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0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他不想再被噩梦惊扰。他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来到楼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半点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他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很可笑的。这里的保安措施应该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查。要知道,这里是豪华别墅区,单幢别墅都是好几百万,住着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当然,除他之外。
在这个问题上,金德旺是有点心虚的。所以,他从不和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实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当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只是有时他自己感觉在这个城市里,像是浮悬在半空里的,不踏实。如果依他个人的心愿,他更愿意生活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当然,穷的是别人,穷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过过穷日子的。就算当时过的是穷日子,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日子也还不算很难过。现在到了城里,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也许,是离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气。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离得了土地?城里到处都是水泥、钢筋,楼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开。所以,金德旺后来专门在楼下铲了一块草地,搞了一块裸地,弄得物业管理很有意见。有意见他也要弄,他说他不沾地气,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里来。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想离也得离。他们老家那里的许多窑主都到城里买了房子,一时成了一种潮流(他们当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觉得要比自己强。相比之下,他是个老实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儿女们,他们年轻,特别渴望到城里来,做城市人,感受新鲜。同时,他也想到,到城里,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退路。
当然,事实证明到城里还是明智的。否则,早晚还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几年前的那场重大事故已经让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与舒适之间,不能两全。
在这个问题上,他只能选择安全。
金德旺庆幸当时的选择。
2
贫困的时候特别想有钱,以为有钱就意味着幸福。现在才知道,就算有钱了,也一样会烦心。对这一点,金德旺现在是深有体会。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楼里),但经常吵架。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吵,吵得人心烦。老二和老三都还好,比较而言。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结婚两年多,突然跑回来了。当初他是坚决反对和那个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听劝。现在,她总算尝到恶果了。
然而,这样跑回来住在娘家算什么?她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家里,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嫁人,出去过。可是,现在她这样子,又是在城里,能嫁谁?金德旺心里烦,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老太婆疼女儿,也不许他说,甚至都不许他流露一点的责怪。
金德旺就忍了,不说。是自己生的女儿,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但问题在于,他总有一天会老去,身后的一些事怎么处理呢?他是家长,总想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发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么不测。当然,他从没把这样的担心对家人说过。他不想让老太婆、女儿和媳妇忧心。而且,儿子们对这样的担心根本不屑一顾。
但金德旺却时刻地警惕着。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里人遭遇到什么祸事。他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他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四十来岁的那一年,在矿上干活,也被活埋过。他和另外三个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个多星期。双手拼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个指头都扒破了,鲜血淋淋。
那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这个经历讲给东门市场里小浴室的那个修脚工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有点不相信。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巨富”会有那样的经历呢?平时一起喜欢到这个小浴室来洗澡的,有好几个窑主。看上去,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土气,但谁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当然,他们全都保持着低调,就像这城里的任何一个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贫困老头一样。是的,他们虽然有钱,但他们却保持着过去的那种简陋的生活习惯。就像这洗浴,他们仍然喜欢在这种池子里浸泡,而不是像年轻人出入那种豪华的桑拿。
只有在这种在城里已经显得很低级的浴池里,他们才洗得舒坦。
那个年轻的修脚工对金德旺很热情,总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结他。显然,挣一份钱不容易。同时,也可能是因为他才来不久。金德旺每次来洗澡,都是让他来修脚。虽然小伙子的刀功和手法并不好,但因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习惯了。最主要的,是那小伙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觉得听了亲切。
在这样的一个人海茫茫的繁华大城市,能遇到一个小老乡,应该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后来甚至还对老太婆也说了。
老太婆在家才闷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说话,别人更听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里,就像是被软禁了。
她说她总是做梦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
金德旺在心里,是有点可怜她。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像她自己说的,只盼着最后把自己葬回那个地方。当然,他也会。叶落归根。这个地方,他们心里都不会把它当家。这个城市里的家,是属于孩子们的。
“你是西山哪的?”他问那个修脚的小伙子。
“一个小村子……我们那是个穷地方。”小伙子说。他说话时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当然,一定是穷地方。金德旺知道,他们那地方整个都是穷的。同时,他也能理解他的闪烁其辞。他年轻,出来做这种不太体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里的洗头房从事那种正当或不正当的工作一样,不仅年龄是假的,连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穷,谁会出来做这种事?
在老家人的眼里,修脚工当然也是一种下贱的行当。
金德旺觉得他出来打工还是对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窑,还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而下窑,等于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事。事实上,一旦当了窑工,性命就是随时不保的。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光棍小伙子还好,要是有了媳妇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伙子身材很结实,而且也厚道。他有一头粗硬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脸,一对眼睛很亮。他几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热情。他表现热情是用动作来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脚丫子忙起来。
闲谈中,金德旺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和。
和,是个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个很流行的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后人?”
“不是,”小伙子冷冷的,语调却又很平静,“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满意他,觉得他比自己的二儿子要稳重多了。
他喜欢稳重的人。
也就是从这个小伙子的嘴里,金德旺听说了,有人在到处寻找自己。谁会“到处寻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谁会?当时他正在修脚,听了这个消息一愣,腿脚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小伙子忙不迭地赔不是,但金德旺却一点也没责怪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
“黑黑的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左脸上有块很长的黑疤。是个高个子。听他的口气,很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伙子说。
不是他所认识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里的旧亲。
“听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问。
小伙子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听那口音……好像也是我们的老乡。也许,是黑槐峪那边的。”
“你告诉他了吗?”金德旺有点紧张。
“没有。”小伙子说,“我们有规矩,不能乱说客人的情况。你是我们这里的顾客,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对的,金德旺想。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小伙子说:“当然,知道一点。你是这里的熟客了。”
“我们必须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气和喜好,特别是年纪大的客人,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处理。”小伙子说。
“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有。”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过好几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没来,可能是因为没探听到你,到别处去了。”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但心里却翻腾开了。他知道,但凡这样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要有足够的准备。毫无疑问,他并不认识小伙子描述的这个人。但是,越是不认识的,这种人就越是危险。
现在,他在明处,而凶狠的对手却在暗处,他不能不担心。
担心极了,因为金德旺无从揣摩对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更无法预测最后的结果。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在逼近。
3
家里人都说金德旺的脸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没有再去那个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脚小伙子所说的那个人。光听那个小伙子的简单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知道,要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简单地对付。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也许,一句话不说,验明了身份,上来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确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窑上经营多年,他有体会。
是的,有好多人扬言要寻仇。他们认为他欠下他们某个亲人的命。但金德旺认为,事情并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开小煤窑的。谁来挖煤,早就应该知道一只脚是踏进了鬼门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古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小煤窑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满足那些人提出的条件的。如果那样,他还开小煤窑干什么?他开煤窑,就是为了赚钱的。再说,他也没少花过钱,县里的,乡里的,甚至村里的,都要花钱。
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满足他们。他们是爷,自己是小二子。没有他们顶着,自己的窑根本就不可能开下去。也正因为有他们顶着,所以他可以不理会那些闹事的窑工亲属。
恨他的人当然就多。
话说回来,哪个小煤窑主不招人恨呢?那种小煤窑,怎么会不出事。或是冒顶,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当时真的吓得瘫了,半天爬不起来。到现在,他也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当时能调动大型的挖掘机、通风机和抽水泵,也许还能救活几个。但是,一个小煤窑哪有那么多的设备?据说县里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个月。最后也还是乡里的某位领导帮他摆平了,但胁迫他交出原来的开采权。他知道,他要不交出来,事故的那一关是过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馋他的小煤窑了。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那个领导安排户口悄悄地迁出,并且承诺说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踪。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样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直到后来,金德旺才知道,那个领导把他名下的小煤窑,交给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对前面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个潜逃犯。
虽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义,但民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窑工家属,一定就是这样看的。加上过去陈年累积下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里没准数。这些人,越积越多。他们之前没找他,那是处于一种短暂的间歇。他们就像是大雷雨前的乌云,在慢慢地聚集,越滚越浓,越聚越厚。一旦时机来临,就电闪雷鸣。
金德旺感觉到了压迫。
但是,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后,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觉憋得慌。浑身上下,像是长了疥癣一样,奇痒难熬。他挠得后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里去泡一泡。只有泡着烫烫的热水,嘴里发出“口兹口兹”声,心里才会得到放松。他的心底里有话,但不想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他真的是怕待在家里了,天天晚上做梦。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么了。他梦到那个又黑又高、脸颊上长着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里来。要不就是梦到他们在黑暗的坑道遇见了,周围全是瓦斯爆炸后的混乱现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里,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而潮湿的岩壁上,现出一张张恐怖的鬼脸,他们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困惑和萎靡。
他需要出去透气。同时,他也想到外面去听听各种传言,尤其是关于自己的。而浴室里当然是个好地方,那等于是个小小的各种地下消息的集汇地。与其这样窝在家里,不如主动去探听。
他不能被动地、毫无防备地挨打,他想。
他也要弄清对方的来头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达浴室内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旧相识泡在浴池里了。经常在这里聚的,总有十几个有钱的窑老板。他们都把家安在了这数千里外的大城市,而实际上还操控着老家西山的煤窑。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泡一泡,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这些人都是貌不惊人却又飞扬跋扈的有钱人。他们张狂。他们张狂,是因为他们有钱。
太有钱了!
一方面,他们可以挥金如土,一顿饭就吃掉好几千;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锱铢必较,惜钱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窑工工钱或赔偿的问题上。他们从豪华的酒楼出来,却立即就要钻进这简陋、污脏的小浴室。他们不喜欢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种桑拿洗浴中心。他们知道,那种桑拿只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却还是这种小浴池才更过瘾。泛浑的浴池水,永远是滚烫的,洗得心里舒坦、畅快。也许,他们要泡的并不只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而是心里别的什么。
金德旺知道,他们其实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比他聪明,也更霸道、张狂。他羡慕他们。相比较而言,他们比他更年轻些,要小个几岁。有时很奇怪,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是年轻一两岁,仿佛就不是一类的人了。金德旺其实也知道,他们的不一样,不单是年龄上(而且,事实上这几乎就不成其为差异),更重要的区别是在观念上、处事风格上。他知道,他们比他更能干,更狡猾,更工于心计。他们见过的世面比他广,识字多,有心计。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在县里、乡里,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网罗进去,进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只是个土包子出身,相对而言,更本分老实些。
“这几天你怎么没来?”一个叫老邱的人问。
金德旺有些懒懒地说,“家里有点事。”
“是舍不得媳妇吧?在家里陪媳妇?”老邱打着趣。
金德旺却笑不起来。是的,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儿子的那辆银色宝马车不见了(原来他是停在会所的前面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说,儿媳妇肯定又生气。儿媳妇不能不生气,据说儿子现在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什么KTV包房里的小姐。一定是个狐狸精啊。儿子现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叹着。他只能装糊涂。他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东门市场里的这个小浴室。谁也不知道这小浴室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先发现的,后来慢慢地像是变成了他们这几个人的俱乐部。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几个固定的常客。他们泡了澡以后,就聚在一起,单独形成一个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开。
“爷,你可是有几天没来了。”那个修脚工小伙子看到他,打着招呼。
金德旺不喜欢现在别人叫他金老板,或是金窑主。他现在既不是窑主,也不是老板。他喜欢这小伙子叫他“爷”,尤其他那一口浓重的乡音。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金德旺问。
“没有。”和三说。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我……听人说……好像……他和你……有什么……仇恨。”小伙子犹犹豫豫地说。
“你听谁说的?”
“……别人说的,不当真。”和三说,“说他在找下手的机会。”
金德旺脸色阴沉。
“有人说,那个人知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说明他可能跟踪过你。”
“你要小心点,爷。”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
金德旺的脸色发紫了。
“你应该找人对付他。”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
“真的,”和三说,“既然他这样子,来者不善,你就要主动下手。你现在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只有主动下手,让他出现在明处。”
“看爷这样子,怎么会有那样的仇人呢?爷不像是个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觉得小伙子说话真的很暖心,贴心贴肺的。是啊,自己招惹过谁啊?他谁也没招惹。要怪,只怪自己开了小煤窑。有人说,开煤窑的老板个个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吗?但更黑的其实不是窑主。一定要说窑主黑,那也是被逼无奈。可是,问题在于,人们的眼睛一般只盯着窑主。
自己是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金德旺这样想。老家的那些窑主们,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但他们现在过得都比他好,安生。人与人,不好比。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过走运的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像别人,当过兵,或者是从县里的什么单位退下来的,承包了小煤窑。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点吃苦拼命精神,一点点地做大的。当中也有过挫折,他就经常低三下四的,像个龟孙子一样,小心地赔不是。他也有自尊,也要面子,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懂得弯屈,才能更懂得伸张。就是这样,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一家人在农村里都风光。
他受到别人的尊重。
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发起来。每天的钱哗啦哗啦地往家流。那阵势,都让他有点害怕了。他满足,老太婆也满足。事实上,一家人全满足。在梦里,他都能笑醒了。
像梦一样。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恍惚,他以为自己是和那帮同乡的窑主们喝酒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平时是绝不止这点酒量的。他从东门市场外的一个酒店出来,拒绝了一个老板用新买的劳斯莱斯送他。自己坐公交车往回走。在公交车里,他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他。细看,却又是什么人都没有。中途,他下了车,他想甩掉跟踪他的人。他步行。路上,他还是感觉有人盯着他。
天上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
金德旺突然决定,不再径直回家。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样还可以迷惑跟踪者。他想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到她那边去了。
他应该去看一看。
4
金德旺变得心事重重,人也变得越来越寡言。
他变得更加的小心了,时时刻刻都很敏感,疑神疑鬼的。甚至,由此他对家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是的,他首先看不惯的就是女儿。他发现女儿脸色苍白,好像是怀孕了的样子。女儿是个操心货!他想。当初她选择的那个人,他是坚决不同意的,结果她却私奔了。现在,她突然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而那个男人,居然也不来找她。问她,她却冷着脸,硬邦邦地说:“他死了!”倒好像是怪他们的不是。
他们最后肯定会离婚的,金德旺想。
千万别是怀孕,怀孕了,有了孩子,以后怎么办?
“神经!她怎么可能会怀孕?她都回来六七个月了,哪来的身孕?”老太婆说。
金德旺想想也是,自己太糊涂了。
一切都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弄的,他想,有点六神无主。这点,连那个女人都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现在在城里当钟点工,自己一个人在靠近郊区的地方租了一个低矮破旧的民房。金德旺坐着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地方。而她对金德旺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你怎么来了?”她口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
“我……来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这个地方了。”金德旺说。
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瘦的,脸色有些黄。金德旺觉得她有些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孩子在这里上小学。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窑上。说起来,她还是他的远房侄媳。
也正因为是远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给她做了超出一般赔偿高得多的赔偿。也因为超出了一般的赔偿,所以有人后来说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证,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况且,他赔偿给她的钱,她根本没得全,大约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于后来他们的关系发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里村外,以及窑上,说闲话的人不少。老太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们。人为什么要有权有势?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一些嘛!他挣钱养家那样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吗?说闲话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谁爱妒忌谁妒忌去吧,他却照旧行他的事。
金德旺喜欢她,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年轻。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快乐。她当时并不情愿跟他好,因为风言风雨的太难听。她感觉很难堪,经常哭。他就哄她,不仅拿语言哄她,也拿钱哄她。就这样,保持了好几年的关系。直到几年前,她突然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传言,说她到城里打工了。
她在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
金德旺以为再碰不到她了,却不承想去年在街上无意中又相遇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再修旧好,她却变得很冷漠。他尾随着她,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给她钱,她也不要。金德旺当然不死心,先后又去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让他得了手。但他临出门时,她对他说,如果他下次还敢这样,她就要抓破他的脸皮,让他破相。
金德旺相信她是认真的,后来真的就没再敢来。
那个晚上,她看出了他的异样,他就告诉她,好像有仇人在找他。他心事重重。她听了不吱声。孩子已经睡了。金德旺就轻车熟路地去搂她,她抗拒着。他就强行地把手伸进怀里。“不要,我早说过了,不要这样。”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气居然比他大得多,反复推了一会儿,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边。
“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没有意思。”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德旺喘着气,眼前的一切,正离他远去。
“那你……以后……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我现在做钟点工,同时干四五户人家,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我让孩子在这里上学。就这样,也挺好的。”她说。她没有告诉他,事实上,她现在有一个人追求她。是她干活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介绍的。那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他对她很满意。她对他也是满意的。她需要一个归宿。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她觉得他脾气有点急躁。她对他说过自己过去的不幸,也提到过金德旺。但她没提过去的那段往事。
金德旺在那个晚上很是沮丧,最后悻悻地离开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认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虽然恨得有点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突然间,他想到,其实应该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那个修脚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说下媳妇了。但是,他估计,他还没有。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愿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现出一下对他的关心。
那个晚上,雪越下越大。
城市里的下雪天让他感觉很怪异。
金德旺在富丽花园小区的外面,看到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看那个人,那个人也看他,但只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转过身去。当时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谁会那样站在路上呢?形迹可疑。
仅仅是一个行人?
不,不可能,他想。
大概有两三分钟,他看到那个男人又向富丽花园这边望了望,然后调头走了……
5
修脚工和三对金德旺的请求半天也没答应。
“你不是说有个哥们儿认识黑道上的吗。”金德旺着急了。
“钱我照付,照规矩。”
“只要妥当,钱我是不会少的。”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但是一定要隐蔽,要安全。”
金德旺盯着修脚工小伙子的眼睛。
“放心,这种人是职业的,不会牵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证说。
小伙子还是不作声。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觉得他胆太小了。这种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窑也干过。有一些难缠的死难窑工家属,经常到窑上闹事。金德旺一方面是通过乡政府或派出所出面做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花钱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来,教训一番。而且,后一种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干的,但又找不到确凿的把柄,也只能作罢。
“真要这样干?”半天,小伙子缓缓地问。
金德旺说:“当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帮忙啊,我不会亏你的。”
这种事,金德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想儿子们插手。儿子们都是冲动的。年轻人,一冲动就容易出事。他要自己悄悄地解决,就像过去一样。不解决不行了,他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危险。就在那个晚上,发现小区外面有个异样的人物后,后半夜,他起来小解时,又隐约看到小楼的外面有人影晃动。他不顾寒冷,披衣追出去,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雪一直下着,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楼下,仔细查看,发现草坪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
脚印当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区里的保安。
这说明,人家开始准备实际行动了。
他对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担心了,迫在眉睫。
“你想怎么做?”年轻的修脚工问他。
金德旺想了想,说:“恶打一通,教训一顿,下一条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行。”
“不要透露我半个字。”
“爷,你放心。”
“千万千万,小心谨慎。”
“行,这事我能办妥。”
“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金德旺说。
“你过去的窑上是不是有个姓朱的窑工?”
姓朱?也许是有的。金德旺想,窑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而且,事实上一般都是录用外地的。本地的一旦出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各种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体到哪个窑工姓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窑工,他连面都没照过。
“四十多岁。说一年在你家的窑上出了事。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说当时一共有五个人被埋在底下。据说别人家都得到了赔偿,他家却没有。后来听说他家来人闹了,结果却挨了一顿打。经过乡里调解,最后只领到三千块钱。是不是?”
金德旺想起来,是有过一个姓朱的,出事的。当时事情闹得挺大的。当时所以会没有给他家和别人家一样的赔偿,是因为有窑工认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据说,来找你算账的,是姓朱的那个窑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么地方打工,还在什么地方习过武。他在外面扬言,想说要你的性命……”年轻的修脚工和三说。
金德旺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的紫。
“据说为了找你,他找了好长时间了。一直在找。”他说,“他跑了好远,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
“他找到这边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听人说,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观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机会下手。”他说。
“爷你可要小心。”
金德旺在心里叹口气,强打精神说:“我不怕的。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我还怕这点事?再说,我们那个小区还是比较严的。”
小伙子轻声地说:“小区的保安有什么用?就算你报警,也没用。只要他没下手,你就不能说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爷你就迟了!”
“这样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你要帮我,帮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说,“要找人对付他。”
“行。”
“我相信你,”金德旺说,“一切都拜托你。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修脚工面上没有表情。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值得信赖。别看他只是一个小浴室里的修脚工,干的是下贱的活。但是,正像俗话讲的,“猫有猫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小浴室里,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膀大腰圆、胳膊上刺了一条盘着的硕大的恶龙的人,和年轻的修脚工拍拍打打的。他们不会是朋友,但是他们是熟悉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呢?谁也说不清。
就是因为这说不清,给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修脚工的身上。是的,他现在是要反过来巴结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真的问他是否有女人,修脚工说还没有。他就告诉他,他准备给他介绍一个,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儿说给他。
他要解决掉眼前的危机。
他需要他。
6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面有个现实的威胁。好多次,他们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区外面转悠。他们把情况反映给保安,保安也上前盘问了,可是那个人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反复说明的就只有一句话:我在这里又不犯法。这里的道路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保安觉得人家理由充分,无计可施。
金德旺有次约了两个儿子,一起去寻找那个人。他们都有一决高下的强烈意愿。结果,那个人看到他们仨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就调头走了。看来,他也是有所惧怕的。这让金德旺比原来多了一些信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女儿的男人寻来了。他居然就是在那个小浴室找到金德旺的。他是听一个知情的西山人说,有几个窑主经常会到那个小浴室里洗澡,如果可能,他会找到自己的老丈人的。他当时并不抱希望,却不曾想真的就遇到了。他说寻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
金德旺对他是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毫无疑问,小两口闹矛盾,男人要负很大的责任。他作为长辈,当然是把女婿臭骂了一通。女婿一脸的惭色,一句嘴也不敢顶。女婿原来就在他家的窑上干活,不知怎么女儿就偏偏看上了他,也许真的就是鬼迷心窍啊!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婿。原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女儿当时离开家的时候是私奔的。应该说,这个女婿看上去还相当不错,个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很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很帅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女儿迷上了。
金德旺并不知道,和女婿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甚至是一同来到这个小浴室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年纪和金德旺的女婿仿佛,但身体更壮一些,长得也土气,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但骨子里又有一股狠劲。他的右手有残疾,只有三根手指。他自己说是被机器铰掉的。他和他的女婿是结伴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们一路上聊了很多,甚至还很投缘。但他在听说他是寻找丈人金德旺家的时候,就不再多说自己的事了,甚至竭力否认和掩饰曾经说过的一些经历。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路上结伴而行的愉快。也许是出于没见过世界的那种农民式的羞怯,在同伙找到自己的丈人后,他就悄悄地失踪了。
女婿的要求很简单,是要求女儿跟他回去。因为,快要过年了。
但女儿却坚决不同意。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离婚了。当然,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从法律上说,这婚姻是不存在的。但金德旺却并不这样想,女婿也不这样想,结婚就是结婚。只要事实上有了夫妻之事,他们就是夫妻了。
金德旺希望女儿能妥协一下。事已至此,女婿已经被他骂过了,还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想好了,出一笔钱,在城里也给他们买一小套房子,然后让他们想办法自己生活。进一步地想一下,多了女婿这样一个男人,也更加壮胆。万一有什么事,也是人多力量大。那天他带着女婿离开小浴室的时候,和三悄悄地对他说:他听说,那个人扬言,不会让他安生过年。“你帮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没有?”他问。年轻的修脚工说:“已经联系好了。过一些时候,我让你们见面。价钱你们自己谈,我不要你们一分钱。你是爷,以后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当时甚至有一些感动,真的,多好的小伙子啊!
老太婆对他的这个想法,也很支持。她当然不知道当家男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她只希望有女儿在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可以陪她说话。
金德旺把想法对儿子们说了。儿子们当然不能反对。他对女儿女婿也说了,女婿一脸的感动,而女儿却还撅着嘴。他知道她是使性子,其实心里是满意的。一方面,是做给自己的男人看,耍耍威风;一方面也是表示在家庭财富上,自己其实是有权分享的。但她仍然是不满意的,因为谁知道会给她买什么样的房子呢?如果不能和兄弟们的房子是一样的,只是普通的公寓房,那就明显是受到了欺负。是不公正的。
但是,显然,父母们是不可能给她买别墅的。
所以,一想到这个,她就有点不高兴。
但金德旺是高兴的。毫无疑问,这个年,一大家子是可以幸福团聚的。他要通过一家的团聚喜庆气氛,扫除心里多日的压抑与恐慌。一切都好得很,没有什么要紧的,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什么样的事情他没经历过?再说,就算是那样危险出现了,他也正在努力地安排着应对措施。
他相信他的措施不久就会生效。
他不会让那个威胁成为现实的。
他要抢在那个威胁的前面。
他想:一定要过个快乐、甜蜜的好年,冲一冲最近的霉气。
7
年,是越来越近了。
繁华大城市的过年气氛和乡下山沟沟里的明显不一样。人们还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老太婆和媳妇一直抱怨着。金德旺觉得她们应该习惯才对。这已经是不止一次在城里过年了。以后,怕得永远这样了。
年货都是大儿子忙的。
新来的女婿也挺好的,一直在家里待着,陪着女儿。
金德旺忽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多天不做噩梦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他需要摆脱梦魇。不仅要摆脱沉醉中的梦魇阴影,更要摆脱(不,是清除)现实中的梦魇阴影。那个叫和三的年轻修脚工告诉他,事情就快安排妥当了。他向他保证说,找的是非常合适的人选。那人心狠手辣,做事麻利,不会留下一点后遗症。最最关键的是,保证让那些找“爷”麻烦的人,从此不再有“麻烦”。
小伙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金德旺想。
金德旺想过要先付一笔钱给他,作为找人的酬劳,但小伙子却坚决不收。他说,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说。他让他准备好五万块钱,到时和打手见面时,如果满意,要交给打手。金德旺一口就应承了。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万块钱是值得的。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热水里,他显得白白净净的,红光满面,一双眼睛贼亮。他把头发都浸湿了,向后梳,露出光洁的脑门,非常年轻、利索。有熟悉的澡客问他怎么不修脚了,他笑着回答说:“辞了,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开朗的笑。
笑得那样的年轻、灿烂。
“以后不再来了?”
“不来了。”
“多勤快的小伙子啊,干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啦。”一些澡客说。
“父母年纪大了,总要回去的。”他说,“要回去过年,他们才能开心。”
众人唏嘘着,觉得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他们出生农村,不仅懂得生活的艰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我的事你帮我办了没有?”金德旺有点急,小声地问。
“妥啦。爷,你就放心吧。早两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计你这一两天就会来。一会儿洗完澡,我就带你去见人。”
金德旺心里“怦怦”地跳了。
他几乎等不得了。
他要迫切地见到那个人,然后吩咐他怎么做。这两天,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区外面出现了。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逮住那个人,然后痛揍一顿。或者,他们用其他极端的方式也行,只要保证从此那人不再威胁到自己就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年轻的小伙子回到外间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让金德旺不要声张,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要分开走。金德旺知道他是个细心的人,如嘱而行。
在一条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辆小中巴。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刚从一个银行柜员机上取出来的两万块钱。年轻的修脚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开车的是个推着平顶头的小伙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指头。能想象得出来,应该是和黑社会有关,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伤。看来,修脚工还的确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这是到哪?”金德旺问。“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见一个人。到时你和他谈妥了,如果满意,就把钱付给他。只付两万块钱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车子过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区,然后驶上了环城公路。经过第一个收费点,上了三号立交,半小时后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条像是通往乡村的沙石道,两边都是农田、河流、树木。修脚工指挥着开车人。显然,开车人对道路并不熟悉。
“很远吗?”金德旺有点忐忑。
“不远。”修脚工脸上明显有了些不耐烦。
车外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金德旺看着车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是啊,他喜欢乡村,厌恶城市。在乡村,他是一条鱼,可以游得自由自在;在城市里,他像是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猫。冬季里,老猫开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路越来越窄,车子行驶在弯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只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颠簸。天色也越来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无人烟。
在一个像是废弃了的仓库前,车子停了下来。
“下车。”修脚工说。
金德旺下了车。
“小和,这是什么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觉到有些慌张。
年轻的修脚工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说。
司机也跳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制猎枪。
“找你好多年了,”修脚工说,“一直在等机会。想不到你会有今天。”
金德旺的脸上现出了死亡的苍白色。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吧?”三指人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讥讽。
“很简单,我们就是找你报仇来的。”修脚工说,“一命抵一命。”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涂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么信赖这个年轻的修脚工,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自己的对立面?不管如何,眼下的境况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进了深深的陷阱,孤立无援。他想挣扎着,爬到陷阱外去,但看来根本不太可能。面前的两个人,正朝他逼过来,随时要置他于死地。
“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仇恨,我们可以商量了解决。”金德旺哆嗦着,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脸,说。他在注意他们的反应。他希望他们能有所缓和。
“去你妈的!你过去商量了吗?”三指人怒吼着,“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你一定不记得,我父亲死在你家的窑下,我那年去要赔偿,还挨你找的人打。我这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是那次被你指挥人用砍刀剁掉的!”
“畜生!他就是一头畜生。”修脚工笑着,“他连他的侄媳妇都睡。”
“你们不要这样,不、不要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我赔、赔、赔你们钱。出、出了那种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窑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劝劝他。”金德旺感觉浑身发冷,他绝望地看着昔日的修脚工,希望他能帮他一把。谁家的窑上不出事?在窑上,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死谁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和我无怨无仇?”修脚工根本就不听他的,他直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濒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几年前,我的父亲和我一个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窑底下。你一条人命才赔了五千块钱。你家大儿子买了一只宠物狗,还他妈的花了一万块钱。你是人吗?”
“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吧?”他嘲笑着,盯着他。
“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他说。
“为了有今天的这一刻,我想了好多种办法。”他说。
“我睡不着,失眠。有时,一想起来我就激动。我做梦都想这一天的到来。”他说。
起风了。
西北风开始裹挟着小雪,猛扑过来。细细的坚硬雪粒,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冰冰凉。四下的旷野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远远近近,都没有一点人影。而暮色,则像从天而降的浓雾,从四周里向这边合拢。
“不要让他明白。多少人死在底下,不也是不明不白的?”三指人怒吼着,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短筒猎枪。
金德旺哆嗦着,转身就跑。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两枪。
金德旺还在跑。
但是,他的腿是软的。他想到了自己过去做过的梦。那种腿软的感觉和梦里是一样的。这种验证的感觉,让他惊恐极了。
在他的身后,修脚工接过了三指人的猎枪,端着,瞄准。
四下里静极了。
北风呼啸,雪也越下越大,越来越猛,纷纷扬扬的。
“砰!”
金德旺张开双臂,向前扑倒,就像是一只中弹的大鸟……
8
一个多星期以后,金德旺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金家的人当然是伤心欲绝。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他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这个繁华大都市里,却是波澜不惊。城市是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新鲜事物和各种刺激的消息层出不穷。
十天以后,他出事的消息传回了数千里外的西山,传回了他自己过去的老家。
人们叹息一声,觉得他死得太早了。
不管怎么说,他才刚刚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呀。
这一切,难道只是命吗?
作者简介
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射阳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当过代课教师、图书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计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创研中心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