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旅副政委兼教导团政委周兴,是在那场卫岗阻击战打得如火如荼时看到迟敏的。确切说,是用望远镜“望”到的。望远镜镜头的焦距正对着迟敏那白晃晃的屁股。在惊诧之余,不知为什么,已尝过男女之事的周兴心里好冲动好冲动。
当时,在那边山头上的迟敏浑然不觉。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参加的战斗,把她带进一个前所未见的场景之中:一片片林木被弹浪击得东倒西歪,甚至连根拔起。有的林木已经烧成了黑糊糊的炭木,有的正在燃烧,火光伴着缕缕白烟冲向天空……战壕两侧粉末般的松土,可见一个个鞋帮深的脚印。满地都是被击坏的武器装备和黄澄澄的子弹壳,踏上去犹如行进在撒满黄豆的水泥地上,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子弹像飞蝗般“扑扑”钻进土里,炮弹“咣咣”飞来,红光耀眼,热浪灼人,溅起泥土、石块和血淋淋的残肢,冰雹般砸下来。团卫生队和团部炊事员、马夫、勤杂人员都扑上去了。迟敏鼻孔被尘土堵塞了,嗅不到任何气息;耳朵被震聋了,只能凭感觉“听”到伤员的嚎叫。伤员浸透血的军装,已分不清敌我的颜色。她眼珠子发直,浑身肌肉紧张得快要绷断了,身体不由得筛糠般颤抖了起来。
敌人蜂拥而上,前排像割草一样倒下,后排又冒上来,敌人的军官敢死队端着卡宾枪往上冲,冲不动了,推着尸体一点点朝前拱。敌人黄褐色船形帽、绿色的钢盔缓缓蠕动着……我军那挺吐着火舌的马克辛重机枪冷却水用光了,枪管通红,副机枪手向枪管撒尿。枪管犹如淬火的铁器,“滋啦滋啦”吞噬着尿液,腾起一阵烟雾。在场的女同志也顾不上难为情了,轮番把尿撒在钢盔里,给机枪当冷却水用……也许正是迟敏羞怯地解裤子的动作,吸引了望远镜里周兴的目光。
此时,周兴的心情好了,已从方才的不愉快中解脱出来。他放下望远镜,望着自己的部队增援上去。但望远镜中,迟敏纤毫毕露的模样,连眉宇间那颗红痣都嵌进了周兴脑里。
很多年以后,周兴后来的搭档王坤每回讲到这场遭遇,总是开玩笑说,要是我当时知道你老周喜欢我们团部文书迟敏,我就把她给你了,换你那个二营。
那次战役,王坤所在三旅九团担任阻击打援任务,他的特务连被调给八团配合打主攻0领受任务后,王坤很不高兴,帽檐一压,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说伙计们,咱们是打阻击,大家不要有情绪,咱们是主力,首长要放到关键时候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他手一挥就散会了,前后不到一分钟。不知是王坤对阻击战掉以轻心,还是敌人为救被围之军不惜血本,战斗打得异常惨烈。
让王坤这个主力团打阻击,旅长显然有他的考虑,在主攻部队攻占敌人第二道防守阵地时,曾打电话给王坤:
“八团主攻任务快打完了,要不要把特务连归建调回支援你?”
“不要麻烦了,我们九团主攻不够资格,打这点敌人还是有把握的。”
旅长听出话里的牢骚,放下电话,咕哝了一句:“老王情绪不小哩,哼,打阻击,压力也不轻嘛。”
当王坤觉察到旅长为什么要让他这个主力团打阻击的用意时,已晚矣。这的确是一场硬仗。再去要回特务连或求援,那就不是王坤了,他丢不起这个脸。正在危急之时,有一支部队在山沟里向东急进,查明是一旅教导团的一个营。王坤对营长说,我是三旅九团团长王坤,命令你立即增援阻击。营长说,我奉命跑步参加攻击,任务紧急。王坤说,娘卖×的,我这座山守不住,全局皆完,你们还攻击个屁。营长考虑一下,说,为了整体利益,我执行首长命令!营长正在集结部队,随队的周兴气喘吁吁出现在硝烟中:
“王团长,我们有我们的任务,部队不能留在这儿。”
“情况紧急,现在我只好使用所有到达这个战区的部队。”
“我们是一旅的,只听纵队命令。我是一旅副政委。”
按照人民解放军惯例,无论部队建制如何打乱,现场谁职务高就听从谁指挥,王坤无权指挥周兴。
“周政委,现在情况很危急……”
“我不管。”
敌人新一波攻击又开始了。王坤脾气上来了,把军装领口解开,竖起眉毛:“你说不管就不管了?哪有放着敌人不打的道理!营长你给我把部队拉上去。”
营长瞄了一眼周兴,王坤抬脚冲他屁股就是一脚,喝道:“你还不带部队上,我就毙了你!”
营长朝身后的队伍一挥手,带部队投入战斗。王坤这一嚷,周兴没办法,只好任他越级命令。
战后,一旅和三旅都告到了纵队,周兴和王坤被叫到了纵队部“刮鼻子”——挨训。
“王坤,你长能耐了,你给我下去当副团长。”王坤的脚刚进门槛,叶司令就这么一句。叶司令直击王坤的软肋。王坤一路从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直升,他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从来不当副职。
“叶司令,我还是降职当营长吧。”王坤尸从了,他就怕这个。
“服从命令。”叶司令和立在一边的纵队谭政委相视一笑,转身板起脸,冲周兴说:“亏你还是政委,本位主义思想!”
周兴当然由分工的谭政委教育批评了。为此,周兴背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是周兴心中的块垒,一直深藏不露。王坤受降职处分,不到半个月,就官复原职。部队正值用将之时,王坤是猛将,“你要哪个山头,就给你拿下哪个山头”,怎么会搁置不用?可周兴不这么认为,他怪叶司令袒护王坤,对九团偏心,因为它的前身是红军闽西独立团,是纵队的“根”,是叶司令的老底子。但给他的处分是实实在在的,以致建国后,影响到他的提拔任用。因此也就有了后面他们做搭档见面时的尴尬和难堪,这是后话。
周兴正面接触迟敏是在一旅文工团。那时,迟敏在旅文工团许指导员土坯屋里,正嘟着嘴发牢骚。
迟敏出生在浙江诸暨枫桥镇的一个民间艺人家庭。家庭氛围的熏染,造就了她的艺术细胞,经父母亲多年雕凿,能歌善舞,并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身上飘逸着艺术气质和文学天赋。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活动在东海的新四军金萧支队奉命北撤山东,她初中没毕业穿着蓝褂黑裙就投了军。部队改编后,她在王坤的第九团当文书兼文化教员,因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几份《战斗总结》立马引起纵队的重视。前不久,一旅在纵队率先成立文工团,她成了文工团员。文工团成员都是从北撤部队抽调来的文化人。
部队从江南北撤到山东,当地老百姓不了解江南江北生活习俗的差别,对这支长期战斗在敌人腹心地区的部队很有些误会,称这支部队为“三奇兵”:说话像鸟啼,叽哩哗啦,一句话也听不懂;个个留长发,好像一批学生兵;不少人铺盖五颜六色,有人还穿绸缎衣衫,好像一批少爷兵。但这支部队的战士脑子很好使,很快就学会几句山东话,加上手势比划,互相交流。你们怎么穿地主才穿的绸衣啊?头上头发这么长?我们那里穷人富人都是穿绸衣,盖绸被,这并不一定是地主啊;我们那里都习惯留个小分头,也不是腐化堕落啊。地方干部解释:他们那里是出丝绸的鱼米之乡,比我们这里富裕。这些误解容易解决,可肚子问题难办——大伙都对饮食不习惯。迟敏端着饭碗,冲着面对大葱煎饼愁眉苦脸的许指导员问:“你在动员时说,山东多么好,大葱煎饼有丰富的维他命,那你怎么不吃?”
正说着,周兴推门进来,大声说:“大葱就煎饼,打败蒋介石。我也是南方人,开始也吃不惯,慢慢就习惯了,现在没大葱还吃不下饭哩。”说着拿起许指导员摆在桌前的煎饼,卷起大葱就咀嚼起来。忽然周兴停止了咀嚼,睁圆了眼睛,他盯着迟敏眉宇间那颗红痣,神情有些恍惚。
一瞧是政委,迟敏一伸舌头,掉头就溜。周兴望着她的背影,心一动,他到北方以后,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标致的南方女人了,她那软语清韵让他久久回味,一笑一颦让他魂不守舍。迟敏走出老远了,他还痴痴地看。直到许指导员端着一只搪瓷茶缸递给他,他才回过神来。
他记住了旅里有一个漂亮女兵叫迟敏。
每次战斗间歇,旅文工团照例要慰问演出,迟敏每次出场,首长席里总有一双闪光的眼睛围着她转,她并没觉得异样,因为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看她。
二
风姿绰约的迟敏,出自美女西施的故乡,经常为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唱歌跳舞表演,给死神徘徊的战区带来几缕阳光,被誉为“战地之星”。在缺花少绿的部队里,这位年轻貌美的知识女性,自然引起军人们注视。可是团以下的干部是“有想法没办法”,那会儿,处在战争环境,军纪有规定,“廿八(岁)五(年军龄)团(职)”才有资格婚娶,没这条件的不敢染指。于是,旅副政委兼教导团政委周兴就有了机会,机会当然是迟敏给的。
人民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长江防线一夜土崩瓦解,几十万国军兵败如山倒。残兵败将沿公路向沪、杭、赣方向逃窜。周兴的教导团担任先头部队追击敌人,他们在炮车、马车、驮马间穿行,忽而拐到左侧,忽而拐到右侧,在拥挤的公路上急驰。追击部队连烧一顿饭时间都没有,吃自备干粮和生米。有一个兵走着走着,滑下山沟去啦,怎么也叫不应,以为“光荣”啦,可再一听,呼噜声已经响起。那会儿,俘虏敌人也用不着枪弹,用战士们的话说,“就是捉猪猡,一个人一天也捉不了这么多”。老远见到敌人,招招手,他们就过来了,后来连手也懒得招了。
七天七夜急行军,部队干粮、生米吃光了。驻地早让江防国军捞空了,过往部队实在太多,沿途筹不到粮食。途中,北方战士见江南老百姓墙上贴、地上晒的干牛粪饼,以为是喂牛马的麸饼,实在饿极了,抓起边吃边跑。北方战士说,那是什么麸饼呀?味道不错呀!南方战士忍不住笑:哪是麸饼!是干牛粪,烤火用的。幸好,牛屎没毒,吃点没关系。
又累又饿又渴又困,部队牢骚怪话也多了,甚至个别违反群众纪律的事也发生了。
这天,几位团首长在路边蹲在一起开小会,讨论如何处置一名班长擅自决定到老百姓桑园摘桑果充饥的问题。周兴主张严厉制裁以巩固部队,团长不同意,说是为了全国老百姓的利益,牺牲少数老百姓利益是出于无奈。争执中,恰巧纵队首长路过。纵队首长才不听他们争执,说:“这是幸福追击!长征时他们前堵后追我们,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老子堵追他们啦!给我追!”
“首长,部队总不能饿肚子行军打仗呀!”
“想吃热乎?跑到前头就有得吃!”纵队首长一眨眼,团首长们心领神会。
这时,远处时稀时稠的枪炮声中骤然响起了快板声:
“敌疲劳、我疲劳,狭路相逢勇者胜……”
多年以后,迟敏回忆火线的宣传鼓动,对女儿们讲,那时候,我们演一场《白毛女》下来,就让俘虏抽抽咽咽的,人还没成“解放战士”,那颗心已经是共产党的了。有的解放战士参军不到三天就成了战斗英雄。你们可别小看宣传鼓动,为配合部队连续作战,我们文工团常“急就章”,临时编快板词,都是本部队官兵英勇杀敌的人和事,让官兵听到自己、战友和老乡的战斗故事,又高兴又激动,很鼓舞士气。
迟敏说得不错。当时旅文工团的快板像浓浓的咖啡,提神、解乏、鼓劲。
周兴的目光一眼就能把迟敏从众多女文工团员中“剔”出来。见她短发一甩,一脸朝气,手中快板“呱得呱得”响,紧束的腰带更显出她婀娜的身姿。他瞧见迟敏瞥他一眼,目光似云雾中透出的月光抚摸了他一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觉得很舒服,让他回味了好一会儿。走出好远,他还回头看她。
迟敏这一眼确实意味深长,也可以说是暗送秋波。南下了,全国胜利的态势不容置疑,大家都高兴。为数不多的与她相仿年龄的女军人都相继嫁人了,她不可能没有思想,她爱虚荣、又好强,有自己的追求,只有男人才能使她找到人生和家庭的坐标。在她家乡的小县城里,国军保安团一个连长就是半个皇上,那连长太太的做派,令她眼热。若嫁个团级干部,也就相当于县太爷了,心气高傲的她当然希望嫁更大一些的官。那阵子,追求她的团职干部足有一个班,频频围在她身旁献殷勤,她未赐一个回眸之笑。那时候,周兴在她眼里只是个比团职干部大一丁点儿的干部,不起眼。可是纵队、旅职干部几乎都有家室了,个别她看中的又不在一个部队,没有接近的机会,她不免也有些着急,开始考虑身边有发展潜力的对象。周兴能进入她的视野,除了退而求其次和他有些文化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部队的一条规定,女军人要嫁团以上的干部,必须是党员,这也是为了保证军队的纯洁。那会儿,她还不是党员,要成为组织同志,周兴无疑是最好的“垫脚石”。
迟敏在为入党的事暗暗焦急的同时,周兴也在为她的进步费思量哩。
一天黄昏,夕阳坐在鸟巢上,周兴没带警卫员,穿着八成新的军装,胡子刮得溜光,独自策马往旅文工团驻地赶——他是为工作,也是为迟敏。
东海部队北撤山东后,部队进行了整编。他带领的地方武装升格为主力部队,部队扩编,原东海部队的大多数骨干都升了一级,士兵和排以下干部基本是山东本地人,用“子弟兵”三个字再贴切不过了。每次动员参军,都有这样的话:不离乡不离土,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嘛。可是部队仗越打越大,大踏步进攻,大踏步后撤,免不了离乡背井。那时当干部的,最操心、最头痛、压力最大的就是怕出逃兵。党员、班组长,一般都有一个“巩固对象”,站岗值勤出公差形影不离,睡觉也挨着,醒了摸一把。行军打仗路过谁家,谁就成了巩固对象。谁不高兴了,发牢骚了,想家了,都是思想苗头,得随时掌握。特别是打了败仗,更要瞪大眼睛。抗战打了八年胜利了,能过安稳日子了,谁想离家?中国农民传统心理是看家守业。有些打仗很勇敢的人居然也开小差,就是舍不得离乡离土。这种状况很快被遏制了,叫跑也不跑了,除了我军思想政治工作威力外,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即使你军装脱了,口音怎么改?敌军抓,地主老财打,特务也收拾你。即便回到家,地方政府还动员你参军。部队南下过了长江,离山东远了,离东海地区越来越近了,这下又变了,东海人成了“巩固对象”。旅文工团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大多数人来自东海地区,且党员少,是周兴政委关注的地方,这摊子工作归他分管。
周兴还没走到旅文工团住的祠堂门口,就听到许指导员的咆哮:
“我他妈的也成了巩固对象啦!”
原来文工团团长让文书把全团的东海人抄个花名册,列为巩固对象。他不识字,让许指导员看看有没有漏掉,指导员一看,窝火了。
周兴听了哈哈大笑:
“神经过敏!东海的同志是可以信任的,我想,打败了日本狗强盗还要消灭蒋匪军才能回家,这个道理他们懂。老同志了,要想开‘小差’,北撤山东前就早开溜了。”周兴拖过一张条凳坐下,端起许指导员的茶缸啜了一口水,说着说着就拐到此行的另一个目标:“但是,掌握部队,还要依靠党员。对了,你们文工团党员是不是少了一点?”
“嗯,我、郑团长……”许指导员扳起手指头,“四个党员吧。”
“党员少了些是吧。”周兴似不经意地说。
文工团长挠挠后脑勺:“周政委,是不是给我们调几个党员来?”
“我从哪里给你调党员?你们就不会培养发展一些积极分子?这次南下作战,你们文工团许多同志表现很好嘛,像迟敏这样的同志……”周政委的语气有些暧昧。
脑子活络的指导员马上心领神会,接茬儿道:
“迟敏同志表现不错,她已交了入党申请书,我们支部已议过,列入培养对象。”
“这就对了嘛,要不断壮大我们的组织,革命,总是人多些好。”周政委颔首微笑。
就在周兴走后不到两个星期,迟敏就成了预备党员,介绍人之一是周兴。
不久,迟敏被叫到了纵队部。纵队政委找她谈话了,当然是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一个战地黄昏,迟敏成了周兴的妻子。后来提起这件事,她对小姑子讲:“要不是你哥哥介绍我入党,我才不会让‘组织包办’嫁给你哥哥哩。”其实这是言不由衷。
结婚后,周政委开始还坚守“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同志”的原则。然而,渐渐地就坚持不住了。原因之一是周政委正值壮年,对床笫之事乐此不疲,架不住她使小性子,一发脾气就“罢工”;另一个原因是迟敏确实有才干。
过了长江,部队南下追击,蒋军的斗志已瓦解,俘虏一群一群,逃命的敌人建制乱了,混在俘虏群中的军官都换上士兵服装,难以区分,为此周政委伤透了脑筋。这天晚上,周政委不经意在床上说了一下,迟敏立马在他耳边支招,周政委听了,一拍大腿,赤着脚就出去布置了。第二天清早,俘虏们被命令列队,伸出手掌检查,手掌上有荷锄操枪弄炮的老茧者概不计,细嫩的悉数收下。一查,果然灵验,都是军官。还有一次,管俘虏军的大队长报告,有一名零星俘虏的军官,来大队后装哑巴,一时弄不清其身份。吃饭时,周兴若有所思地咕哝了一句:“会不会是日本人?”抗战胜利后,蒋军留下一批投降的日军军官当军事顾问,周兴往这上面思忖了。迟敏放下筷子,“这还不好办!”她拉起周兴就往俘虏军宿地跑。她在家听父母议论过,日本人喜穿木屐……到那里让那俘虏脱下鞋一看,迟敏肯定地说,是日本人。原来大脚趾叉开,是日本人特有的生理标志。死不开口的日本人终于说话了,怪个隆冬,还是个大佐军阶的鬼子。喜出望外的周兴,竟忘了体统,在大庭广众场面下,用手揽住迟敏的腰,亲昵地拍了几下。迟敏从此开始了“参政”。大概是迟敏毕竟有点儿文化,居然还出了不少类似的“金点子”,就此周兴更喜欢让她“参谋”了。
三
—个女人即使天赋异常聪明,一旦肉体成为男人施欲对象或自身被欲望所操纵,就无法过正常生活。
全国解放以后,迟敏随调任华东军政大学任总队政委的周兴到了南京,和时任总队长王坤的夫人于阿金成了邻居。一九五五年,根据国防部命令,有十多万女军人复员。对于复员,她不像于阿金那类有战功的女军人,可以公然发泄不满,闹腾,只是在家里与周政委使使性子。可还能怎么着?她有文化修养,在部队也算知识分子,这事周兴只是贯彻者,她心知肚明。从传统观念上她必须夫唱妇随,从现实说,她有义务维护周政委的威信。夫贵妻荣嘛,损害周兴就是损害自个儿。复员后,她和于阿金等一拨人本可以到地方工作的,可是她们这条路被王司令和周政委联手堵了。
过了一年,王坤和周兴这对搭档调到警备区,分任司令员和政委。
迟敏爱家庭,骨子里一直追求一种闪烁着荣誉之光的幸福,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她不必像于阿金那样去读“速(成)小(学)”,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性。警备区前身部队中江、浙、沪一带子弟兵为多,文化程度较高,崇尚文化,对她刮目相看。她知道这是一种资本,可以和其他首长夫人具有的革命资历相抗衡,首长夫人们资格老、文化浅;而她资历浅,文化高,这样在与夫人们相处中心里也就平衡了。
当然平衡对她来说是不满足的,她要与警备区最高政治领导周政委夫人的身份相匹配,她要取得更高的筹码。
机会来了。她趁周政委去军区开会的空子,去地方一个工人业余大学报名参加了考试。不料,通知书到的那天周政委正在家,接过警卫员送来的《录取通知书》,皱着眉头几下撕碎,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俟迟敏闻讯来取,晚矣。
“还读什么书?初中文化,够用一辈子了哩。”
“你、你不尊重我!”迟敏在地上拼凑《录取通知书》的碎片,急赤白脸抗议。
“尊重?我要的是老婆,要的是孩子她妈。”
“我是人,有人格,应该有自己的追求。亏你还是政委,满脑子封建意识,尊重妇女你懂么?你在外面做报告是怎么讲的……”迟敏才不管进退两难的警卫员在场,训斥起周政委。在她眼里,周政委在外人眼里是首长,在家她是首长,他是她老公。
周政委大概也觉察到某种不妥,冲她使了个眼风,“好了,我的大知识分子,你的文化墨水比我们当司令政委的都高,够了。你出去学文化,你这孩子生出来谁带?让我带到办公室去?”周政委看了一眼她凸出的肚子,挂免战牌了。
迟敏对丈夫的眼风心领神会,溜了一眼警卫员,破涕为笑。她在场合上必须维护周政委的威望。
机遇转瞬即逝。后来几年“多来”、“米发”、“索拉”、“西多”相继出生,她已是四个女儿的母亲。养育孩子自然是母亲天职,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她更安于当家属,因为她要守望丈夫。
有一天,孩子的姑姑来看望周政委。周政委上班去了,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家里没有耳朵,姑嫂无所顾忌地说起私房话,说着说着说到了周姑丈夫的风流事儿。
“唉,你瞧瞧,不听我的话,非要嫁他。当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你不要,人家现在已是军级干部啦!”迟敏口吻透着深深的惋惜。
“嫂子,我,我想离……婚。”周姑泪涕涟涟。
“不行,离一次婚就等于毁了一次人生。你们那两个儿子一江和山岛怎么办?”
“一江大些归他,山岛我自己带。”
“不行,我不同意,你哥肯定也不会同意。”
“这是我的事。”
“怎么是你的事?传出去对你哥的威信要打折扣,你怎么光想自己。”这句话还没从迟敏口里出来却改成了:“不是嫂子说你,俗话说,宁拆千家庙,不破一门亲,好分不如歹合。”
姑嫂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门卫打来的,迟敏听了电话脸色惨白,颤抖着撂下话筒,撇下周姑,兀自朝大门外奔。
一个后生出现在迟敏视野里,有些面熟,单眼皮、小眼睛,那眼神,那脸盘,还有那厚嘴唇,简直和周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问,他说他叫周豫。迟敏身子晃了晃,什么都明白了,脸上虽堆着慈祥,却失去了生动。她对蹲在地上的后生说了一声:“跟我走。”一些首长处长参谋干事这时正进进出出,家丑不可外扬嘛。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她毫不费力地从后生口里了解到连丈夫还不知道的原委。这时,迟敏才晓得,周政委借着小城镇居民的狡猾和侥幸,没有向组织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曾有妻室。参加八路军之前,读过私塾的他知晓抗日救国的道理,辗转去延安。途中盘缠殆尽,又饿又累昏倒在河南的一个小村庄,是一对包姓父女救了他。为酬谢报恩,他与包氏女子结为夫妇,婚后一个月,八路军队伍路过村里,他就跟上走了。这是一九三八年的事。后来,她从周兴解释中知道,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周兴随支援新四军的八路军支队南下,路过该小村庄已是连长了,因军情紧急,行色匆匆,只打听到包姓父女出去乞讨流浪了。他一直认为和那时候外出流浪的人们一样,他们父女早客死他乡了,就没去找寻过。至于包氏女子怀上他的孩子,更一无所知。眼下,周兴正在军事学院学习,倒是避免了唐突会面的难堪,可迟敏只有直面应对了。这后生的姥爷解放前去世了,他娘是从村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认出了周兴,让他拿着周兴照片的剪报来寻父的。迟敏到了招待所,一句“周政委老家来的人”安顿下了后生,再三嘱咐后生不要对任何人讲他是周兴的儿子,然后气咻咻地回到了家。
接了电话的周政委连夜往家赶,半夜才到。一进门迟敏就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口,要他解释。周政委只有以沉默应对。迟敏号啕大哭,惊动了隔壁屋内的女儿们,一股脑扑在母亲怀中,加入了哭闹的大合唱。沉默的周政委终于恼羞成怒:“奶奶的,都给我滚!”他抡起巴掌,冲着女儿们吼。果然,他举起的手掌,像休止符,她们不再敢哭,悻悻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周政委余怒未消,朝在一边啜泣的迟敏吼了一声:“离婚!”摔门而去。
“离婚就离婚。”迟敏冲着他的背影不甘示弱地说,“谁稀罕。我受够了,这个‘保姆’我还不干了哪……”她伤心地边哭泣边数落。
迟敏渐渐冷静下来了,离婚?不行。她当然知道双方都是气话,这些年的磨合,脾气秉性知根知底,她太了解周兴了,她知道周兴这会儿准去招待所看儿子去了,用不着多久,准回家。周兴是个极要面子又通情达理的人,堂堂政委晚上不回家睡哪儿?况且他理屈……她要用特别的办法保护自己的家庭,保护既得利益。等她想好方略后,甚至后悔不该在孩子们面前抖落这件事。
不出她所料,天蒙蒙亮时,周政委终于回家了。
冷静后的双方,压低声音在房间嘀咕了很久后才上床。小别胜新婚,周兴有了求欢的要求。她礼貌又冷漠地推开那只挑衅的手:“周豫他娘你怎么办?”
“不是说好了,办个离婚手续。”周兴有些不耐烦地说。确认自己的嫡正地位后,她再一次推开周兴伸过来那只手,动作坚决。周兴有了挫折感,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背靠背持续了一会儿。迟敏的僵持只是形式,不是目的,她发话了:“那以后每个月你的工资由我领行不?每个月给你二十块零花钱。”她想好了,必须卡住他的俸禄,在经济上断了那母子的念想,进而巩固自己的地位。见事情有了转机,周政委伸出一只手挽住了她的脖颈。
“依你呗,不过,我每月的香烟——”
“我买。”
周兴欲作进一步动作。
“不忙,你看周豫这孩子老大不小了,总得……”她不失时机地讲半句留半句。堵了周兴资助他母子的路,可总得有个安排呀。
周兴表面上吃凉不管酸,实则是一根头发破八瓣——细得厉害的人,当然知道迟敏是不会让周豫染指这个家,不然就不会让其住招待所了。他把问号还给了她:“依你看,怎么办?”
“当兵去,警备区这么多部队。”
“这不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当?”迟敏一侧身,把脊背朝着周政委。
周兴长吁短叹,极不舒畅地仰面干躺着。家务事他可以屈就,但这是涉及干政的事儿,利用职权的事他还没干过。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她是为他好。
周豫最终被安排当了兵。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是后话。
周政委在家的地位每况愈下,本来周政委早出晚归,和孩子们交流就少,孩子们对他敬而远之。现在孩子们知道了他过去的旧事,私下里都看不起父亲,认为他讨过两个老婆,不光彩,使他为父的威信大打折扣。女儿们为维护嫡传地位与母亲心连心,弄得他很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周政委主动向军区党委坦白了这桩“向组织隐瞒的历史问题”。很快,补办离婚的报告批下来了,同时也让他背了个记过处分。这个处分,还是迟敏上上下下为他奔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为他开脱才得来的,把原本预备降职或降级的处分给斡旋掉了。挨处分后好一阵子,周政委觉得灰溜溜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感觉。宣布处分决定只局限在少数党委成员小范围内,况且是机密,不得外传,维护政委的威信。知情人并不以为然,处分,过去战争年代中谁没经历过?从团长降到排长,甚至降至马夫,上上下下常有的事。
周政委在减轻处分这件事上对妻子充满感激。
虽然不是战争环境,周政委那拨人还沿袭过去的习惯,在他们眼里部队就是家,家就是部队,喜欢在家里办公。下班后,家中客厅里时常有同僚来交谈,上级来看望,下级来请示,周夫人热情地泡茶让座,然后坐在一侧沙发上,一边做“女红”,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来人也不回避她,总不能让她坐到卧室里去,那就生分了,怠慢夫人就是冒犯首长。渐渐地她从谈话中,从周政委带回家的文件资料顺手翻阅中,对丈夫单位的事也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交谈时也插几句话。后来,就不止这些了,周兴让她处理信件、代他圈阅文件、代他接听电话和传话……俨然成了不在编的秘书。渐渐人家就把她的意思当成是周兴政委的意思来理解。随便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
多年以后,周政委犯了错误,人们在揭批中把这件事与最高指示“我历来反对自己老婆当办公室主任”挂连起来,当成他一条罪状批。
周夫人的地位渐渐地几乎就和周政委等同起来,不是职务是权威。于是就有人背着周政委到家里送礼求办事。在警备区大家都知道,王司令“礼照收,事不办”,礼收下,就是原先好办的事也就不办了,糖衣吃下,炮弹奉还,久之,喜送礼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司令部赵参谋长“礼不收,还要处理”,没人敢送;政治部冷主任“礼照收,钱要付”,不收钱也可以,你必须接受他同值的回礼,这倒让送礼人讨了个没趣,有强卖的味道,不过,该办的事照办,不能办的决不办。周政委是不收礼的,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拿回去。乱弹琴!”让人望而却步。周夫人收礼,第一句和周政委口吻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后面一句就不一样了:“下不为例啊。”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周夫人的枕边风还是起点作用,替人办了一些事。时间长了,周政委不知是风闻到什么,还是有些察觉,晚上在床上多次批评了迟敏。
周夫人在替人办事中,似乎找到了某种尊严和弥补没有工作的缺憾,她有事干了,还有恭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四
周政委和王司令从军政大学共事以来,关系一向很好,两家人关系也不错,后来渐次有些不对劲了。王司令已习惯了在战争环境一切由军事首长说了算。进入和平建军时期,各种《条例》出台,正规化了,他还常常越权,周政委心里就不太舒坦,开始还隐忍着,后来就不宽容了,影响了他政治首长威信哩。于是,有了摩擦。战争年代,部队里批评与自我批评开展得很正常,生活检讨会上,拍桌子争论,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是家常便饭。争论中,这方烟吸完了,把烟盒一揉瘪,就到争论对方的衣兜里掏香烟,阶级兄弟嘛。会上争论,会后工作依旧互相配合。和平环境毕竟不像战争年代,行军打仗军政首长脑壳碰脑壳,宿营居一室,互相嗅着对方的臭脚丫睡觉,有什么芥蒂都解决在萌芽中。而今,上班各有各的办公室,假模假势端点领导架势,下班各回各的家。感情交流少了,自然隔阂了。好在有组织纪律压着,嫌隙也没扩大。但聪明的迟敏还是凭女人的细心看出了其中什么隐情,表面上双方礼貌周到,却隐隐保持着一点距离。周政委除了在家处理事务让周夫人“旁听”,晚上睡觉也和迟敏偶尔说说单位的事,听取些“参谋”意见,但对他与王司令的关系是讳莫如深,从不议论。这让周夫人很是讪讪。
军人有军纪制约,相对而言,家属们就没这么多约束。
急促的冲锋号声已远去,军号虽依然嘹亮,但变成了徐缓缠绵的作息号声。首长们按部就班上班,家属们闲来无事串门聊天。到警备区家属大院不久,家属们彼此都混熟了。
这天迟敏闲来无事朝于阿金家里走去。她到来之前,于阿金正和贺敬斋副参谋长的夫人艾壬等一干人在“开无轨电车”。这些首长夫人都打过仗,凑在一起无非讲想当年、讲部队、讲打仗、讲男人女人的事,不时也犯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自由主义”,不遮掩。这不,又聊上了。
“我们在缅甸远征军那会儿,走进野山、原始森林,没东西吃呀。我们女兵的衣服都被荆棘撕成了布条,什么也遮不住,走起路来,两只沾泥的奶子晃荡晃荡,只有下身私处那块布少些刮擦稍完整些。顾不上羞耻啦,当男兵面解手,好像没有男女之别了。那会儿谁给我东西吃,让我立马和他睡觉也会干……”艾壬挑起了话头。她丈夫是起义军官,她和丈夫都面对面和日本人打过仗。
“我们在前方打仗,头发都剃光了,哪分得出男女。到宿营地同居一室,不管男女倒头就睡。讲究点的领导还说一声,男睡我右,女睡我左,我睡中。有谁知道我们女兵和男兵冬天一样趟河,那冰棱子像碎玻璃,划到腿上,啧啧……”这个接话茬儿的连连倒吸着冷气。紧接着又补了句:“几个月不来‘红’是常有的事,咳,我们家老魏嫌我不会给他生孩子!”她眼圈红了,眼里闪出了泪花。
那个说:“我才冤哪。打垛庄,我家老头子负伤,伤到大腿根。我在团卫生队当卫生员,手术前消毒,用剃头刀给他刮屌毛,刮着刮着,他那东西就竖了起来,那糨糊状的东西喷了我一脸,幸好我戴着口罩,没喷到嘴里。我一个刚参军的姑娘家哪晓得这个?顺手用剃刀背敲了几下他的肉棍棍。谁知,他伤好后,硬缠上我,说我把他那东面打坏了,要我赔。怎么赔?嫁他!还让组织上出面……其实我看上的是师部的宣传科长……”她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水就哗啦啦淌下来。
“我听顾副司令老婆说,随军家属不好当。她家老顾骑马带着战斗部队往前赶,撂下家属在后面行动。她背着孩子,颠着小脚跋山涉水。到了宿营点,哄孩子睡了,然后挑脚泡,穿上马尾毛……我看过她的‘三寸金莲’,脚底板的老茧足有铜板厚。”后勤部张部长妻子曲梅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
“我家那个,挺进东北,他们旋风部队要轻装,丢下女人、孩子和重武器,哼,嫌女人孩子累赘,还找女人结婚生娃子干什么?”政治部亓副主任的老婆说。
“是嘛,全国解放了,不要我们女兵啦,一纸命令全部复员,过河拆桥!”有人愤愤不平地说。提起这个,这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女兵,来情绪了,眼里闪动着一样的神色,唏嘘不已。也许气氛太压抑了,于阿金用手指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转移了话题:“当女人难,当女兵更不容易。咱们有今天,都是前方拼命得来,不像有的人,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在文工团蹦蹦跳跳,嫁了个大干部,老公拼命换来的东西,她一结婚都得到了。只上过一次战场,还有脸老讲,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于阿金正讲得起劲时,迟敏一只脚已跨进门槛。她听出是在说她,僵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青,但于阿金背对着门,没看见。
艾壬瞧见迟敏,对于阿金挤眼睛。
于阿金没注意,继续说:“哼,仗着自己丈夫干部大,收人家的香烟老酒……不像话,还像个革命军人家属……”
“哎,老迟来啦,坐坐。”艾壬高声一喊,起身来拉迟敏。
于阿金扭头,一脸尴尬,起身招呼:“哦,老迟。”
迟敏挣脱了艾壬的手,冲于阿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背后议论人?没修养,没文化!”
于阿金脸上挂不住了,说:“老迟,不是我讲你,你有文化,就可以随便收人家的东西?影响周政委威信哩,有什么文化……”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迟敏抢白。扭身,头昂昂走了。
迟敏把这件事记住了。
她当然心里堵得慌。当夜,她偎在周兴怀里述说了委屈。当年她在文工团是台柱子,众星捧月的感觉多好,现在遭人奚落,讲到伤心处索性呜呜哭了起来。她当然不会讲于阿金议论她收受礼物的事。
周兴听了老婆的哭诉,劝道:“同志间脾气不一样很正常么,牙齿和舌头也有打架的时候,都是同志,相忍为党嘛。”
“忍,忍,你就晓得忍!我这事和你说的是马灯和板凳两码子事嘛。”迟敏反诘。
瞧迟敏任性,周兴心里透亮又无可奈何,只好一把揽住迟敏的脖颈,说:“睡觉。”
家属们在一块儿扎堆聊天,她们一说起“想当年”,迟敏就没了谈资,拉不上话,显得孤立沮丧。她改变了策略,尽量把话题往音乐、舞蹈、艺术上引,说得于阿金一拨人一愣一愣的。活该,谁让她们没文化!她要把于阿金比下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慢慢地周夫人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活动圈子。
春燕秋雁,时光如梭,一眨眼就到了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建国十年大庆。北京举行阅兵游行,中央首长都上了天安门城楼。警备区所在地当然也要庆祝,地方党政军首脑也要检阅游行队伍。警备区司令和政委分别偕夫人上了广场的司令台。上主席台就座,迟敏就开始别扭了,王坤和周兴都着从苏联定制的孔雀蓝的礼服,黄绶带,黑领带,肩章上扛一颗晃人眼的金星;两位夫人都穿翻领双排扣旧女式军装,表面看无异,细看,胸前缀着的玩意儿上显出不同。王司令胸前斜次缀了“八一”、“独立”、“解放”三枚勋章,周政委只有两枚勋章(因他不是红军没授“八一”勋章),而迟敏与于阿金相比,她胸前只缀一枚参加解放战争的“解放”奖章,于阿金胸前不仅缀有“解放”,有参加抗日战争的“独立”奖章,还挂满各种军功章。迟敏自觉寒碜。更令她受不了的是首长依次上主席台那一刻,王司令当仁不让走在周政委前面。于阿金挽着王司令的胳膊,胸前的奖章叮当作响,简直就是在对迟敏进行革命历史教育,岂有此理!
那天回家,周兴刚脱下礼服,还没挂上衣帽架,她就忍不住冲周兴发起牢骚:“你怎么能让王司令抢了你的风头?丢人么。在地方党委任职你是常委,他才是委员;在警备区你和他平级,可你是党委书记呀。”她知道在勋章、奖章上是硬碰硬没法说的,就拿这个说事。谁知,周政委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丢脸?老王是一九二八年参军的老红军、老同志了,一身伤疤。”“什么一身伤疤?一身霸气!你不觉得丢人现眼,我可丢不起那个脸!”迟敏抢白。“你给我往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老王!”周兴脸一沉吼了一声,迟敏噤声了。周政委的敲山震虎,果然让迟敏不敢再提及这个问题了。然而,迟敏争当“第一夫人”的念想因此事刺激而萌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迟敏倒了霉。
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驻守东海前哨的警备区自然加强了戒备。警备区党委为加强战备,调机关一些骨干充实第一线。王司令的警卫员小曾,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也被下放到守备四团。这次王司令同意把他放下去,无非为解决提干问题,老是个战士也不是个办法。按惯例,首长警卫员下去,弄个排级干部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拿。其他首长的警卫员下去都提了干部,唯有小曾没有当干部,只安了一个班长。实际情况是机关下去的一名公务员走了迟敏的关系,迟敏给守备师政委打了招呼,把小曾的位置给占了。王坤知道这事的当天,就来找周政委。如果在战争年代,且不论他有权可以把一个战士直接提到连长营长,就是一个团长他说撸了也就撸了,可是和平时期,提拔干部的职权在政委手里,他不能直接插手。
王司令来的时候,周政委夫妇正欲带着四个女儿外出。周政委戎装整肃,戴着墨镜。搞政治工作,不能让人看出他眼神里蕴藏的喜怒哀乐,他还不善于掩饰,需要借助墨镜,自称是为了保护受损的视力。他一手牵一个女儿刚步出家门,就被王司令堵住了。
王司令还是战争年代那直白脾气。进屋兀自拉过一张靠背椅,像骑马似的反身坐下,双手伏在椅背上(他肚子发福这样坐舒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坐在沙发上的周政委一瞧他的神情,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怵。
“王司令,你们夫妇好些年没来我们家了吧?喝茶。”迟敏麻利地给王司令奉上茶杯,又给置在周政委面前茶几上的茶杯里续上水。放下热水瓶后,习惯地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顺手拿起毛线织了起来。
“老周,你把那破玩意儿摘下,又不是算命先生。”王司令用命令的口吻让周政委把墨镜摘下来。周政委一愣,摘下了墨镜,一脸讪讪的神情暴露无遗。
“王司令,我家老周不是摆架子,他视力不好,淮海战役,他眼睛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迟敏解释道。
“我和政委说事,你老娘们儿插什么嘴!是周兴当政委还是你当政委?保密纪律你懂吗,不该知道不能知道,不该听的不能听——你,你给我出去!”王司令呵斥。
迟敏听政第一次遭到有力的狙击,她悻悻地丢下毛线活起身了。她眼里汪着泪,泪上浮着幽怨。她偷觑了丈夫一眼,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迟敏,你带孩子们去吧,我不去了。”周政委轻声说,再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老王,喝茶,喝茶。”
迟敏扬起头,招呼也没打一个,领孩子们扭头就走,倒是几个孩子有礼貌,边走边叫“王伯伯好”,让王司令绷紧的脸有些松弛。
“娘卖×的,凭什么你们的警卫员下去都当了干部,老子的警卫员就只能当班长?!”王司令把迟敏搅掉小曾提干的原委连吼带骂地说了一遍,末了,郑重其事地警告周政委:“老周,你要注意哩,管好你这个老婆,下面反映可大了。”
这件事,周兴确实不知情,但他也腻烦迟敏插手部队的事务,使他在部队的威信下降。此后,一连几天没有理迟敏。
不久,在警备区党委民主生活会上,周政委也为此事作了检讨,针对家属干政不同程度存在的现象,党委做了决议。
挨了批评和做了自我批评的周兴,心里毕竟不痛快,老婆让他难堪了。这天晚上在床上,他把党委的决议告诉了迟敏,要求她回避公务。迟敏一听是王司令带头发难,把气撒在王司令身上了,“那天他来我们家训你就像训小兵,你好孬也是个和他平起平坐的政委,他九级,你也九级,哼!凭什么?”周兴咆哮了,“奶奶的,你这个克星,让老子受够了窝囊气。你听不听?奶奶的,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们离婚!”说着,他竟潸然泪下。迟敏用嘴唇舔着丈夫的泪,用女性特有方式抚慰丈夫,她火热的嘴唇、柔软的肉体立刻软化了周兴:“我依你嘛。”于是,两人都变成具有巨大吸引力的风洞,吸在一起了。就在这天晚上,周兴把那件隐忍了很多年的为卫岗阻击战挨处分的事儿,告诉了迟敏。周兴的叙述,把迟敏带进周兴的内心世界。从那以后,迟敏也有些收敛。
许多年以后,当周兴在隔离审查室反省自己的时候,为泄露往事后悔不已。
五
听不到枪炮声了,军属们不用再挂心自家老头的安危,不用担心伤亡,担心丈夫“光荣”了回不来;不用牵挂仗打坏了;夜里也不再做血淋淋的噩梦了。但是,安逸了,却反而滋生出了是非。
警备区家属大院客观上已形成了以王坤司令夫人于阿金为核心和以周兴政委夫人迟敏为中心的“夫人党”。在不同时段里,互相较着劲,有时和风细雨,有时刀光剑影。山头也不是泾渭分明,没有外在形式,全靠感觉,仅仅是去谁家串串门或是路上和谁拉一会儿家常,便被划入谁谁的“山头”。“山头”内又分内核,还有外围。当然,“山头”里还有“山头”。
知道了周兴隐衷的迟敏,不动声色。她和王家暗暗叫上了板,逮机会跟于阿金别马腿。她很会拉拢人,利用周兴是管思想政治工作的领导这个“资源”,很策略、很巧妙地替下面的处长、参谋、干事和助理员家属办事,什么孩子入托啦,找工作啦,还有其夫君调动啦等等。警备区的中层干部家庭,孩子多,负担都很重,临时周转不过来,要借钱首先想到的必是周夫人。她很是赚人缘,团结了大多数。她对不喜欢的人,则是又打又拉。先是在家属党支部讨论贺副参谋长夫人艾壬预备党员转正会上,撺掇她圈子里的人以其还“残留着国民党起义军官官太太的意识”为由,以微弱多数,取消了艾壬预备党员资格;接着,假手周兴,利用他对犯了错误挨处分的后勤部张部长的成见,把张婶一家撵出了家属大院,硬生生地削弱于阿金的势力。按常理,家属开会,志同道合的人喜欢扎堆儿,可迟敏就爱在于阿金圈子内的人身旁坐。那次,家属开学习会,她故意坐在政治部亓副主任妻子身边,而亓夫人在迟敏眼里是老于的“准死党”。她故意把胳膊搭在亓夫人肩膀上,显得很亲热,有说有笑,弄得亓夫人很不自在,只好赔笑脸应答。因此,于阿金相当长一个时期没理睬亓夫人,憋气。于阿金是女人,有女人喜闲气、管闲事的通病,也有吹枕头风的习惯。可王坤在外有主见,在家也有主见,用他自己的话说:“娘卖×的,我才不管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破事,老子要腾出手干工作。”这就让于阿金在可资利用的“资源”上输了一筹;于阿金交际的圈子很窄,基本上是与她地位相近的首长夫人,人数上处在劣势;她又不工于心计,这样就更拗不过迟敏了。这在家属委员会选举主任上,充分表现了出来。
这天,选举结果一出来,屈居副主任的于阿金,就在大会上提出迟敏不宜当主任理由:开后门,占公家便宜!
上世纪六十年代,买布是要用布票的。一次地委在风景区召开常委会,周政委是地委常委,参加会议顺便带上了夫人和孩子。会议期间,一位姓商的副专员见周政委家老二周米发的裤子短了一大截,裸露出的小腿足有二寸多,副专员直皱眉头,大笔一挥,让专区商业局批了一丈五尺布票给周家。迟敏再三嘱咐,这件事不要让政委知道。她回来后买了几寸新布,为周米发接了一截新裤腿。这事不知怎么让于阿金知道了,在会上抖落出来。
当即,迟敏满面通红,不知如何解释。她很快以攻为守反唇相讥:我开后门,你老于不开?于是,迟敏抖落出于阿金给王坤家乡弄报废汽车的事。
早些年,王坤家乡移山造田兴建水库,公社想买一辆汽车,可是没有钱,想请王司令员想想办法。刚巧王坤去军区开会,接待乡亲的于阿金为难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买汽车?就是全家不吃不喝,三十年也出不了这笔钱。部队的车是保障打仗用的,又不能送给你们。借老王十个胆,也不敢。”正在王家串门的张婶插话:“我知道后勤部有一些报废车,战备用不上,闲在那里日晒雨淋也是烂掉,是否找一辆给家乡应急?”在张婶陪伴下于阿金去找张婶丈夫张部长。结果找到一辆报废的“解放牌”,大厢板是断的,轮子瘪了,只有发动机勉强可以发动。修理连东拼西凑,修发动机,更换轮胎,让老家人把破车开了回去。王坤开会回来后知道了大发雷霆,帽檐一压,叫来张部长训斥开了:“应该的?为老区办好事?说得好听,还不是冲我这个司令员来的!娘卖×的,那些没出司令员的地方的老百姓怎么办?那不是干吃亏!以后,我们家那个老娘们儿再打我的招牌来办事,你给我顶回去。哼,你的原则性到哪儿去了!”于阿金自然少不了挨王坤一顿训斥。
这下轮到于阿金以攻为守了,辩解说:“修理费是从我家老头工资里扣的。”
“扣的是配件费,战士拿的津贴费等于工资,也付了吗?津贴费是公家的,还不是揩公家的油!”迟敏咄咄逼人。
理屈的于阿金恼火了:
“你他妈的!”
“我妈不要你问候。没教养,骂人。”迟敏回敬。
两人练上了“对口词”。
……会场搅成一锅粥。主持会议的协理员兼家属党支部书记老范最后甩出要“组织处理”的撒手锏,才平息了这场争吵。这次两夫人对骂被家属传为经典,其中最著名的有两句,一句是老于骂老迟是“剥了皮都会跳,刁滑的水鬼都能骗上岸”,另一句老迟骂老于是“马桶上打瞌睡,上面眼睛闭着,下面屁眼张着”,意为开后门。
会后,协理员气呼呼地向周兴作了汇报,表示要采取组织措施,杜绝家属不团结现象。周政委听了汇报,不以为然地说:“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嘛,从积极意义上说,是党内制衡,有利于发扬民主,利于党内健康与活力,互相监督。只是要讲规矩,要合法,动口不动手就行。老娘们儿闹意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迟敏当上家属委员会主任后,很快就做出了几件稳定部队的挣脸事儿。
司令部的一位军务动员处长,在“大比武”中与一位参加训练的女工有了恋情,要和结发妻子离婚。这还了得,军营是禁苑当然不允许有半步越轨,组织上要其选择:是要军籍、党籍,还是要离婚?处长选择了后者。周政委、冷主任被搞得一筹莫展。培养一个团职干部不容易,作转业处理于心不忍,但不这样处理如何维护部队的纯洁性?可是,这难题却让周夫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一个星期天,迟敏纠集家属委员会的老娘们儿,浩浩荡荡杀到了处长家中,你一言我一语像机关枪连发:漂亮有什么用,电灯拉灭了还不是一样,居家过日子嘛;年轻的靠不牢,那女工是冲你地位、工资高来的,你转了业降了级,她还会睬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离了婚怎么办?你不是成了陈世美……老娘们儿做政治工作水平不高,语言粗俗,但也入情入理,而且不厌其烦(她们有的是时间),结果把处长说得回心转意了。
方芬的丈夫是一个少壮派军官,三十来岁就当上团级参谋,下派到海岛当团长。海岛离大陆远,很少回家。方芬在警备区驻地学校教书。她嫁给参谋前是个学生,那会儿全国人民学习人民解放军,她景仰解放军,经人介绍认识,没几天就结婚了。那会儿,她并没仔细去思忖,这团职参谋没有婚娶的原因。新婚之夜,她等待着女性那渴望而又害怕的时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阿波罗之神已经无法履行上帝赋予一个男子的权利,开垦不了那块圣洁的处女地。他的那个物件在解放一江山岛战斗中被敌人打掉了。在绿色的婚床上,他像强悍雄健技巧娴熟的水手,驾驭着她像一叶小舟冲向欲海,当她欲望的潮汐奔流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她受不了守活寡的滋味,哧溜一下滑出了轨,与学校的一个柳姓男老师好上了,频频来往,当然逃不过周围人的眼睛。一时间,家属大院像打上一支激素,多少张嘴水波般流动,多少双腿刷刷地剪开了邻居们的家门。迟敏作为家属委员会主任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在家属委员会组织下,大院的家属经常帮直属部队指战员洗被子被单袜子,补破衣衫。那天,迟敏正组织家属各自搬来家中的缝纫机,在机关俱乐部为直属部队的战士修补军装,政治部宣传处长的妻子老朱匆匆来了,向周夫人耳语了几句。她是周夫人派去盯梢的眼线。
“姓柳的来了?”
“嗯。”
“几点来的?”
“刚到。”
“你给我去盯牢。”
周夫人说话的语速很快,显得很自信,不容置疑。
老朱衔命而去。
迟敏继续踩着缝纫机,不时抬腕看表。她像一只潜伏的狮子,计算着出动的最佳时间。
方芬和柳老师被家属们堵住了。叫了很长时间方芬才开门,显然来不及梳理,头发很蓬松。她一见这架势,迎着许多说不清的眼光,顿时脸涨得通红。方芬与柳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心灵火花碰撞,在感情的世界遨游,但双方还是理智的,仅限于搂抱接吻,并没有爬上爱床去云雨巫山。
“喔,大家屋里坐。”方芬有些慌乱地招呼。家属们鱼贯而入,几双眼睛滴溜溜直扑卧床,但实在没发现什么异常。她们不约而同把有些失望的目光给了迟敏。迟敏目光逼视着柳老师,那目光分明在说:你们孤男寡女在这干什么我知道。柳老师很不自在地说了声:“你们坐、坐。”随即尴尬地告辞。“告诉你,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不知谁冲他的背影吼了一声。
接下来,家属们从维护部队形象、遵守传统道德等方面对方芬进行集体帮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法律规定,组织纪律,守妇道、做贤妻的传统理念,等等等等。
方芬屈就了,如果不从,她一个弱女子面临的:先是局部老娘们儿的讨伐,随即便是立体全方位的进攻,她招架不住。
柳老师不久被下放到农村学校。方芬从此再也不敢牵累别人了。
对迟敏这个家属委员主任也有人不买账的,那自然是于阿金圈子内的人。
后勤部李政委本来是要提拔为警备区副政委的,结果海岛施工部队出了事故,上级收回了成命。男人征服不了世界,就回家征服女人,妻子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一天夜里,不知为什么事,夫妻俩又争吵了,不知谁先动的手。正当李政委扇了妻子一记耳光,吓得孩子大声哭闹,李夫人搂着孩子们哭得伤心凄惨的时候,迟敏推开虚掩的门进来为李夫人撑腰。李夫人开始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于阿金来劝架了,但她一瞬间眼里就变得阴冷了,因为来的是迟敏。
“李政委,夫妻间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动手打老婆?深更半夜的,这影响多不好。”迟敏说。她要借机拉拢李夫人。
李政委白了迟敏一眼,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身走进了卧室。李夫人眼圈噙一汪眼泪,挤出笑说:“没啥事,我家老头子喝醉了酒,踢倒了孩子。”似乎是在说:我们是家务事,你在多管闲事。
迟敏转身就走,她有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从某种程度上,迟敏的威信是树起来了,她的脸就是警备区家属大院的门面。周政委对家属的工作很是满意,对迟敏说:这就对了嘛。
“第一夫人”地位无形确立,占了上风的迟敏心理上得到一定的满足。不知是腻烦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是喜新厌旧心理作祟,还是有更高的追求,她到地方上工作去了。
她占了文化水平高的便宜,且有文艺专长,警备区宣传处许副处长转业到地方,任当地副县长。许副县长也就是当年旅文工团的许指导员。一说即合,迟敏当上了文化局副局长。文化局本来就有三位副局长,第四副局长迟敏一时没有工作,恰好那时正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她当上了一支农村工作队的队长。她把一双新皮鞋送到修鞋摊修理旧了,穿着下乡了。
六
不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到警备区所在地。为了稳定局势,根据上级命令,警备区部队介入了地方的“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按照分工,周兴负责“支左”,到地方担任了军管会主任;王坤负责生产办公室,行使地委、专署机关部分职权,领导工农业生产。本来军政首长分工明确,不会有什么矛盾,问题出在观点相左。在筹建革命委员会时,为争席位,造反派分裂成了两派。革命就是为了争权力,最后文攻发展到了武斗。
警备区的枪械仓库多次受到冲击。遵照周兴政委的指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仓库保住了,但很多干部战士受了伤,这让王坤很伤脑筋。一个深秋的傍晚,军械仓库主任打来电话,报告王坤说,昨天来抢仓库被驱逐的那伙人又来了。王坤当即找来了原警卫员小彭,他已经是警卫连长了。王坤面授机宜,说:“教训教训他们,这个错误可以犯。抢解放军的枪不是好东西!”
当夜,这伙人再次向军械仓库发起了冲击,很快冲垮了守卫战士组成的人墙。突然,彭连长带着大批埋伏的徒手军人出现了,大铁门“哐当”一声被关上,斜刺杀出来一排排荷枪的军人,把仓库围得水泄不通。大门正中很快竖起了一块“军事禁区”的木牌牌。还没冲进去的人,一瞧动真家伙了,立马没了造反派脾气,退了,可被围在里面那拨子人就惨了。这些战士前几次挨了打肚里有了气,又是学擒拿格斗的,一身功夫加憋气,推揉中出手特重,让那些人个个龇牙咧嘴的。
从此,再也没人来光顾警备区军械仓库了。
为这件事,根据周兴政委指示,警卫连彭连长和指导员挨了处分,几个动手的战士作退伍处理。王司令不干了,这件事因他而起。他来找周兴了。
周兴正在原地委书记的办公室和迟敏谈话,办公桌上整齐地叠着各县的请示电文和造反派的小报,还放着一叠军管会空白信笺。如今,他们夫妇可是春风得意,周兴已与林彪办公室要员牵上了线,可以直接得到林副统帅指示。周夫人早就回了文化局,几位局长都成了“走资派”靠边站了,她压根儿没在单位上过班,群众对她说不上有什么意见,她又是军管会主任的老婆,当然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的人,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县革委会政工组组长。她正和周兴谈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革命样板戏的事儿。
见王坤酒气冲天进来,周政委起身让座,王坤可不是他可以随便应付的人。
王坤还是老脾气,不像周兴进入和平环境当领导,学会了怎样搪塞,愤怒时照样眉开眼笑,开心时装忧心忡忡,见什么人怎么说话,让人摸不清是哪一套。王坤怒容满面,不遮不挡直奔主题:
“老周,要处分就处分我,为什么要让战士代我受过?你向军区报告嘛,我负责!警卫连那几个兵,骨干哩,部队建设需要,不能处理回家,得让人有个悔过自省的机会。毛主席都说,要给犯错误同志改正错误的机会么。”
“老王,部队要守纪律。”周政委说。
迟敏奉了茶,乖巧地出去了,轻轻带上门。她并没走,贴着门在听“壁角”。王司令喝了酒,脸涨得通红,胃里的酒精与心里的怒气交织在一起,沿肠胃往喉管奔突而出:
“老周啊,再这么胡闹下去,以后喝西北风啊……”王坤说。他在生产办公室,接触到工厂停产、商店关门的事儿多了,很是担忧。王坤涨红脖子说话像机关枪连射。在王坤叙述过程中,周兴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唾沫四溅的样子,他墨镜后的笑是复杂的,镜片下嘴角上露出的笑更让人不可捉摸。
“林副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损失最小、最小、最小,而得到的成绩最大、最大、最大。嘿嘿……”周兴打着哈哈说。
周兴又拿林彪说事了。王坤最腻歪周兴最近动不动就搬出林彪当救援。对周兴越级搭上林彪,他认为对这个老搭档不能与过去等同看待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坤起身了,“老周,这几个兵就不作退伍处理吧。”
“改变不好吧?老王,你怎么连这点政治敏感都没有?”
“我是司令员,我有权决定部队的事。”
王司令走了。
周兴被戗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迟敏确认王坤走远了才出来,反手掩上门,数落开了:“你也够窝囊的,你是军管会主任,他凭什么命令你?你是党委书记,党指挥枪哩……”这时的周兴已不能忍受王坤的这种作风了,又受了迟敏的挑拨,便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让他受点冲击也好。”此时,他与王坤的关系已到亲不亲路线分的地步上了,迟敏当然心领神会。
周兴出身小城镇贫民家庭,在部队长期洗礼教育下,狡猾和卑琐的习气被磨掉了不少,而残存的部分在严格的纪律约束下却隐藏得更深了,是一种无奈的必须,一种对个性的抵抗,一种无可选择的存在方式,他必须用纪律和意志关闭心扉。眼下,在大乱的特定气候下,这些习气又冒了出来。而迟敏纤细敏感易冲动的艺术型气质和妇人之见又起了推动作用。性格相近,使他们夫妇在矛盾、磨合中安然,也带来一个人冲动时另一个人不能用理智来给予抑制,最终造成悲剧就不可避免。
不久,这事被捅到了社会上了,“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打倒军阀!炮轰王坤!”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有的还似挽幛悬挂在警备区大门口。对此,突然生病的周兴撂下一句“不支持不反对”,到省城住院了。王坤对地方上要他接受批判的事,特地给住院的周兴打电话,问是否去。周政委未置可否,一句“正确对待群众”,算是回答。看起来像飘扬的彩带,后面隐藏着是大刀还是胡椒粉?着实让王坤窝火。他瞪着眼对苦苦相劝的同僚说:“批就批!老子不怕死!从参加革命就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了。娘卖×!”他甩帽捋袖。大伙儿都知道他这个决心已定不可变更的习惯动作,只好暗地里准备些应急措施。
周兴知道要扳倒王坤很是不容易的,不像对待他有成见的亓副主任,战争年代他在地方工作过,有被捕等“历史问题”可抓,王坤参军后一直就在部队,没有被俘之类的辫子。他不动声色,只等他自己跳出来,一旦抓住现行,就拿他开刀。
迟敏自当上政工组长后,已不必拉着周兴衣角行路了。有了独立的权力,她没有忘记给家属大院里志同道合的老娘们儿办事。只有小学文化的老朱成了政工组的办事员,有的被安排到大集体企业当领导,有的子女被塞进部队当兵,有的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她那个圈子的老娘们儿经常聚会,有时,她会拿出牡丹香烟,说那是中央首长给的,不管吸烟不吸烟,一人一支分享;或将下面送来的茶叶、水果分发给大家。一次去北京,见到了一位中央文革的首长,握过手,她硬是三天没洗手,回来后召集姐妹们轮番握手,传导幸福的触摸。那一阵子,迟敏的心情可以说是一片蔚蓝。
一九六六年以后,部队就没征过兵,一九六八年才恢复。那会儿,学校停课,部队干部子女成了散兵游勇,担心孩子惹祸,警备区的头头脑脑通过各种关系,相继把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子女塞进了部队。这年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掀起上山下乡的热潮。刚解放的许副县长已经到县革委会当副主任,他找到了迟敏,要求将其女儿特招到老部队里当兵,他不愿意女儿上山下乡当农民。可这件事让她犯难了。部队干部子女当兵之事已经有人告状了,说是开后门招“黑兵”。结果上面发话,“子承父业,理所当然”,“前门进来未必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也不一定是坏人”。这是针对部队干部子女当兵而言。许副主任是地方干部,还没这个先例,虽说他对她有恩,又是她的领导,于情于理她也该帮忙,可是万一担个“逃避下放,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可是小猫喝烧酒——够呛!正在这时候,机会来了。
原来,警备区驻地专署商副专员夫妇被关押审查,独养儿子在街上流浪。一天在垃圾箱里捡破烂,被一群孩子追打,“狗崽子”的叫喊声惊动了路过的王坤,王坤从吉普车上跳下,把他接到了家。王坤不由想把这孩子送到部队里保护起来,就给他的“老窝儿”(老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可是,在《入伍登记表》上盖章,就没部队子弟那么便当了,“政审”一栏必须要盖上当地革委会政工组的公章才行。
于阿金来找迟敏时,迟组长正在桌上写东西。迟敏眼尖,瞧见于阿金就迎了上来:“老于。”于阿金一见她主动招呼,不由得伸出双手,而迟敏只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放在背后,她要“留一手”。此时,迟敏春风得意,离开日晒雨淋的农村“四清”工作点,坐机关泡茶水,滋润得脸色愈发白皙,把眉宇间那颗红痣衬得更加灿烂了。
“老于,这怕不合适吧。”迟敏看了一眼《入伍登记表》说,“他父母都是走资派。”
“还没定性嘛,现在正解放老干部,他父母不定哪天站出来,也是革命干部。”于阿金不以为然。
“你瞧,他父亲是原二野十二军转业的,与第二号走资派关系不错。”
“这有什么?邓小平还保留党籍么,毛主席还会要修正主义的党员?再说,我们三野的陈军长靠边了,你家老周和我们家老头是不是也该靠边?株连总不对嘛。”于阿金文化不高,说话却滴水不漏。
这年头,今天还是“走资派”,明天就成“三结合”(老、中、青)中的革命老干部,屡见不鲜了。再说,那年商专员还特批给自己布票,顺水推舟给他办了,况且许副主任女儿当兵的事也可以捎上,迟敏想。她才不会花钱买鞭炮给别人放。
……在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后,迟敏终于委婉地将许副主任的女儿夹塞当兵的事儿说了,这是交换条件。另外她还有更深的考虑,就是万一商专员官复原职,她有回旋的余地。
于阿金一听,略一迟疑:“男兵好办,女兵……”她瞧了一眼迟敏,瞧她样子,不答应下来,今天盖公章的事要泡汤,就应诺了。
迟敏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空白的《入伍登记表》,往于阿金面前一推,递过一支笔:“老于,你填一下吧。”于阿金不假思索地填了起来。
“姓名?”
“许艳。”
“年龄?”
“十七。”
“家庭出身?”
“革命干部。”
于阿金填上接收部队番号后,将表格递给了她。迟组长浏览了一下,分别在两张《入伍登记表》上盖了公章。
迟敏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走风漏气了。
把黑帮儿子窝藏到部队,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事儿被告上去了。就在两个孩子准备结伴去部队报到时,上面下来查问了。得到消息的迟敏连忙一推二六五,说这事儿都是王坤夫妇一手操办的,两张《入伍登记表》的字迹可以为证,她是被逼无奈才盖了章,还反戈一击揭发于阿金为第二号走资派张目。
王坤写了检讨,承担了责任。
多年以后迟敏才从于阿金口里知道,为写检查,王坤找秘书说,你帮我写个检讨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过关,怎么写都可以。果然在党委会上过了关。过后王坤冷冷地对秘书说,还是你有办法,让我过关了。可又责备说,你怎么把我上纲上线得这么高?不就这点破事。秘书反诘,不是你说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过关。实事求是写能过关吗?王坤无语。
王坤最终还是把商副专员的儿子塞进了部队,这孩子三十年后成了将军。许艳则被刷下了,到农村经风雨见世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迟敏为了封住许家的口,按承诺将许艳招工进了工厂。为此事,许副主任对王坤夫妇始终耿耿于怀。王坤去世时,他是王坤老部下中能来送别的人中唯一不到的。
于是,周兴迟敏给王坤准备的“现行材料”中又多了窝藏、破坏、张目的条文,还有王坤的这份检查,可王坤却一无所知。然而,这些材料还没积累到足够的分量,便搁置了。
七
军中有句老话:雷区中散步,指不定哪天就会滚雷。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失去灵光的偶像燃烧在蒙古国的戈壁滩上。不久,周兴接到命令乘飞机到北京开会,被留下来了,要他交代与林彪有牵连的人和事。
这个秋天,对周夫人是个悲凉的日子。她也被隔离审查了一阵。从学习班出来,政工组长自然是不能当了,在家等候处理。她因为王坤的一句公道话:“老周还是政委,又没有下命令撤职嘛。”才没有被赶出大院。她的那些“死党”老娘们儿,看见她老远就绕道而行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瘟疫,会传染。她有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受贬的日子里,早先挤挤挨挨高朋满座的客厅,如今空了。她独守家门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唯一的爱好就是读报纸看风向,或到院子里,注视一个方向,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她曾想到过与周兴划清界线——离婚,她当初结婚不是为情,是为了生活,为了寻求保护,荣华富贵。她曾虔诚地希望丈夫作为自己依附的一堵墙,然而现在墙却摇摇欲坠,她不能立于危墙下。但转而她又心存企盼,有朝一日老周能东山再起。老周的事儿她知道些,大不了靠边站,降了级工资也少不了多少,只怕老周不仅仅是这点事……她很是忧心了一段时间。
她最担忧的是女儿们在部队的前程,孩子是父精母血爹骨娘肉啊。她们都在警备区所属部队当兵,会不会受牵连被转业退伍?她甚至准备老着脸皮找于阿金,让其说项,可又怕热脸贴冷屁股。迟敏清楚地记得,她去学习班接受隔离审查的前夜,在家打点行装,于阿金破天荒摸黑到了她家,对迟敏嘱咐一句:“你什么也不要说。”就匆匆走了。迟敏却把这话汇报给组织了,她怕于阿金耍她。可为这句话,于阿金在警备区家属“批林(彪)批孔(子)”大会作了三次检讨才过关。为此,她们见面连点头招呼的礼仪也结束了。有一次她看见于阿金在给自行车打气,为示好,她去帮助扶气筒,老于一直不理她,不跟她说话。一想起这点,她心就悬了起来。
可她想错了,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这天和往日一样,迟敏伫立在院子里。昨夜一场大雨,树上的秋叶落了一地,树上两只老鸦悲凉地叫着,好像在互相告别,然后各飞东西。一阵酸楚在迟敏心中漾开,她不由泪水涟涟。她半辈子都在保护自己的家庭,为自己,为孩子;现在对自己已无所谓了,但后代不能累及,她不能再等待。终于,她决定老着脸皮去王坤家里。当她提着礼物欲出门时,“多来”和“米发”回家来了,喜滋滋地告诉了她,王坤司令员到警备区医院看病,陪伴的于阿金特意分别去看了她们姐妹,当她得知“多来”提干因父亲问题搁浅了,说了一句:“莫急。”抚慰有加。王司令得知,当场找了院长、院政委。很快“多来”的提干命令下达了。
迟敏担忧的心总算平静了。她开始了没有依傍的生活,过着平静的日子。
这样过了几年,周兴回到了警备区。上面既没下命令撤销他政委的职务,也没宣布处理决定,周兴被“挂”了起来。受了挫折的周兴很有些一蹶不振的味道,闭门谢客,领受寂寞。他多次向组织写报告,说自己犯了错误,但年纪还不大,身体条件不错,工作经验也比较丰富,还想为党为军队做点工作,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甚至提出就是降职当副政委也行,希望给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可是不知为什么,都如石沉大海。不久,警备区相继又提升了几个副政委,加上从“三支两军”回部队的两个副政委,副政委已达七八个了,又风传主持工作的程副政委可能转正。周兴尽管心急如焚,但又无可奈何。迟敏从周兴回来后,就觉得他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吐露心声,整天像关在铁笼里的老虎一样走来踱去。细心的她从周兴骤减的饭量,彻夜失眠的举止中猜想他的心思。她已恢复工作,到文化组当一般干事。
这天她下班,见周兴在茶几上独自摆围棋,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她终于又唠叨开了:
“光写报告有什么用?你也去找找人嘛,工作问题拖这么长时间了,也该解决解决了。”
“别急,再等等看吧。”
“再等怕是没位置可以安插了。”
周兴神情沮丧地拨弄着棋子,默默地吸着烟,不说话了。
“你说话呀,要不我替你去找人。”
“你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嘿,要不是你……”周兴在隔离审查时的那股子气不知为什么提了上来,没好声气地说。想起打击王坤的事儿,他就后悔。
“呃,你犯错误倒怨起老婆了,嫌我啦……”
迟敏这一哭,周兴这只沉默的羔羊咆哮了:“奶奶的,老子受够了一辈子的窝囊气,你唠叨个有完没完!离婚!”说着,他竟号啕大哭,年届六旬的汉子,哭得像受委屈的孩子。
“离婚,没门!我在一天这个家散不了,死了也不散——”吼叫着的迟敏忽然打住了,她从未见周兴这样伤心地哭过。
周兴终于停止了哭泣,长吁了一口气:“迟敏,对王司令夫妇,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想起来挺那个的。”
迟敏也叹了一口气:“都怨我,仔细想想,是有点过了。”这回,迟敏倒是一句真心忏悔的话。
两个人沉默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们夫妇开始分床睡了。
这是周兴无数个赋闲生活中的一个。早晨,周兴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登着上上下下落实干部政策的报道,可他已提不起兴趣了。复出的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干部。他已心灰意冷,程副政委已转正了,他没了想头,只等组织结论。他不止一次地对迟敏说:“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将来我们到乡下种田去!”
阳光普照的一天,周兴在警备区政治部秘书引领下,再次走进党委会议室,他已经多年没来这儿。推开门时,王坤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引到他原先主持会议坐的座位上,然后自己则坐到了一侧。在座的党委常委,大多数周兴都认识,点点头也就算互相招呼过了。从介绍中,他才知道坐在王坤身旁的是军区干部部的公副部长,他起身握住公副部长的手,眼睛里闪耀着受恩赐的惶恐。他有些忐忑。他把目光转向王坤,王坤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那神情和以前战争年代领受任务一样。虽两鬓霜白,但腰板依然挺直。公副部长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现在,我宣布军区党委的一项决定。”他翻开了文件夹,周兴一眼瞥到文件上“关于周兴……”几个字样,本来有些昏花的老眼,霎时目光炯炯。
“……周兴同志是执行者,不属于犯路线错误……经军区党委研究决定,周兴同志担任警备区顾问组组长,列席党委会议……”公副部长用很公事的口吻宣读完决定。
周兴嘴唇在哆嗦,脸上的寿斑也在颤抖,猛地站起,振臂高呼:“共产党英明!共产党万岁!”忽然身一歪瘫在椅子上,口歪嘴斜。
会场一阵忙乱。
周政委脑溢血中风,连那个让你“顾”你就“顾”,不让你“问”就别“问”的“顾问”,也没法干了。
迟敏那段日子,白天工作,晚上伺候周兴。迟敏在外人和女儿们面前扮演竭尽妇道的角色,早晨傍晚推着轮椅让老周出去散心,不时用手绢悉心替他擦去口中流下的涎水……从而获得精心服侍的舆论赞誉。在家中,周兴注视着电视里生动鲜活的画面时,常常沉浸在感伤之中,忽地,几滴浑浊的老泪落在沙发上、地板上。周兴也有高兴的时候,当他的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们来玩,给他带来一些往日喜好的食品,他的脸上往往抽搐着,浮现出一丝似哭的笑颜。似乎是母女们觉得周兴苟延残喘活着很有必要,活着就是价值,至少还可以领到周兴不菲的薪水,还有尚存的余威可资利用。
周兴是在搬进红军巷干休所第二年冬天过世的。这天早晨,迟敏很晚不见丈夫起床,以往丈夫经常在长沙发上看电视,然后在沙发上迷糊就寝,天蒙蒙亮就会坐轮椅到门口取报纸,轮椅滑动的声响就像起床号。当她披衣呼着“老头子,老头子”,却不见老周呼噜呼噜的回应,有些诧异,走到沙发前,发现丈夫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她用手去试他鼻息,周兴睡着了,永远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残留将断气那一刻的绝望和恐惧。她拎起了电话:
“对,不搞告别仪式,丧事从简,你们只要来一部车就行。”
干休所来了一部救护车,悄然拉上周兴去火化了。
为此,当地《老年报》写了丧事从简的评论文章。
八
迟敏是红军巷干休所至今仍端着首长夫人架子的女人。她年近古稀,虽然她的额头上刻镂了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细匝匝的纹络,白霜爬满了她的鬓发,可她的举手投足间依旧透着高贵的颐指气使的气度,眼神依然始终流溢出盛气凌人的锐光,可惜她眉宇间那颗红痣已有些暗淡,不如早先鲜亮。
住进红军巷干休所伊始,迟敏仍然保持着首长夫人的良好感觉,就像周兴在位时她支使秘书和警卫员一样,让干休所干部、战士替她家院子里拔草种花、拿药换煤气、干杂务,甚至用车接送外孙上幼儿园。双方也没感到什么不妥。她认为周政委余温尚在,干休所就应为首长服务,文件上不是说了,对退下来的老同志生活上的照顾应比在位时要更好,所以她心安理得。干休所初建,一切都在摸索中,工作人员都是刚从部队调来的,还沿袭部队老习惯,首长还是首长。部队讲究资历,对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有天然的敬畏,即使对周夫人有些想法,也没办法,况且,周政委重病在身,照顾周夫人就是照顾首长,替她干杂务,让她腾出手照顾周政委,也是为首长服务。
周兴去世后不久,机关里搞干部“四化”(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迟敏办了离休手续。
老周去世对迟敏带来的损失,以及其切肤之痛是慢慢显现出来的。
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为干部年轻化,干休所陆续住进一大批腾出位置,地位与王坤等不相上下的老同志,干休所的服务量陡增,对周夫人的服务质量有所下降。其实,也不怪干休所,干休所要为首长遗孀服务不错,但主旨是为健在的老首长服务呀。
离休在家的迟敏闲在家里,喜欢生闷气,对一些事特敏感。干休所对她稍有怠慢,她就会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我们家老周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啦。”“哼,要是老周在,你们敢欺侮我?!”干休所隔三差五分东西,每家一份。因为迟敏是干休所第一位遗孀,就减半发。干休所对她算是照顾了,周政委不在了,总不能再领了吧。对此,迟敏大闹一场:“谁都有当寡妇的时候,今天这样对待我,指不定哪天会对谁哩。有这样欺侮人的吗?大伙给评个理……”可以说,周夫人是干休所第一个对这项歧视性规定提出质疑的人,可惜那时她势单力薄。这项规定后来是于阿金等一大批人也成了遗孀后,由德高望重的老红军韦大姐仗义执言而废除的,这是后话。
周夫人摆架子,也有摆对了地方的时候。有一次,迟敏的好朋友老朱突发心脏病,按规定救治必须送省城部队医院。干休所王军医当即调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正在医务室探视的迟敏自告奋勇陪送。孰料,小车不能带半人高的氧气瓶,枕头式氧气袋可能无法支持到省城,万一堵车,老朱命就难保了。王军医临时调了一辆救护车,心急火燎上路了。谁知,急驶在高速公路的救护车油用完了,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服务倒挺及时,拖车很快到了,将救护车拖到加油站加油。油费三百,拖车费三百,立马要交。王军医穿白大褂出来的,没带钱;而驾驶员急匆匆赶来驾车,忘了加油,也忘了带油票,翻遍衣兜才可怜兮兮凑了一百块钱。缺口只有让随行的迟敏先垫上。迟敏满脸不高兴,张了张嘴,似乎想和拖车者理论几句,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救命要紧。可上车后嘴巴就没停:“这样稀稀拉拉的,还像个部队?如果是打仗怎么办?战备观念到哪儿去了?哼,今天要不是我跟来,老朱路上出了问题,你们负得起责吗……”一路上,理屈的王军医和驾驶员一声不吭,聆听迟敏的战备教育。
迟敏还真批评对了。安排老朱住院后,三人往回赶,天已擦黑,车至途中爆胎了,把迟敏从后排甩到了前面,差一丁点儿撞到车前玻璃上。驾驶员下车换胎,拉亮了车顶上的蓝色警灯。
“吊儿郎当的,出车连轮胎也不检查,干什么吃的,高速公路上换轮胎多危险……”又饥又渴的迟敏窝了一肚子的火,揉着前额,骂骂咧咧地数落。
糟糕的是换轮胎的千斤顶不灵光,也许是长久不用了,驾驶员吭哧吭哧拼命捣鼓着。
这时一辆高速公路警车闪烁着红蓝相间的警灯急驰而来,行至救护车边逐渐减速,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先是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救护车的牌照,旋又照了一下王军医头上的大檐帽,加速走了。
不一会儿,一辆闪着黄灯的拖车呜啦叫着来了,在离救护车后五米处戛然刹车,车上跳下一个胖子,拿着一个三角黄荧光警示标志跑到拖车后面十余米去放置,接着又下来一个瘦子,冲救护车叫嚷:“爆胎了,怎么连警示牌也不打!”腔调显然是先发制人。
借拖车前大灯的光,瞧架势他们是赶来服务的。
去省城,拖车费收了三百块,让迟敏憋屈,这下换胎服务,不知又要收多少服务费?迟敏此时已囊中羞涩。她手一扬:“我们自己换,不用麻烦你们了。”
“我们是高速公路警察叫我们来的。”瘦子为了证实,操起了手机,嘀嗒嘀嗒摁起按键。
迟敏双手往后一背,挺胸凸肚,很首长、很盛气凌人地叫道:“我们是军车,过桥过路都不收费,凭什么收服务费?高速交警,叫你们总队长小毕来,你们就知道我是谁啦……”小毕是省高速交警总队长,是迟敏大女婿的老部下,她在周多来家见过,毕总队长一口一个“迟阿姨”叫得毕恭毕敬。迟敏巧妙地假瘦子的手机传话哩。救护车顶上的警灯闪着蓝光,划过来扫过去,切割在迟敏脸上,使她那张脸愈显狰狞。
瘦子“嗯哪嗯哪”点着头,像捣蒜。他合上了手机盖。驾驶员趁势提出借千斤顶,瘦子很乐意地提来了千斤顶,协助修理完毕。
拖车闪着黄灯,没拉警笛,悻悻而去。
救护车又起程了,开得很慢,五十多公里开了近两个小时,因为新换上的轮胎气不足。
回到干休所,迟敏找到所长,发了一通火。所长奉上五百块钱,一个劲儿作自我批评。一是迟敏给干休所省了修理服务费,二是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王坤家住进了干休所,两家又成了邻居。都是警备区的老人,过去的恩恩怨怨也淡了,两家关系的修合有了新的契机。随着时间推移,干休所的老娘们儿彼此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群落,迟敏虽然也有些亲近的人,但对王司令一家她还是心存内疚,可又一直难于启齿,她放不下架子。在干休所,她们总会碰面,起初都小心回避,或视而不见,或掉头不视,都怕尴尬。即使遇到了,“嗯”的一声算是招呼,立即走开。迟敏想找一个机会向于阿金示好,可羞于先开口,每每总是望着于阿金远去的背影,发出久久的叹息。
不料,她们之间矛盾没有缓解却又因为一些事继续深化。关键是于阿金对迟敏的做派越来越看不惯。迟敏通过关系,将她圈子里老朱的女儿从野战军医院调到干休所医务室,迟敏打针拿药十分便利,医务室简直成了她家的私人诊所。老于还是那么“倔”,在家属支部大会上公开批评了迟敏的特殊化。
于是,两家前楼后院就是不搭理,暗中仍怄气。周夫人时不时逮着机会跟于阿金“蹩”一下。那年,南方发生战事,恰在家探亲的王家老大王沪杭和前院的周家大女儿周多来一前一后同时收到“停止休假,立即归队”电报,沪杭是乘火车回部队的,迟敏却大肆张扬,让周多来乘飞机归队,在这种事上也要压王家一头。周家的大女婿当了大校师长,周夫人到处显摆。后来王家老大沪杭晋升少将,迟敏才中止了炫耀。王坤去世后,她认为和于阿金对等了,都是寡妇了,就更有恃无恐了,夫人脾气时不时发作一下。
干休所经常组织老同志外出参观,了解改革开放的成果。这天,干休所组织去闻名中外的国际商贸城参观,所里派了一辆大客车和一辆救护车。说好了,下午五点集中上车返回。时间到了,左等右等不见迟敏,所长考虑老同志们年事已高,不宜久等,带队乘大客车先走了,把救护车留下等迟敏。
救护车驾驶员等了很久,不见迟敏,就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在驾驶室吃了起来。终于,迟敏拎大包携小包出现了。要在以往,驾驶员准定上前帮迟敏拎包,可现在驾驶员在兀自吃喝。原因是前不久,驾驶员转自愿兵事黄了,主要是那次去省城,迟敏回来告状说他缺乏“战备观念”,他心里当然不痛快。这次等候,心情就不如过去那么心平气和,当迟敏气喘吁吁地把大包小包往车上塞的时候,他不仅不相帮接一下,而且不耐烦地发动了车子,似乎在催促。
“你急什么急?!”迟敏很不高兴地说。
“迟奶奶,他们都走了,我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驾驶员没好声气地说。
迟敏眼睛一瞪:“等?不应该么?你就是为我们服务的。”
“对不起,老子今天还真不伺候你呢!”
驾驶员话音未落,车滋溜蹿了出去,腾起一股排气的尾烟。
被甩下的迟敏两眼和嘴成了三个圆圈。
迟敏是打出租车回到红军巷干休所的,当然少不了大发雷霆。所长和政委亲自将她的大包小包拎到家,不住地检讨,承诺严肃处理,并召开一次干休所工作人员大会,告诫大家提高服务意识。
第二天下午,所长和政委来迟敏家,敬了礼后,说:“迟奶奶,按您要求,我们让驾驶员同志在会上向您当面道歉,请您去一趟。”
迟敏又犯脾气了:“不去,今天老娘不想见他!”
所长和政委连忙劝解,好说歹说才请动了她。
九
每个星期天,是迟敏高兴的日子。“多来”、“米发”、“西多”伴女婿携孩子来了。现在“多来”、“米发”和夫君还在部队,“索啦”是个文艺兵,和丈夫都在北京军区歌舞团工作,小女婿转业在当地市机关里当副局长,小女儿“西多”在市一个区的统计局任办公室主任。这天,男人们照样坐在客厅里扯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几个女儿在厨房里择菜做中饭,迟敏则坐在院子里的美人靠上,笑眯眯地享受外孙们亲昵,一会儿这个趴到她怀里坐坐,一会儿那个绕到她背后给她扎辫子,一会儿这个在她腮帮子上亲一亲……
“西多,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当了有五年了吧?”
“西多,也该挪动一下了。树挪死,人挪活。”
“有什么办法,咱们区委书记出身寒门,生怕咱们干部子女上去,对他构成威胁,心理灰暗,防着咱哩。”
“西多说的也是,这种人对咱们昔日的荣光嫉妒。干部子女太正统了,不会打小报告,不会扮阴阳脸,不会揽功诿过,不会利用偶然事件打击竞争对手,唉。”
“除了眼热别人的丈夫比自己丈夫有出息,还有什么?”
“人家王司令家的小四子从部队转业是副团,现在是副市长了。西多转业是正营,除了享受待遇,行政上连个科级也不是。”
“区区科级,领导没工夫重视。”
“听说是老红军韦奶奶帮忙,找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就是早先在警备区当过干部部部长的戚叔叔。”
“是嘛,咱们也可以找,戚叔叔当时还是爸爸的直系部下哩。”
……
轻风传音,把厨房里“多来”、“米发”、“西多”的声音送到了迟敏的耳朵,拨动了她心中那根弦。如今,她把希望放在后代身上,她希望她们继续她的过去。几个女婿都是上校、大校,几个女儿虽说是文职,也相当于中校、上校,她也算事业有传了。唯有小女儿一家让她不放心,小女婿是个窝囊废,像一锅烧不开的温吞水,一件事情别人干会一举成功,换成他就会一塌糊涂,所以一直原地踏步。她对他不指望,令她满意的只有一点:此福将对小女儿言听计从。
这场议论过去不久,迟敏出现在省委组织部戚副部长办公室里。她碰了个软钉子,但她静心一想,倒也是,戚副部长说西多是区管干部,与省管干部差几个级次,他不便插手。于是她找到了区委蔡书记。
这天,蔡书记在会议室开会,听秘书介绍了她的身份,抽身出来很恭敬地把她让进了办公室,细心地听她叙述来由后说:
“照顾,怎么照顾?”
“现在在位的,都是县处级,王坤家的小四子都副市级了,凭什么我们家的孩子——都是革命子女。”迟敏很忌讳称高干子女,统称革命子女。
“迟阿姨呀,周西多同志表现不错,区里也准备提她当副局长,你也知道,周西多单位里已有三个副局长,现职数都已超编了。”
“超编?人口都超编这么多了,超编个把干部算什么?哼,要是我们家老头子现在还活着……”迟敏眼睛润湿了,“老王家可以照顾,我们老周家就不能照顾?”
这时,门缝探进一个脑袋,原来那边在催促蔡书记去主持会议。一见迟敏有些胡搅蛮缠,急于脱身的蔡书记有些不耐烦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王跃进副市长提升是不是照顾,我这当下级的不好随便说。但就算是照顾,据我所知,人家是老红军的后代,周西多如是老红军后代也可以照顾,部队里现在不是有一条规定嘛,老红军的直系子孙当兵可以优先。”
蔡书记无意间直击迟敏的软肋,她哑口了,只有呼呼喘气,她家周兴不是老红军。
沉默。
蔡书记似乎觉察到什么,问:
“周政委是老红军吧?”
他像是问迟敏又像是问自己。
迟敏没有回答。至此,她顿悟到自己家已被别人弃之如秋扇了。
这天夜里,她手握电视遥控器漫无边际地选台,荧屏上放什么内容她根本不知道,终于,她重重叹息了一声。王跃进本来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女婿的,要是那样,蔡书记敢用这样口吻说话?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多好啊。她后悔当初自己太意气用事了。此刻,好像记忆都变成电影里的慢动作。
……在庆祝建国十五周年的晚会上,舞台上一排排小海军合唱团员系着红领巾,身子随音乐旋律轻轻地左右摇摆,王跃进和周西多担任男女声领唱:“美丽的田野,开满了鲜花……”观众席里发出感叹: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被称为“小北戴河”的海滩上,碧波、松涛。这正是地位相当的家庭互相交际的季节。大院的孩子聚在一块儿,年龄大的跟随父母下海游泳;稍小的,男孩子们拿一根棍子夹在两腿间当马骑,比赛马,女孩子则聚一块儿玩“跳房”游戏;再小些的男女孩子玩“过家家”,当起“爸妈”,“儿女”自然是洋娃娃。王跃进和周西多怎么知道双方大人的间隙,玩得正带劲,王跃进学医生的样子,掀开周西多的衣襟,用柳条做的“听诊器”探胸倾听,被路过的迟敏瞧见了,大怒,一把夺去了“听诊器”丢进海里。
……周家的大门“笃笃”地轻叩着,启开一条缝,伸进王跃进的小脑袋,怯生生地问开门的周西多:
“你们家的狗在吗?”
“不在。”
“你妈妈在家吗?”
“在。”
王跃进掉头一溜烟跑了。
……周西多那会儿,对妈妈禁止她与王家孩子玩耍大惑不解。过去,她们一家到王伯伯家玩耍,老于阿姨见了她,准怜爱地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迭声“小心肝哟”“我的小媳妇大娘”叫个不停。吃饭前,在厨房里对周西多说,去把那个鸡腿吃掉,省得都给他们吃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开始,两家不来往了。后来西多发现妈妈每每见她们和王家孩子“和堆”,回到家就遭训斥。本来她仅理解为姐姐们说的“男女有别”,后来才明白个中原因。她和进进哥哥的关系一直处在不尴不尬之中。
迟敏买不到后悔药啊!
十
时过境迁,那些都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绿色军营大院的老军属啦,回头想想,毕竟自己有负于老王家呀。迟敏多次下决心想找于阿金,可到了最后时刻,她又动摇了。迟敏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是个尴尬角色,她是要面子的人,一想到于阿金那张“倔”面孔就萎了。这折磨一直堵着她的心。这期间,她无数次设想见面的场合,无数次设想找个怎样的话题,可总觉得别扭。后来,迟敏总算找到主动和于阿金搭讪又不失面子的充分理由。当年华东军政大学女生大队联谊会,决定在七月成立,迟敏的一位战友是发起人。迟敏收到通知,参加了筹备会议,决定迟敏为该地的联络人,负起找校友的责任。迟敏首先想到了于阿金。
迟敏在王家门口,不知徘徊了多少次,一天中午,她终于鼓足勇气敲开了王家的门。
开门的于阿金一见是迟敏,颇感意外,愣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迟敏跟进,不请自坐。
桌上放着半瓶红葡萄酒,半碟水煮花生,于阿金显然在喝酒。
“老于,咱们老姐妹认识时间不短了,过去,唉,我们夫妇对不起你们……”迟敏眼圈红了,险些流出了眼泪,她唏嘘着说起了过去的事。
“我不记得你说的事了,唉。”于阿金目光柔和了,紧绷的脸松弛了,她在想,这还是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迟敏吗?门牙大都“下岗”了,口齿有些不清,一头干枯的白发丝。于阿金感慨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好多事都记不清楚了。”
“你喝酒,就这点菜?”迟敏无话找话说。
“哦,当年我们在前方打仗,连这点菜都没有,还不照样喝——”于阿金倒是吞回去了“想当年”。“要不,你也喝几口。”她拿出一只酒盏,斟上酒,奉在迟敏面前。迟敏酒没沾唇,心就热了。
“这次地方上发了《离休干部配偶住房货币补贴办法》,由所在单位发,发不出由当地财政发,并限定了发放时间,发不出要追究领导责任——”迟敏发现又说错了话,老于没工作单位。她本想找到共同关注的话题,寻求共同语言,然后再道明来意,没想反倒哪壶不开提哪壶。为掩饰她连忙啜了一口酒:“嗯,好酒好酒。”
“来,干杯!”于阿金举杯。
这哪里是红色的酒液,而是军队的血液,再次注入她们的肌体,有了共同的话题。她们彼此都感觉全身发热,有什么东西接通了。
迟敏说起了军大同学会的事,谁知于阿金比她还迫切,急于见老熟人。当即决定明天就去南京先会会面。只是在谁派车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于阿金拗不过迟敏,做了让步。
迟敏不知是争强好胜的脾性使然,还是对于阿金原谅了她心存感激,揽下了解决交通工具的活儿。谁知,问题来了。健在的首长离休后,仍有专车待遇,对于已去世首长的遗孀用车,干休所规定是比照首长生前级别待遇,对半发给油票,按用车公里实收油票。当迟敏兴冲冲地拿着派车单去找管理员却碰了个壁,她所拿去的油票跑省城连单程公里数都不够,要跑南京油票起码再加五倍。她上哪儿去弄?她依然故我,和管理员干了一仗。管理员坚持按规定,不能破例,不然以后遗孀(会越来越多)都这样,还怎么管理?到哪儿去开支?所长、政委自然装聋作哑避之不及。这会儿,迟敏没有赌气说自己掏钱买汽油。迟敏是极要面子的人,她不能在于阿金面前丢份子,她找到了文化局,她是单位离休老同志,难得找单位要车,局里派了车。
迟敏和于阿金同车去了南京。当年飒爽英姿的女军人,而今多数是一片白花花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但也有年轻一点的,占了很小一半。大家感慨万分,说及当年的女生大队,涉及的著名人物太多了,这些女生的丈夫都曾是军队的高级将领,离任的、现任的都有,但大多数作古了。如今大伙都退下来了,都多愁善感。多年不见了,一聚会话匣子一打开热闹得就像个集市,七嘴八舌的说说现今,谈谈旧事。老人们总爱回忆,这是定律。说着说着就扯起了“想当年”……这些老女兵即使自己经历战争少些,但从丈夫嘴里可没少听见。谈起那些血雨腥风的战斗日子,自然会说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以及逝去的丈夫。结果,几乎人人都泪流满面,有的甚至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把个聚会搞得像个追悼会。
迟敏当然也不例外,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却想着别的心事。这些年来在干休所的一幕幕往事都涌上了心头。想着想着,她暗暗责备自己:嗨,我还争个啥呀,什么第一夫人,那些牺牲了的战友,有的至今连尸骨都不知埋在哪儿,他们有的连姓名都没有,图个啥呦。伤心的泪,愧疚的泪,一股脑儿往下流。
回干休所的路上,迟敏坐在车里一直默默地不作声。倒是于阿金瞧瞧她似乎神色不大对,就关切地问,“怎么,病了,不舒服?”伸出手摸了摸迟敏的额头。不料,这一摸,换来的是迟敏的号啕大哭:“于大姐,我对不起你呀!这些年我真糊涂,老和你较劲、闹别扭,我好悔呀……”说着,一头扑到于阿金怀里。于阿金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地大笑了起来:“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说的啥哩,你咋像个傻妞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早忘尸求了,还值得你这般哭天抹泪的?嗨!要是我们家老王和周政委在天堂里看见了,保不定得笑话咱们哩!”不知为什么,于阿金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盈满了泪水……
尊贵的周夫人迟敏,从此的确少了点傲气,同时,对于阿金从心底里多了几分敬意。
作者简介
王槐荣,男,福建长汀县人,毕业于浙江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旋转的年轮》、《江南灵草》,中短篇小说集《红军巷的老兵们》等。现在浙江省金华市文联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