有一个对她无比蔑视的观众。樊松子心里越发地不甘,闹得越来越频繁,吵得越来越厉害。过分的、不过分的话,都不经大脑过滤直接往外蹦。后来,发展到摔东西。说着说着话,手里的抹布直接朝老宋的头飞去了,或是枕头结结实实地砸在老宋身上。
终于有一天,老宋爆发了。沉默的人一旦爆发起来,能量有多惊人,樊松子算是知道了。老宋发了疯一样,一口气砸掉了一大摞碗碟。这之后,俩人就经常性地开战了,反正成成远在部队上。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成成转业回来。
成成到家那天,老宋回来得不算晚,一到家就进了成成的房间,聊了半天才出来。之前,樊松子已经将成成的床重新铺过了,老宋的枕头、被子都塞进了柜子里。老宋进卧室找了一圈,从柜子里拿出被子、枕头,铺在床上,当夜就在这边睡了。樊松子也没说什么。俩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但老宋还是照样很少回家,成成渐渐看出了不对劲,问樊松子。樊松子索性将老宋要离婚的事全抖搂出来,从头至尾,细枝末节,用的是怨恨的口气。
从那以后,成成做了樊松子的情绪垃圾桶和情感按摩器。和老宋每闹一次,樊松子就向成成哭诉一次,发泄一通,得些安慰的话。
成成也劝她离了,要不俩人都痛苦。他说,他会照顾樊松子一辈子,并伸出手来指天发誓。樊松子摇头:“你爸无情无义,我不会放过他的。”
成成两头做工作,可效果甚微。还没等事情有个结果,成成出了事。他生前没能实现的愿望,在他身后奇迹般地实现了。但樊松子没有把握,老宋听到这事会是什么反应。好几年的隔阂,她对他似乎已经非常陌生了。她摸不清老宋到底会怎么想,怎么看待这件事。
9
樊松子的伤口发炎了。
先是出血不止,断断续续流了半个月,腰又酸又胀,她吃了些消炎药也不见好转。尖嘴大夫说是正常情况,因为伤口比较深,注意休息一段时间,坚持吃消炎药就可以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笑容,现在樊松子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她又去了那家大医院,还是挂的专家号,找的刘医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刘医生虽然冷冰冰的,却是个有技术、负责任的医生。刘医生一看伤口,眉头皱起来:“怎么弄成这样才来?再拖几天,你的子宫都保不住了。”
这话虽然说得冷冰冰的,樊松子的心里却像注进了一股暖流,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雾水。幸好躺在检查椅上,没人看见。
樊松子捧回家一大包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她每天极其认真地按时吞下那些药丸,按药盒上提示的步骤仔细清洗自己。
两个月后,再躺在医院的检查椅上,她听见刘医生说:“嗯,伤口愈合不错,宫颈很平滑。”樊松子朝着天花板,无声地绽开了笑容。
她觉得时机成熟了,现在她可以将那个心愿告诉刘医生了。听完她的请求,刘医生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这样啊,”她沉吟着,手里的笔轻轻敲击桌面,“现在我还无法答复你,能还是不能。必须先做一些检查,看看可行性有多大。”樊松子忙不迭地点头,她对这个说话冷冰冰、表情冷冰冰的医生,已经生出了完全的信任。
樊松子每天往医院跑,按刘医生开的清单一项检查一项检查地过。一系列检查单陆续摆在了她的面前,可她看不懂那些英文字母,还有那些出自不同医生、天书一样难认的诊断。
刘医生将所有的检查单翻看一遍,不时微微地摇摇头。每摇一次头,樊松子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情况不太好啊。你的子宫内膜部分粘连,有三个肌瘤,目前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输卵管也不畅通。而且,你今年四十五岁了,即便能怀上孩子,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冒险。”
“刘医生……”樊松子话没出口就哽咽了。她放缓语调,尽量将话说得清晰。“你不知道成成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他还在读书的时候,放了假,每天给我送饭,我对不起他啊,从小到大,我没为他操过多少心,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成成一样的孩子,我要好好地补偿他。过去亏欠成成的,通通补偿给他。”
她一把抓牢刘医生的手:“您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有钱,都是成成留给我的,他一定也希望我再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他在天上看着我呢……”
刘医生将手从她的手里退出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作为医生,我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安全,是减少不必要的痛苦和危险……”樊松子再次抓住了刘医生的手:“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只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刘医生沉吟片刻,抬起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下生殖中心的韩主任。她们是专门治疗那些有生育障碍的病人的,经验丰富,仪器设备也齐全。”“生殖中心?我知道,可以可以,只要能让我实现这个心愿,怎么样都可以。”樊松子一脸恳切。
韩医生是个脸像满月一样饱满的女医生,一双眼睛总像含着笑。见她的第一眼,樊松子就想,有这样的医生给治疗,那些病人一定心情舒畅,怀孩子也顺利许多吧。
韩医生为樊松子制定了治疗方案,有十几页之多。首先通过宫腔镜手术,将子宫内膜的粘连部位分离开,药物治疗子宫肌瘤,继而调理好整个子宫环境。然后,手术疏通输卵管。
这一系列治疗,包括两个手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这显然无法再瞒过老宋。
樊松子拜托韩医生和护士,只说她是切除子宫肌瘤,而不透露她想怀孩子的事。对老宋,她也是这么说的。樊松子床头的牌子上,只写了含糊的“肿瘤”两个字。
老宋觉得奇怪:“生殖中心?在这里住院干吗?这不是妇科给看的病吗?”樊松子解释说:“我和韩医生以前认识,人熟方便。这里病人又少,安静。”
从第一天,樊松子就叫老宋回去睡。病房里一共住了三个人,她怕人多嘴杂,漏了底。她对老宋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休息不好不成。反正我这不是不能走动的大病,晚上有护士看着就可以了。”老宋推辞两句,也就回去了。
宫腔镜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住了几天,樊松子对老宋说,医生让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反正医院人多热闹,比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有意思。我干脆多住一些日子吧。老宋点点头,答应了。
樊松子等着做另外一个手术,疏通输卵管。韩医生说,这个很关键。
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手术上出现了意外。樊松子做的局麻,人很清醒,听得见韩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似乎,缝合时进行得很不顺利,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一出手术室,樊松子就急切地追问韩医生情况怎样。
韩医生显得很疲惫,眼睛里也没有笑意,拍拍她的肩:“安心休息。”
樊松子心里越发没了底。转天,韩医生来到病床前,告诉她,输卵管的吻合情况不好,可能需要执行第二种方案,体外受精。并交代她:“让你家先生也有个心理准备,需要做一些检查。”
樊松子犯了难。一方面是失望,一方面不知道怎么和老宋开口。
大半辈子过来,很多事她都是自己拿主意,办成了才和老宋说。可这事不同,老宋是另一个主角。没这个主角,这戏就演不下去。而且,他们已经打了五年冷战,一度形同陌路。
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夜,樊松子想出个不知行不行得通的办法。
转天,她该出院了。趁老宋接她办手续的工夫,她对老宋说:“你干脆也做个体检吧。这里的设备是医院最好的,也方便,不用到处跑。刚好我账上还剩不少钱,韩医生也熟,做个全身检查没问题。”
老宋没有起疑,做了全套体检。事先,樊松子已经和韩医生通了气,该做的检查都包含在了里面。结果出来,老宋除了脂肪肝和轻微的血压高,没什么大毛病。
樊松子安心出了院。现在,她得和老宋彻底交底了。
10
樊松子想过从精子库里挑精子。可那样生出来的孩子,就不像成成了。成成是老宋和她创造出来的孩子。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选个星期天,樊松子一大早起来,将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她很久没这样的心情了,外套也挑了很久没上身的鲜亮颜色。老宋起床,看见她这副样子,愣住了。“我们去江边走走吧。我想去看看成成。”樊松子望着老宋说。
之前,成成是他俩之间禁绝的话题。谁也不提这两个字。樊松子不知道老宋去过江边没有。偶尔,她会去江边坐坐,一个人。
江风已经又凉又硬,刮在脸上隐隐作痛。转眼,夏走了秋走了,冬天就要来了。没有阳光,满目景色有些灰暗。
俩人来到万寿宝塔附近的沙滩上。不远处,耸立着那座据说是某个明朝皇帝为生母建的贺寿塔。历朝历代,人们都在祈求长生不老,长命百岁,可到头来又有几人活得过百年。
樊松子仰起头,任江风吹拂她的头发。“老宋,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可以的话,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包括离婚。”她不去看老宋的表情,感觉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良久,风将老宋低沉的声音吹送过来:“什么事?”
“我想再怀个孩子,一个像成成的孩子。”樊松子低下头。一只蚯蚓正从黄沙中钻出头来,努力向外蠕动。
风呼呼地吹过面颊,一下一下,仿佛可以留下印痕。“你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去医院提供你的精子。其他的,仪器会操作。等受精卵培育成功后,医生会将它植入我的身体。我就可以放你自由了。”
老宋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他扭过头去,望着江水。
樊松子也静静地望着江水。
这条从几千公里外的雪山流出的江水,一路穿山劈岭来到这里,不知奔流了多少万年,也不知在天地间轮回过多少次。而今,它依然激情洋溢、生生不息地流淌着。人生的任何痛苦,和这条古老的江水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实际的操作过程,比樊松子想象得简单。因为是体外受精,她和老宋之间避免了同床的尴尬。近五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合的。尽管他们被同样的心愿、同样的目标重新牵连在了一起。樊松子觉得,冥冥之中,这也是成成希望的。
老宋那天没有立即答复她。她也没有追问。第二天,坐在饭桌上,老宋突然说:“好吧。”樊松子抬起头,老宋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鬓边见了白。老宋没看她:“哪家医院?你住院的那家?”
精子提取很顺利。樊松子也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她是一块虽然闲置太久、但还算肥沃的土地,泥土已经疏松,水分已经充足,就等着一个孩子前来落土了。
樊松子天天往医院跑,没事就待在生殖中心的病房里,和护士、医生聊天。她几乎成了“生殖通”。这里的住院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早上来打过针就回家去了。她喜欢这里的氛围,来苏水味儿,白色的床单,淡蓝色的墙面,还有到处贴的彩色宣传画。那上面,不是气泡一样透明的胎儿,就是咧开嘴呵呵笑着的婴儿。樊松子看不厌。
来这里的病人,樊松子几乎都认识。第一次闯进生殖中心时遇到的女人,终于“怀”上了,肚子微微隆起。每次来做检查,她都会拉住樊松子聊上半天。她已经从护士那儿听说了樊松子的事,不停地鼓励她。
樊松子在这里见过喜,也见过更多的悲。一对对夫妻焦灼、无奈、痛苦、绝望的样子,比她开的士那会儿看得还多。一位幼儿园老师被诊断为“原因不明性不孕”。拿着诊断书,老师的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刷刷地往下落。结婚九年,看病六年,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韩医生安慰几句,建议她去北京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再瞧瞧。老师红肿着眼睛走了。单薄的背影,看起来不知有多凄凉。
如今,樊松子行走在大街上,不再为什么而恐惧了。冬天的阳光薄脆,看在她眼里却是无比温厚、灿烂。老宋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虽然在外面应酬的时间还是很多,但回家时经常带些水果,都是高档果品。老宋什么也不多问,可樊松子能感觉到,他也渴盼这个孩子出生。
一天,韩医生走进病房,看一眼樊松子,冲她笑着点点头,又转身出去了。樊松子会过意,赶紧跟出去,心怦怦怦激跳起来。
“明天就可以了。”韩医生的眼睛含满笑意。
樊松子咬紧嘴唇,用力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次日,是个少有的晴天。连日来堆满阴霾的天空,终于亮丽起来。樊松子早上醒来,在床上躺了半天,一动不动。窗外传来细切的鸟叫声。一缕阳光从窗帘开处钻进来,在墙上烙出明亮的一长条印痕。她微微笑着,对自己说:“不错的一天。”
起床后,樊松子洗了个澡,将自己从上到下搓了两遍,直搓得皮肤白里泛红。
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听着自行车铃声、喇叭声、叫卖声组合成的杂响,樊松子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位年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看看她,又慌忙低下头瞧瞧自己,再抬头看看她,满面疑惑不解。樊松子等姑娘走过去,才会过意来。那姑娘大概以为自己在笑她呢。她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医生已经做好了准备。樊松子躺到手术床上,张开两腿,灯光从两腿间照射过来。这情景似曾相识。哦,她想起来,不久前她就这样躺在私人诊所的手术床上,满怀希望地取下了节育环。那是她实现希望的第一步,现在她就要踮起脚来,摘取果实了。
韩医生轻轻打开她的身体,一股冰冷进入她的体内,逐渐深入。那是一个孩子的未来在与她的身体会合。樊松子紧紧抓牢身下的床帮。不知不觉间,泪水糊满了她的面颊。
当身体重新闭合起来,像一枚自我完满的果实,紧紧地包裹住所有的隐秘和希望。一个气泡一样透明的孩子以奔跑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从此开始生长。
眼帘上幻出一团暖红,樊松子感觉自己正向前飞奔而去,幸福的眩晕感袭来,将她笼罩。
11
老宋为樊松子煲了鸡汤。这是记忆中绝无仅有的事。
樊松子到家的时候,浓浓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老宋将汤煲在电饭锅里后,就去医院接她了。
走出手术室,一眼看见老宋,樊松子不免诧异。昨天,她只说了句“明天去医院”,老宋并没什么表示。看见她,老宋忙走上前伸出手来:“还好吧?”那手停在半空中。樊松子冲他笑笑,点了点头。
俩人一起打的回家。司机是个小伙子,樊松子坐在车后座上,心情愉悦地注视着他的侧影。越看,越觉得像成成。她将手轻轻地按在肚子上。
当年,老宋陪她去医院检查。尿杯递进去后,老宋让她坐到走廊椅子上等着,自己在窗子前徘徊来徘徊去。她远远地看见医生从窗口递出一张化验单,老宋快步上前,双手接过来,埋头看了看,很快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
那笑容被遗忘了很多年,此时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回来了。她还记起,那天回家的一路上,老宋紧紧地拽住她的手,不停地用手指捏按她的手指。到家时,俩人的手心都是一片潮热。
樊松子买回了很多的书和磁带,都是有益胎教的。每天临睡前,她都会听上一个小时音乐,在舒缓的乐曲声中入睡。为了不影响老宋休息,也让肚子里的孩子安静成长,樊松子让老宋搬进了成成的房间。
她将卧室装饰一新。墙上贴了好几张大头娃娃像。每一张娃娃都胖乎乎的,咧开嘴来,呵呵笑着。她还将成成的照片,挑了几张最好的,放大了挂在墙上,每天都要看上很多次。她听说,怀孩子时心里想着谁,这孩子就格外像谁。
她看书。看以前从来不看的唐诗、宋词,还有经典散文。还轻声地念出来,她想这样肚子里的孩子才会听见。
每天起床后,她都会做一套孕妇保健操,晚上出去散步。老宋在家时,会陪着她。俩人出现在小区里,认识的人纷纷和他们打招呼。老宋微笑着和人寒暄,樊松子只是笑着点头。
自从肚子里有了这个孩子,樊松子再也不允许自己消沉、低落了。她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起初,笑容有些生硬,渐渐地,那笑就像从她心底里开出的花了。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樊松子总有走过去说说话的冲动,可她克制住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和人家的有所不同。
樊松子害喜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记得怀成成时还好,吃得、喝得、睡得。她想,可能这个孩子有点认生呢。她强迫自己吃,吃苹果、核桃、面包、鱼、鸡……只要是有营养的,都吃。吐了,抹抹嘴,再接着吃。三个月后,孩子不再让她的胃翻江倒海了。他开始动了。
先是极其微小的蠕动,像肚子里掀动一小股风,转瞬即逝。这时候,樊松子会停下手里的毛线针,放慢呼吸。可孩子安静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等她重新拿起针,倏忽又是一股风。他俩就像一对捉迷藏的伙伴。
老宋将苹果一箱一箱往家搬,他说多吃苹果,将来孩子会很聪明。樊松子喜欢看老宋削苹果,他削的苹果皮长长的一条,盘在一起是好看的螺旋形。老宋在外应酬的时间少了,经常回家来做饭,让樊松子歇着。都是她爱吃的菜,还三天两头地煲汤,老宋说汤是精华,营养足。樊松子开车十来年,皮肤变得黑暗粗糙,现在白了,细腻了,白里泛出健康的红晕。看见的人,都说樊松子年轻了、漂亮了。
五个月后的一天,樊松子洗澡的时候,突然地,肚皮上拱起拳头大一个包来,眨眼工夫,又消失了。樊松子停下手来,静静地站在那儿。可肚皮一片平静。
洗完澡,樊松子躺在床上,将衣服敞开来,仔细瞧自己的肚皮,耐心地等待。突然地,圆滑山坡的左边隆起了一个山包,眨眼工夫消失了。接着是中间,是右边。她能感觉到一只小拳头在山坡下面,欢快地舞动。这只看不见的小拳头,也仿佛舞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顿时血流加快,心脏怦怦有力地跳动。
“他开始动了。”晚上看电视时,樊松子对老宋说。现在,他们是一处宝藏的共同守护者。她有义务将这么重大的变化通报他。
老宋扭过头来,眼神透着欣喜:“真的?”转瞬,添了一抹游移,“我,我可以摸一下吗?”
樊松子微微愣一下,将头扭过去,点了点。
老宋的手慢慢伸过来,五指张开,轻轻罩在樊松子的肚子上。仿佛得了感应,小家伙在里面伸了一下拳头,老宋感觉到了,嘿嘿笑起来。温热的气息扑在樊松子的脸上。
她没有扭过头,感觉老宋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12
一封信摆在樊松子面前。一个女人浮出了水面。
那天樊松子去了一趟超市。她现在两天去买一次东西,几样净菜、水果,少量生活必需品,每次不买太多。怕提的东西太重伤到孩子。
进门时,她的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去厨房放下东西后,又走到门口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很轻。
樊松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来。这封信是她去超市后,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吗?正面反面瞧了半天,才发现角落里写着两个字“紧急”。樊松子这才一点一点撕开封口。
里面是张写了字的纸,抬头显然被人裁去了。字的笔迹很秀丽,好像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樊松子的心像被一只手给捏住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信是这样写的:
你好!我就不称呼你了。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我经常在远处看你,还有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否则太不公平了。
看到这些话,你也许已经预感到什么。是的,宋本来打算和你离婚后,就和我结婚的。可你一直不肯答应,宋说不想伤你太深,毕竟你们也是夫妻十几年。这个我能理解,我也是女人,也离过婚,尝过那种苦到骨髓的滋味。不巧的是,你家成成出了事。实际上,你可能不知道,成成知道我,还来找过我。他让我放过宋,成全你们。我告诉他,我真心爱宋,想给他幸福。我问他,难道你不觉得现在这样,你爸过得一点也不幸福,你妈也是吗?后来,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是他出事前没多久,他让我再耐心等一段时间,不要逼他爸太紧,说他会做你的工作,让你放手的。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出了事。我也很难过,成成是个心地善良、很懂事的孩子。
仿佛有一只粗暴的手,将樊松子的心揉捏成了一团。她闭一下眼睛。良久再睁开来。
成成走后,我看出来宋很伤心。他也很担心你。那段时间,我不敢提离婚的事,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安慰他。我想他能体会到我的一番苦心。你的心情慢慢变好后,宋的情绪也好多了,有一天他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就和你说离婚的事。他将成成留下的钱都存到了你的名下,是想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说真的,听他主动说起这事,我很欣慰。钱我不在乎,就是他赤条条一个人,什么也没有,来到我身边,我也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想再怀一个孩子,体外受精的那种,说你答应孩子怀上后,就给他自由。我当时高兴极了。苦了这么些年,终于盼到头了。但事情并不像我期盼的那样,宋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有时候,他的人待在我身边,但心不在。思前想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你是想借孩子挽回宋的心。
你是个挺厉害的女人。我不能不承认。可我不会放开宋的。请你明白这一点。也请你明智地选择放手。
一个无比爱宋的女人
樊松子看完信,仰躺在沙发上,再次闭上眼睛。她弄不清此刻的心情。说痛吧,似乎不是痛。说气吧,似乎不是气。说恼吧,似乎不是恼。说恨吧,似乎不是恨。
她将手放在肚子上,来回轻轻地抚摸。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读到了那封信,变得很安静。樊松子喃喃自语:“成成,你说妈该不该放手?”
她睁开眼,又将信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折起来,装进信封里,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
樊松子什么也没对老宋说。她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如果老宋开口,她一定会一句话不说,选择放手。她想看看,老宋会怎么做。
信并不能影响到她的心情。她依然每天按时做保健操,听音乐,看书,晚饭后和老宋出去散步。但她再不环顾左右了,她表情平静地望着前面,她怕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看到一张阴郁的脸。那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美好的画面。
第二封信,在一天早晨出现在门缝里。
樊松子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她从容不迫地练完一套保健操,洗了澡,吹干头发,这才坐到沙发上看信。
你真的是个厉害的女人!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你看到第一封信后会怎么做,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平静,也没对宋说。后一点,我要感谢你。我希望这只是我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不要影响到宋的选择。
之所以给你写第二封信,是想告诉你我和宋之间的一些事情。这些年,我和宋的关系应该比你和宋之间要亲密得多。宋一次喝醉酒后,曾哭着对我说,他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家了,一进家门,他就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在那个家里,他感觉自己特别孤独,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你没看见宋痛哭的样子,他不是个轻易流露感情的男人,可以说,正是他哭的样子打动了我,让我想抱住这个男人,给他温暖给他爱,让他不再感到痛苦和孤独。那时,我刚离婚,也很痛苦。我们像两个相互取暖的人,紧紧地抱拥在一起。
说这些,不是故意让你痛苦,而是想你了解。我和宋的感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纯洁的、真挚的、相互的。
我也想告诉你,即使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宋选择留在你身边,那不是因为他对你还有感情,而是无奈的选择。无爱的婚姻,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对俩人而言,都是折磨,是最残忍的酷刑。
我希望你放手!不要再让宋痛苦,也就是不让你自己痛苦。
一个真心恳求你的女人
第二封信来得这样快,有些出乎樊松子的意料。奇怪地,她对这个隐藏在信后的女人,没有恨意,反觉得她很可怜。
这封信同样被她放进了床头柜抽屉。
有时,肚子像发生剧烈地壳运动的土地,隆起鼓鼓的一团,保持一段时间,慢慢地平复,然后是另一处隆起。樊松子只能侧向一边睡了。韩医生说,这样有利于孩子在子宫里呼吸,也避免压迫她的其他脏器。
看电视的时候,老宋喜欢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俩人一起感受奇妙的地壳运动。老宋常常忍不住,嘿嘿地乐起来。一些瞬间,樊松子会突然地陷入伤感。身边这个男人,是她因为喜欢而甘愿结合的。她有些不明白,过去的几年间,他们为何会形同陌路,彼此给予的只有痛苦和伤害。两个距离如此切近的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地相互珍惜下去?而眼前这种日子,又会一直延续下去吗?她心里没有答案,也找不到答案。
答案隐藏在生活看不见的暗处。
第三封来得更快。同样躺在门缝里。樊松子拆信之前,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女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不知道未来的答案在哪里,她才会如此急切?
你这个女人真是可怕。你居然还能面带微笑。看见你的笑容,我就觉得那是魔鬼在发笑。
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很好吧。你以为这个孩子可以替代成成吗?我告诉你,他是另一条生命,他并不是你的成成。你的成成再也回不来了。
樊松子打了个抖。她起身将窗户关上。再坐下来。拿起信的一瞬间,她有些犹豫。看,还是不看?最终,她还是看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丑陋和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也许,你根本不该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一天你会失去他。你已经尝过失去的滋味了吧。那时,你会非常的痛苦,比失去成成更加痛苦,因为那是双倍的失去……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不多说了。赶快放手吧!
一个曾经失去过、不想再失去的女人
樊松子的身子接连不断地打起抖来,她用双臂将自己尽量抱紧。良久,她平静下来。她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脆弱,那会伤害到肚子里的孩子。
她靠坐在沙发上,提醒自己:冷静,冷静!自己尚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对于她,就是世界,可以抵过其他的一切。而对于那个面目不清的女人,也许老宋就是她的世界,可以抵过其他的一切。
吃过晚饭,老宋穿上外套,等樊松子一起出去散步。那几乎成了他们的每天一课。樊松子说:“我今天有点累。我们就在家里,好好谈谈吧。”
老宋坐在一旁削水果,削好后切成片,一片一片摆在盘子里。“我今天去看了婴儿床,现在的婴儿床真漂亮。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说着,老宋递给她一根插了苹果片的牙签。
樊松子将苹果放进嘴里,酸中带甜。她慢慢地咀嚼。“老宋,我想在孩子生下来以前,我们还是离婚吧。”
“呀”一声,老宋停住手。转眼,他的左手拇指上浸出一道鲜红的血口子。老宋似乎被不断渗出的血吓住了,愣在那儿,握刀的手悬在半空。樊松子赶紧起身,找来云南白药和创可贴,给他处理伤口。
老宋由着她处理,缓缓地说:“为什么?”
樊松子不言声,待伤口包扎好,将药箱放回原处,才坐回沙发上。“我想,我们还是先把手续办了。我怕,到时候,我会后悔。”“后悔也没关系。”老宋脱口而出。
樊松子微微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孩子永远都是我和你的孩子,你可以随时来看他。你放心,我会把他抚养得很好的。你再结婚也没有关系,我不会介意的。这么多年,我也挺对不起你的,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多想。我们一起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老宋急切地说。
樊松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三封信。“喏,这信收到有些日子了,我没对你说。我想了想,那个女人可能是真心爱你的,我也不想这孩子生下来有什么三长两短,而且,我们之间也确实存在问题,你该拥有自己的幸福……”说着说着,樊松子的眼圈酸涩起来。她站起身,走进了卧室。不久,里面传来轻柔的音乐声。
老宋两手哆嗦着,将信一一打开。看完,仰面靠在沙发上。音乐声透过门缝溢出来,像丝一样绕满了空荡荡的屋子。
13
樊松子早上做保健操时,突然感觉下面涌出一股热流。她一看,见红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不会是孩子出事了吧?
她赶紧下楼打的,去了医院。
韩医生检查一下,建议她住到医院里来。一则保胎,尽量让胎儿在肚子里多待一段时间。一则,有什么紧急情况,也好及时处理。
老宋很快赶来了,问明情况后,又回家去收拾东西送来。最近一段时间,老宋显得很沉默。天天还是回来,还是陪她出去散步,但不怎么说话。樊松子也不追问。她心里装了个孩子,已经够满了。她要为孩子保持平和的心情。
女人的信再没出现。也许,老宋已经向她做出了承诺。樊松子也做好了准备,等着老宋随时将一张表格递至她的面前。
医院的生活陌生又熟悉。熟面孔中间,又增加了一些生面孔。樊松子没事的时候,就给那些新病人传授经验,告诉她们要做哪些检查,检查前要做哪些准备,需要注意什么,怎么和医生配合。很多病人都说:“您的性格真好。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新病人大多不了解樊松子的经历,以为她怀的是第一个孩子,且是很多年才好不容易怀上的。樊松子也不解释。
老宋天天送饭来,人显得有些消瘦。两天熬一次汤,变着花样来,骨头汤、鸡汤、鸭子汤、鱼汤。同房的病人都说:“你福气真好,找了个这么体贴的爱人。”
家里失火的消息,樊松子是凌晨六点知道的。居委会杨主任打来的电话。
樊松子慌忙打的赶回家。离着很远,她就看见住的楼道前围满了人。她从人群里挤进去,人们看见是她,纷纷让出道来。
一进楼道,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面扑来。樊松子只顾急急慌慌地往上走。冷不防,身后一个人突然一把抓住她。回过头,是杨主任。
杨主任快步上来,用力抓紧她的手。她才发现杨主任的手热乎乎的,而自己的手冰凉一片。
一路上,杨主任的手都没松开。从一楼往上的楼道,就开始黑起来。越往上,颜色越深。屋子门口站着民警,里面也是。
踏进屋,樊松子简直认不出是自己的家了。到处都黑乎乎的。依稀她还辨认得出哪是电视机,哪是餐桌。樊松子感觉像在梦中,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
忽然,她想起什么,一把抓牢杨主任的手:“老宋呢?他知道家里失火了吗?”杨主任望着她,欲言又止。一位民警走过来:“您是这家的女主人吧,请您过来一下。”
樊松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他往里走。黑色的飞絮在脚下飞起,又落下。樊松子跟着民警走进成成的房间。民警指着一方黑乎乎上一个长条形黑乎乎的东西:“请你辨认一下。”樊松子茫然地望望他,再调过头看看黑乎乎的东西,忽然想起来,这是成成的床所在的位置,那……
仿佛被电击中一般,一阵战栗滚过樊松子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血!血!”一个声音尖叫起来,像是身后的杨主任。民警飞快地伸过手来,接住了樊松子。樊松子笨重的身体一下子倚靠在民警身上。在失去意识的瞬间,她紧紧抓牢了民警的袖子。
醒来时,樊松子觉得身子木然一片。她躺在病房里。一个护士探过头来:“你醒了?恭喜你生了个大胖丫头,有八斤重呢。”
樊松子茫然地望着她,良久回过神来,用手摸摸肚子,那里不再是高山,而是平地。她急切地抬起头:“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护士慌忙按住她。“孩子洗澡去了。您别着急。送来的时候,情况很紧急,是刘医生给您做的剖腹产手术。麻药快散了,您可能会感觉有点疼。需要加止痛泵的话,就和我说。不过上止痛泵期间,不能给孩子喂奶。”
樊松子摇摇头,将头安放在枕头上。孩子,她终于又有个孩子了。一个女孩。虽然不是像成成一样的男孩,她也很满足了。她是自己和老宋的孩子啊,和成成有着相同的血源。
想到老宋,她突然记起来,那个黑乎乎东西上黑乎乎的一长条。樊松子感觉一阵眩晕。好冷啊,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杨主任抱着个尿壶进来,看见她,惊喜地叫道:“哎呀,你醒了,可吓死我了。老天保佑,孩子很平安。一出来就哇哇地大哭呢……”
“杨主任,老宋呢?”樊松子无助地拉住杨主任的衣襟。
“你别多想了。刚生完孩子,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们都会给你办好的。等会儿孩子送来,你就可以给她喂奶了。”说着,杨主任走了出去。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樊松子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缝间溢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杨主任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两位穿制服的民警走进来。“你好。有些情况我们需要问一下。”一个矮个民警走到床前,拿出一个记录本来。
樊松子睁大眼睛,看着他。
“您家里昨晚发生的火灾,是有人刻意纵火。我们已经找到嫌疑人,她承认了纵火的事实。据她说,她和你的爱人有过感情纠葛,曾打算在你们离婚后结婚,但后来你的爱人变卦了。她还说,曾给您写过三封信,这些信现在还能找到吗?”
樊松子无言地望着他们,摇摇头。
“她说,不知道你住在医院里。她本来是想……”矮个民警身后的高个民警拦住了他的话头。“她说,你的爱人一直不同意离开你和她结婚,她才出此下策。在你家门口纵火后,她看到火在屋里烧起来,才从楼下离开,回去后喝了安眠药。第二天早上,被她的姐姐发现,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具体的情况,我们还要做些调查。希望您能配合。”
樊松子望着他,摇摇头。
两位民警让她在记录本上按个手印。她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是杨主任捉住她的手按的。那枚手印猩红,刺目。
杨主任将两位民警送出门。她听见民警对杨主任说:“看她好像情绪不太对劲,您注意一下。通常这种情况下,当事人很容易歇斯底里的。”杨主任连连说“好的,好的”。
民警刚走,护士推着一辆推车进来了,问:“樊松子吗?”
樊松子点点头。护士反身从推车里抱出一个蜡烛包状的东西,放在樊松子的身边。“喏,您的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头发可好呢。”
樊松子伸过手去,将蜡烛包紧紧揽住,微微侧过来。樊松子看见了一张红嘟嘟的小脸,闭着眼睛,小嘴在不停地嚅动。一股热流涌进她的身体,直扑进眼眶。
她使劲地咬住下嘴唇,将孩子挪近自己的怀里,微微侧过身,掀起上衣,将孩子的嘴靠近乳头。仿佛有感应似的,孩子一下子用嘴噙住了乳头。一阵酥麻,顿时流遍了樊松子的全身。
孩子的小嘴用力吸吮起来。樊松子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不知道这疼痛来自哪里,腹部,乳头,还是心?
她咧开嘴笑起来。
那笑容像大丽菊,在白色床单的映衬下,绽放开来。
层层叠叠的花瓣间,有清澈的水流在无声地、纵情地流淌……
作者简介
王芸,女,1972年生,湖北人。现为湖北荆州某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