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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起舞》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5: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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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八杂

丢丢的水果铺,是老八杂的一叶肺。而老八杂,却是哈尔滨的一截糜烂的盲肠,不切不行了。

上世纪初,中东铁路就像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彩虹,把那个“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的萧瑟寒村照亮了。俄侨大批涌入,商铺一家家地耸起肩膀,哈尔滨开埠了,街市繁荣起来。俄国人不仅带来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毡帽、平底断腰鞋”的服饰风尚,还将街名赋予了鲜明的俄国色彩,譬如“地包头道街”“霍尔瓦特大街”“哥萨克街”等等。其中,“八杂市”和“新八杂市”就是其中的街名。“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与它沾了边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闹、杂乱之处。解放后,这些老街名就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一颤一颤地消失了,但它们的影响还在,“老八杂”的出现就是一个例证。

老八杂不是街名,而是一处棚户区的名字。这是一带狭长的房屋,有三十多座,住着百余户人家。房子是青砖的平房和二层的木屋,大约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它们倚着南岗的马家沟河,错落着排布开来,远远一望,像是一缕飘拂在暮色中的炊烟。这儿原来叫四辅里,只因它芜杂而喧闹,住的又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有阅历的人说它像“八杂市”。因有过“八杂市”和“新八杂市”,人们就叫它“老八杂市”。不过缀在后面的“市”字有些拗口,时间久了,它就像蝉身上的壳一样无声无息地蜕去了,演变成为“老八杂”。别看老八杂是暗淡的,破败的,它的背后,却是近二十年城市建设中新起的幢幢高楼。楼体外墙有粉有黄,有红有蓝,好像老八杂背后捕着的五彩的翎毛。

老八杂的清晨比别处的来得要早。无论冬夏,凌晨四五点钟,那些卖早点的、扫大街的、开公交车的、卖报的、拾废品的、开烟铺的、修鞋的、打零工的,纷纷从家里出来了。他们穿着粗布衣服,打着呵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到了夜晚,他们会带着一身的汗味,步态疲惫地回家。别看他们辛劳,他们却是快乐的,这从入夜飘荡在老八杂的歌声中可以深切地感悟得到。

做体力活儿的男人,大都喜欢在晚上喝上几口酒。若是住在别处的男人,喝了酒也就闷着头回家了,但住在老八杂的男人却不一样,他们一旦从霓虹闪烁的主街走到这片灯火阑珊处,脚一落到“雨天一街泥、晴天满街土”的老八杂的土地,那份温暖感立刻使他们变得放纵起来,他们会放开歌喉,无所顾忌地唱起来。老八杂的女人,往往从那儿高一阵低一阵的歌声中就能分辨出那是谁家的男人回来了,而提前把门打开。男人酒后的歌,由于脾性的不同,其风貌也是不一样的。修鞋的老李,喜欢底气十足地拖长腔,好像在跟人炫耀他健旺的肺;卖煎饼的吴怀张,爱哼短调。做瓦工的尚活泉,唱上一句就要打上一声口哨,就好像他砌上一块砖必得蘸上一抹水泥一样;开报刊亭的王来贵,对歌词的记忆比旋律要精准,他唱的歌听来就像说快板书了。

老八杂的人清贫而知足地活着,它背后那些高档住宅小区却把它当成了眼皮底下的一个乞丐,怎么看都不顺眼0春天的哈尔滨风沙较大,大风往往把老八杂屋顶老化了的油毛毡和院落中的一些废品刮起,空中飞舞着白色的塑料袋、黑色的油毛毡和土黄色的纸盒,它们就像一条条多嘴的舌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树静风止时,它们鼓噪够了,闭了嘴巴,纷纷落入马家沟河中。于是,那些沿河而行的人,就会看见哈尔滨这条几近干涸的内河上,一带垃圾缓缓地穿城而过,确实大煞风景。

老八杂除了在风天会向城市飘散垃圾,它还会增加空气的污染度。由于这里没有采暖设施,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要烧煤取暖,烟囱里喷出一团团的煤烟,逢了气压低的日子,这些铅色的烟尘聚集在一起,呛得人直咳嗽,好像盘旋在空中的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还有,由于电线的老化,这里火灾频仍,而老八杂的街巷大都逼仄,消防车出入困难,一旦大火连成一片,后果不堪设想。

改造老八杂,势在必行了。

政府经过多次论证,下决心要治理这处城市的病灶了。工程立项后,实力雄厚的龙飘集团取得了对老八杂的开发权。丁香花开的时节,他们就派人来对现有住户的住房面积进行实地测量,并将动迁补贴的标准公示出来。如果不回迁,按照每平方米两千五百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如果回迁,每平方米要交纳四百元的小区“增容费”。这“增容费”包括小区会所、花园、游泳馆及车库等设施所投入的费用。也就是说,将来你若想在老八杂生活,即便是住原有的房屋面积,每户至少也要交纳两到三万元,人们对此牢骚满腹。

卖烧饼的张老汉说:“我住旧房子住服帖了,不想挪窝!啊,我进了鸟笼子,被他们给吊在半空了,还得倒贴钱给他们,我疯了?”

开发商设计的住房是沿马家沟河的四幢高楼,波浪形散开,两座三十层高,另两座二十八层高。在高层住宅之间,有三层的会所和两层的游泳馆。其余的地方种花种草,设置健身器材。

尚活泉说:“我天天在外出苦力,晚上回家时腿都软了,连爬到老婆身上取乐儿都费劲,那些健身器材,谁他妈用啊!”

王来贵说:“这地段的房价如今涨到四千块一个平方了,他们才给我们两千五,这不足打发叫花子吗?四栋高楼,我们老户回迁时住的又都是小间,一百多户连一栋楼都使不了,他们能卖三栋大楼,得赚多少钱啊!名义上是给我们改善条件,其实他们是靠我们的地皮发横财,咱们可不能上当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都是不想动迁。不想动迁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嫌住在高楼里不接地气,人会生病;有人嫌自家赖以为生的架子车没处搁,耽误生计;有人嫌晚上归来时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了,生活没了滋味;还有人嫌坐电梯头晕,等于天天踩在云彩上,不会再有好胃口了。

动迁通知在六月份就张贴出来了,限老八杂的人在七月底以前,必须迁出。但大家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掌鞋的,依然安然坐在街角埋头做着修修补补的活计;做鱼肠粥的,依然用三轮车蹬着满桶香喷喷的粥,正午时到闹市区的写字楼前招揽生意;摊煎饼的,也依然在院子里支着黑铁鏊子,就着微红的炭火,摊起一摞煎饼,拿到夜市去卖。

老八杂的人,但凡遇见难事,都爱凑到丢丢那儿请她拿个主意,虽说她是个女人,却是老八杂人的主心骨。

丢丢四十出头,长脖子,瓜子脸,细眯的小眼睛,喜欢戴耳环和梳发髻。喝松花江水长大的女孩,大都有着高挑的身材,丢丢便是。她有一米七,双腿修长。有的人腿长,但不匀称,可丢丢不是。她的小腿圆润,大腿结实却不乏柔美,似乎你摆到她面前一双舞鞋,她就能踮起脚尖,轻盈地起舞。丢丢有着男人一样的剑眉,可以看出她性格的凌厉和豪爽;她又有着敦厚的嘴唇,让人能感觉到她为人的厚道。

老八杂那些暗淡破旧的房子,据说是旧哈尔滨的“马市”。那时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夏天是四轮马车,冬季是马拉雪橇,所以经营马匹的人很多,“马市”也就兴起了。那时的“马市”,相当于现在的“车行”吧。“马市”在,就有养马人。有了养马人,就要有娱乐。老八杂现存的半座米黄色的小楼,过去就是舞场,是一个俄国商人开的。它位于老八杂的腹地,主人就是丢丢。

这楼是砖木结构的,二层,解放前的一场火,将房子烧掉一半,所以它是幢残楼。活下来的房屋共有四间,楼下一大一小,大间是当年的舞场,小间是门房。楼上的两间一般大,是卧室。房屋举架高,圆券高窗,对开的包皮门,螺旋式木楼梯。屋檐下有云纹和花纹的浅浮雕,门楣处是锯齿形的木装饰,外墙凹凸有致,有强烈的光影效果。

楼的设计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楼上有拱形晒台,楼下有壁炉和通向二楼的火墙,上下均有一个小卫生间。最抢眼的,是楼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老辈人说,有些舞女跳晕了,喜欢环抱着廊柱,歇上一刻。所以廊柱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气,被人说成是舞女身上遗留下的脂粉气。此外,底层还有一个阴凉的地窖,成了丢丢家天然的大冰箱。

老八杂的人,都叫它“半月楼”。说是这幢米黄色的小楼原本该是老八杂的一轮明月,它失了半面身子,只能是月色微明的半月了。

半月楼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树,春季,暖风裹挟着花香,给老八杂的人带来蜜月般的气息。被大火缭绕过的那面黑黢黢的山墙下种了藤萝,褐色的茎儿背负着纷披的绿叶,爬了满墙,生机遮掩了伤痕。

半月楼的老主人,是齐如云。五十年代,她是哈尔滨一家劳保用品厂的工人,专事缝纫,做工作服、套袖、护膝、手套、鞋垫等。齐如云不漂亮,但她肤色白皙,身材俊美。好的肤色和身材,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双“招风耳”,她也因此比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要引人注目和耐人寻味。

五十年代中期,苏联专家陆续来到哈尔滨,进行十三个重点工程的援建。譬如哈尔滨汽轮机厂、东北轻合金厂、哈尔滨锅炉厂、哈尔滨量具刃具厂等。那时候的报纸和电台,常有关于苏联专家的介绍和报道。齐如云在工歇时,喜欢到单位的阅览室看报。每每看到苏联专家的照片,她会慨叹着对同事说:“他们长得可真英俊啊!”所以当一九五六年的夏季,单位通知她去参加一个与苏联专家联欢的舞会,齐如云激动极了。齐如云是厂里的文艺骨干,她的舞跳得特别好。那天她穿着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是舞池中最美的一只蝴蝶。

那次舞会归来,单位的女工都很羡慕地围在齐如云身边,问她舞会去了多少人,舞池多大,灯是什么颜色的,哪个苏联专家最好看?齐如云似乎有些失落,她淡淡地说一共有二十几个苏联专家,个个都是大个子,高鼻梁,分不清张三李四。舞池有篮球场那么大。最讨厌的是灯,中央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亮着几盏壁灯,比蜡烛的光还微弱,没魂儿似的。而且,跳到最后,停了二十分钟电,舞场黑漆漆的,可她们这些舞伴,还得被人牵着手跳舞。

那年夏末,齐如云突然结婚了,嫁给了肉联厂的灌肠工李文江。不过他们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齐如云在五七年丁香花开的时节,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虽然是黑眼珠,但眼凹着,而且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把李文江气疯了。他受不了这侮辱,揪着齐如云的辫子,审她这小妖怪是谁的?他发誓要用菜刀剁碎那匹撒种的“大洋马”,把他灌进香肠,熏好了下酒,然后再休了齐如云,用水盆浸死那个小东西!可齐如云对孩子的来历守口如瓶。李文江便告到齐如云的厂子里,说是八国联军都滚蛋了,自己生活在新社会,却做了洋人的王八,咽不下这口气,请组织帮助他找到元凶!

齐如云坐满月子,刚一上班,等待她的是领导的谈话和女工们不屑的目光。对组织的谈话,她提交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是有一天下夜班回家,路灯熄灭了,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把她给强奸了。由于天黑,她根本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李文江得到这个答复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齐如云,让她站着吃饭,坐着睡觉,不能喝开水,不能用温水洗脚。他一天到晚地吼:“我就不相信,谁搞了你,你会不知道!撒谎,撒谎啊。洋人身上有膻味,这样的公羊爬到你身上,你他妈的还闻不出来?”

在厂里,齐如云依然气定神凝地坐在缝纫机前,不惧女工们投向她的冰冷的目光,安心做着活计。怕李文江真的会对孩子下手,她把他送到了双城的亲戚家。刚开始的时候,她给孩子报户口时填的名字是“李宽”,被李文江知道了,他拎着户口簿,冲到派出所,骂户籍警:“一个小洋鬼子,他凭什么随我的姓啊!你们这帮卖国奴!”没办法,齐如云只得让孩子随自己姓,给他起名“齐耶夫”。李文江依据“耶夫”二字,判定孩子的生身之父是苏联人。他说:“原来是个老毛子搞了你,养活了个二毛子!”

李文江磨刀霍霍,费尽心机地在哈尔滨寻找名字中有“耶夫”字样的苏联人。就在此时,他听说了齐如云与援建的苏联专家跳舞的事情,便缩小了包围圈,泡了两天图书馆,在旧报纸中搜寻专家的名字,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就他所查到的,名字中带“夫”字的倒不少,但不是“诺夫”“托夫”,就是“佐夫”“可夫”,没有一个“耶夫”。这就好像是撒了一片大网,打上来的鱼没一条是自己想要的,让他懊恼。他再次去找齐如云单位的领导,说是他知道内情了,齐如云是在舞场被人糟蹋的,既然是组织上派她去跳舞的,他们就应该对她的安全负责。如果他们不揪出那个混在中国良家妇女中的色狼,他将采取报复行动,自制炸药,炸毁苏联专家楼,让那些高鼻子的老毛子统统见鬼去。

劳保用品厂的领导,并不相信齐如云提供的材料,他们也猜测齐耶夫来自那场舞会。可是这事情是在什么情境发生的,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原本心虚,李文江又步步紧逼,这让他们很头痛,怕鲁莽的李文江把事情闹大,影响了中苏友好关系,那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正一筹莫展时,李文江的老母亲被儿媳妇的事气得生病住院,这等于是救了他们的驾。李文江是个孝子,他开始天天跑医院,报仇的欲望随之冲淡。之后,齐如云适时提出离婚,他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李文江很快又找了一个在皮革厂工作的姑娘,她虽然麻脸,但转年为李文江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孩子谁见谁都说是跟李文江一个模子扒出来的,一样的团脸、浅眉、蒜头鼻子、鼓额头、厚眼皮、翘唇,李文江觉得自己先前是一个半残的铜镜,如今另一半失而复得,完美无缺了,如得宝物,喜不自禁,早把齐如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齐耶夫上小学时,中苏关系恶化,苏联将专家撤回,那些重点工程的建设陷入危机。齐如云那时住在工厂家属楼里,有一天,领导找她谈话,说是要给她调换一套住房,让她搬到四辅里的一座俄式小楼。原来住在里面的是厂子的工会主席一家,中苏关系破裂后,他说身为工人阶级的代表,不能住在敌人的堡垒中,一定要举家搬出。领导便想到了齐如云,觉得她和齐耶夫住在里面恰如其分。但她级别低,不能只住她一家,厂子便把新婚女工汪小美也派了进去。汪小美选择住楼上,这样,齐如云带着齐耶夫住楼下。

工会主席住在小楼时,把一楼的壁炉堵死,改造了烟道,另盘了火炉,这样既可烧煤取暖,又可以借着炉火烧水做饭。可齐如云入住后,请了个泥瓦工,将火炉撤掉,恢复了壁炉。壁炉不宜烧煤,齐如云就得自备柴草。那个壁炉说也奇怪,哪怕是寒风肆虐的三九天,只点上一把火,玻璃窗上的霜花就融化了,再烧一把火,屋子里就热气撩人了。齐如云储备的柴草,除了少许的木柈子,是秋天时她从郊区农民那里买来的几马车玉米秸秆,大垛大垛地堆在门外。玉米秸秆燃烧得快,散热也快,齐如云会握着一杯茶,坐在壁炉前,一边续火,一边喝茶。屋子里洋溢着秸秆燃烧时散发的甜香气,齐耶夫在一旁快乐地玩耍。汪小美的丈夫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都要跟妻子慨叹:“这女人也真不是一般人,领着个二毛子,过得还那么快乐!”汪小美说:“坏女人哪有不快乐的!”齐如云在地窖里储藏了土豆和大白菜,那个地窖真是神奇,冬天时菜不会冻,开春时,土豆不会生芽,白菜也不会烂帮,跟放进去时一样新鲜。齐如云让汪小美把越冬蔬菜也放进地窖,但汪小美拒绝了。她想,地窖在你的居室,万一我男人下窖取菜,不是正中你下怀吗?所以,汪小美在这里只住了三年,当她生了孩子后,就跟单位提出申请,另分了一套房子,如愿地搬出去。以后也有人被安排进来,但与齐如云合住的人总觉得是与敌为邻,怏怏不快,所以没有住长的。时间久了,这房子就剩下齐如云母子了。

“文革”开始了,齐如云因为齐耶夫来历不明的身世,被区革委会的人给揪斗出来,说她是“苏修”特务。齐耶夫在学校也受到歧视,同学们用石子砸他,撕烂他的裤裆,让他露羞,还用火柴去燎他的头发,说是要烧掉修正主义的黄毛,齐耶夫吓得不敢上学了。到了此时,齐如云不得不公开了齐耶夫的身世,说这孩子确实来自那场舞会,当时停电了,可是乐队没有停止奏乐,大家仍旧跳着。在黑暗和热烈的乐曲声中,她的舞伴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吻她,接着,那件事情就发生了。革委会的人让她交代细节,说,那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是把你按倒在地,还是推到一个角落了?齐如云很轻巧地说,是跳舞时发生的。这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说,跳舞时怎么能做那事?不要蒙骗群众,要老实交代!可齐如云回答的仍然是那句话:跳舞时发生的。革委会的人气得脸都青了,说,齐如云啊,你比旧社会的妓女还有手腕啊,跳舞时竟能干那事,真会卖俏啊!你说说,跳舞时怎么发生的?齐如云便不语了。又问,他对你是强奸,对吧?齐如云坦然地说,他吻我时,我也吻他了,不是强奸。革委会的人痛心疾首地说:齐如云,你丢尽了新中国妇女的脸啊。那个男人是准,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齐如云说,跟我跳舞的人好几个,舞场里光线暗,我不记得谁是谁,他们长得都差不多。再说发生那事时停电了,我看不见他的脸,来电之前,那人撒开我的手走了。革委会的人说:野蜂采完蜜,有个不飞的吗?!

即便如此,齐如云还是没有被排除“苏修”特务的嫌疑。而且,她在起舞时怀孕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李文江都听说了。他给齐如云写了一封信,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齐如云看了那封信,觉得前夫还是可爱的,她笑了,将它珍藏起来。

齐耶夫辍学一年后又回学校了。公休的时候,齐如云喜欢带着儿子逛街。那时圣尼古拉大教堂,也就是哈尔滨人俗称的“喇嘛台”已经被毁,齐如云怀念这座带着清隽之气的木教堂,怀念那里的壁画。她担心其他教堂也会“性命不保”,所以常带儿子拜谒教堂,道里的圣索菲亚教堂、圣母报喜教堂,南岗的圣母守护教堂、尼埃拉依基督教堂、天主教堂等,都留下了他们母子的身影。混血的齐耶夫越长越漂亮,他比同龄孩子长得要高,不过他很瘦,而且神色忧郁。高中毕业后,齐耶夫到郊外大集体性质的砖厂干活,每当他周末回家,齐如云见儿子不仅满手的老茧和血泡,而且常常鼻青脸肿的,就明白齐耶夫因为身世的缘故,在外面又挨了欺负了。齐如云不能化作齐耶夫身上的一双翅膀,每时每刻护着他,只能暗自垂泪。“文革”结束后,身体虚弱的齐如云病休回家。又过了两年,齐如云所在的厂子落实政策,分给她家一个就业指标,这样,齐耶夫离开砖厂,返城进啤酒厂当上了工人。不过,他每月只能拿回半个月的工资,他常偷啤酒喝,三番五次地挨罚,如果不是碍于他的血统,觉得一个不知生身之父是谁的人身世凄惶,早把他开除了。

齐耶夫到了结婚的年龄,可给他介绍十个对象,有九个总会因为他的血统而吓跑。另一个敢与他相处的,最终也会被他身上的酒味吓跑。这样,齐耶夫在醉生梦死中很快就成了大龄青年。如果不遇见丢丢,齐耶夫会沦落为一个未老先衰的酒鬼。

丢丢比齐耶夫小七岁,认识齐耶夫时,她对男人已经心灰意冷。有一天,她听说了齐如云的故事。这个能在起舞时受孕的女人,令她神往。她专程拜访了齐如云,与齐耶夫一见钟情。丢丢嫁过来时,这儿已经叫“老八杂”了。

第二章 水果铺

在丢丢眼里,烟铺、酒铺、调味铺、饭铺、粮油铺、熟食铺、电器修理铺、药铺、理发铺等,都不适宜女人开。这样的铺子气息浊,会把女人的脾性熏染坏了。相反,灯饰铺、裁缝铺、瓷器铺、蔬菜铺、鲜花铺、水果铺却是为女人而生的,能养女人的气。她到老八杂的第二年,刚生下齐小毛,齐如云就去世了。在皇山火葬场第二告别室,丢丢掀开白色的蒙尸布,告别婆婆。齐如云身上,是她当年跳舞时穿的蛋青色连衣裙,那场舞会之后,她将其收起,藏入箱底。当年溅在裙摆上的那星星点点的处女的血迹,虽然经过了近半个世纪时光的敲击,已经暗淡如一片陈旧的花椒,但它们仍然散发出辛辣的气味,催下了丢丢心底的泪水。那条曾经穿着合体的连衣裙,对踏上归途的齐如云来说是太肥大了,齐如云就像一捆套在布袋中的冻僵的葱。丢丢撩起裙摆,最后抚摩了一下婆婆的腿。齐如云在世时,从不在意对脸的保养,对于腿却是百般呵护。她每日要用湿毛巾擦净腿,涂上润肤油。所以她走的时候,双腿还是那么润白,就像两杆透明的蜡烛。齐如云就带着这对蜡烛,去另一个世界做晚祷了。

丢丢成了半月楼的新主人后,就把工作辞了,一边在家带孩子,一边开起了水果铺。那个地窖,储存瓜果梨桃比储存蔬菜还要神奇。你秋天时放进去一筐苹果,春天时将其取出,它们的脸依然红扑扑的,汁液饱满。像草莓、香蕉这种难伺候的水果,藏入窖中,一周后,草莓看上去仍旧娇滴滴的,香蕉皮也不会生黑斑,依然如月芽般明媚。

丢丢一家住在楼上,楼下带廊柱的大间被改造成了水果铺。丢丢请了个木匠,在东窗前由南向北做了一个实木水果架:四条粗壮的木方子呈八字形,对称着支撑起一块离地约七十公分的樟子松木板,有八公分厚,一米多宽,四米多长。木板没有上色,也没有涂清漆,只是用刨子推得光溜溜的,既透着妖娆的花纹,又透出好闻的木香气。丢丢的水果铺不像别人家的那样,用纸箱来盛水果,很不讲究地一字形排开。她盛水果的容器,都是精心购置的。元宝形和菱形的柠檬色竹筐、椭圆和马蹄形的红柳篮、青花的深口瓷盆、浅口的蛋青色瓷盘,高低错落地摆在水果架上,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美感。那块木板就好像月亮上的泥土,生长出了带有天堂色泽的水果。你看吧,高处的竹筐里装着苹果、李子和黄杏,低处的瓷盆里盛的是樱桃或草莓。至于那浅口的瓷盘,它通常盛着杨梅或野生的黑加仑。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黄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挂在苹果篮或鸭梨篮的一角。葡萄像是篮子垂下的一绺弯曲的刘海,透出俏皮;香蕉则像篮子盘着的金发,一派富贵之气。

丢丢的水果铺从早开到晚,她说水果本来够亮堂的了,所以把铺子的灯调换成一盏低垂的羊皮灯,那朦胧而温柔的光影宛如夕阳,使水果铺在夜晚更加的楚楚动人。老八杂的人,没有不喜欢这座水果铺的。茶余饭后,他们聚在一起,东凑一句,西凑一句,为它编了一首歌谣。

正月正,吃苹果,吃了苹果保平安。

二月二,啃鸭梨,啃了鸭梨不咳嗽。

三月三,吃山楂,吃了山楂脾胃开。

四月四,吃香蕉,吃了香蕉心气顺。

五月五,吃草莓,吃了草莓脸儿鲜。

六月六,吃樱桃,吃了樱桃嘴儿艳。

七月七,吃桃子,吃了桃子眉会飞。

八月八,啃西瓜,啃了西瓜好安睡。

九月九,吃葡萄,吃了葡萄不怕黑。

十月十,嚼甘蔗,嚼了甘蔗心儿甜。

十一月十一,吃红枣,吃了红枣话语暖。

十二月十二,吃橘子,吃了橘子不觉寒。

丢丢很喜欢这首歌谣,特意用毛笔小楷,把它抄在一张洒银的宣纸上,贴在壁炉旁的墙上。但凡买水果的人,喜欢凑到它跟前,温柔地看上一眼,就像看老情人一样。有时,他们也会提出修改意见,譬如说“四月四,吃菠萝,吃了菠萝嘴不干”,“五月五,吃荔枝。吃了荔枝赛神仙”,“十月十,吃柿子,吃了柿子不觉累”等等。

丢丢上水果,从来都是自己。她蹬着三轮车,每隔三四天,就会去革新街的水果批发市场,风雨无阻。商贩们没有喜欢要品相不好的水果的,可丢丢却不。烂苹果和烂梨,她用极低的价钱买了后,会用刀削削剜剜,把它们洗净,放进锅中,添上水,兑上蜂蜜,熬成泥,分装在罐头瓶中,用油纸密封起来,藏入窖中。烂水果摇身一变,就成了身价不菲的果酱,老八杂的人没有不喜欢吃丢丢做的果酱的。她既能做苹果酱、梨酱、草莓酱和菠萝酱,也能做樱桃酱和荔枝酱。她在樱桃酱中加了玫瑰花瓣,使其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气;在苹果酱中加入了丁香花瓣,让它回味绵长;而在荔枝酱中则加入了枸杞,如同雪里埋藏着红豆,美艳极了。丢丢做的果酱如同好酒,时间越久,滋味越醇厚。老八杂的人过年,喜欢买上几瓶这样的果酱。

丢丢养了一只黑猫,叫“悄悄”。悄悄一只眼蓝,一只眼黄。它不像别的猫爱沾荤腥,悄悄跟丢丢一样喜欢吃水果。你给它一个梨,它用前爪捺住,半个小时后,就把它啃光了,连酸酸的梨核都吃了,只剩个火柴杆似的梨把儿。它平素喜欢待在水果架上,好像那是它的家园,要守护着。有一天,眼神不好的秦老汉来给孙子买桃子,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水果架上的悄悄,就指着它对丢丢说:“这世道要变坏了啊,怎么结了这么大个的绒嘟嘟的黑果子?这果子吃了还不得药死个人!”他的话音刚落。悄悄就“喵呜——喵呜——”地叫起来,秦老汉大惊失色地说:“真是个妖果啊,还能学猫叫!”

要说最不想离开老八杂的,就是丢丢了。她舍不得半月楼,舍不得水果铺,舍不得门前的那些丁香树。能在旧舞场中开水果铺的,全哈尔滨也就她丢丢吧。还有那个地窖,她更是视如宝物,不忍离弃。老八杂的男人,都说这地窖神奇,哪有地窖经过了近百年风雨而不塌陷的?有一些人好奇,就举着蜡烛下到地窖去探个究竟。三伏天,你下到四米多深的窖里,身上的热汗立时就消了,而冬天,你打着寒战下到里面,感受到的却是如春天般的温暖。地窖不是用木头筑的,而是石头砌的,就连梯子,也不是木梯,而是用青石一蹬一蹬垒起来的。按理说,它靠近马家沟河,到了雨季,地窖应该渗水,可是这窖从来都是干爽的。有一回,生了重感冒的尚活泉没胃口,想吃山楂酱,来丢丢这里买。丢丢举着蜡烛要下窖的时候,尚活泉说他要自己去取。下到窖里,只见烛火一抖一抖的,好像窖里有风,尚活泉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取着果酱上来时,头不昏沉了,烧也退了。他逢人便说:“那个地窖比医院好啊,你进去一趟,一分钱不用花,出来时病就好了。”从那以后,男人们赶上个头疼脑热的,就爱跑到丢丢的水果铺,到窖里待上一刻。说也奇怪,几乎所有的男人上来后都说身上舒坦了,于是,他们就说地窖里藏着青龙。丢丢不太相信“青龙”之说,她觉得那里若真有神仙鬼怪的话,其中飘荡着的也一定是舞女的幽魂。因为她每回举着蜡烛下窖时,烛苗都会颤颤跃动,恍如起舞。女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对男人都是呵护的。

老八杂的人接二连三地来到丢丢的水果铺,问她七月底之前迁不迁出?丢丢说,还有一个月呢,不要急。只要我的房子不动,你们的也就有希望不动。我的房子在中心,要想除了老八杂,得先把它的心给掏出来啊!

丢丢说,现在政府加大了对历史文化遗迹的保护力度,像中央大街两侧的那些老建筑,如今个个都是皇上后宫中的娘娘,谁敢动一手指头啊。你要是在它们身上扒一块砖,卸一扇窗,撬一片瓦,那就是犯法!丢丢说她会整理一份关于半月楼的材料,提交给有关部门,请他们来做评估。如果半月楼留下来了,其他的房屋就是改造的话,要与半月楼的气氛谐调,就不能建高层。

老八杂的人听丢丢这么一说,心里安定了。他们顺路在水果铺买上点瓜果梨桃,哼着小曲回家了。

哈尔滨的夏天,早晚凉爽,正午则很热。丢丢吃了一碗莲子白米粥,坐在一个草蒲团上,倚着水果架子,查阅借来的几本关于旧哈尔滨舞场和妓馆的资料,希望能从中发现半月楼的蛛丝马迹。如果这里曾来过显赫一时的要人,哪怕是弗拉谢夫斯基这样的反苏反共的俄籍日奸,也算有过名堂啊。她相信出入舞场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看来看去,一无所获。正昏昏欲睡之时,一条伪满初期的《哈尔滨公报》的广告吸引了她的眼球;“塔头斯饭店,烹调西餐大菜,味美价廉,每晚八时以后,有音乐伴奏,有西洋美女陪伴跳舞”。

齐耶夫现在道里的红莓西餐店做大厨,他的几道拿手好菜,就是当年塔头斯饭店的招牌菜。提起塔头斯,齐耶夫总是无限神往,慨叹生不逢时,没有在那个年代的灶房里一试身手。丢丢没有想到,塔头斯那时经营的是两种食物:食和色。难怪它声名远播。以食和色为招牌的饭店,在哪个年代都会受宠啊。丢丢叹息了一声,睡意渐消,起身拿了一杯茶,重新坐下。她怀中揽着的,除了纸页泛黄的资料外,还有从敞开的房门溜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丢丢喝了一口明前的绿茶,那微苦的清香就像一把素色的团扇,带给她无边的清凉。

二十年代,关于俄人在哈尔滨开的妓院,有如下记载:“俄娼窑,皆散漫于道里各街,共计二十余家。其最下等者,在道里石头道街及买卖街,共六七家。稍高者在斜纹街、地段街等处。华俄客人均行招街。各妓皆可操半通式之华语。春风一度需大洋三元,夜宿则需七元。例外用费,一概无之。街客和蔼,一视同仁,身体之清洁尤使雇主心安。”

丢丢读到“春风一度”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时代的色情用语还挺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齐耶夫回来了。丢丢家不装电话,她也不用手机,她喜欢过单纯的日子,所以齐耶夫什么时候回家,她并不知晓。

齐耶夫很少正午回来,那正是饭口,店里会很忙。通常,他会在午夜时推开家门。他一进门,悄悄就会从水果架上跳起,飞快地蹿上楼,给丢丢报信。齐耶夫买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着它回来,那就是给丢丢和齐小毛带吃的了。除了汤类,这些年丢丢几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她最喜欢的,是烤小牛肉、杂拌青椒、烤葱奶汁草根鱼、鸡肝泥、苹果鹅、什锦汁猪肉、白菜卷和炸蛎黄。而齐小毛喜欢的,是大虾冻、酥炸狗鱼、炭烤羊肉和面食中的奶渣饼。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每月挣三千块,其中大约有五百块是给家人买了吃食了。他不像别的厨子,要么是偷着往家拿,要么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尽管齐耶夫以前偷喝过啤酒,但他跟丢丢结婚后,意识到偷是可耻的,而让亲人吃残羹剩饭,则是对家人的不敬。所以,他带回的菜,都是花了钱,在灶房里大大方方精心烹制的,这让齐耶夫在行业内有极好的口碑,而丢丢对齐耶夫也是心怀尊重。有时,齐耶夫还会带着一瓶红酒回来。若是齐小毛睡得香,他们不忍将其叫醒的话,丢丢和齐耶夫就会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后再行鱼水之欢。

齐耶夫看上去非常憔悴,他双目无神,脸色发暗。他跟丢丢打了声招呼,就奔洗手间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电筒,掀开窖门,下去了。

丢丢觉得齐耶夫今天的举止有些怪异,便走到地窖口,俯身问道:“你取啤酒吗?”丢丢在地窖中冷藏了几箱啤酒,齐耶夫在夏天时最喜欢喝了。

果然,齐耶夫回答说:“是。”声音从地窖传出,带着低沉的回音。

丢丢说:“天太热了,给我也拿上一瓶吧。”

齐耶夫从地窖拎着两瓶啤酒上来后,打了一串寒战。丢丢说:“窖里有那么冷吗?”

齐耶夫说:“冷,冷啊。不过冷得舒服,我头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开朗了一些,在启啤酒的时候,问丢丢看的是些什么书,摊了一地?

丢丢说:“我在查旧哈尔滨的舞场和妓院的资料。要是哪里对咱住着的房子有个记载,那它就有被保留下来的可能。咱老八杂兴许都有救了。”

齐耶夫说:“我看你是瞎耽搁工夫,一个开在‘马市’中的舞场,闹不了大动静!那些名声大的,才能让人写到书里。”

丢丢说:“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写的不是道外桃花巷的妓院,就是道里的几个大舞场。你知道吗,塔头斯饭店原来也是有舞女的!”

齐耶夫喝了一口酒,无动于衷地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丢丢见齐耶夫没有谈天的兴致,就不说什么了。她一边喝酒,一边悄悄打量丈夫。他耷拉着脑袋,握杯的手颤抖着,很虚弱的样子。见他闷不做声,丢丢便用啤酒杯去拨弄自己佩戴着的麦穗形的银耳环,让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果然,齐耶夫抬起头来,笑了一声,凑过来,在丢丢的额头亲了一下,说:“我该走了,这会儿店里有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你一眼。你别太操心别人的事了,老八杂动迁是迟早的事。从拆迁到回迁,我们在外面起码要住两年。哪天我休息的时候,咱们提前把房子租下来吧,省得到时抓瞎。要租还得在南岗,小毛上学方便些。你说呢?”

丢丢用脚踢着草蒲团,把它踢得像一条跟主人亲昵的狗似的,团团转。她对齐耶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齐耶夫走后,丢丢有些失落。她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眼里如一片苍蝇,全都是一个模样,令她作呕。齐耶夫异常的神情和举止搅乱了她的心。他回来做什么?难道真就为了看她一眼?还是他果真不舒服,像别的男人一样迷信,以喝啤酒为借口,下去治病?

正心烦着,来了个热闹人物——裴老太。她七十一了,因为爱扭秧歌,整日披红挂绿,插花戴朵的。她喜欢涂脂抹粉,那沟壑纵横的脸被脂粉点染得就像覆盖着积雪的山谷。裴老太买水果,总是挑三拣四,临走还要顺手抓在手里一个梨或是一根香蕉,否则就像吃了大亏似的。老太太虽然碎嘴子,虚荣,但心眼儿还好,所以丢丢并不反感她。今天她穿了一条白绸裤子,红绸衣,提着一把纸扇,一进来就嚷着天热,要迷糊过去了。丢丢赶紧洗了一个梨递给她。裴老太咬了一口,抱怨着梨渣多,说是这梨进得不好;接着又抱怨碰到了一个白眼狼的店主!原来,裴老太早晨时和老年秧歌队的人受邀去中山路一家新开业的酒店助兴,他们在酒店前的空场敲锣打鼓,足足扭了两个小时,为酒店赚足了人气,可老板给的赏钱却是每人十块!裴老太说,别的酒店开业请我们,每个人没有低于十五块钱的啊!

丢丢说:“给了总比没给强,就当锻炼身体了吧。”

裴老太发完牢骚,开始说正事。明天裴树要相亲,她得提前预备点水果。她问丢丢,那个姑娘是个护士,买什么水果适合护士吃?丢丢想了想,说,护士都爱清洁,那些不能削皮的水果,你就是洗了十遍八遍,她可能也疑心有细菌,不敢吃,所以桃子、李子、杏子、草莓和樱桃是不能买的。能削皮的,像苹果、鸭梨,也不适合,你要是帮她削呢,她可能嫌你的手不小心碰着果肉了,弄肮脏了;要是她自己削,头回上门的人心里紧张,万一削了手怎么办?最好的,当然是可以随时扒皮和吐皮的水果,像香蕉、葡萄、橘子和荔枝。芒果倒也能扒皮,但芒果不行。它个儿大,要是她吃了整只,会担心你们以为她贪吃,要是她吃剩了,又可能怕你们嫌弃她糟践东西,从而怀疑她不会过日子。

丢丢的一番话,把裴老太说得直咋舌,她慨叹道:“没想到水果里还有这么大的名堂!你要是不开水果铺,老天也不答应啊!裴树的前几个对象,没准就是水果吃得不对路,才没成的。我还记着,上次那个姑娘一进门,我就让人家啃西瓜,汁汁水水哩哩啦啦地滴了人家一裙子,人家不跑才怪呢!”

丢丢笑了,她捧出一个藤条编的小果篮,将香蕉、葡萄和荔枝各装了一些,递给裴老太,说:“你今儿挣了十块,就付我十块钱吧!”

裴老太乐得满脸开花,可嘴上却说:“那怎么行,十块钱还不够买荔枝的呢。再说,这对象万一像前几个似的黄了,你连喜酒也喝不上,亏大发了!”

丢丢说:“你提了这篮水果,一准能把那护士留在家中!”

裴老太“咳——”了一声,说:“要是真成了,谁知是水果把她留下的呢,还是房子留下的她?不瞒你说,这些天我愁坏了,动迁后,仨儿子咋摆平啊。老大住的还行,不惦记我的房;老二跟人合厨多少年了,这些天二儿媳妇常带着仨瓜俩枣来看我,我能不明白她动的是什么心思吗?这老小裴树,你也知道,三十了还没成家,他人厚道,能干,可哪个姑娘愿意往老八杂的烂房子里嫁呢?这下好,一听说这儿的人可以进大楼里住了,有两个姑娘都上赶着跟他好。我是担心啊,这个护士图的也是房子!万一有一天我撂腿走丁,哥几个再因为房子打起来,你说我就是死了也落不得个安宁啊。”裴老太唉声叹气的。

丢丢说:“我正想跟您打听点半月楼的旧事呢。您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对它肯定有印象。有没有什么显要人物来过这里?这里发生过什么大事?”

裴老太说:“那可说来话长了。”她一屁股坐在草蒲团上,喘了几口气,接着说,“我爹是养马人,我就生在‘马市’。那时这儿树多,鸟儿多,草也多。我小的时候,这个舞场就有了。这里有个舞女很有名,人们都叫她‘蓝蜻蜓’。这蓝蜻蜓喜欢穿蓝色的舞裙,跳起舞来才迷人呢。都说她的裙子一摆,满场的男人都得丢魂儿。出入这舞场的人,据说有一半都是奔着蓝蜻蜒来的。”

丢丢急切地问:“她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见过她吗?”

裴老太说:“是中国人。我没见过她。我们小孩子,是不能进舞场的。我只记得,一到晚上,这里灯火通明的,门口停着很多马车。舞场门口有卖花的,卖栗子的,卖香烟的,卖瓜果的,好不热闹。我爹跟我娘说,来这里的还有日本人呢。”

“是什么样的日本人?”丢丢问,“你爹说过没有?”

“说是平房来的日本军医。东北光复后,我们才知道那些军医都是细菌部队的,他们抓了不少反满抗日的人,做实验材料了。传说那个蓝蜻蜓很爱国,她讨厌日本人,只要是日本人和她跳舞,她就不撒手,能带着他们连转上百圈,把小鬼子给转迷糊了。都说她用舞蹈的绝技杀死过好几个鬼子呢。”

“这蓝蜻蜓最后怎么样了?”丢丢已经听入迷了。

“日本战败前,她失踪了。我爹说蓝蜻蜓是被日本人秘密抓到细菌部队,做了活人实验材料了。”

“那这房子是哪年失火的?”丢丢问,“你还记得吗?”

裴老太说:“是日本战败的那年夏天失火的,那段时间舞场生意不好,开三天歇两天的。这火着得蹊跷,半边蹿着火苗,另半边却一点事情没有。楼的主人是俄国人,那天晚上,他们全家去中东铁路俱乐部看演出去了。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看门人,一个是厨娘。”

“火是怎么引起来的?”丢丢问。

“那说法可多了。有人说看门人和厨娘趁着家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胡搞,蜡烛倒了也不知道,引起了大火,沦为一对风流鬼!也有人说,日本人知道要滚回老家去了,舍不得这个舞场,就放火烧了它。还有的呢,说是店主得罪了同行,别家舞场的人来报复;更离谱的,说是那天晚上的月亮太明了,月光化作火苗,把这房子烧了一半。”

“我相信是月光烧的。”丢丢泪光闪闪地说,“世上只有这种火,才能烧得这么鬼斧神工啊。”

第三章 傅家甸

哈尔滨主要分三个区,道里、道外和南岗。东北烈十纪念馆和哈尔滨火车站,是区分道里、南岗和道外的标志性建筑。

先说南岗吧,它是哈尔滨地势最高的地方,传说这条“岗”是条土龙,为哈尔滨风水所在地。南岗曾被俄国人称为“新城区”,那时的中东铁路局、秋林公司、中央电话局、苏联领事馆、日本领事馆以及一些达官显贵的私人官邸,均在这里。今天,它也是哈尔滨的政治中心,省直主要的行政机构都设置于此。

如果说南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话,那么道里和道外就是对孪生姐妹,她们手拉手,守望着松花江。不过这对孪生姐妹的命运和气质是不一样的。

道里是旧哈尔滨的埠头区,一条由花岗石铺就的大街宛如一条青龙,游走其间,给这里带来云蒸霞蔚的繁荣气象。过去的那条中国大街,到处是欧式建筑,旅店、商店、酒店、洋行、咖啡馆、绸缎铺、茶庄林立,店的招牌都是中西文对照的。街上可以看到欧洲的传教士,牵着洋狗穿着貂皮大衣的白俄女人,以及开店铺的中国人。那时的中国大街,现在已经叫中央大街,成为步行街了。这街就像个老贵族,遗风犹在。犹太人约瑟·开斯普创办的马迭尔旅店,曾接待过溥仪、宋庆龄等历史名人,如今它就像中央大街的一棵苍松,风骨依然。而巴洛克风格的标志性建筑——砖木结构的老松浦洋行,听不见了点钞声和银币的叮当声,如今它是一家书店,满楼的墨香。著名的华梅西餐厅,也就是老马尔斯两餐厅,仍然经营传统的俄式大菜,其纸包大虾、罐羊、软煎马哈鱼,是来哈尔滨的游客最喜欢品尝的。除了老建筑,中央大街还有新起的玻璃幕墙的商厦和酒楼,这条街繁华依旧,皮草行、眼镜店、服装店、珠宝店、玉器行、美发厅、茶馆、咖啡馆、饺子铺、面馆一爿连着一爿,招牌和霓虹灯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道里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夫人的话,道外就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妇了。道外原来叫傅家甸,也称马场甸子,这里曾经是松花江畔的一片沼泽地。随着大自然的变迁,松花江江道逐渐北移,沼泽演变成肥沃的泥土。如果说房屋是果树的话,那么泥土就是能让这房屋开花结果的地方。果然,这片土地迎来了零星的打渔人,他们在岸边支起窝棚,使松花江不仅仅能被晚霞映红,也会被渔火映红。到了乾隆年间,这里出现了阿勒楚喀副都统驻屯戍守的旗兵营房。之后,来此当差的山西人傅振基,被恩准于此落户,开始了垦荒种地。傅振基就像一缕晨曦,引来了一场壮丽的日出,之后,义有杨、韩、刘、辛四户人家到此落户,使它人气渐旺,所以这儿也称“五家子”。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口的迁入,傅家甸成了气候。傅振基家开了第一家店,为往来的车马提供粮草、食宿,做着修车、挂马掌的营生。之后,其他人家陆续开了烧锅、药铺、网场、客栈、线香铺、打尖店等。所以,傅家甸从一开始,就是小手工业者聚集之地,虽没有大气象,但最具人间烟火的气息。直到如今,哈尔滨的道外区,仍是大店小店,遍地开花;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上世纪六十年代,丢丢出生在道外航运站附近的一座简朴的民房里,她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大她十岁,叫傅钢,一个大她八岁,叫傅铁。她的父亲傅东山,是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他三十二岁的时候,妻子生下傅铁后得了产褥热,由于救治不及,猝然离世。丢丢的母亲刘连枝,那时在街道办的火柴厂上班,因为生有兔唇,大家便送了她个绰号“三瓣花”。虽然她身材俊美,眉清目秀,可那朵绽放在脸上的“三瓣花”,似乎散发着有毒的香气,吓跑了一个又一个前来相亲的人。“三瓣花”无疑成了吊在刘连枝脸上的婚姻丧钟。刘连枝二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家人手忙脚乱地为他穿完寿衣后,发现他头发乱莲蓬的,胡子乱糟糟的,想着他蓬头垢面的上路,于心不忍,就想请个理发师来家里为他理发修面。除了殡仪馆的整容师,没谁愿意给死人理发的。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刘连枝想起了华发理发店的傅东山。他是劳模,报纸在报道他的事迹时,说他对待顾客态度和蔼,技术好,工作以来,从未休过礼拜天。刘连枝便一路打听,找到了这家理发店。傅东山矮矮胖胖的,眯缝眼,塌鼻子,厚嘴唇,穿一件白大褂。他见了刘连枝,愣了一下,刘连枝想一定是自己的豁唇吓着他了。刘连枝说明来意后,傅东山一边点头,一边收拾东西,带上剃头推子、刮胡刀、肥皂、毛巾等理发用具,与同事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帮助照应一下,跟着刘连枝走了。

傅东山这一去,结了姻缘。他精心地给刘连枝的父亲理了发,刮了胡子,让他面容洁净地上路了。刘连枝感激他,一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就打听到傅东山的住处,买了两斤核桃酥和二两茉莉花茶,前去道谢。傅东山一家正吃晚饭,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坐在饭桌前,脸颊和领口沾着玉米糊,看上去顽皮可爱。刘连枝放下东西,帮他打扫了屋子,又给孩子洗了衣裳。傅东山送她出门的时候,对刘连枝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爷仨儿,就搬过来做个伴儿吧。”刘连枝问:“你不嫌弃我的豁唇?人家都叫我‘三瓣花’。”傅东山说:“我老婆死后,我常梦见她。她每回来,总要举着一朵花。这花很怪,不是五瓣七瓣的,而是三瓣!她见了我不说话,只是跟我笑,把那朵三瓣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这梦我连续地做,知道它暗示我什么,可我解不了!直到那天我在理发店第一眼看见你,才知道你就是她打发来的‘三瓣花’啊。”

刘连枝比傅东山小六岁,而且傅东山又拖着俩孩子,所以刘连枝的母亲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她的话说得很难听,说是女儿上边的唇豁着,下边的唇可是一朵未开的花苞,凭什么嫁给你一个死了老婆又带着两个小鬼的人?可是刘连枝下决心要跟傅东山好,三天两天就往那里跑,直到有一天跑大了肚子,刘连枝的母亲这才撒手不管了,给她做了两套行李,打发她出门子了。

刘连枝喜欢傅钢傅铁,对他们视如己出。她担心生下的孩子是豁唇,临产前忧心忡忡的。当护士把刚分娩的孩子抱给她,她一看一切正常,喜极而泣,对着孩子粉红的唇亲了又亲,当即给她取名为“傅红唇”。刘连枝对丈夫说,咱有了红唇,儿女双全了,不再要了。所以女儿两岁时,刘连枝做了绝育手术,一心一意伺候这仨孩子。

丢丢六七岁时,开始闹着改名字。刘连枝说,一个小丫头,叫红唇多么豁亮啊,不能改!可丢丢说,我要改,我要改!傅东山问她想叫什么?是想叫秀珍、红玉、天芳还是金玲?在他心目中,这些都是女性最美的名字。丢丢说,我才不叫什么“珍、玉、芳、玲”呢,我要叫丢丢!刘连枝说,哪有女孩子叫丢丢的,太难听了,不行不行!丢丢说,难听你们怎么一到了晚上老要偷着叫“丢了——丢了——”,叫得那么高兴?看来“丢”是美的!我要叫最美的名字,我现在就是“丢丢”了!

刘连枝和傅东山臊得满脸通红。他们文化不高,但读过两本私藏的古典小说,没想到从那里借鉴来的房事的秘密,就这样被天真的红唇给听去了。他们对丢丢说,“丢”不是个好事,是丢人的事情,你可不能叫丢丢!丢丢又哭又闹着,说,我不叫红唇,我就要叫丢丢!父母无奈,只得说,你的大名不能改,都上了户口了。你想叫“丢丢”,只能让它做你的小名了。丢丢说,叫小名也行。

红唇成为丢丢的时候,“文革”正在高潮。两个哥哥因为根红苗正,整天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街串巷,揪斗知识分子。他们一回家,傅东山总要唉声叹气,就是他虽然大字不识几斗,但是明白读书人是世上最单纯的人,对他们动武,就跟在庙里吹灯拔蜡一样,是造孽的。傅钢顶撞父亲说:“书读多了就反动了,不斗他们斗谁呀!”傅铁则白了父亲一眼,奚落道:“你懂什么?你白天只知道给人剃头,晚上就知道跟一个三瓣花‘丢了丢了’地叫,一身的奴性和动物性!”

傅东山气得脸色发青,他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傅铁两巴掌。傅铁的唇角出血了,他捂着嘴,哭着对父亲说:“我妈死了,你找来一个三瓣花不够,还想把我也扇成三瓣花呀?你扇吧,扇吧!”那时丢丢才朦胧觉得,自己跟两个哥哥,并不是一个妈生的。

不管傅钢傅铁对父母态度多么恶劣,他们对待自己的小妹,却是格外呵护。有一回丢丢在巷子里跳猴皮筋,她边跳边唱:“猴皮筋,我会跳,三反五反我知道。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也反对。”这时从屋顶忽然传出一个男孩阴阳怪气的唱和声:“猴皮筋,我会跳,三瓣花开我知道。春也开,秋也开,风吹雨打花不落。”丢丢听出来了,这男孩是百货公司卖布的王店员的儿子王小战,比她高一年级。他非常淘气,如果学校的玻璃被砸了,十有八九是他用弹弓打的。周围的人,都知道刘连枝的绰号“三瓣花”,丢丢明白王小战编的歌谣,存心是气她的。丢丢哭着跑回家,把王小战唱的歌谣跟两个哥哥说了。他们二话没说,拉着妹妹,冲进王小战家,把他揪到巷子里,让他跪着,用猴皮筋勒着他的脖子,说是如果他不跟丢丢赔罪的话,就让他见阎王爷。王小战被勒得脸色发青,他哆哆嗦嗦地唱了另一首歌谣,为丢丢赔罪:“猴皮筋,我会跳,丢丢一跳鸟儿叫。问鸟儿,为何叫,丢丢跳得比我好!”

傅钢傅铁虽然教训了王小战,但私下里却佩服这坏小子,说他机灵,有点歪才。他们对妹妹说,女孩子不能太老实了,老实就会受欺负,你得学厉害点!丢丢我行我素的性格,与哥哥的说教不无关系。

傅钢傅铁高中毕业后,纷纷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傅钢去了小兴安岭伐木,傅铁去北大荒种地。他们春节回家时,会给小妹妹带来松子、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春,刚刚入党的傅钢在小兴安岭林区救山火时死亡,成了烈士。从那以后,傅东山的头发就白了,他在理发店干活时常常心不在焉,屡出事故。不是把人的脸刮破了,就是把人家的头发剃走形了。傅钢的死刺激了满怀壮志的傅铁,他说自己不能要求进步,进步往往意味着牺牲。要是把青春的黑发埋在土里,不管你身后获得多么大的荣誉,人生都是失败的。所以他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扔进炉膛烧了,说是这样到了危难关头,党就可以不考验他了。傅铁在农场里常常装病不出工,有时还揣着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乡家的鸡舍,撒了米,引出鸡,偷了吃了。他还与当地的一个姑娘淡起恋爱,她帮他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就这样,傅铁混到了“文革”结束,挨到了返城的日子。他返城后的第二天,朝父亲要了二十块钱,跑到秋林公司,买了红肠、面包和啤酒,然后乘车来到松花江边,上了渡船,到了太阳岛,钻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中,脱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让七月的阳光在身上每一个毛孔中生根开花。他在北大荒这些年所感染的风寒,经由这银针似的阳光一调理,轻烟般散去。他畅快地喝着酒,畅快地哭着。傅钢死后,他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他。除了哭哥哥,他还哭他住过的干打垒的房子,哭他种过的谷子和高粱,哭那个曾给他带来过温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说,将来你去哈尔滨,别忘了找我。姑娘明白这话等于是把她给抛弃了,她心里委屈,眼泪汪汪,可嘴上却说,俺舍不得离开这儿,农场开拖拉机的人看上俺了,兴许俺年底就成亲了。要足有一天俺有了儿子,等他长大了,俺让他代俺去哈尔滨看你吧。这番话,把傅铁说得无地自容。傅铁在太阳岛独自待了一天。到了晚上,他离开岛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自由地活着,一定要在哈尔滨混出个人样!他登上渡船,站在船头。江风浩荡,把他的头发吹得像春节门楣前贴着的挂钱儿似的,颤颤跃动着。江水被夕阳点染得一片嫣红,好像青春的血液在流淌。

傅铁在家待了一年后,得不到就业的机会,灰心丧气。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哥哥的烈士身份,便给区劳动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救火英雄傅钢的弟弟,他想继承哥哥的遗志,请求政府给予他一份工作,他将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傅铁这封信宛如福音书,两个月后,劳动局特批给傅东山家一个就业指标,这样,傅铁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被分配到一家粮店工作。可他并不满意这份工作,说是整天闻着高粱和玉米的气味,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北大荒。那时丢丢已考上了牡丹江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财会,傅铁常常在周末去看妹妹。他通常会从乘客手中借张车票,买张站台票,混上车后东躲西藏,从而逃票。他坐的,一般是晚上的慢行列车,这样的列车和这样的时刻,就是一双瞎眼,可以让傅铁蒙混过关。他用省下的钱,给丢丢买奶粉和果珍等营养品,还陪着她去地下森林和镜泊湖游玩。丢丢的同学,都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丢丢生性率真,不善掩饰,容易听信别人的话,傅铁对此很不放心,把丢丢班上的男生悉数看了一遍,对她说,你不能在班级里搞对象,那些男生,大都蔫头蔫脑的。不蔫的,眼睛花得跟贾宝玉似的,没有男子汉气!记住哥哥的话,这两种小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丢丢倒也真听哥哥的,专科三年,虽然班上有四个男生写信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毕业时仍是一棵凛然不可侵犯的亭亭玉立的小白桦。

傅铁宠着丢丢,不过对她的小名始终有着抵触情绪,一直叫她“红唇”,直到返城后才渐渐习惯了叫她“丢丢”。丢丢长大以后,也渐渐悟到“丢”的含义,不过她并不为此害羞,相反对它更加喜欢了。傅东山和刘连枝老了,他们的青春和如火的激情,在时光不绝如缕的滴答声中,真的“丢”了。傅东山一到冬季气管炎发作的时候,常常是后半夜就会咳嗽醒,枯坐到黎明。刘连枝虽然健康,但她的头发开始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原来她是火柴厂最能干的女工,如今她手脚慢了,眼睛也花了。

丢丢毕业回到哈尔滨后,被分配到道外一家医院做出纳员。傅东山在退休前终于分了一套楼房,一家人从航运站搬到了靖宇街。靖宇街过去叫满洲人街,那时它就是道外的主干道。丢丢一家住在邻街的二楼,整天听汽车喇叭声。他们开始怀念旧房,怀念那儿的清净,怀念松花江通航时传来的好听的汽笛声。傅东山患了失眠症,常常在夜半惊醒时,站在阳台上,咒骂行驶着的汽车。刘连枝这时就得起身,给老伴倒杯水,让他消消气。不过他们对这街的反感,很快由儿子工作角色的转换而改变了。

傅铁交了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靠着他的关系,傅铁从粮店调到交警大队。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傅铁如愿以偿穿上制服,上岗了。丢丢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时,常在道外各个大的十字路口看见指挥交通的傅铁。这些路口都是交通要道,车来人往,喧闹无比。从他身边经过的,有载客的公交车,运货的卡车,头头脑脑的小汽车,平民百姓骑乘的自行车以及从朝鲜屯、王家屯和新立屯驶来的农用三轮车。丢丢每每看到哥哥伸出胳膊,做出各种交通指示的手势时,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都会冲他顽皮地吐一下舌头。在她眼里,傅铁就像一只被牵到街头的猴子,不过戏耍他的不是人,而是各色车辆。她觉得这还不如在粮店工作,清净而又干净。但傅铁却喜欢做交警,说是这样的工作能让他看到世界。傅铁出勤的地点是不定的,有时在景阳街,有时在承德街。每当他在靖宇街值勤时,傅东山就会心满意足地将头伸出阳台眺望,感觉他儿子就是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从此后那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他听来如同清风鸟语,他能伴着它们,安然入睡了。

丢丢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陷入了初恋。她爱上了本院的外科医生柳安群。柳安群绰号“柳小飞刀”,他医术高超,传说他给病人动手术,手术刀如同魔术棒一样轻灵地舞动,从未出过事故,这让他获得了“无影灯之王”的美誉。柳安群不仅医术高超,他还相貌俊朗,身形飘洒,这些条件对于女孩子来说,就是酷暑中的一杯五彩冰激凌,勾人魂魄。丢丢明明知道他有妻子,可当柳安群约她吃饭时,她还是忍不住去了。他们在一起吃了三次饭后,有一天柳安群值夜班,丢丢跟他一同来到单位。他去了前楼的门诊,而丢丢去了后楼办公区的财务室。没有多久,柳安群就叩丢丢的门了。他一进来就把门反锁上,关了灯,将丢丢抱在怀里,夸赞她的腿,说是从来见过女孩子有这么漂亮的腿,骨骼匀称,肌肉是那么富有弹性!他用手指在她腿上哒哒地弹了几下,对丢丢说,听啊,你的腿像琴键一样,会发音啊。丢丢无限陶醉的时候,柳安群小声说,上帝给了我两把好刀,一把是给患者的,另一把是献给我心爱的女人的。现在我要用那把好刀,给你做一场最温柔的手术,将来你会更美!就这样,丢丢不由自主地成了柳安群的俘虏,或者说成了他的病人。柳安群值夜班的时候,丢丢常找借口去单位。此时的丢丢,已经离不开他,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呼唤:“丢丢——”柳安群不解地问,你叫自己做什么啊?丢丢神秘地笑着说,我丢了魂儿,我得把它给叫回来啊。

丢丢期待着柳安群有一天能离婚,让她做他的新娘,然而他从来不提他们的将来。他们在众人面前偶然相遇时,柳安群仅仅跟她微笑着打声招呼,这让丢丢有不祥之感。如果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你的人在别人面前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你为他守口如瓶,那他一定是在思谋着该如何抛弃你了。果然,两年后,柳安群似乎已经厌倦了她,开始挑剔她的胸不够丰满,还说她的胯骨有些宽,嘴唇太厚了。丢丢被他说得几乎没了自信。一个夏日的黄昏,父母相携着去江边散步了,哥哥和几个朋友去喝酒了,丢丢难得一人在家,她脱光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仔细地打量自己。她的躯体被夕阳映成蜜色,好像刚从森林中跑出来的一只小鹿,浑身散发着一股野生生的气息。她的双腿还是那么修长而富有弹性,她的肩胛骨和胯骨弧度柔美,双乳像一对结实的青苹果,无可挑剔。她生着剑眉,薄薄的嘴唇怎么衬托得起这样英武的眉毛呢?这样的眉毛,当然需要丰满的嘴唇来接纳它浓重的投影了。丢丢看过自己,放了心,她明白自己仍是青春勃发的。柳小飞刀是玩腻了她。直到这时她才醒悟,如果一个女人的初恋是从一个有妇之夫开始的,那就是自酿苦酒。

丢丢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她看过自己后,精心打扮了一番,上穿一件白色丝绸短袖衫,下穿一条银粉色的超短裙,脚蹬一双半高跟的白色皮凉鞋,高高绾着发髻,佩戴着一副银粉色的扣形耳环,光鲜十足地走出家门,来到单位。那个晚上,正是柳小飞刀的夜班。丢丢在门诊值班室的走廊里,找到了要去楼上查房的柳安群。她见走廊里没有单位的熟人,就把他拉到楼梯拐角,说:“我明白你是个什么货色了,听着,我不想和你一个单位,我没有本事调转,你在半个月之内,必须从这个医院滚蛋!否则,我将不择手段,把你的两把好刀都废了,让你生不如死!”

柳安群果然被威慑住了,半个月后,他调走了。

丢丢黯然神伤了一段时日,很快从市井生活中获得了安慰和乐趣。道外是哈尔滨比较杂乱的一个区,房屋和街道都不规整。房屋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旧的旧,它们挤靠在一起,好像一个人长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街巷呢,倒像个心事复杂的女人,斜街一条连着一条,弯曲的巷子更是随处可见。不过,正是这种不规整,使这个区的生活显得琐碎而温暖。那时做小本生意的商贩开始多了起来,一到黄昏,他们就蹬着三轮车,来到人烟稠密的街巷,当街叫卖,夜市就这样悄然兴起了。卖土产日杂的,卖蔬菜水果的,卖面食的,卖各色熏酱肉食品的,卖衣服和鞋帽的,卖膏药和蟑螂药的,卖花卖鸟的,在夜市中都可以见到。丢丢喜欢逛夜市,一碗漂着葱花的馄饨或者是一个刚出锅的油炸糕,就是她最好的晚饭了。她最爱逛卖耳环的摊床,那些耳环不是金银之类的高档品,它们材质普通,价格低廉,但丢丢很喜欢。比如菱形的枣木耳环,铜质的葡萄串耳环,酒红色的马蹄形玻璃耳环,这几副她爱惜的耳环,都是从夜市淘来的。有一天,她一边逛着夜市,一边吃着驴肉烧饼,忽听有人叫她的名字“丢丢”,她站住,回身一看,是个中等个戴着副银边眼镜的青年,丢丢觉得眼熟,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是王小战啊。”他朝她伸过手来,“小的时候,咱们住一条巷子啊。”丢丢想起了《猴皮筋》的歌谣,笑了,握住了王小战的手,说:“多少年不见了啊。”

王小战现在保险公司工作,是个部门经理。丢丢觉得他做保险一定会有非凡的业绩,因为他口才好。他们互留了电话和住址,一周后,王小战就来敲傅家的门了。他一边推销各类保险,一边和丢丢叙旧。傅东山夫妇觉得女儿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所以对王小战的招待也就格外热情。他们看着他长大,与他父母相熟,知根知底。刘连枝对女儿说,我看王小战对你挺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处对象了。他们开始约王小战来家吃饭,给他包饺子,炖排骨,蒸包子,他们还背着丢丢,把亲家给会了。两家大人对孩子的相处是满心欢喜,只盼望着他们早一点把婚事定了。丢丢对王小战,虽不反感,可也没特别的好感。她见到他时,从来不会激动。晚上入睡前,也不会想起他。丢丢拿不准主意,就去征求哥哥的意见,那时傅铁已厌倦了街头的烟尘和喧嚣,正准备辞职做生意。他对丢丢说,王小战这人机灵,跟着他一辈子不会受穷。如果你只想过安稳日子,我看他是不错的人选。

丢丢想要的,就是安稳日子。从那以后,她对王小战也就热情一些。两个人常出去看电影,吃饭,逛商场,不知不觉已交往了一年,感情也加深了一些。正当他们要领取结婚证的时候,让丢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夏日的一天,王小战的父母去呼兰串亲戚,当夜不归,王小战就留丢丢住在家中。那是个满月的日子,王小战为丢丢脱光了衣服,把她抱在怀里,颤抖着抚摩她。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了你,就会为你负责的。”他们交融在一起的时候,王小战不停地发出叹息,丢丢还以为他是在为美而叹息呢。

那个夜晚之后,王小战开始疏远丢丢。丢丢打电话约他来家吃饭,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有一天,刘连枝忧心忡忡地把丢丢叫到一旁,拐弯抹角地问她,你在跟王小战前,是不是处过朋友?丢丢矢口否认。刘连枝叹息着说:“那怎么小战他妈跟我说,你跟小战不是第一个?小战说你骗了他,他不想娶你了!”丢丢这才明白,王小战是嫌自己不是处女。她冷笑了一声,对母亲说:“我也不想嫁一个卖保险的。万一有一天他没钱了,把我害了骗保也未可知!”

丢丢给王小战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王小战说,不必了吧。丢丢说,我想把你送我的东西还给你。王小战马上说,那好吧。

丢丢把王小战约到夜市。王小战来的时候,丢丢正坐在摊床前吃刀削面。见了他,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绒袋,将它扔到王小战怀里。那里装着王小战给她买的一副象牙耳环和一只银手镯。王小战收了东西,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丢丢伸出一只脚,钩住他的腿,说,别急,我还要给你唱支歌呢。王小战只能趔趄着站住。丢丢放下碗,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儿,泼辣地唱着:“猴皮筋,我会跳,男欢女爱我知道。女儿花,开一宵,男儿桨,夜夜摇。”丢丢这一唱,把王小战弄得满面尴尬。摊主笑了,往来的行人也被她逗笑了。丢丢唱完,将腿收回来,王小战获得解放,快步离开了。丢丢笑了几声,从容地吃完那碗面,然后到另一处卖烧烤的摊床要了几串羊肉,喝了一瓶啤酒,摇晃着走出夜市。她不想回家,连穿过三条街,一直走到松花江边。她坐在江岸上,分外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不断有行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叫住其中一个男人,朝他要了一支烟。那人掏出打火机为她点烟的时候,丢丢问,你结婚了吗?男人点点头。丢丢又问,她跟你时是处女吗?那人很恼火,咔哒一声将打火机弹出的火苗熄灭,掉头而去。丢丢苦笑着,将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捻碎,撒进江水。松花江在那一刻尝到了烟丝苦涩的气味,就是丢丢给予的。

从那以后,丢丢很少结交男人。那时父母已经退休,家里倾其所有,又东拼西凑了一些钱,帮助傅铁在太古街开了一家经营涂料的小商铺,取名为“傅家店”。傅东山说,虽然他们不是傅振基家的后代,但作为姓“傅”的人能生活在当年的傅家甸,就是一种缘。那时哈尔滨的装修市场尚在初级阶段,涂料取代传统的白石灰粉,让市民们大开眼界,所以傅家店开张的第一年,就收回了成本。傅铁用挣来的第一笔钱,在皇山火葬场买了块墓地,把母亲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取出,让她入土为安。又将哥哥的坟从小兴安岭迁回哈尔滨,让他魂归故里。两年之后,他扩大了店面,并将经营品种扩展到陶瓷和板材。傅铁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等别人醒过神来,纷纷在太古街开设类似的店铺时,傅铁已经赚足了钱,成立了“傅家店装饰有限公司”,从购销到家装,进行一条龙的服务,生意更上一层楼。他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汽车,身边簇拥着漂亮的女孩,春风得意。他每次见到丢丢,总要甩给她一沓钱,说,别弄得灰头土脸的,到斯大林公园走走,看时兴啥,你也买了穿上!道里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其实就是一条沿江的花园长街。它就像天然的“T”型台,那些穿戴了时髦服饰的女孩子们,最喜欢来这里逛上一圈,风光一下。所以,这里在不经意间也就成了服装的“秀场”。丢丢从不赶时髦,她觉得穿得好不如戴得好,戴得好又不如吃得好,所以哥哥给她的钱,都被她买首饰和享用美食了。

傅东山为儿子骄傲的同时,也为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钱多了不是好事情,他劝傅铁见好就收,不要再拓展傅家店的事业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守在电话机旁,等傅铁的电话。知道儿子平安到家了,他才会安睡。

那一年的秋天,傅铁被人杀死在家中。这是当年轰动道外的一起杀人案。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两个月后,案件告破。杀他的人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他说傅家店太兴旺了,抢了同行的生意,不把傅铁除掉,别人就很难将事业做大。傅铁离开的那年冬天,傅东山也去了。他们一家,最终在墓园团聚。每到春节,刘连枝带着丢丢给他们上坟的时候,会站在傅东山的墓前说:“你可真有福啊,在哪一世都有老婆和儿女,我可不比你啊。”

傅铁的事情,经由媒体报道后,引来了一对母子。当年傅铁返城时,与他相恋的姑娘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她爱傅铁,不顾家人反对,固执地把孩子生下来。她从来没有让孩子来认父亲,是怕傅铁留下这孩子,而却不会娶她,她就无依无靠了。现在傅铁去了,她就想让孩子去坟上认爹了。刘连枝那时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傅铁的遗产,这对母子的出现,让她愁眉顿开。丢丢对母亲说,这女人等到人死了才来认亲,是不是奔钱来的?再说哥哥已经不在了,谁能说清那个男孩是不是他的?刘连枝很少对女儿发脾气,但她那次火了,她大声问丢丢:“能在那个年月养下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悄悄守着孩子过日子,算不算好女人?”丢丢不语,刘连枝又说:“这女人领着孩子一进家门,不用验血,更不用别人说,我就知道是你哥哥的种儿——跟我当年来傅家时见到的傅铁是一个模样啊。”就这样,这个叫王来惠的女人和孩子继承了遗产,留在了哈尔滨。她认刘连枝为干娘,把傅家店关张,开了一家风味小吃店。店名是她摆了酒席,特意请干娘给起的。刘连枝连干了三盅酒后,对王来惠说:“你也看到了,我是个豁唇。从小到大,人家都叫我‘三瓣花’。你要是不嫌弃,这个店就叫这名儿吧。有一天我死了,这名儿还能活着!”

第四章 半月楼

丢丢听说齐如云的故事时,母亲正在病危之中,她高烧不退,被不明原因的过敏折磨得如一把干柴,常常昏迷,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丢丢为了给她解闷儿,就把齐如云的故事说给她听。丢丢说:“我想认识认识这个人,能在那个年代跟苏联专家跳舞时怀孕的女人,一定很了不起!”刘连枝说:“跳舞时怀孕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这女人独自带着个二毛子过了一辈子!你要想认识她,早去的好。到了我们这种年龄的女人,都是开皱了的花,说落就落了。”

丢丢听了母亲的话后,第二天就去拜访齐如云了。她走进一家花店,想给齐如云买束花。站在姹紫嫣红的鲜花前,丢丢一筹莫展。白色的百合花虽然高贵,但它的香气过于浓郁了。玫瑰呢,对于一个一生与爱情擦肩而过的女人来说,又过于绚丽了。康乃馨和菊花被修剪得失却了多半的叶子,没了叶子陪衬的花朵,给人贼头贼脑的感觉。想来想去,丢丢买了紫色的勿忘我和白色的满天星。它们搭配在一起,就像晴朗的夜空中跳跃着的无数银色的星星,有一种静寂而朴素的美。

虽然丢丢经常来到南岗,但对于马家沟河畔这一带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旧房子,她并不知晓。如果说哈尔滨是一本书的话,那么翻到老八杂这一页的时候,其纸页是泛黄的,而且散发着微微的霉味。

丢丢最初踏上老八杂的土地,是个初夏的黄昏。老八杂看上去灰暗、零乱,但却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温暖之气,是那么亲切可人,让她有回家的感觉。那些要去夜市出摊的人,看见一个姑娘捧着一束花出现在老八杂,都很诧异。他们打量她的时候,往往还要悄悄咕哝一声:“好长的腿啊,是个跳舞的吧?”丢丢向他们打听齐如云的时候,他们都说:“她家好找,往前走,有座米黄色的小楼,门前长着一大片丁香的人家就是。”

这座米黄色的小楼丢丢一眼就喜欢上了。如果说老八杂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方脸的话,那么齐如云住的房子就是一张娇媚的狐狸脸,惹人怜爱。

门开着,丢丢在门口跺了跺脚。她的高跟鞋跺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肤色白皙,略瘦,提着一把丝绸团扇,神色淡然地问丢丢:“你找谁?”丢丢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一时语塞,只是悄悄打量着齐如云。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穿一条豆绿色的露膝筒裙,趿拉着一双皮凉鞋,那修长而润泽的腿就像两道闪电,将丢丢眼里积郁着的阴云撕裂了,照散了,让她眼睛发潮。她说:“齐阿姨,我是丢丢啊,我想来看看你。”

齐如云说,正是那句“我是丢丢啊”,让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与自己相识已久,与自己家有着前世的缘分,才把她让进屋里。

丢丢进了屋子,把那束花递给齐如云的时候,齐耶夫从地窖里走出来。猛然间看见一个人从地下出来,丢丢像是撞见了鬼,吓了一跳。齐耶夫穿着白色背心,咖啡色短裤,捧着几枝丁香。他见了丢丢抖了一下,撂下花,转身上楼了。等他再下来时,已经换上了一条蓝色长裤。事后齐耶夫说,他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穿着短裤,像个流氓。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谢了,可齐耶夫从地窖拿出的丁香却依然花色鲜艳。当丢丢惊叫着“这时节怎么还有丁香花啊”的时候,齐如云冲儿子微微笑了一下,齐耶夫羞怯地低下头。原来,春末的时候,齐如云折了几枝盛开的丁香,放进地窖,说是半个月后,如果它的枝叶和花朵还没有蔫,仍是新鲜水灵的,那么齐耶夫将会得到一个姑娘的爱。齐耶夫说,丁香花很娇气,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几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离了土,怎么活?如果半个月后还能看到花朵,他打赌说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

就在那个时刻,丢丢来了。看来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注定要有这场约会,它们都是盛装赴约,而且彼此没有辜负。丢丢被齐耶夫忧郁的神色和飘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齐耶夫被丢丢落拓不羁的气质深深打动了。

齐耶夫和丢丢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初秋的时候,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齐耶夫以前常常烂醉如泥,现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时候,他会和丢丢一起到医院去陪伴刘连枝。刘连枝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齐耶夫每次来,她总想挣扎着坐起来。有一天她精神略好一些,对丢丢说:“你命不赖,这个二毛子比王小战好,人长得精神不说,我看他对你很心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要是结婚生个三毛子,一准漂亮,可惜我没那福气了!”刘连枝的这番话,让丢丢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她想让母亲走的时候能抱上外孙,飞快地和齐耶夫登记了。自从刘连枝住进医院,王来惠就放下“三瓣花”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干娘。丢丢说要结婚,王来惠正好找到了报答他们一家的机会,她说身为干姐姐,丢丢的嫁妆理应由她操办。于是,她出入哈尔滨的各大商场,给丢丢买了全套的金饰品: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她说丢丢的腿生得漂亮,适合穿凉鞋,特意在一家首饰加工店给她打了一副金光灿烂的脚链。此外,她还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等各色家用电器。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黄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虽然丢丢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至极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齐如云跟丢丢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丢丢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丢丢。丢丢赶紧对她说,齐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吗?丢丢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齐耶夫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耶夫和丢丢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丢丢发现母亲病床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浪漫的生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

刘连枝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待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刘连枝’这个名字,要刻就刻‘三瓣花’,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

丢丢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楼。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的飘来,没完没了。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春节时,丢丢怀孕了。齐如云说自己有了孙儿后,有资本去死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老八杂供电线路老化,突然断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当停电的时候,丢丢都不敢点蜡烛。齐耶夫告诉她,母亲最喜欢停电,她会坐在黑暗中,享受这个时刻。丢丢明白,这个时刻与她起舞受孕有关。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的时候,丢丢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听到婆婆怦怦的心跳声,她的心脏仿佛吸纳了最新鲜的氧气,会突然间变得强劲起来。有多少次,丢丢想开口问一句:跟你跳舞的那个苏联专家,你们一生再没有了联系吗?可婆婆那像钟声一样回荡着的心跳,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使她不敢张口。每当电力恢复,光明重现时,婆婆就像刚赶完一场热闹的庙会似的,知足地“咳——”一声,躺下休息。有一次,丢丢给要出世的孩子织毛袜子,忽然停了电了。她很担心掉了针,又要拆了重织,便凑到窗前,借着月光挑针。这时婆婆忽然问:“丢丢,你会跳舞吗?”丢丢说:“不会。”齐如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丢丢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丢丢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丢丢,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夏,都帮她穿上它。

丢丢生齐小毛的时候,哈尔滨的冬天又来了。齐如云伺候完月子,吃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

丢丢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

齐如云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老八杂的人,都知道这个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一杯茶。所以老八杂的人日后对齐如云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齐如云过世后,丢丢从老八杂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儿,就让齐耶夫按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齐耶夫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对味。丢丢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

以前的半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老八杂的人难得进入。而丢丢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老八杂的人喜爱上丢丢,是从两桩事开始的。

老八杂有个磨刀的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他是个罗锅,每天会扛着一个固定着磨刀石的长条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齐小毛两岁时,丢丢有天背着儿子,蹬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当她路过人和街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座居民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嚷,这刀磨得不快,连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丢丢停下车,凑过去,见王老汉气得脸发紫,手发抖,他提着那把刀申辩说:“你们打听打听,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匀。别人磨一把刀三五分钟就凑合过去了,经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来分钟?不是吹牛,我磨刀磨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磨哑巴过一把刀!你不给我钱行,算我白干,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艺啊!”王老汉穿着蓝大褂,枯瘦的脸上弥漫着汗水,话语带着哭音。丢丢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划了一下,它那逼人的锋利立刻给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丢丢放心了。她并没有责备那女人,而是先将刀摆在磨刀石上,然后“嚓——”的一声把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乌黑亮泽的长发获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的散开。丢丢甩在脑后的长发,像一场意外的风沙,迷了齐小毛的眼睛,他哇哇哭起来。丢丢不顾儿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绺头发,右手拿起那把刀,只听“刷——”的一声,刀起飞落之际,那绺长发立刻被腰斩了。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叫。丢丢将切断的那绺头发摆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摆放战利品一样。那女人红了脸,立刻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王老汉,在人们的嘘声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丢丢重新盘起头发,哄好齐小毛,快乐地上水果去了。

王老汉不仅带回了丢丢拔刀相助的故事,还带回了那绺头发。这事很快就传遍了老八杂,人们都说,半月楼这个新主人,真是侠义!

第二件让老八杂人啧啧赞叹的事情,是丢丢对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陈绣的儿子,这对母子住在老八杂最破的两间房子里。陈绣给人做保育员,是个温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会受欺负,一直守寡。陈绣对自己处处节俭,但她绝不让儿子受屈。金小鞍那时上中学,别的同学有的运动服,她会把艰难攒下的一点钱拿出,去买,而她自己一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远足一条蓝裤子和一什蓝白花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条黑裤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则是一件土黄色的对襟棉袄。金小鞍嫌陈绣穿得寒酸,不愿意让她去学校,所以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学这些年,陈绣几乎把老八杂那些年轻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陈绣来水果铺,红着脸对丢丢说,我想借件衣裳穿,两天后就还。丢丢比陈绣高很多,她说,我的衣裳你穿了不会合身啊。陈绣说,没事,肥大的穿上宽松。丢丢打开衣橱,陈绣选中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绣花真丝开衫。丢丢取下它,说,你要是不嫌弃,这衣裳就送你了。陈绣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说,那我就不借了。丢丢赶紧说,好,那就只借你穿,别急着还。一周后,陈绣还回了那件衣裳。她一进门就跟丢丢道歉,说是那天穿着它挤公交车时,有个人挨着她吃雪糕,车到站时一晃荡,这人侧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她怀里,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干净,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还晚了。丢丢很想问她为什么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会让她难堪,也就罢了。有一天,裴老太来水果铺提起了陈绣,说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太阳岛上的打渔人,这人死了老婆,带着个女孩,人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可陈绣说是为了儿子,不想再嫁了。裴老太忿忿不平地说,陈绣为了那个金小鞍守寡,真是不值得啊!这个小狼崽子嫌她穿得不好,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四处借衣裳,你说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指望上吗?丢丢这才明白陈绣为什么朝她借衣裳穿。

有天晚上,丢丢买了一张京剧院的演出票,让齐耶夫抱着齐小毛去看戏。他们一走,丢丢就去找金小鞍。每天晚饭后,他都要在院子里戴着拳击手套打沙袋玩。丢丢对金小鞍说:“水果铺飞进了一只麻雀,怎么也赶不走,你身手轻,帮阿姨个忙去吧。回来时我送你两个大鸭梨。”赶鸟是个有趣的活儿,再说还能白吃鸭梨,金小鞍高兴地答应了。

丢丢把金小鞍领到家后,说是水果架上的葡萄快卖没了,让金小鞍下窖帮自己取点上来。金小鞍听说过半月楼的地窖里藏着青龙,他太想下去看看了。丢丢打开窖门,举着手电筒,对金小鞍说,下去吧。金小鞍被一束明亮的光推动着,很快走到地下。他一下去就叫了一声,这里比花园还好闻啊。他的话音刚落,丢丢就把手电筒关闭,迅速地关上窖门,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块生铁压上去,然后抱起趴在水果铺上的悄悄,关掉一楼所有的灯,不让一丝光透到地窖中去,锁上半月楼,来到外面,在丁香树间散步。她想让金小鞍待在真正的黑暗中,不让他看到丝毫光明,也不让任何生灵给他带去生命的讯息,哪怕是一声猫叫。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丢丢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先没有把灯打亮,而是将生铁挪开,坐在窖门上。丢丢听见了金小鞍已经嘶哑的哭声。她问,金小鞍,你待在下面觉得怎么样啊?余小鞍抽噎着说,丢丢阿姨,我害怕,快让我上去,我肩膀疼啊,青龙在用鞭子抽我啊!丢丢说,青龙不打好人,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金小鞍不语。丢丢说,一个孩子要是没了妈,就跟待在黑暗中一样!而有了妈呢,就是光明啊。有一天你妈要是不在了,你过的就是待在地窖中的日子!你不惜福,逼得你妈四处借衣服去开家长会,青龙不打你打谁啊!金小鞍说,我错了,我不愿待在黑暗里,我要妈妈啊。丢丢这才挪开窖门,让金小鞍爬上来。

从那以后,金小鞍就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他变得勤快了,有好吃的东西总要往妈妈碗里夹,再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也不让陈绣借衣裳穿了。陈绣明白是丢丢帮助她教育了儿子,因为金小鞍的变化,是从去半月楼赶鸟的那个夜晚开始的。她左思右想,琢磨不出来丢丢究竟用的什么办法,才能有这种点石成金的神力。陈绣耐不住好奇,去问丢丢。当她听完事情的过程,吓得脸色煞白,一迭声地叫着“阿弥陀佛”,说是万一儿子被青龙甩出的鞭子给打死,她老了就没人给送终了。听得丢丢哈哈大笑,说,哪有那么神啊,窖里阴凉,又黑黢黢的,他害怕,一阵一阵发抖,感觉就是青龙在用鞭子抽他了。

陈绣感激丢丢,把此事告诉了老八杂栽种盆花的向大嫂。向大嫂的嘴巴就是一棵成熟了的蒲公英,嘴巴一动,消息的种子便撒遍了世界。没有多久,老八杂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他们把它跟丢丢帮助王老汉义讨磨刀钱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都说她人住半月楼,是老八杂人的福气。

哈尔滨人因为受俄罗斯人的影响,至今仍然保留着野餐的习俗。每到夏季,日照时间长了的时候,一家人如果不出去野餐一次,就好像愧对了阳光和好空气似的。野餐的地点通常是太阳岛。去之前,一定要到秋林公司采买吃食,否则,野餐的风味将大打折扣。

秋林公司坐落在南岗东大直街上,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旧时称“秋林洋行”,被誉为“远东第一店”。它像一本打开的书,比例对称。圆润的橄榄顶,柔美流畅的檐口,长条形高窗,整个建筑是灰绿色的,看上去端庄秀丽。秋林公司的大列巴、力道斯红肠、奶酪和酒糖久负盛名。大列巴就是大面包,它至今仍然采用传统的手工艺制作,用啤酒花做酵母,以白桦木来熏烤。这种面包外焦里嫩,风味独特。而力道斯红肠肥而不腻,它的熏制与一般的香肠不同,其配料至今仍是行业间的秘密。买上秋林的红肠和大列巴,再买上几瓶啤酒,野餐就是上讲究的了。如果再买上一些道外老字号“老鼎丰”的点心,提上一篮水果,野餐就是十全十美的了。

尽管太阳岛不断地被开发,林木和绿地在逐年减少,但它的空气和植被仍然是哈尔滨最好的,是一块休闲的宝地。每到夏季的周末,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家又一家人或是驱车通过江桥,或是乘船横渡松花江,来到岛上,在林间草地铺上布,摆上大列巴和力道斯红肠,享受着阳光和美食。每年的夏季这样过了一天,秋风瑟瑟的时节,人们的心才不至于那么空空落落。

老八杂的人,夏季去太阳岛野餐的几乎没有。不是他们缺乏闲情逸致,而是这儿的人家境贫寒的居多,不舍得花钱游玩。就是舍得破费的,又舍不得时间。因为做小本生意的人大都不分星期礼拜,日日劳碌。丢丢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每年春末,都会在半月楼前的丁香树下,为老八杂的人搞一次野餐会。

哈尔滨开得最早的花,是鹅黄色的报春花。之后,便是粉红的桃花。桃花怒放的时候,丁香那麦穗般的花蕾就鼓胀了。桃花一谢,丁香花就登场了。这花吸纳的春光足,比报春花和桃花开得要长远。花色通常是紫色和白色的,香气蓬勃。丢丢的野餐会,会在丁香花快谢的时候举行,此时天暖了,坐在户外不觉凉。树下飘散着凋零的花瓣,树上未落的花瓣是丁香树最后的光明。丢丢会蹬着三轮车,亲自到秋林公司买来大列巴和红肠,再让齐耶夫去食杂店搬来几箱啤酒。野餐会都在晚上举行,那时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人陆续回来了。丢丢把大列巴装到藤条筐里,将红肠装在瓷盘中,再洗一些时令瓜果,分装到精致的碗碟中,一一摆在丁香树下。老八杂的人会提着板凳,乐陶陶地来赴会。他们来的时候,往往还带来自制的吃食:韭菜合子、鱼肠粥、煎饼卷葱、海带丸子、葱油饼、酱汁干豆腐、豆沙窝头、茶鸡蛋、五香花生、腌脆枣、炸茄合等。男人们坐在树下,喝酒划拳,谈天说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家常。孩子们呢,他们像松鼠一样,手中抓着吃的,在花树问窜来窜去地打闹着,把最后的那些丁香花碰落了。丁香花在这场野餐会中,也就彻底丢了魂了。

要问哈尔滨规模最大的野餐在哪里?它不在太阳岛上,而在老八杂半月楼前的丁香树下。每次野餐,男人们都会喝醉。他们歪歪斜斜朝家走的时候,会唱一路的歌。听了这歌声的老八杂,仿佛也跟着醉了。齐耶夫喝醉后,齐小毛就爱捉弄他。他把从马家沟河畔捉来的虫子,塞进他的领口,齐耶夫痒得抓耳挠腮的,齐小毛就会咯咯笑个不停。齐耶夫的童年是忧郁的,齐小毛的童年则是快乐的。也许是第三代混血儿的缘故,齐小毛生得格外精灵,团脸,黑而亮的眼睛,浓眉,黄皮肤,微微鬈曲的黑发,如果不是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凹的眼窝,根本看不出他具有俄罗斯血统。他对什么都好奇,比如他问齐耶夫,老八杂的人都是黑头发,爸爸的头发为什么是黄的?齐耶夫说,我用月光洗头发,把头发洗黄了。齐小毛就说,那我要是用早晨的太阳光洗头发,还不得长红头发呀!再比如他对丢丢说,我猜妈妈一定不会管家,丢了咱家好多好多的东西!要不妈妈的名字怎么用一个丢字不够,还得用两个呢?这时的齐耶夫和丢丢,就会被齐小毛逗得笑疼了肚子。

丢丢对她在老八杂的生活非常满足。她爱这里。这座米黄色的半月楼,这片蓊郁的丁香树,这三根雕花的廊柱,这传说中栖居着青龙的地窖,这给她带来美好营生的水果铺,对她来说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难以割舍。在半月楼里,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呼吸,能在风雪之夜梦见手持暖炉的母亲。她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上帝伸出手来,把她从喧嚣的尘世接引到用云朵当被子的世界。可理智告诉她,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老八杂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她似乎听到了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的声音,看到了老八杂的房屋像败军的旗帜一样倒下,嗅到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她明白半月楼在老八杂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阵地的一座堡垒,如果它被攻克了,老八杂将会溃败。如果它能坚守,他们就不会像棋盘上被打乱了的棋子,失却了攻击力。

丢丢为了掌握更为详实的半月楼的历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个菜,温了一壶花雕酒,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四个老人请来,请他们讲述与半月楼有关的故事。这四个老人中的两个人,都像裴老太一样,讲到了舞女蓝蜻蜒的故事。

第五章 蓝蜻蜓

齐耶夫去红莓西餐店当厨,通常搭乘公共汽车。但每隔个十天半月的,他会步行一次,否则,就会像遭了大旱的禾苗,无精打采。

如果不拐弯抹角,从老八杂走到红莓西餐店,大抵要一个小时。但齐耶夫往往要绕道看看教堂,一个小时也就不宽裕了,常常要多花半个小时。

出了老八杂,沿着马家沟河岸向北,经过一条五百多米长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红军街。红军街不长,它连接着南岗的两条主干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如果去道里,在红军街与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向走。可是齐耶夫一走到那儿——喇嘛台遗址前,会不由自主地向北,也就是东大直街方向而去。走过两家快餐店,一家音像店,一家由电影院改建的演艺广场和邮局,就看见秋林公司了。尽管近些年新起的几家大商厦屹立在它左右,但它魅力依旧。那些高大的玻璃幕墙的大商厦就好像浅薄的摩登女郎,而它则像一个安闲地坐在草地上的牧羊姑娘,庄重典雅,朴素动人。每回走到这里,他都要站下,定睛看上一刻。从这儿向北,步行十多分钟吧,就可以看到圣母守护教堂和尼埃拉依教堂。这两座红色的教堂在东大直街的一左一右,如两盏相对着的灯,互相照耀。如灯的建筑想必是会发光的,一到这里,齐耶夫就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会想起他的少年时代,想起母亲一次次带着他来这儿的情景。想起同学们都歧视他的时候,这些教堂带给他的慈母般的安慰。看过了这两座教堂,齐耶夫就像回了趟故乡,心也就安定下来了。他转过身,再回到喇嘛台的遗址前,向不远处的火车站走去。道里比南岗地势要低许多,所以从道里往南岗走,是步步高升;而从南岗往道里,则是一路走低。哈尔滨火车站旁的霁虹桥,就是一条连接着道里与南岗的巨龙。这桥有八十年的历史了,是钢筋混凝土的结构。桥下的柱子刻有狮子头像,铁栏杆上镶嵌着中东铁路的路徽标志。齐耶夫最喜欢的,是古埃及方尖碑的桥头堡,它们像一把把青色的剑,直刺天空。齐耶夫走到霁虹桥时,一定要停下来,俯身看看桥下。有时候正赶上进出站的火车穿行,汽笛声震得他耳鼓嗡嗡响,他本已安定下来的心就会躁动起来,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欲望,可却又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于是愁肠百结,泪水盈眶。

齐耶夫长大后,曾向母亲问起过自己的生身父亲,齐如云只是提醒他不要相信传言,不要以为她当年在舞会上是受了侮辱,才有了他。齐如云说,妈妈是不会让一颗恶种在身体里发芽的。齐耶夫明白,母亲是爱父亲的,她的爱实在太奇特了,昙花一般盛开,顷刻凋零。她为了这瞬间的美,枯守一生。随着母亲在半月楼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齐耶夫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谜永远不会解开了。当他看见丢丢为母亲穿上那条舞裙,看着母亲的肉体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开、化作灰烬的时候,齐耶夫泪如雨下。母亲去世后,他常去教堂流连,在那里,他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呼吸,能在那深沉的呼吸中隐约看到父亲的形影。教堂在他眼里,就是祖宗的坟墓。

齐耶夫成年后,喜欢结交与他有相同血缘的人,仿佛是寻根溯源,认祖追宗。留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有老有少。少的多数像他一样,是一些被当地人称为“二毛子”的混血儿;老的基本是血统纯正的俄罗斯人,他们中既有十月革命后逃难出来的白俄,也有中东铁路开通后过来的商人。如他这般年龄的混血儿,大都是这样的老人与哈尔滨的姑娘结缘后生下的孩子。中东铁路开通后,俄国人就从铁路线上,源源不断地把本国的产品倾销到东北,纺织鞋帽、钢材水泥、药品食品,无所不包。那时中东铁路的沿线,经营俄国商品的店铺可谓遍地开花。他们在输送本国商品的同时,又用低廉的收购价,将东北的煤炭、粮食、林木等产品大批大批地运往国内,东北无形中成了俄国人在外贝加尔和乌苏里地区驻军给养的供应基地。哈尔滨的史学家们,在论及哈尔滨开埠后的繁荣的时候,都会提到那一时期俄国人对东北经济的垄断。这让齐耶夫觉得脸红,因为他的祖先在帮人做事的时候,又干了顺手牵羊的事情。

齐耶夫与这些俄罗斯血统的朋友,每年都要聚会一到两次。他们的聚会不像老八杂的人在半月楼前的聚会那样,是那么的放纵和快乐。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发出笑声的同时,眼睛里却流露着惆怅。这些人中,齐耶夫和尤里的关系最为密切,虽然他们年龄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却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们的心彼此靠近。尤里比齐耶夫大接近二十岁,三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三个月大的他被遗弃在道里凡达基西餐厅的门前,被一个扫街的女人捡得。尤里的兜里揣着一张纸条,记着他的出生年月。并简单注明他的生父是俄国人,暴亡;生母为满洲人,病故。扫街的女人看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爱,就把他抱回家抚养。尤里长大后,曾向养父养母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们便把那张泛黄的纸条取出来,说是只知道他父亲是俄国人,至于他是做什么的,真的很难猜测。也许他是个商人,也许是个搞音乐的人,因为那个年代来哈尔滨教音乐的人很多。但从“暴亡”一词来分析,尤里的父亲又可能是个专门勒索绑架那些有钱的中国人的俄匪。沦落为匪徒的俄国人不只一绺,所以各帮派之间常有械斗,暴亡之事时有发生。尤里因为自己的身世之谜,一直深深痛苦着,终身未娶。他有时把自已想象成音乐人的后代,血液里洋溢着浪漫和爱的因子,那时他会快乐一些;有时又认为自己是匪徒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罪恶,就会让他觉得浑身肮脏。还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传教士的后代,不然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要遭遗弃?这样想的时候,尤里就会闭上眼睛,叹息着叫一声“上帝啊”。尤里不像齐耶夫,喜欢那一条条伸向远方的铁路;尤里憎恨铁路,他想如果没有中东铁路,他的父亲就不会来到这片土地,不会有他,不会有伴随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恼。所以他每次经过霁虹桥,俯身看到桥下纵横交织的铁路线的时候,就会紧握双拳,瞪着眼睛,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而当他走在街上,无论哪一个在年龄上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多看了他几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并没有病死,她正在暗中打量着他,这让他痛苦不堪。

尤里是公交车司机,年轻时在道外开有轨电车,中年以后在道里开无轨电车。他退休后,联运汽车和双层的空调巴士才在哈尔滨兴起。现在有轨电车已经消失了,可尤里在午夜梦回时,常能听见有轨电车摩擦着钢轨的“吱嘎”声,看见架空的电源线在空巾擦出的白炽的火花。

尤里三十岁时,养母去世了。尤里五十一岁的时候,养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家中唯一的房产分给了他,说是尤里有个单独的窝,就能娶上老婆了。这惹得养父的三个亲生儿女对尤里充满敌意,不与他往来。所以养父养母不在了以后,尤里觉得自己又一次沦落为孤儿。他不想闲在家里,就用积蓄在透笼街市场租了间铺子,卖糖炒栗子。他住在九站,从那里去透笼街,他总是步行,因为沿途可以欣赏松花江的风景。他每次路过红莓西餐店时,都要停下来,看齐耶夫在不在。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哈尔滨的西餐店生意最红火的日子,没有一家西餐店不是爆满的。但齐耶夫那天晚上一定要休息,跟尤里一起度过。虽然西餐店老板百般的不乐意,但又不能不尊重他。店面在那一天不能关张,只能花大价钱请人临时帮厨。所以冲着红莓西餐店菜肴来的老主顾,都会抱怨圣诞节时,店里的菜的味道大不如从前。

齐耶夫和尤里在圣诞节的晚上,会先找家浴池痛快地泡个澡,然后穿得暖暖和和的,穿越冰封的松花江,到江北渔村的小酒馆享受一番。他们不喜欢市区的大饭店和酒楼,它们太喧闹了。江北人烟稀少,那些小酒馆店面不大,装饰简单,但很温暖,有家的感觉。他们会要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得莫力炖鱼,再配上几个小菜,炝土豆丝啦,蒜泥茄子啦,五香豆干啦,腌萝卜皮啦等等,叫上一瓶温过了的北大仓酒,惬意地吃喝。他们平素也常见面,但一年中只有这次见面是最美好的。他们只是相对着喝酒,并不讲什么,偶尔笑笑。其他客人从他们脸上平和的表情中,可以深切感受到那种相知的默契。若是菜可口,添酒就是必然的了。他们尽兴而归时,通常是子夜时分了。他们相互搀扶着,再次穿越覆盖着冰雪的松花江。走到江心时,他们会在冰面坐上一刻,抬头望望星星。有一年,他们抬头望天的时候,发现星星不见了,不久下起雪来。尤里在飞雪中哭了,齐耶夫也哭了。那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哭声。

如果不是尤里把罗琴科娃介绍给自己,那么齐耶夫的生活将会是平静的。他爱丢丢,爱齐小毛,爱老八杂,爱他们的家。可就在丁香花开的时候,尤里为了给罗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带到了红莓西餐店,齐耶夫见着她的时候,眼睛仿佛被刺痛了,因为岁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阳光。

黑龙江与俄罗斯接壤,近些年随着黑河、满洲里、绥芬河等口岸的开通,来哈尔滨做生意的俄罗斯商人多了起来。一些漂亮的俄罗斯小姐,在哈尔滨的很多高档酒楼为客人表演俄罗斯歌舞,以此赚钱。按尤里的说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卖身的,与过去的舞女没什么两样。

尤里是在透笼街市场卖栗子时认识罗琴科娃的。她很喜欢吃糖炒粟子,每隔两三天,罗琴科娃就来了。虽然市场卖栗子的有好几家,但她只买尤里的。尤里明白,这个俄罗斯女孩主要是冲着他的二毛子血统来的。罗琴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顾后,有一次尤里收摊早,就一路走着跟她聊天。罗琴科娃说,她的家在圣彼得堡,父亲是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教授,母亲是眼科医生,她有三个姐妹。以前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苏联解体后,父亲的薪水减少,母亲失业,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学时,听说她所学的专业来哈尔滨谋生会赚到钱,就选修了汉语。受父亲影响,她五岁时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尽管她毕业时小提琴的技艺和表现力让专业剧团的演奏员都为之叹服,但她还是没能找到工作。罗琴科娃来到了哈尔滨,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旧房子。她白天练琴、学汉语,晚上则去两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归。她每天可以赚到四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二,除去房租、水电煤气的费用,起码能剩八九千块钱,完全可以接济家里了。而她的父亲在大学,一个月拿到的薪水不过八九千卢布,还不到三千人民币呢。罗琴科娃跟尤里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欢快的,自豪的。她喜欢哈尔滨,尤其喜欢中央大街,每当她想家的时候,就会去那里走走,然后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了,好像是回了趟圣彼得堡。

罗琴科娃每天工作四个小时,晚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在南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结束后要立刻赶回道里,八点半到十点半,她会出现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厅。罗琴科娃很遗憾地对尤里说,她的两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谋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是红莓西餐店的大厨,我领你去见见他,让他跟老板说说,看看中午时能不能去他们那里?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罗琴科娃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说,人们还是喜欢晚上听琴,琴声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还是把罗琴科娃带到了红莓西餐店。

齐耶夫在哈尔滨的街头,无数次地看见过俄罗斯女郎,但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他第一眼看见罗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见到丢丢一样,就被她的气质打动了。罗琴科娃中等个,偏瘦,白皮肤,灰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浅黄色的头发。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飞扬的感觉,眼角、鼻子、唇角都微微翘着,看上去朝气蓬勃,俏皮动人。她刚刚二十三岁,就像一只刚摘下来的梨,似乎轻轻地用指甲划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来。齐耶夫跟老板讲了罗琴科娃的情况后,老板答应可以让她午间过来,先试用几天。罗琴科娃大喜过望,她像小鸟一样蹦起来,吻了尤里,又吻了齐耶夫。她说试用期她分文不取,只当练琴了。只用了一周的时间,罗琴科娃就用她温柔的琴声,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征服了那些来红莓西餐店的顾客,使这个店正午的营业额直线上升,老板非常高兴,他让罗琴科娃每天中午来工作两小时,付给她一百元的报酬。虽然比别处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费午餐。

罗琴科娃每天十一点就背着琴来了。她来了后会先到员工休息室,换上裙装,再梳洗一番,然后就开始工作了。红莓西餐店不设包房,只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放置着二十多张餐桌。由于厅里竖着六根银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们在有意无意间,等于把空间给区分开来了。罗琴科娃喜欢一边拉着琴,一边在这几根柱子间穿行,这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林间快活穿梭着的小鸟。到了午后一时,罗琴科娃收了琴,换下裙装后,会坐在临窗的一张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从不因为老板让她免费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点一份红菜汤,一份面包配两片火腿;要么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盘酥炸鸡蛋卷。齐耶夫看不过去,有一次他出钱,特意为她做了一道红汁骨髓,说是她太瘦了,让她补补身子,罗琴科娃看着那道菜,泪珠“噗嗒、噗嗒”地落下来。

丁香花快谢的时刻,有一天罗琴科娃结束工作,用过了午餐,见齐耶夫也忙完了店里的活儿,就约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齐耶夫说要给她买点水果或是鲜花,罗琴科娃咯咯笑着说,你帮我找了这份工作,你要是给我买一斤苹果,我就得给你买两斤呀;你要是给我买一枝花,就是让我给你买两枝呀!她这可爱的逻辑推理把齐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给她买礼物的念头。

齐耶夫进了罗琴科娃的小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罗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扑过来,踮起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热血沸腾。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块生硬的面团的话,那么罗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发酵了,齐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罗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脱掉衣服。齐耶夫拥抱着她光滑柔韧的身体的时候,感动得哭了。她的脸是那么的光洁,就像俄罗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么的灵动,如流淌在山谷间的河流。齐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在那个瞬间,涣然冰释。他俯在罗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样踏实。他从来没有那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一个女人。那个午后,齐耶夫这团刚发酵起来的面团,被罗琴科娃那双年轻而活泼的手给揉搓得从未有过的蓬勃,罗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让他新鲜出炉,齐耶夫仿佛被熏烤成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列巴。

齐耶夫虽然爱恋罗琴科娃,可他也喜欢丢丢。每次与罗琴科娃有了那种事情,他午夜回家时,对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温存,所以丢丢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情感生活发生了变化。可齐耶夫很快发现,罗琴科娃并不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齐耶夫想她想得厉害,就没有打招呼,径自去了她那里。待他敲开门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让他很自卑,自己毕竟比罗琴科娃大二十多岁啊。小伙于离开后,齐耶夫觉得辛酸,就抱着罗琴科娃哭了。罗琴科娃坦白地告诉他,那个小伙子是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他都会接送她往返于南岗与道里的西餐店,她喜欢他。齐耶夫痛心地说,你究竟喜欢哪个男人啊!罗琴科娃用无邪的眼神看着他,认真地说,有时我就喜欢一个,有时一个不喜欢,有时呢,又喜欢两个,就像现在!她的回答让齐耶夫哑口无言。也就是那次,齐耶夫跟罗琴科娃讲了自己的身世,想让她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依恋她。罗琴科娃笑了,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快乐的,你怎么来的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快乐不就好吗?她还说,听她父亲讲,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作为援建的专家来过哈尔滨,那时她爸爸才十一岁。中苏关系破裂后,她祖父返同苏联,从此就与妻子分开了。祖父郁郁寡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家人都猜测他在哈尔滨爱上了一个姑娘,思念成疾。罗琴科娃跟齐耶夫开玩笑说,也许你就是我祖父的儿子呢!那我们就是亲戚了!她这番话让齐耶夫胆战心惊的。齐耶夫想,如果罗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亲终身爱恋着的男人的话,他和罗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恶啊!齐耶夫忧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触罗琴科娃的肉体,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声。每当他在灶房听见西餐店里回荡的琴声,就头痛欲裂。那天中午,他听着罗琴科娃的琴声,突然昏倒在灶台下。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救护车里,罗琴科娃泪水涟涟地守护在他身边。齐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里,救护车停下来后,他坚持着不进医院,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在离开罗琴科娃的时候说,你的琴声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罗琴科娃说,那我就不到你那里工作啦。

那天中午,昏倒后的齐耶夫回到家后,看到丢丢坐在水果架下怀中揽着书的慵懒姿态,他是多么想扑到她怀里哭上一场啊。他爱丢丢,爱这个无私的女人。当他从地窖中提着啤酒上来的时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这一切,可他怕失去丢丢。他心乱如麻,去找尤里诉苦。尤里安慰他说,你没错误,罗琴科娃也没错误,错误的是上帝啊!

罗琴科娃果然不来红莓西餐店了,没了她的琴声,齐耶夫虽然不头痛了,可是从此以后,他觉得正午是那么的黑暗。他连续多日步行上班,绕道去拜谒教堂,想抚平心中的创伤。可是每当他走到教堂的时候,耳畔就会回响起罗琴科娃的琴声。

丢丢将半月楼的材料整理出来,打印多份,提交给了相关部门。一周后,几个部门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对半月楼进行考察。对于这栋位于老八杂中心的残楼,大多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保留价值。有一个年龄很大的学者用不屑的眼光扫了一眼半月楼,又扫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训的口吻对丢丢说,一个旧时代的舞场,就是妓馆啊,这有什么历史价值呢?你在材料里反复提到一个叫蓝蜻蜓的舞女,说她多么爱国,多么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个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丢丢很生气,她说通过对老八杂的老人的调查,证实这家舞场确实有个叫蓝蜻蜒的舞女,她曾经用舞裙杀死过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后把她弄到细菌部队,做了活人实验材料了!学者说,哈尔滨的抗日史我无所不知,一个马市中的舞场,就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地方。幸亏这样的地方少,不然还真亡了国了!要是半月楼不拆,什么传说都没有;它一倒,怎么就飞来这么一只蓝蜻蜓了呢?显然是杜撰!丢丢言辞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说法,当年我党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软骨头了?!学者被噎得瞪了丢丢一眼,不再说什么。

调查组的人在半月楼里上上下下地转来转去的时候,老八杂的住户聚集在门外,按照丢丢的安排,准备反映老八杂的动迁标准不合理的问题。丢丢想好了,如果半月楼不保,老八杂烟消云散,它也要谢幕得隆重些,不能这么草率,她要为老八杂的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以当一行人带着例行完公事的轻松表情走出半月楼,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悄悄包围了。调查组的成员构成包括开发商,他一看到半月楼外老八杂人那一张张被阳光暴晒得黑黢黢的脸,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觉,一脸苦相,好像老八杂的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

尚活泉首先开口,他说开发商收取花园、游泳馆、车库等小区“增容费”,是不合理的。他说,这东西都他妈的是给富人享受的,我们哪用得起啊!接下来,吴怀张抱怨不该一律盖高楼,说是人不接地气不会长寿。陈绣呢,她的儿子金小鞍刚上大学,她说供个大学生已经让她负担不起,如果回迁时交纳两万块钱,她就得砸骨头了。开书亭的王来贵插言说,你砸骨头也没用,砸不出钱来,我看你卖身得了,来钱快呀!大家笑起来。裴老太说,我现在每天都在自家小院练秧歌,我进了高楼,就得在阳台上扭,下面的人看见,还不得以为我是疯子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诉说的也都是苦恼,但总是不能切中要害,让丢丢有些着急。幸好彭嘉许开口了,否则人们对动迁问题的反映,很可能演变成为一场闹剧。

彭嘉许四十多岁,平素言语不多。他以前是齿轮厂的车工,厂子破产后,他开起了出租车。有天晚上,他遭遇劫匪,死里逃生后,他妻子说就是穷死,也不能让他再干这个活儿了,于是他就开始做小买卖。彭嘉许好琢磨,有一天他蹲在鱼市与人闲聊,看见卖活鱼的人在杀完鱼后,将鱼肠全都当垃圾扔了,想起童年时吃鱼肠的美妙,就捡了一袋鱼肠回家,将它们剖开,洗净,想用辣椒炒鱼肠。就在鱼肠快下油锅的时候,他忽发奇想,何不用鱼肠做粥呢?于是,他把油锅撤下,放上闷罐,添足水,洗了两把大米,把鱼肠切碎,一同下到里面。煮了半个小时后,大米鼓胀了,鱼肠的鲜味也浸润在粥里了,彭嘉许将粥放上盐,又切了点胡萝卜丁放进去,再煮个十分八分的,火一关,鱼肠粥就妥了。彭嘉许喝了一口,就被它的鲜香气打动了,他老婆也对这粥赞不绝口。于是,夫妻俩动了做鱼肠粥生意的念头。他们先试做了几次,让老八杂的人分批来家品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生意就开张了。他们每天早晨到鱼市去收鱼肠,回家后把它们清洗干净,开始煮鱼肠粥。中午时,彭嘉许就能蹬着三轮车去叫卖了。一碗鱼肠粥两元钱,一个五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直径的圆形铁皮罐,能盛约五十碗的鱼肠粥。除去柴米费,一天少说也能剩六七十块。彭嘉许的鱼肠粥很受欢迎,按修鞋的老李的说法,装满鱼肠粥的罐子在出门时是一个满脑袋杂念的俗人,而回家时腹中空空的它就成了佛了。

丢丢也喜欢喝鱼肠粥,不过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就断了这念想,不喝了。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水果铺生意寡淡,屋子里烧得暖洋洋的,丢丢靠着壁炉前的雕花廊柱,打起了瞌睡。她睡得实在太沉了,彭嘉许推门而入,她竟然毫无察觉。他在她面前站了多久,她并不知晓,总之,他用手抚摩她的脸颊时,她醒了。丢丢没有责备彭嘉许,只是问他买什么水果?彭嘉许张口结舌地说,我舌头烂了,想吃点梨。丢丢起身取了一个纸袋,装了几只梨给他,说,我看你不是烂舌头了,你是烂心了!彭嘉许红头涨脸地说,我刚才就像是路过苹果园,看到有只苹果长得好,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并没有摘果子的念头啊。丢丢觉得这解释风趣,笑了。从这以后,彭嘉许不来水果铺了,而丢丢无论多么馋鱼肠粥,听到叫卖声,也会把口水咽回去。这两年的丁香花会上,彭嘉许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酒后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害了牙疼,哼啊哼啊的。

彭嘉许对调查组的人说,我们老八杂的人虽然文化不高,没有做过大买卖,但也算是生意人吧。生意人最讲究什么?买卖公平啊。谁要是强买强卖,那不跟强盗一样吗?政府给我们改善居住条件,这是好事,但你们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就贴出了动迁补贴的标准,让我们七月底前必须迁出,这难道不是强买强卖吗!我看我们老八杂的人可以进行一下现场表决,同意现行动迁标准的,就请离开半月楼;如果不同意的,就留在这儿,在我起草的情况反映书上签个名,按个手印。彭嘉许的这番话入情入理,慷慨激昂,使现场气氛活跃了,人们簇拥在他身边,纷纷签名,按上手印。

当彭嘉许把签好名的意见书递交给凋查组的领导时,老八杂的人发自内心地为他鼓起了掌。彭嘉许又指着半月楼说,我父亲在世时,说起过这栋楼,这里虽然是舞场,常有日本人来这儿寻欢作乐,但这里有一个舞女很爱国,她的艺名叫蓝蜻蜒,传说跟她跳过舞的日本人都会死,可惜这楼失火后烧掉了一半。要是这房子能保留下来,是有纪念意义的啊。如果房子留不下,我看丁香树是不能砍的,这片丁香多茂盛,在哈尔滨也少见啊!这小区不是要建花园吗,这就是现成的丁香园啊!

彭嘉许讲完,胆怯地看了丢丢一眼。丢丢觉得眼睛发潮,她低下头来。

那几页签着老八杂人姓名、缀着一颗颗红樱桃似的手印的意见书,在半个月后果然收到了成效:开发商同意取消小区设施“增容费”,并把动迁补贴标准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杂的人大喜过望,没人再抵触动迁了。遗憾的是半月楼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调查组的人一致认为,半月楼是栋残楼,而且又是旧时代的舞场,没有保留价值。但丁香丛留下来了,它将成为老八杂唯一幸存下来的活物。如果没有它,丢丢可能就不会回迁了。

开发商再次贴出了告示,限老八杂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须迁出。逾期不迁,后果自负。工程将于八月十五日早晨准时开工。

老八杂的人开始忙活了。那些不想回来的住户,领了动迁费后,四处看房子,他们大都盯着那些便宜的二手房,这样买了房子后,手里还会有剩余。要回迁的,也收拾家当,准备着租房或是投亲靠友。老八杂这下更乱了,拆卸东西的尘土漫天飞扬,搬家的车辆拥堵在狭窄的巷子中,滴滴滴地按着喇叭,互不相让。老八杂人搬家的物品让搬家公司的人以为自己的车辆变成了废品收购车,那上面有锔过的水缸,生锈的痰盂,糟烂的床板,被虫蛀的木箱,破烂的自行车,用旧衣服自制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等等。那些吃拆迁饭的捡破烂的人,都忍不住骂老八杂的人:一群守财奴啊!

还没等丢丢去租房子,王来惠有天早晨开着车来到老八杂,递给丢丢一串钥匙,告诉她已经帮她把房子租好了。她说从报上看到老八杂即将在八月十五号开工的消息了。房子离齐小毛上学的学校只有一站地,三室一厅,五楼,朝阳。王来惠把两年的房租都付了。丢丢很感激她,但执意要把房租钱还给她。丢丢在经济上虽然不能跟王来惠比,但在老八杂也算是个富户了。她的水果铺一直盈利,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再加上一直对外出租着的父母遗留下来的靖宇街的楼房,他们的生活是宽裕的。王来惠一听丢丢要还她钱,急了,说丢丢没有把她当姐妹看,若丢丢真那样做,她也不开三瓣花风味小吃店了,她要去干娘的坟旁搭顶帐篷,睡在那里,陪干娘算了。丢丢只能领情,她知道,王来惠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报答母亲当年对她的恩情。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带着儿子,去给干娘和傅铁上坟。这么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丢丢劝她找个伴儿的时候,她总是说,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还是个累赘。再说自打跟了傅铁后,我见了别的男人一点胃口都没有,看来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丢丢并没有急于搬家,老八杂的人见她依然有板有眼地过着日子,都说,丢丢,你找下房子了吗,什么时候搬啊?丢丢说,找下房子了,拆迁前搬。别人都知道,丢丢是舍不得离开半月楼,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齐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恋上了蝈蝈,茶盅那般大的竹编蝈蝈笼,他买了十几笼,吊在窗下。每天早晨,人还没醒呢,蝈蝈就叫上了。那叫声让丢丢十分伤感,只有到了半月楼的蝈蝈,才会有这么亮堂的嗓子啊。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杂的人几乎走空了,丢丢这才收拾东西,做搬家的准备。有天晚上,齐小毛睡了,丢丢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兴奋得睡不着,就靠着壁炉前的廊柱,看婆婆遗留下来的一沓信。信大都是齐耶夫幼时被送到双城时,婆婆与那儿的亲戚的通信。亲戚们在信里写的都是小齐耶夫的情况,什么时候又长了一颗牙,什么时候要学走路了等等。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双城来的,信封下角只注明“本市、内详”四个字。丢丢觉得奇怪,抽出信,原来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丢丢看到“生个妖怪齐耶夫”一句,忍不住乐了。这信虽然没有落款,但她明白发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讲过的李文江了。婆婆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丢丢突然有了要去寻找他的念头,如果他还活着,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丢丢刚把信放回信封,门开了,是彭嘉许来了。丢丢问,你不是已经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彭嘉许说,我想看你这儿还有没有梨,我买别处的,吃了不对味啊。丢丢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说,我也快搬了,就剩这点了,你凑合着吃吧。丢丢拿了一只果篮,把梨子装进去,递给彭嘉许。彭嘉许说,我看你很喜欢这几根廊柱,要不我帮你把它锯掉,先放到别处,等将来搬到新房子时,用它们做装饰,也算还有点半月楼的影子啊。他的话音刚落,丢丢就叫着,不能,我绝不能把半月楼的美腿给锯断啊!彭嘉许叹了一口气,提着果篮走了。丢丢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丢丢收拾停当东西后,把那页老八杂人为水果铺编的歌谣小心翼翼地揭下来,读了一遍,便流下了泪水,好像读的是悼词。她把它与婆婆遗留下来的信放在一起,作为永久的珍藏。她已经托人打听到了李文江老人的消息,他仍活着,但身体很差,与儿子一家住在一起。丢丢觉得在离开半月楼前,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她到欣利来蛋糕店订制了一个蛋糕,又到体育用品商场买了一个适合老年人用的电动按摩洗脚盆,打了一辆出租车,按照别人提供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太平花卉市场附近的一座八层的楼房。

这楼半新不旧的,临街,很多进出哈尔滨的大型货车从此经过,很吵闹。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楼。这是上午的时光,知情人告诉他,这时候李文江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孙子也在上学,所以家中只有老人。丢丢按了很久门铃,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地响起,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一个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谁呀?丢丢说,李伯伯,我叫丢丢。我想来看看您。李文江隔着门说,我又不认识你,现在打劫的多,我不能开门。丢丢急了,她大声说,我是齐如云的儿媳妇,齐耶夫的妻子,您就开开门吧。

寂静了片刻后,门缓缓地开了。站在丢丢面前的是一个瑟缩的老人,他在夏天还穿着秋裤,浑身颤抖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丢丢进了门,换上拖鞋,跟着老人来到他的屋子。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已经占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一把破烂的转椅放在床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了。老人将丢丢让到转椅上,自己坐在床头。丢丢先是问了问他的身体,老人说,你也看到了,我都糟烂了,一身的病,阎王爷八成是看我长得丑,也不待见我,害得我还得在人间遭罪!丢丢笑了。老人说,你都不用告诉我,我知道那个女人没了!我在梦里梦她多少回了!要说啊,我这辈子,被她坑得也不轻啊,可我在梦里见了她,也恨不起来!丢丢赶紧说,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帮婆婆捎个话,她活着时跟我讲过,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啊!李文江老人听到这里,嘴唇哆嗦了许久,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蒙着脸哭了。他对丢丢说,我后娶的老婆子对我虽然也好,可我跟她过了一辈子,直到她死,我也没忘了你婆婆!现在想来,你婆婆是个刚强的女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问齐耶夫怎么样,丢丢简单说了一下家中情况,不想惹老人过度伤心,起身告辞。李文江在送丢丢出门的时候,突然颤着声说,你再给你婆婆上坟时,先跟她说一声,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儿,再亲口告诉她。

丢丢出了李文江的家门,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缠在她身上多日的一个鬼抽身离去了,令她无比的轻松。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着小雨,丢丢靠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水果架,闷闷地喝酒,这是她在半月楼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正伤感着,只见齐耶夫从楼上匆匆下来,他挪开窖门,也没打手电筒,摸着黑就往下走。丢丢说,地窖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下去做什么呀?齐耶夫不语。丢丢觉得奇怪,就跟了过去。齐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对丢丢说,我好不容易等到小毛睡了。明天就该搬家了,离开半月楼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丢丢说,你说事情在上面说不是一样吗?齐耶夫带着哭腔说,有灯光我张不开口啊。丢丢预感到,齐耶夫要在黑暗中说的事情,与女人有关了。

齐耶夫就像一个话剧演员,开始在地窖中声泪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着独白,丢丢知道了一个叫罗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声,知道了丈夫拥抱着她时的那种仿佛踏上了故土的感觉,知道了他怀疑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内心的羞耻,知道了他正在为对丢丢和罗琴科娃的双重的爱所受的折磨。丢丢只觉得心仿佛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却哭不出来。齐耶夫的漫长的独自终于结束了,他沉默着,等待丢丢的裁决。丢丢说,下面那么冷,你上来吧。齐耶夫说,我对不起你和小毛,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死在这里,让它做我的坟墓!丢丢说,你现在愿意爱两个人,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

齐耶夫腿软着,他几乎是爬着上来的。一上来,他就扑在丢丢怀里,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一声声地叫着,啊——丢丢,啊——丢丢——

八月十四日早晨,丢丢一家要离开半月楼的时候,突然发现悄悄不见了。一家人楼上楼下地找了个遍,也没见它的影子。丢丢坐在搬家的车辆上时,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强烈了。

他们是老八杂最后迁出的人家。一些住户为了得到些木板做烧柴,已经把房子自行扒掉了。这里到处是废墟,垃圾,好像战争中被轰炸过的一个小村庄,冷冷清清,满目疮痍。丢丢想起这里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香花会,想起夜晚时回到老八杂的男人们酒后的歌声,泪水悄然滑落下来。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辆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同时开进老八杂。它们最先要铲掉的,将是半月楼。当它们齐头并进着向它围攻,对准它苍老的肌肤准备下口时,其中正对着门的那辆推土机的司机,忽然发现近在咫尺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旋风般地飞起,撞上来!跟着,又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司机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高昂着的雪亮的铁铲切向他们。那个女人在飞起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

第六章 雪中莓

掩埋一个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个受人爱戴的人一样,是很难的。尽管老八杂已经烟消云散,但它的魂灵还在。两年之后,那些陆续回迁到这里的老住户,在跟搬家公司预约的时候,在单子上填的不是“龙飘花园”的新名字,还是他们难以忘怀的“老八杂”。

龙飘花园因其地理位置的优越,刚一开工,期房的销售就很火爆。到了工程竣工时,七百多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几套小户型的房了,几乎要清盘了,让同业人士颇为眼红。

那四幢高楼是银灰色的,它们就像昂首站立在马家沟河畔的四只仙鹤。这四幢楼都以花儿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户型的,面积都在两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他们几乎家家有汽车,所以停车场的车位供不应求。玫瑰座是中等户型的,菊花座则是小户型的,老八杂的人主要分布在这两幢楼里。

老八杂人的回迁,与那些富人的乔迁是不一样的。后者搬来的是高档家具、液晶电视、组合音响、柜式空调、消毒柜、微波炉、健身器械等物品,而老八杂的人,虽然舍弃了一些破烂东西,但搬来的不过是小屏幕的电视机,歪着脑袋的电风扇,杂牌子的电冰箱、陈旧的家具以及他们赖以为生的三轮车。龙飘花园有气派的会所、游泳馆和停车场,但唯独没有可以停放三轮车的地方。老八杂的人没办法,只得把三轮车锁在花园的栏杆上。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非常恼火,他们三番五次地给老八杂的住户开会,勒令他们把三轮车推走,说是这个花园小区不是农贸市场,不能停放此类车辆,如果再犯,三轮车一律没收!老八杂的人说,我们靠它吃饭,把它扔了,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啊!物业管理部的人竟然无理地说:你们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这里!

这句话把老八杂的人惹怒了。他们回迁后,首先就对每年要交纳的上千元物业管理费和电梯费不满,说是你们找来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穿上制服,往门口那么一站,强行做我们的保安,不就是变相从我们口袋里往出掏钱吗?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偷!还有的人发牢骚说,我们原来住得离地近,方便又舒坦,现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电梯,好像犯了错的人被人五花大绑给吊起来了,挨了吊还得交钱,有这理儿吗?而且,他们频频与新业主发生纠纷。老八杂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洁净呢?电梯空间狭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人挨着人,他们的脏衣服贴着那些熨烫挺括、散发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领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老八杂人一入住龙飘花园,就成了受人唾弃的一群。而他们自己,满腹委屈,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们开始后悔在动迁协议书上签字,他们怀念老日子,他们在彼此诉说辛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园中,只有那儿还有点老八杂的影子。三轮车事件,无疑是导火索,把老八杂人积郁在心头的怒火给点燃了。彭嘉许率领着老八杂的住户,与开发商再次展开了交锋。彭嘉许说,我们让出了土地,可你们一点都没有为我们老八杂人的利益着想!你们给那些有钱人建停车场、游泳馆、健身房,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们老八杂人建一个三轮车车棚呢?!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可我们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老八杂人又一次联名去相关部门上访,斗争的结果是开发商终于在会所的背面,辟出一块空间,为老八杂的老住户,盖了一个简易车棚。

龙飘花园的商服设施比较齐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铺、理发铺、医疗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楼的底层。菊花座还有一座水果铺,不过老八杂人不喜欢它,说是它跟半月楼的水果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他们想念丢丢,想念她的水果铺与老八杂人的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们一回来,就打听丢丢的消息,不知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们知道,那一年拆迁的时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丢丢和她心爱的黑猫,飞向了工作着的推土机!叫悄悄的黑猫悄悄地死了,而叫丢丢的女人则丢失了一条腿。丢丢那天穿着蓝色的衣裙,说是比蓝蜻蜓还要美丽!老八杂人都说,丢丢的魂儿,离不开半月楼啊!

他们还从报纸上看到过一条关于半月楼的新闻。工程开工后,工人们在半月楼打地基,顺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锈迹斑斑的枪支!根据专家的分析,这些枪支藏匿此处,看来主人不仅开舞场,还经营军火生意。伪满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当年的关东军装备精良,那么枪支不会是提供给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提供给陷入困境的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给流窜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条假设成立,那么有关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蜒抗日的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两箱出土的枪支,因为说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当它是为抗日联军增强装备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就像神圣的耶稣;而当它是为了卖给土匪牟取暴利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又像犹大了。所以它们一现身,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形象,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的出现,已经使当年来半月楼考察的一些专家,开始反省对半月楼的处置有点草率了。看来这儿不是一个纯粹的舞场,在它表面浮动着的糜烂灯影和迷醉的烟花中,还有我们难以参透的刚烈之气。

丢丢伤愈出院后,被王来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静养,这两年一直住在那里。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欢到夜市中吃晚饭,馄饨、馅饼、绿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笼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欢的。她打扮得仍如过去一样洒脱,宽松的衣裙,高挽的发髻,别致的耳环,当她拄着拐在街巷中穿行时,常引来别人的观望,有人还对着她发出叹息,大约觉得这样一个年轻而气质非凡的女人残疾了,实在是可惜啊。

丢丢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唯一起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仍有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了蓝色衣裙回到半月楼的,只记得那个难忘的早晨她推开半月楼的门时,听到了悄悄的呼唤。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丢丢。丢丢走过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炉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月食了!当墙壁发出震颤,丢丢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这半轮月亮,她浑身颤抖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人的瞬间,悄悄飞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飞得那么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绚丽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

丢丢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的右腿不见了。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齐耶夫,还有柳安群。齐耶夫的眼睛红肿着,柳安群的嘴唇则颤抖着。他们都想跟她说点安慰话,可谁也没说出口。丢丢没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时,推土机司机拨叫了120急救电话,她被送进的这家医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当丢丢被抬到急救室,他认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时,柳安群的眼睛湿了。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她的右腿必须截肢,由柳安群执刀手术。事后柳安群跟丢丢说,他本想推脱身体不适,由别人来做这个手术,但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摩她的腿了,就进了手术室。当他锯着她的腿时,想起他们在一起曾有的快乐,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说自己那个时刻多么希望丢丢的腿是月宫中的桂花树啊,那样谁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会立刻生长出来!正是这句话,把丢丢对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扫而空,她能坦然面对他关切的目光了。

丢丢住院的日子,齐耶夫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时间腾出来陪伴妻子。尽管丢丢一再跟他说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可是齐耶夫一看到丢丢的残肢,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憎恨自己。如果搬迁的前夜他不讲他和罗琴科娃的故事,也许丢丢就不会在绝望中返回半月楼,要做一回起舞的蓝蜻蜓。如果丢丢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会有光明了。

齐耶夫不再去找罗琴科娃,对她除了一份怜惜外,再也没有那种爱到深处的锥心刻骨的思念。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爱丢丢。丢丢的根扎在这里,这里也就是他的故土了。

丢丢出院后,王来惠要接丢丢去她那里,丢丢没有反对。丢丢说,我从小就是在道外学会走路的,现在我又得练习走路了,还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样,走路会走得好。果然,丢丢在父母和哥哥曾经走过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来,学会了拄着拐走路。她去松花江畔看落日,去夜市听市井的喧闹之声。齐耶夫为了齐小毛上学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岗租住的房子里,但每隔一两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丢丢,用食盒提着他精心为她做的饭菜。由于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岗、道里和道外,齐耶夫两鬓苍苍,头发也掉了多半,日渐消瘦。丢丢心疼他,让他辞了红莓西餐店的工作,可齐耶夫说他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年初,龙飘花园竣工后,齐耶夫悄悄贷了一笔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调换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楼正对着丁香园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气息将是一股看不见的线,会拴住丢丢的心。他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最着意装饰的就是对着丁香园的阳台。他为阳台贴了紫罗兰色的墙纸,安上了羊皮吊灯和蛋青色的窗帘,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开的时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样,享受春天的美好。

齐耶夫在初冬时和齐小毛搬回了龙飘花园。他们安置好了,这才接丢丢回家。丢丢回家的那天,是个飘雪的日子。从道外到南岗,处处塞车。驾车的王来惠不停地对丢丢说,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儿,觉得它没有过去的老八杂好,千万告诉我,咱把房子卖了,再找别的地方!人活着,可千万别憋屈着!齐耶夫说,丢丢会喜欢新家的,家的阳台下面,就是丁香园啊。

汽车裹挟着雪尘,终于到了龙飘花园。在入口处,丢丢让王来惠把车停下,说她想步行回家。王来惠理解丢丢的心情,她在掉转车头回返的时候,摇下车窗,大声对丢丢说,雪大路滑,千万小心啊。

丢丢拄着拐,在齐耶夫的陪伴下,走进龙飘花园。那四幢屹立在马家沟河畔呈波浪形散开的大楼,在飞雪的萦绕下,就像四只要飞向天空的苍鹰,是那么的雄健!就是它们,使老八杂那些破败的房屋如乌云般散去。丢丢站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怔了一刻,这才跟着齐耶夫缓缓朝前走去。菊花座与玫瑰座之间,是三层的会所,而过了玫瑰座,就是金字塔形的游泳馆。再向前,是健身娱乐的场所: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等,它们周围,环绕着橘黄色的回廊和凉亭,里面设有石桌和石凳。再向前,就是让丢丢怦然心动的丁香园了。远远地看见那片丁香,丢丢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很想哭。齐耶夫知道丢丢伤感,想让她平复一下心境,便对她说,歇一下再走吧。丢丢答应着,停下来,回转身,看着通向大门的宽敞的路。路上行驶着的,都是漂亮的私家车。但在这些车辆中,有一辆三轮车,正迎着风雪,从菊花座向大门艰难地蠕动着!从蹬车人的背影可以看得出来,那是卖鱼肠粥的彭嘉许啊。丢丢一阵辛酸,赶紧低下头,看脚下的雪。她留在雪地上的两行脚印并不对称,因为一行是足迹,另一行是拐杖对大地的敲击!人的脚印像葫芦,而拐杖的印痕如同鹿蹄窝,是那么的好看。丢丢目送着那辆三轮车出了大门,然后转身,继续向前。当他们走到丁香园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个两三岁左右的男孩从丁香座走出来。老人戴着黑色的毡帽,男孩则戴着红色的绒球帽。老人边走边逗引男孩:丢丢啦,给爷爷丢一个!丢丢啦,给爷爷丢一个!男孩立刻挤眉弄眼、撅嘴耸鼻的,做出“丢丢”的怪相,老人乐呵呵地夸赞:啊,丢得好,丢得好!

这对爷孙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让丢丢快乐地笑起来。齐耶夫握住丢丢的手,也跟着笑起来。不过他笑着笑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撒开丢丢的手,弯下腰,吐出几口血痰!丢丢看着白雪地上那几点鲜红的痰迹,吓得瑟瑟发抖。齐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牵起丢丢的手,柔声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欢水果,特意让雪花为你搭了个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让我撒上儿颗红草莓,迎你回家啊。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中短篇小说《雾月牛栏》、《清水洗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分获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亲亲土豆》、《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分获本刊第七、十、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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