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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肖澜《姹紫嫣红开遍》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5: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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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她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腰肢柔柔软软,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挑,跷个兰花指——便活脱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不是舞台,父亲不是为了博台下的喝彩,只是自娱罢了,为的是一瞬间的迷醉,像鱼儿游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那是说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惬意。那一刻,是另一个世界,只需微微闭上眼,周围便是良辰美景。

项忆君关上门,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亲,便装睡。一会儿,父亲项海在外面敲门:“忆君,该起床了。”

“哦!”项忆君应了一声,起身穿衣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收拾停当出来,客厅桌上已摆了早饭——白粥,腌的嫩香椿,邵万生的蟹股,还有刚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有一杯牛奶。项海吃东西一向讲究,即便是早饭也不马虎。他的祖父,项忆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琴师,不算大户人家,也是享过荣华的。项海受祖父的影响,从小研习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剧团的台柱,专演梅派花旦。后来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渐渐地便不唱了,赋闲在家。

项忆君一边吃饭,一边朝父亲看0项海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青灰一片。这还是演花旦时的规矩,胡子要刮彻底,胡茬也不能露个一星半点。他的刮胡刀是博朗原装进口,剃须水、须后水也都是高档货,早年落下的习惯,照镜子看到胡茬,便浑身不舒服,像生虱子般难受。每次刮完胡子,还要跷起兰花指轻抚一遍,再朝镜子里抛个眼风,定个格,才作罢。

项忆君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了。上班时间有些紧。她依然细嚼慢咽。父亲说过,再急的事都要慢慢来,不能乱了身段,女孩子尤其如此。项忆君气定神闲地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站起来,拿上包,说声:“爸,我上班去了。”

项海微微点头,举起一只手,优雅地挥了挥。

“去——吧。”也是京白的韵调。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上班。

高中毕业时,项忆君原先想考戏曲学院,一是自己喜欢,二来也是想让父亲高兴。她长相跟父亲有些像,瓜子脸,五官不算出众,却是清清爽爽。父亲说过,这种脸型饰花旦最好,平常看着普通,妆一上,眉眼便活了。临填志愿那几天,她常在父亲面前舞个水袖,或是哼上几段,还捣乱似的“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唤个不停。她以为父亲肯定支持,谁晓得舅舅来了一趟,父亲就改了主意。

项忆君母亲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过来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见的世面多,眼界也宽。舅舅对项忆君说:你这个爸爸呀,是外星人,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项忆君听了,笑笑。项海与这个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见面都只是笑笑,极少说话,茶水点心一应待客之道却是毫不含糊。离开时必定是送到楼下,直到人远去了才回门。“舅爷,慢走。”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在项海是礼貌,对项忆君舅舅来说,却是折磨了。“你跟你爸爸说,让他千万别这么讲话,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舅舅央求项忆君。项忆君听了,还是笑。

项忆君是最懂爸爸的。这份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勉强不得,也做不了假。还未懂事起,她便听父亲唱戏,起初是咿咿呀呀觉得好玩,渐渐地,便融了进去。确实是好,到兴头上,整个人嗖地穿了出去,只一瞬间,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戏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边呢。轻摆罗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颦,都是美到了极致。项忆君也爱听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来,便完全是两码事了。一个像嘴里嚼的话梅,另一个,却是泡得酽酽的茶,光闻那香气,便已醉了三分。一个是听了便忘,一个是直落到心里,曲罢了还兀自傻傻的。

项忆君小的时候,到杂货店买酱油,手拿瓶子,嘴里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转东升,那冰轮离海岛……”脚下踩着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词,痴了似的。路过的人便笑她是个傻丫头,长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样。

项忆君唱戏时,项海便在一旁坐着,两指间夹支烟,随节拍在桌上轻轻敲着。项忆君嗓子比父亲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相总有些别扭。项海却说,早先的四大名旦,有哪个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晓得女人的美。项海说,如今的角儿,再没有像当年那样出众的了,总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缘故,能出电影电视明星,却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儿。项忆君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单靠父亲的指点,小学时便得了全市京剧票友赛儿童组的冠军。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名角儿”。她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单这“名角儿”三字却是标准的北京话,翘舌音,清清脆脆地说出来,惹得台下大人们都是一阵笑。

高考前一个月,项忆君把填好的志愿给父亲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见志愿表,便跳起来,“帮帮忙,唱戏会有什么出息,有几个唱戏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戏,你也唱戏,你看看你爸爸,就晓得唱戏好不好了!”舅舅确实是为项忆君好,以至于到后来都有些失言了。项海没作声,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轻轻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整天在天上飞啊飞,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落下来,脚踏实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以为是戏里的世界呢!”临走时,舅舅丢下一句。

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现这么一幅情景——父亲站在门里,一只脚想要往外伸,却总是跨不出去。门外吵得很,门里却是安安静静。他双手掩耳,兰花指跷得漂漂亮亮。

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音调在空气里转了几个弯,忽地一下止住,几乎都听出喉头的那口浓痰了。父亲摇摇头,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面前一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在银行里当科长,三十岁不到,身材魁梧,说话像放鞭炮。见面不过三次,就要亲项忆君的嘴,手还直往胸口探。项忆君是吓坏了。依着戏台上的进度,这会儿还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传情的份儿呢,连手都碰不得,怎么就能这样呢——忙不迭地断了。

第二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为了逼真,拿出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因有讨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卖力三分。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间说不尽的缱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项海听说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说了句:“管他们做什么,他们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项忆君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这里头有无穷的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胸腔里被什么充得满满的,一阵阵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却与刚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怀。自己也说不清的。

年底,项忆君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吃烤肉。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一见之下,竟似比在校时还要亲热几分。项忆君平常是不喝酒的,这天兴致一高,喝了两杯红酒,顿时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席间,有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叫毛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学,也不晓得他怎么混进来的,好像是某位同学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尽顾着推销保险,名片一张张地发,雪花似的。项忆君也拿到一张,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问她:“这名字怎么了,很怪吗?”

项忆君打着酒嗝,告诉他:“是有点儿怪——毛安,毛安,听着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家人取名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张,家人就叫张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晓不晓得,唐伯虎为了追秋香,到华府里当家人,就改了名字叫华安。”

毛安听了,朝她瞟了一眼。项忆君脸颊泛着红光,越说越来劲:

“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去翻书……”说完,咯咯地笑。

毛安也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项忆君告诉他:“项,忆,君。”毛安说:“名字真好听,像琼瑶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买保险?你这么年轻,又是小姑娘,我推荐你买一种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别险,保管你合算。”

项忆君摇了摇头:“我不买保险——你晓得我为什么不买保险?我一个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险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终奖有十万八万,每年都能去欧洲玩一圈——保险公司这么有钱,还不都是从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赚的?你让我们买保险,就是想圈我们的钱。所以啊,我才不买保险呢。”她一本正经地道。

毛安一愣,还没说话,便听旁边一个同学道:“项忆君,给大家唱段戏吧,好久没听你唱戏,都想死了!”

项忆君嘿嘿一笑,站起来,走到中间,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个万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苏三起解》。因是脍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轻松,大家听得也开心。唱毕,几个同学都嚷着“再来一段”!项忆君说“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是家喻户晓的段子。

项忆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个毛安凑过来,问她:“你京戏怎么唱得这样好——以前练过?”项忆君还未开口,旁边的同学已替她回答了:“忆君的爸爸是京剧团的。”

毛安一听,忙道:“京剧团的——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忆君想了想,说:“不认识。我爸爸大概认识,我回去问问他。”毛安“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当天,项忆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来,头疼得厉害,想到昨天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酒喝多了。她记起那个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话好像还挺过分。项忆君这么想着,便有些懊恼。父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来,见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

项忆君叫了声“爸”,便坐下吃饭。吃了两口,忽然想起来,问道:

“爸,你晓不晓得京剧团有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海摇头说:“不晓得。新进来的年轻人,我大半都不认识。”

吃完饭,项忆君陪父亲去买菜。打开门,刚好罗曼娟也从隔壁走了出来,穿一条米色的羊毛裙,扎个马尾。项忆君叫了声“罗阿姨”。

罗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剧团的丑角,两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子。罗曼娟四十来岁,长得蛮秀气,只是眉宇间常年带着一丝忧伤。她见了项海,也不多话,微微点头,唤了声“项老师”,便下楼了。

到了底楼,罗曼娟打开防盗门,正要关上,见项海父女也跟了下来,便扶着门等他们。项海赶上一步,说声“谢谢”,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里一动,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开。

“再会。”罗曼娟轻声道。

“再会。”项海也道。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反而累赘,便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时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晕开,整个人似是浸在雾里,影影绰绰的。

项海在家通常不看电视,即便看,也只看两个频道——戏曲频道和文艺频道。戏曲频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场戏,傍晚放几段精彩的折子戏,到了八点以后,竟然是电视购物,锅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艺频道,大多是滑稽戏,讲上海方言,说些无趣的干巴巴的笑话。要么便是杂技、电视剧什么的,闹闹哄哄,没多大意思。项海越看越失望,心想,不是文艺嘛,怎么净是这些玩意儿。

文艺频道每晚都有档滑稽戏情景剧《老爷叔外传》,讲一个小区里的故事,家长里短。演员都是滑稽剧团的,当中夹杂着一个京剧演员,隔三差五唱上那么一段两段,倒也蛮热闹。项海认得这个人是白文礼——当年拜的同一个师父,算起来是自己的师弟,现在是京剧团的副团长。项海听他唱得并不出色,比起从前反倒是退步了。这些年,他演小品,演滑稽戏,反串——在老本行上没什么建树,名头反倒比那些获梅花奖的演员还要响亮得多,几乎是老少皆知的。

楼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五楼那户人家,夫妻俩都在团里工作,本本分分的人,偏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迷上了赌博,自己的钱输掉不算,还成天拿父母的钱去赌,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的。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隐约还有吵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安静了。

项海摇了摇头,打开电脑,上网——聊天。这还是项忆君教他的。在家闲着没事,时间都凝结成块了。上网聊天,时间便液化了,一下子就流了过去。

项海有个固定的网友——“柳梦梅”。半年前,项海第一次上网聊天,给自己取了个网名——“杜丽娘”。也是图个新鲜好玩。一会儿,“柳梦梅”便出现了。

“你是女的吗?”“柳梦梅”问。

项海打下这么一行字:“在梦里,我就是杜丽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梦梅’,你是男的吗?”

“柳梦梅”说:“我同你一样,也在梦里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这么一来一去,两人便成网友了。项海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柳梦梅”从不催他,是个耐心的聆听者。项海说出的话,一点儿也不像网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得很。

“昨天,一片叶子飘到我家阳台上,我捡起来,看到都有些微红了,我便晓得,秋天到了。一叶知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柳梦梅”接着道:“秋风也起了。你闻过风的味道吗——其实春夏秋冬,各个季节,风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风有泥土气;夏天是潮潮的水汽,带点腥气;秋天有一股烧尽的枯木的味道;冬天则是冷冷的水门汀的味道。”

项海说:“你倒是研究得透彻。下次我也仔细闻一闻——我猜你该是个挺细致的人。你爱听戏吗?”

“柳梦梅”回答:“爱听,尤其是京昆,喜欢得不得了——你自称‘杜丽娘’,想必也是个爱听戏的人吧?”

项海犹豫了一下,说:“我岂止爱听——我唱了几十年的戏。”

这一聊,便是半年之久,每隔几天都要聊上几句。项海觉得这也是缘分,他叫“杜丽娘”,偏偏就有人叫“柳梦梅”。都说网络乱糟糟的,没想到居然能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真是很难得了。

今天,项海告诉“柳梦梅”:“我喜欢上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说完,心怦怦乱跳,脸都有些红了。“现在,你该晓得了,我是男人。”

“柳梦梅”停顿了一会儿,问他:“那女人也喜欢听戏吗?”

项海说:“这个我不晓得,但她前夫是京剧演员,耳濡目染,想来她应该也不会讨厌。”

“柳梦梅”道:“那很好啊。你去跟她说。”

项海愣了愣,半晌,才道:“这个,你让我怎么说呢?”

打完这行字,项海便下线了。心兀自跳个不停,盯着电脑屏幕,都有些后悔说这些了。原以为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些,谁晓得反倒更彷徨了。

项忆君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

“你好,我是毛安。”一个男人的声音。

项忆君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哦,你好,”想起那天的失态,微微有些局促,“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跟你学唱戏。”

“什么?”项忆君还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跟你学唱戏。”毛安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下班后,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项忆君进去时,毛安已等在那里了。分别点了咖啡。毛安直奔主题。

“我说要向你学戏,可不是开玩笑。我是非常非常认真的。”他看着她。

项忆君觉得很好笑。“我自己也是半桶水,哪里会教人啊。我们院子里有许多专业演员,我介绍几个给你认识好不好?”

毛安摇头道:“不用很专业,我又不指望上台表演——我要求不高,只要像那么回事就行了。”项忆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学戏?”

毛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笑,说:

“也不为什么,说出来你肯定会笑我的。不过你现在成我师傅了,被你笑两句也没关系——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余霏霏吗?嘿,我不用说下去,你也猜出来了,是吧?”他摸摸头,咧嘴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项忆君一愣,随即“哦”了一声,明白了。朝他看了一眼,笑道:

“你这人倒蛮有趣的。”

“不是有趣,是认真,做事认真,”毛安强调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准备工作做足,不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争取一击即中。”他越说越兴奋。

项忆君忍不住又笑了。

“你把追女孩当成打仗啊?”她道。她本来是想拒绝他的,现在一下子改了主意,像是马上要投入到一场游戏中去的心情,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有些新奇,又有些跃跃欲试。她眼珠一转,问他:

“那个余霏霏,是不是很漂亮?”

毛安不加犹豫地说:“那当然!”

项忆君下班回到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白色的本田雅阁。她认出这是白文礼的车。她上楼,开门进去,果然见到白文礼坐在沙发上,穿一套休闲西装,手拿茶杯,笑吟吟地在和项海聊天。项忆君叫了声:“白叔叔。”

“忆君回来啦?”白文礼笑道,“几个月不见,越长越漂亮了。”

不久前,白文礼筹办了个戏曲学校,生源不错。这次他过来,便是想请项海出山,到学校教戏。

项海推辞了:“这么多年不唱,都生疏了。”

白文礼一笑:“师兄啊,这话搪塞别人可以,搪塞我可就不行了——说句实话,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要是能请到你,我这个学校啊,就有九成把握了。”

项海摇摇头,淡淡地道:“师弟这是抬举我了。我现在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什么也不懂。你让我去教学生,可别砸了你的金字招牌。”

白文礼微微一笑,说:“师兄又何必太谦?你啊,就是亏在退得太早,要不然唱到现在,谁还能强得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一来是为了我,二来也是为了那些学生,发扬国粹,功在千秋的事,啊?”

项海嘿了一声,不说话了。

项海留白文礼吃晚饭,白文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说要进厨房帮忙,被项海推了出来。白文礼便踱到项忆君房间,见她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京剧大戏考》,奇道:“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项忆君告诉他:“不是我要看——是有人要向我学戏,我在备课呢。”

白文礼笑了:“倒是蛮巧,我请你爸爸教课,别人又跟你学戏——父女俩都成老师了。”

项忆君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老师啊,只不过是闹着玩儿。那个学生动机也不纯,嘿,你晓得他为什么要学戏……”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事,便问:“白叔叔,向你打听个人——余霏霏你认识吗?”

白文礼愣了愣:“哦,认识的——去年刚分到团里,程派旦角——怎么,你认识她?”

项忆君一笑:“我不认识,不过我的徒弟认识。”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白文礼起身告辞。项海说要送他,白文礼忙道不用。项海便让项忆君代他送到楼下。两人缓缓走下楼梯。项忆君走在前面,白文礼走在后面,停了停,忽地说了句:

“你走路的样子真像你妈。”

项忆君回头一怔:“像吗?”

“像。”白文礼看着她,道,“不光走路的样子像,长相也很像呢。”

项忆君笑笑,道:“我舅舅也这么说,不过他说,我没有妈妈好看。我妈妈是鹅蛋脸,鼻子很挺。我鼻子塌塌的,像个洋葱。”

白文礼也一笑:“你比你妈还要文静些——放在戏台上,她是花旦的路子,你就是青衣。”

项海打开电脑。“柳梦梅”也在网上。

“吃过饭了吗?”“柳梦梅”问。

项海说:“刚吃完——今天,我师弟来了。”

“柳梦梅”说:“是一起学戏的师弟吗?他唱得好,还是你唱得好?”

项海说:“这个不好说。不过,以今时今日的境遇来看,他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是两种人——我只是个戏子,他却是个人物。”

项海打到这里,停了停,又接下去道:“这番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没有半点贬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

“柳梦梅”说:“我明白的。”

项海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这四个字,一时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头倒是积得满满的,万感交集的,想不出合适的话,便道:

“柳梦梅,你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柳梦梅”说:“喜欢不喜欢,都要在这个世界过。难道你有时空穿梭机?”

项海想了想,道:“我不用时空穿梭机——窗帘一拉,戏服一穿,眼睛一闭,就变成另一个世界啦。”他说到这里不禁一笑,是笑自己傻的意思。摇了摇头。

“隔壁那个女人,你和她说了没有?”“柳梦梅”忽然问道。

项海一愣,反问:“说什么?”

“柳梦梅”道:“当然是坦露心迹了。”

项海迟疑着,没吭声。半晌才道:“我要去睡了。下次再聊吧。”匆匆下了线。呆呆坐了片刻,便踱到阳台上,抬头望天上的星。头一侧,瞥见隔壁阳台上有个人影,借着月光一看,竟是罗曼娟。两人目光一接,都是一怔。

“还没睡啊?”项海干咳一声,问道。

罗曼娟“嗯”了一声,一甩手,将刚洗完的羊毛衫挂在衣架上。

“晚上晾衣服,不怕沾了露水吗?”项海又问。

罗曼娟道:“羊毛衫干得慢,放到明天再晾,一整天干不了。”

项海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到话接下去,便依然抬起头,两手撑在栏杆上,看天上的星——其实是在想话题。又怕她晾完衣服便进去,心里忐忐忑忑,脸上却是带着微笑,悠悠闲闲的。

“项老师今早又唱戏了吧?”罗曼娟忽道。

项海说:“嗯——吵了你睡觉是吧?”

“没有,”罗曼娟道,“我早醒了——就算没醒,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醒来,也是件美事呢。”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羊毛衫。

项海心里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罗曼娟已转身进屋了。“再会。”——她是苏州人,这声“再会”甜中带糯,听着说不出的惬意。

“再会。”项海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胸中有东西在涌动,一波一波的,又似被什么撩了一下,浑身轻轻打个激灵,思路都有些跟不上了。

项忆君把授课地点定在她家附近的一所中学。周六周日,学校的操场上到处可见打球的学生,教室里却几乎空无一人。项忆君挑了底楼的一间教室。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京剧的起源,”第一堂课,项忆君说,“京剧的前身是徽剧和汉调。清朝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与汉调的艺人合作,又吸收了昆曲、秦腔的曲调和表演方法,渐渐就发展成了京剧……”

毛安道:“老师,能不能不学那些理论知识,直接教我唱戏?”

项忆君问:“你想学哪段?”

毛安“嘿”了一声,说:“我不懂的,反正只要好听就行,再有就是别太难,你晓得,我一点儿基础也没有。”

项忆君想了想,说:“那就学《苏三起解》吧。”

毛安说:“这个我会唱。”说着,便抢在前头唱了一遍。唱完,朝项忆君看了一眼,笑笑,“我晓得我唱得不好,你别这么看我,我会自卑的。”

项忆君摇了摇头,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你运气的方法不对,应该用丹田运气,那样唱出来的音才浑厚,你这么唱,就像唱流行歌曲似的,轻飘飘的。”

毛安问:“丹田在哪里?怎么用丹田运气?”

项忆君说:“丹田就是小肚子,你试着深吸一口气,把气从那里升上来,喏,就是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感觉到没有?平常你是用肺呼吸,现在是用丹田呼吸。唱戏时一定要用丹田的气。”

毛安学她的样子,呼吸了一遍。

“项老师,”他笑着道,“我记得以前生物课老师说过,人是用肺呼吸的。我实在想不通——小肚子里只有大肠和盲肠,怎么个呼吸法?你倒是说说看。”

项忆君愕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她想起自己从前跟父亲学戏的情景,是何等的屏息凝神,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现在这个人,居然嬉皮笑脸,浑然不当回事。项忆君觉得,学戏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有些不快,朝他看了一眼。转念又想,反正他也是闹着玩儿的,自己又何必太认真。

“那你还是继续拿肺呼吸吧。”项忆君淡淡地说,“《苏三起解》你已经会唱了,我们再学段别的,嗯,《智取威虎山》好了。”

白文礼专门派车去接项海上课。司机按门铃时,项海刚刚熨完衣服。他原先预备穿中山装,已经拿出来熨好了。谁知穿上后才发现,袖口那里居然有个洞,也不知什么时候破的,只得另拿一套西装,急急地熨了,穿上,随司机走下楼。他站在一旁,等司机开门。谁晓得司机自顾自地上了车。项海一愣,想这人真是不懂规矩,只得自己开门,上了车。

学校大楼新建不久,教室里的玻璃窗和课桌椅都是崭新的。项海走进去,见下面坐了五六成学生,一个个眨巴着眼睛朝自己看。项海暗暗提了口气,竟也有些紧张。“大家好,”他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项名海,现在开始上课。”

项海教授《霸王别姬》。他先唱一遍: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心……”

项海许久没在公众场合唱戏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唱完,朝台下看去。见这些学生一个个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项海正有些失落,忽听见角落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一个女学生拿着手机,飞也似的奔了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大咧咧地坐回位子,招呼也不打。项海被她的高跟皮鞋声弄得好一阵发愣。

第一堂课上得索然无味。手机声此起彼伏。听电话的,上厕所的,进出教室旁若无人。后排一个男生边听课边吃口香糖,手插在口袋里,靠着椅背,对着项海吧嗒吧嗒嘴巴灵活地翻转着。前排的一个女生,赫然在项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画报,翻页时毫不避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项海对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女生却抬起头看他,还朝他笑了笑,继而又低头看画报。

项海没说话,心里却有些糊涂——难不成现在学生上课都是这个样子?几十年没进课堂,都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上完课,项海微一欠身,朝台下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说着慢慢地收拾东西。他静若处子,学生们却是动若脱兔,只一会儿工夫,便走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项海一人。教室内顿时空空荡荡。

司机告诉项海,车坏了,不能送他回去。“你坐校车吧,到人民广场。喏,就在那边——”司机叼着烟,手朝校门口一指。

项海只得走过去,上了大巴。车上座位已满了,零零星星有几个人站着——坐着的都是些学生,说说笑笑,有些是刚才班上的学生,见到项海,也不理会。项海挑了个位置站着,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会儿车开了,起步时不大稳,项海没抓牢,整个人朝后倒去,“啊哟!”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他。

“谢谢。”项海重新抓住行李架。这次抓得牢牢的。

“项老师,我帮你拿包吧。”旁边座位上一人道。项海一看,见是刚才上课时吃口香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将他的包拿了过去。

“这趟校车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着——项老师你累不累?”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问他。

“嗯,还好。”项海听他这么说,还当他会给自己让座,谁知他纹丝不动,并没有让座的意思。便有些后悔,该说“很累”才是。再一想,整车的学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给自己拿包,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仗义了,不该再奢求什么。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时便到了人民广场。项海从男生手里拿过包,说声“谢谢”,下了车,换乘一辆地铁,很快到了家。

项海走进门洞,被迎面冲下来的一人撞得险些跌倒,他踉踉跄跄看去,那人已冲出十来米之外。“小赤佬,你给我死回来……”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尖叫声,在项海头顶响起。项海抬起头,五楼的女人见到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项老师,这个——回来啦?”忙不迭地把头缩回去。

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剧团里唯一的女花脸,一度前途远大,后来跟着老公炒期货,心思全放在赚钱上,把家当输个精光才回头。几年不唱戏,全撂下了。现在拿着一份死工资,日子清苦得很。项海猜想,她儿子刚刚必定又是拿了家里的钱去赌,她才会如此失态。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上楼。

“项老师。”忽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项海抬头,见罗曼娟站在面前,手里端着一碗馄饨,正望着自己。“自己包的馄饨,虾仁馅的,拿一碗给您尝尝。”

项海“哟”的一声,连忙放下包,双手接过。“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他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端着馄饨,竟腾不出手拿钥匙。罗曼娟微微一笑,又从他手里拿过馄饨,“您先开门吧。”

项海也笑了笑,掩饰脸上的窘态,打开门。“进来坐会儿,”他对罗曼娟道,“我昨天刚买了些上好的普洱,请进来尝尝。”

罗曼娟推辞道:“不了,家里的衣服还没收,小囡马上就放学了,还要烧饭。”

项海“哦”了一声,兀自不死心,道:“只是喝杯茶,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说完朝她看,又觉得自己死缠烂打,有些过头了。正踌躇间,听见罗曼娟道:

“这个——好吧。”

项海泡了杯酽酽的普洱茶,端过来。罗曼娟坐着,在看旁边镜框里的照片。有项海父女的合照,还有早年项海在舞台上的戏照。

“项老师这几年都没怎么变呢,保养得真好。”罗曼娟道。

“哪里,”项海笑笑,“老了,脸上的褶子拿熨斗也熨不平了——来,请喝茶。”

罗曼娟接过,放在一边。朝项海看了一眼,停了停,忽道:“项老师,我们家小伟昨天在学校里闯祸了。”说完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项海见她这副模样,先是一惊,随即问道:“怎么了?”

罗曼娟说:“他和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打破了,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校长对我说,要给小伟记一次大过。我晓得记三次大过就要退学。项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得了……”急得又要哭。

项海劝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难免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调皮些。再大几岁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罗曼娟摇头,道:“项老师你不知道,这个小囡啊,我当妈的心里最清楚,要是不好好管教,将来就跟五楼上那个宝贝差不多。”

这是罗曼娟第一次跟项海谈起家里的事。项海没料到她会说这么琐碎的话题,楼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们去谈,远比跟自己说要有用得多。项海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低垂眼睑,鼻尖微微耸动,心里一动,忽然觉得从这样的话题谈起,家长里短的,更显得亲近,倒也不错。项海劝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儿女的事,只有尽力而为……”他说着,又觉得不妥,斟酌着,“嗯,这个,男孩子不像女孩子,开窍得晚,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夜之间,说懂事就懂事了。”

罗曼娟“嗯”了一声,忽道:“我倒是挺喜欢你们家忆君,又文静又听话,工作又好,还会唱戏——项老师你是怎么培养的女儿?有时间一定要教教我。”

项海笑笑:“也谈不上什么培养——这孩子和我一样,有些呆气,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他端起茶,让了让罗曼娟,“请喝茶。”

罗曼娟喝了一口,赞道:“这茶真香。应该很贵吧?”

项海回答:“还好。”

罗曼娟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项海送她到门口,直到她关上门,才进来。他收拾茶杯,见罗曼娟喝的那个杯子,有浅浅的口红印。项海一愣,才晓得她并不是真的素面朝天,也是修饰过的。

项海回想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放电影似的掠过。他每一句话,都是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的,生怕有哪里说得不妥当,又担心是不是过了头,反倒着了痕迹,那就尴尬了。项海这么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忒傻,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转念又想,戏里头那些多情种,张君瑞、柳梦梅,又有哪个不是傻到了家?其实也不是傻,是痴。项海这么想着,都有些脸红了。却不是害羞,而是隐隐透着激动,心口那儿一波一波的,有什么东西冒着泡,不断漾着,都快溢出来了。

项忆君上班时,被科长说了一通。事情是这样的——海关规定机场员工不可在免税店里购买烟酒和化妆品。那天项忆君值晚班,抓住一个买免税烟的员工,谁晓得这人竟是指挥处的副总,科长忙不迭地让项忆君把烟送回去。“你抓谁不好,偏偏去抓他!”科长恨恨地说。

项忆君便很想不通——那人脸上又没写字,她怎么晓得他是副总?再说了,规定又没说只能抓老百姓,不能抓当官的。项忆君那几天一直闷闷的,见了科长,也不搭理。她其实是个倔脾气,脸上藏不住事的。科长不跟小姑娘计较,一笑了之。坐在项忆君对面的年轻女人叫丁美美,二十七八岁年纪,瘦瘦高高的个子,最擅长跳国标舞。大老板喜欢跳舞,出席大场面常带着她,最受宠不过。大家都猜下届领导换届,这个小女人有希望升一升。丁美美平常跟项忆君话并不多,这天居然朝科长横了一眼,凑近了,对项忆君说,别睬那种马屁精!项忆君一愣,倒有些意外了。再一想,换了丁美美是她,自然不会把科长放在眼里,该怎样就怎样。项忆君想到这里,便有些懊悔——当初该去学跳舞才对呀。

舅舅又给项忆君介绍了个男朋友,家里是做饭店生意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玩具公司当销售员。见面前,舅舅再三关照项忆君:“别跟人家说你喜欢唱戏。”项忆君反问:“为什么?”舅舅眉头一皱,道:“让你别说就别说,又不是到京剧团面试,跟人家说这个干什么?”

相亲地点定在麦当劳。小伙子叫赵西林,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赵西林问项忆君:“平常有啥爱好?”

项忆君脱口而出:“唱戏。”说完才想起舅舅的嘱咐,暗暗伸了伸舌头。赵西林见了,问她:“怎么了?”项忆君忙道:“没什么——嗯,你有啥爱好?”

赵西林想也不想,便道:“打牌。大怪路子、八十分、斗地主、红五星、捉猪猡——我都很拿手。”

项忆君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喜欢听戏吗?”

赵西林摇摇头,很爽快地道:“听不懂,不喜欢——你喜欢听戏?现在还有喜欢听戏的年轻人?真是蛮少见的。”

项忆君觉得这人倒也有趣,便告诉他:“我不是喜欢听戏——我是喜欢唱戏。”

这时,项忆君一抬头,竟然看到毛安从窗外走了过去,旁边是一个女孩,二十岁出头,披肩长发,侧面看去五官很精致。项忆君一愣,猜想这女孩应该就是余霏霏。可惜还来不及细看,人已经走远了。

项忆君低头吸杯里的果汁。赵西林朝她看了一眼,道:“其实这个——我妈也蛮喜欢听戏的,还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沙漠王子》什么的,蛮好听。”

项忆君笑笑,说:“那是越剧。我只会唱京剧,越剧可不会。”

“反正差不多,都是戏嘛。”赵西林道。

项忆君又笑了笑。

赵西林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忽道:“嗯——下礼拜你哪天有空,出来打牌怎么样?”

周末,毛安又来向项忆君学戏。他脸色闷闷的,也不怎么说话,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项忆君原先还想问他那天的事,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毛安问项忆君:“《牡丹亭》会唱吗?”

项忆君说:“昆曲我不大拿手,勉强会一点点。”

“那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好吗?”毛安掏出烟,点上火。

项忆君愣了愣,随即说:“好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项忆君唱完了,见毛安怔怔地看着自己,动也不动,似是在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是有点儿不舒服——这儿,”他指指心口,“这儿不舒服,难受得要命。”

“胃不舒服吗?”项忆君道,“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毛安瞟了她一眼,“亏你还是唱戏的,怎么这么直来直去的——这是胃吗?是心!我跟你讲,我的心很痛,痛得一塌糊涂。”

项忆君朝他看看,笑了笑,没说话。

毛安叹了口气,道:“你唱得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戏这么好听,好听得不得了,该怎么形容呢,好像唱到我心里去了,像是有一双手,把我整个人给拽了进去——我现在才晓得,为什么以前的人那么喜欢听戏,原来真是有点道理的。嗯,真的,不服不行。”他说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毛安告诉项忆君——他和余霏霏吹了。

“其实也不是吹,应该说,我们本来就没真正好过,”毛安苦笑了一下,“我追了她整整一年,她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她心里想什么,我清清楚楚。她怎么肯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呢,她条件那么好,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说到这里,他狠狠吸了口烟,随即把头转开,看向窗外。

毛安鬓边一撮头发有些泛白发亮,或许是阳光落在上面的缘故。他手插在裤袋里,眼朝着窗外,嘴微微动着,似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跟你讲,天涯何处无芳草——”项忆君说着,停下来,觉得这样安慰人实在太傻,便笑一笑,道,“喂,你到底还要不要学戏啊?你喜欢《牡丹亭》,那我就教你这一段,好不好?”

毛安也笑了笑:“好是好,不过这段太难了,我怕我学不会。”

“学不会就多学几遍,有什么关系?我这个做老师的都不怕烦,你还怕什么?”项忆君说完,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袖套,“来,把这个戴上。”

毛安朝她看:“干什么?”

项忆君一笑:“水袖啊——戴上这个就有感觉了。”一边说,一边给他套在手腕上,甩了两下,“你眼睛看着这里,袖子就往那边甩,眼神要妩媚一点儿……”

毛安叫起来:“帮帮忙,我可不想变成娘娘腔。”

项忆君“嘿”了一声,道:“放心吧,你离娘娘腔还远着呢。”说着,把他的烟夺下,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别抽烟,烟会把嗓子熏坏的。我爸就很少抽烟。你呀,要是想继续跟我学戏,就得把烟戒了。”

毛安笑了笑,又朝她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忍住了。“好吧,你是师傅,听你的。”他甩甩两个袖套,不禁又笑,“要是给我的客户看见,保管以后再也不敢买我的保险了。呵呵。”

白文礼最近很忙,又是学校,又是团里,加上同时有两个情景剧在拍,还有一个汇报演出要排练,忙得陀螺似的。倘若光是忙,倒也算了,偏偏还有一件更烦人的事。余霏霏几次打电话过来,说想当《牡丹亭》的女主角——《牡丹亭》是香港人投资的昆曲电影,白文礼只是经朋友介绍,跟这个香港老板吃过两顿饭。香港老板托他帮忙物色演员,其实也是客气,随口一说。偏偏就让余霏霏知道了,天天缠着他,软的硬的,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一年前,白文礼带团去新加坡公演。那次,余霏霏半夜里敲了他的门,还上了他的床。白文礼每次想起这个,就后悔得要命。余霏霏很漂亮,戏唱得也不错,因此,很自然地,下一个年度大戏里,他推荐她当了女二号。团里有不少人提出异议:让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小女孩担当重任,是不是合适?白文礼力挺余霏霏。最后团长还是同意让余霏霏上了。演出后,反响不错,余霏霏也一跃成了团里数一数二的年轻花旦。

白文礼没料到余霏霏胃口这么大,居然还想演电影。他拒绝了她。她没说什么,过了两天,从网上寄了一张照片过来。白文礼看了,整个人差点儿跳起来——是他和她在床上亲热的照片。白文礼才晓得了这丫头的厉害。他马上打电话给她,说可以替她把香港老板约出来,但最后是否能谈得成,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白老师,谢谢你哦。你最好了!”电话里,余霏霏的声音又柔又嗲。

白文礼擦了把汗,正想进去洗个澡,这时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是项海。

“我这阵子身体不大舒服,上课的事,你还是另请高人吧。”项海道。

白文礼一听,便有些烦,但他没流露出来,反而笑眯眯地道:“师兄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学生都是冲着你才去听课的,你一走,我找谁给他们上课去?你千万帮我这个忙,就一个学期,行不行?这样,我把讲课费再给你提高一成……”

项海说:“不是钱的问题。”

白文礼说:“我晓得师兄你不是看重钱的人,再说,你也不缺这几个钱——师兄啊,我求求你,小弟给你作揖了!”

白文礼放下电话,“哼”了一声。那天司机跟他报告,说车坏了,没送项海回去,他一听,就晓得这个师兄心里肯定不舒服了。又问了几个学生上课的情况,就更清楚了。项海唱得再好,终究不是名家,现在的学生势利眼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文礼早料到他会打这个电话。

“你又何必请他上课,”白文礼的妻子在一旁说,“他那个人呀,脑子不清不楚,你这么求他,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学校缺他不可呢。”

白文礼没说话。

“那么高的讲课费,请谁不好,偏要请个拎不清的傻子。”妻子撇嘴道。

白文礼道:“也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有几手真功夫的。”

“什么真功夫?我还不晓得你们唱戏的,说穿了就是熟练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子也会哼上几句。他都搁下那么久了,还能有什么真功夫!”

白文礼皱了皱眉头。借口抽烟,到阳台上去了。他站了一会儿,却没点烟,倚着栏杆,歪着身子朝远处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和项海一起学戏的情景。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天蒙蒙亮便开始吊嗓,接着再是扎马步,拉腿,盘头。那时,旁边总有个清秀的小姑娘跟着他们,她喜欢笑,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儿。她喜欢荀派,最爱唱《卖水》:“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后来,她成了项海的妻子。项忆君出生没多久,她便去世了。白文礼至今还记得,她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去医院看她。她很郑重地对他说,我们项海只会唱戏,别的什么也不懂,以后要靠你多照顾了。白文礼当时只是笑笑,没说话。她去世后,项海从来不喝酒的人,竟然连着几个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练也不演出,渐渐地,把个大好的前途都放下了,谁劝也不听。

白文礼叼上一支烟,点上火,朝天喷了个烟圈。

耳边似是响起一串笑声。他晓得,其实并没有人在笑,是他在想着某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幻觉。他还晓得,他之所以请项海去上课,就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这些年来,多次有人提出要停发项海的工资,都被他竭力顶住了。这些事情,项海并不知情,他也不在乎项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为了他。

项海打完电话,便上网,与“柳梦梅”聊天。

“——他说,好多学生都是冲着我才来听课,我晓得他这是逗我高兴。其实,我又不是梅兰芳,哪会有人冲着我的名头来听课!”项海说到这里,苦笑了笑。

“最近和隔壁那个妇人有无进展?”“柳梦梅”似乎很关注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谈及。换了两个人面对面,项海是死也不肯说的,可是网上百无禁忌,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而且项海也想找个人倾诉,好把心里的话透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

“那天,她给我送了碗馄饨,我请她到家里坐,喝了杯茶,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柳梦梅”问。

“也没聊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常话。”

“她主动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项海看着屏幕上这行字,心跳了跳。随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宁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说穿,就这么打哑谜似的——柳梦梅,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柳梦梅”说:“换了别人,或许会笑你傻。我不会。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说穿才有意思呢,就跟戏台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再偷瞟你一眼,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就算说了,也只是短短一两句,却能让人回味半天——是不是这样?”

项海细细琢磨这番话,觉得有些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梦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年纪应该不会太轻,从事的也是艺术行当,对不对?”

“柳梦梅”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笑脸。

“我不告诉你,”他道,“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项海也打了个笑脸。这是“柳梦梅”教他的,在动画栏里,单击就可以了。

“柳梦梅”忽道:“那个女人漂亮吗?”

项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着比较舒服。”

“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柳梦梅”问。

项海一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打下几个字:

“因为,她长得有点儿像我去世的妻子。”

毛安连着两个礼拜没找项忆君学戏——意料中的事。项忆君没放在心上,他本就是为了追女孩才学的戏。现在两人吹了,他当然也不会再来了。项忆君倒是每周都去那个学校,等上半小时,见他不来,便回家。她也没打电话,怕触痛他的伤心事。谁知到了第三个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

“项老师,你好啊!”毛安手里拿着一个汉堡,边啃边说,“刚陪一个客户签完单,就到这儿来了——您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嘛。”

项忆君看了他一眼,本想板起面孔吓吓他的,想想还是算了,便一笑,说:“您也是老样子,没变哪!”

毛安“嗨”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说:“还以为你不会在这儿——真对不起,上两次忘记打电话给你了,害你白等了,是吧?”

项忆君耸耸肩,说:“没关系,就当过来散步,反正离家近。”

毛安忙道:“晚上我请你吃饭,当是赔罪。”项忆君一笑,说:“好啊,刚巧我爸爸去见老同学了,家里没人做饭。”

毛安说要继续学戏,就学那段《牡丹亭》。项忆君怔了一下。毛安摸摸头,似有些害羞,忽道:“这个——我们又好了。”

项忆君“哦”了一声,暗骂自己迟钝,早该想到的。“恭喜你哦。”项忆君道,瞥见他眉宇间抑制不住的喜悦,不知怎的,竟有些淡淡的失落——只是一闪而过,自己也没知觉的。她对他微笑,取出一套戏服,是从父亲那儿偷拿出来的。她猜他多半不会过来,却还是把戏服带来了。项忆君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白等了两个礼拜,一点儿也不生气,看到他来了,竟是开心得很。

毛安笑呵呵地把戏服往身上一套,甩了甩长长的袖子,“现在道具齐全了,学起来劲道十足呀!”

毛安唱昆曲的模样有些滑稽。嘴巴微微撅着,眉毛上扬,两只眼睛凑得近了,有些斗鸡。四肢都是硬邦邦的,一个个动作连起来,像木偶。项忆君在一旁看着,也不笑他,晓得他已是很难得了。她教他跷兰花指,拇指与中指搭着,小指向上,脸也朝上。眼观鼻,鼻观心。手到哪儿,眼神便跟着到哪儿。

毛安一边做,一边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唱戏就是这样,”项忆君道,“你记住,你现在就是杜丽娘,大家闺秀,父母管得很严,足不出户,好不容易来一趟园子,看到园里那么美的景色,觉得自己青春年华,都耽搁了,便生出许多感慨来——你好好地体会一下,等你整个人融进去了,你的表情、眼神、动作,就会自然而然地到位了。”

毛安“嗯”了一声,跟着项忆君做。项忆君唱一句,他也唱一句,项忆君转身,他跟着转身,动作不够灵巧,几乎要撞到项忆君身上。项忆君纠正他道:“转身不是这样的,要这样……”她又做了一遍,毛安做了,还是老样子。项忆君扶住他的手臂,教他转身,另一手轻轻拽牢他的腰,“先是头,再是眼神、肩膀,最后才是腰,慢慢地,慢慢地……”毛安做了,这回进步了不少。项忆君点点头,说:“有点儿意思了。”她松开手,见他笑着朝自己看,心里一动,也报以一笑。

毛安学了一会儿,忽道:“我好像有点儿体会到了。”项忆君问他:“体会到什么?”毛安沉吟着说:“戏里的那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很奇怪,好像穿上你这套戏服,就有感觉了。”他停了停,又笑道,“唱戏真的蛮有意思的。”

项忆君点了点头,想说些鼓励的话,话到嘴边,竟成了一句:“等你跟你女朋友结了婚,达到目的后,肯定就不会再学戏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讪讪地,朝毛安看了一眼,又道:“你啊,是三分钟热情。”

毛安摇头说:“不会的。我真的开始喜欢唱戏了——我晓得,项老师你怕我每个礼拜都来烦你,最好我早点打退堂鼓。”他笑着看她。

项忆君“嘿”的一声,把目光移开:“这个——我是无所谓的,你高兴就学,不想学我也没意见,反正我又没好处……”说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妥,想自己是怎么了,竟接二连三地说傻话。毛安果然道:“哎呀,是我疏忽了。项老师,我送你件礼物吧,你喜欢什么?”

项忆君愣了愣,说:“我什么都不喜欢,你别买。”——这话口气又重了。说完,她窘得脸都有些发烧了,低下头,佯装把前刘海朝耳后捋去,“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毛安看了看表,奇道:“才四点不到,饿了吗?”她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啊,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么早竟然饿了。你说怪不怪?”

上午,项海在阳台晾衣服。他晾得很慢,一个夹子就要夹半天,一边晾,一边朝罗曼娟家的阳台张望。他估摸这个时候,她也该出来晾衣服才对。衣服晾完了,项海又拿水壶浇花。一会儿,花也浇完了。他想干脆先进去,等她出来了,再出来。又怕这样被她看穿,便还是在阳台上等着。伸伸腿,扭扭腰。

等了十来分钟,罗曼娟出来了。却不是晾衣服,而是晾一些香肠、咸肉、酱牛肉,吊在丫叉上,伸到阳台外。项海先开腔:“早啊!”她抬头见了,也道:“早。”项海问:“腌了这么多东西啊?”她回答:“嗯,儿子喜欢吃,今年已经腌晚了,也不晓得春节时腌不腌得好。”

项海口袋里揣着两张戏票,是团里发的,美琪大戏院的老生折子戏专场。他朝她看了一眼,揣摩着该怎么开口。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又去摆弄那些花,一边修剪那些枝叶,一边偷偷瞧她,生怕她又要进去。犹豫了半天,才装得若无其事地道:“昨天团里发了两张戏票,本来想跟忆君去看的,谁晓得她有事去不成,唉,这下要浪费了。”说完,朝罗曼娟笑了笑。

罗曼娟先是一愣,随即道:“那项老师你一个人去看吧。”

项海说:“一个人看没意思——算了,浪费也只有浪费了。”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这样岂非自己把路封死了?正懊恼间,只听罗曼娟说:“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学家庆祝生日,家里就我一个——项老师,我也爱听戏的,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好好的票子,别浪费了。”她说完,朝项海看。

项海听了,又惊又喜,差点儿就要叫出声来。“这样也好,”他兀自强作平静,“我们是邻居,一块儿去,再一块儿回来,路上说说话,也有个伴儿。”

“没错。”罗曼娟笑了笑,便进屋了。

项海回到房里,想了想,便觉得刚才的态度似乎过于冷淡了。人家一个女人,主动提出陪你去看戏,你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岂不让人家尴尬?——做戏做过头了,都有些不近常理了。

项海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紫色的胸针,呈贝壳形状,旁边一簇簇蔓延开去,像是树枝,很别致。这原本是项忆君买的,买回来又觉得老气,想退。项海觉得不错,便要了过来,说留着送人。他准备看戏那天送给罗曼娟。这别针秀秀气气,配罗曼娟刚好合适。项海想着罗曼娟戴上它的模样,不禁微笑了一下。

星期五晚上吃过饭,项海和罗曼娟便出发了。罗曼娟穿了件绛紫色的大衣,下面是灰色的羊毛裙,头发烫了烫,盘起来梳了个髻,手里拎一个淡咖啡色的小包。项海朝她看一眼,赞道:“很漂亮。”罗曼娟有些不好意思,道:“项老师,你取笑我了。”项海再看一眼她的紫色大衣,心想配那枚胸针刚刚好。

路上有点儿堵,两人到戏院不久,便开场了。都是团里的一线演员,一大半项海是相识的,都是差不多时间入团的。演的是几段经典老生戏:《文昭关》、《空城计》、《徐策跑城》、《甘露寺》……老生戏好听,调子琅琅上口,因此观众也最多。剧场里几乎都坐满了。项海一边看戏,一边瞟罗曼娟,见她看得很是认真,眼睛眨也不眨,便觉得她的模样有些逗。轻轻拍了拍她,问她要不要喝水。罗曼娟摇了摇手,说声“谢谢”。

看完戏出来,两人在路边等了半天,也不见出租车。罗曼娟说:“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又省钱,也不见得慢多少。”项海想着这样能多和她待一会儿,便同意了。两人走到公车站,很快车来了,上去一看,还有两个位置,却是一前一后。罗曼娟坐在前面,项海坐在后面。

晚上天黑,车窗便成了一面镜子,将里面的人照得一清二楚。项海见罗曼娟从包里拿出手机,似是在发短消息。一会儿发完了,她又掏出粉盒,给脸上补了点儿粉。项海有些好笑,想,女人就是女人,都快到家了,还不忘补妆。

到站了。两人走下车,慢慢地往家走。项海问她:“晚上风大了——你冷不冷?”罗曼娟道:“还好。”项海说:“今天谢谢你了,陪我看戏。”罗曼娟微微一笑,说:“客气什么,照理我还该谢你呢,请我看这么好的戏。”项海也笑了笑,说:“也谈不上请,团里发的,顺水人情。”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挑个什么时机把胸针送出去,又怕太突兀,她不肯收,反倒不好。这么患得患失的,不知不觉已到了楼下。罗曼娟拿钥匙把防盗门开了。“也不晓得小赤佬回来没有,”她说着往楼上看,“灯暗着——玩到这么晚还不晓得回来。”

项海嘴里胡乱应着,刚上了两格楼梯,便听到一个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妈!回头一看,是罗曼娟的儿子小伟,歪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串羊肉串,嘴上抹的全是油。项海忙撑住门,让他进来。

“怎么又吃羊肉串,说了多少遍了,别吃,脏!”罗曼娟埋怨儿子。

小伟嘴巴一咧,说:“我肚子饿死啦。”罗曼娟朝项海看了一眼,道:“怎么会饿?没吃晚饭啊?”小伟还没说话,罗曼娟便拽着他上楼,“快点儿回家,洗个澡,早点睡觉,都这么晚了。”

走到门口,项海晓得今天胸针是送不出去了,有些惆怅。罗曼娟对小伟说:“跟伯伯说再见。”小伟朝项海招了招手,说“伯伯再见”。项海朝他笑了笑,也说了声“再见”。罗曼娟带着儿子先进去了,临关门那一霎,项海听见这孩子嘴里咕哝“奶奶家的菜一点儿也不好吃……”话没说完,门便关上了。项海一愣,想,不是同学生日嘛,怎么去奶奶家了。

回到家,项海把那枚胸针放回抽屉。掏口袋的时候,带出两张票根。他看到上面盖着“内部票”的图章,忽地脑子里电光一闪:这票是团里发的,罗曼娟是职工家属,当然也有——项海回忆那天的情景,他还没告诉她时间,她却已先说“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学家庆祝生日,家里就我一个”。——她自然是有票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是星期五。项海怔了怔,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不禁呆了半晌。

项海对“柳梦梅”说:“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啊。早知她这样,我就大大方方请她去看了——也省得猜来猜去的。”

“柳梦梅”打出个笑脸,“你不是就喜欢这样嘛,若即若离欲迎还拒的——人家晓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所以就陪你玩玩喽。”这番话说得很是轻佻。项海听了,有些不悦。

“柳梦梅”停了停,说:“她应该也有些喜欢你,是吧?”项海一愣,回答道:“也许吧。”“柳梦梅”又问:“她要是想跟你结婚,你肯吗?”

项海又是一愣,说:“她未必想跟我结婚。”

“柳梦梅”说:“她未必不想。”

项海瞧着这几个字,怔怔地,有些吃惊,又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出的。心里顿时便有些乱。这时,听见有人敲门。项海走过去开门,一看,是罗曼娟。

罗曼娟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鸡汤,正宗苏北老母鸡,煲了一下午了,拿一点儿过来给你尝尝。”她微笑着,把碗递到项海面前。

项海看着黄澄澄的鸡汤,愣了愣,接过来——这个动作不如几天前接馄饨那么麻利。罗曼娟感觉到了,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说:“天气冷,喝点儿鸡汤补一补,能御寒。”

项海说了声“谢谢你”,拿着鸡汤,有些怔怔的。鸡汤拿久了烫手,他嘴里“咝”的一声。罗曼娟忙道:“快放到桌上去吧。我走了。”说罢,便回去了。关门时,见项海还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朝他笑了笑。

项海见到她脸红,心里竟莫名地跳了跳,忙不迭地把门关了。他走到电脑前,想上网再聊一会儿,一看,“柳梦梅”已下线了。

项忆君到赵西林家里打牌。她原本没想打牌,但赵西林约了她几次,不去有些不好意思。赵西林来接她,上了车才告诉她,是去他家打牌。项忆君觉得这人有些自说自话,心想反正就这一次,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他家里人倒是很和气,说了一会儿话,便直奔主题:“打牌,打牌。”赵西林的父母,赵西林,项忆君,刚好凑成一桌,斗地主。项忆君不会打,赵西林便教她,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地主——他父母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项忆君微笑。项忆君对打牌不是很在行,勉强懂了规则,却不得要领。这么打了一会儿,赵西林笑呵呵地对她说:“幸亏不来钱,要不然你就输惨了。”

项忆君也笑了笑。电视机开着,在播娱乐新闻。她听见主持人说:“昆曲电影《牡丹亭》即将开拍,这是国内目前为止投资最大的一部戏曲电影,女主角由青年京剧演员余霏霏饰演……”项忆君听到这句,不觉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一个穿紧身黑色小礼服的靓丽女孩,笑吟吟地,对着台下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项忆君记得她便是那天在麦当劳门前看见的女孩,与毛安走在一起的。有记者问她:“你不是京剧演员吗?怎么会想到演昆曲电影?”她嫣然一笑,将长发朝后捋去,说:“我在学校里学的就是昆曲,昆曲是我的老本行,再说,京昆是一家嘛,许多京剧演员都会唱昆曲的呀。”她说话声音甜甜的,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项忆君怔怔地看着,这才明白了毛安为什么要学《牡丹亭》。她有些走神,打错一张牌。赵西林的妈妈一边打牌,一边问她:“你为什么没去唱戏呀?”项忆君一愣,随口道:“我嗓子不好,唱着玩儿可以,真唱可不行。”赵西林说:“唱戏没啥意思,又苦,又累。”项忆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道:“你是不懂唱戏的好处,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

赵西林“嘿”了一声,说:“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何必吃这碗饭?喏——”他指指电视,“唱戏的都出来拍电影了,这下更没人唱戏了。”

吃过饭,赵西林送项忆君回去。路上,项忆君本想跟他挑明说以后别见面了,再一想,又何必让人家难堪,自己也尴尬,下次电话里说就是了。

项忆君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电视里余霏霏如花的笑靥,又想起毛安逼尖喉咙唱的那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这么想着想着,竟又有些难过。项忆君关了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忽然跷起兰花指,对着自己额头,念着京白,道:“你呀,真是傻——”最后那个“傻”在空中转了几个弯,缠缠绵绵的,忽地一下,戛然而止。

这天,项海下了课,司机吃坏了东西,拉肚子,几趟厕所出来,脸色都白了。项海便主动提出坐校车回去。上了车,依然是坐满了。项海正要找个位置站着,却听旁边一人道:“项老师,您坐吧。”项海一愣,见是课堂上吃口香糖的那位男生,有些意外,便说声“谢谢”,坐了下来。

“要不要我给你拿包?”项海问他。

男生忙道:“不用,您坐着吧,包不重。”项海“嗯”了一声,见他把包吊在脖子里,双手攀住头顶的扶手,像只荡秋千的猴子。又问他:“你住在哪里?”男生回答:“五角场。”项海说:“哦,那你住得倒是蛮远。”男生嚼着口香糖,吧嗒有声,说:“还可以,校车下来,再换两辆车——项老师您住哪里?”项海说:“浦东。”男生说:“那您住得更远了。”项海笑笑,说:“远是远,不过坐地铁蛮方便。”

项海有些累,原本是想小眯一会儿的,因他在旁边,便不好意思不和他说话。男生说着说着,聊起了京戏,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唱戏,高考都上一本分数线了,还是决定考戏曲学校。“我爸妈都不同意,说好好的学什么戏啊,可到头来还是拗不过我,”男生笑道,“我说,要是不让我唱戏,我就去大街扫垃圾去。他们怕了,就同意了。”项海也跟着笑了笑。

下了车,两人有一段是同路,便一起走。男生问项海要了手机号码,把自己的号码也留了。快到站的时候,男生道:“项老师,以后您家里要是有什么力气活,就找我,我知道您有个女儿,干力气活不方便。”项海听了,倒有些感动了,说:“谢谢你。”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开。

项海走上楼,因心情不错,便一边嘴里哼着戏,一边拿钥匙开门。忽地想起隔壁的罗曼娟,生怕她又端碗什么馄饨、鸡汤出来,立即收了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又觉得自己像做贼似的,竟连进自己家门也要偷偷摸摸。

赵西林又打来电话,约项忆君去看电影,说几个朋友一起,看完电影再去打牌。项忆君婉拒了,犹豫着,正要和他说清楚,赵西林已挂了手机。只得作罢。

下班时,有同事过生日,大家提议去吃火锅庆祝。科室里十来个同事都参加,只有丁美美说家里有事,不去了。吃饭时,大家谈及这次领导班子换届,老总因为内部原因被调走,还降了半级,丁美美一点儿光没沾上,连个副科也没捞到,因此心情不好,也属正常。据说新来的老总不喜欢跳舞,是个舞盲。

“丁美美这下没戏了,彻底打入冷宫了。”有人道。

一个同事开玩笑道:“不晓得新老总喜欢什么,打听到了就赶紧去学,还来得及。”另一人道:“要是他喜欢打高尔夫,或是听歌剧什么的,那开销就大了。”旁边一人笑道:“开销大也要学,下半辈子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项忆君并不参与众人的议论,只在一旁听着,不断拿羊肉、牛肉下锅去涮,涮好了再夹到旁边人的碗里。邻座的顾大姐是科室里年纪最大的,也最热心,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项忆君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顾大姐见状,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项忆君说:“谈得来就行啊。”说完,又笑着加了一句——“最好是喜欢唱戏的。”顾大姐哟的一声,说:“这个,可难找了。”

吃完饭,项忆君叫了辆出租回去。路上,手机响了。接起来,是毛安。周围似是很嘈杂,乱哄哄的。他问她:“我想去唱歌,你来不来?”项忆君听了一愣。毛安又道:“在卢湾钱柜。你来不来?”项忆君问他:“几个人?”毛安说:“就我和你。”项忆君又是一愣,半晌才道:“好啊。”

半小时后,项忆君赶到钱柜,走进包厢,毛安一个人趴手趴脚地坐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见项忆君来了,他指指旁边的位子,“项老师来啦?喝点什么?”

“柠檬茶,”项忆君脱下大衣,坐下来,“怎么想起请我唱歌了?”

毛安说:“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唱歌。”项忆君问:“怎么不叫你女朋友陪你?”毛安一笑,说:“她忙呀。”项忆君朝他看了一眼,也笑了笑,说:“哦。”

毛安把歌本递给她。项忆君随意点了几首。她唱歌时,毛安一动不动地听着,每首歌唱完,便很夸张地鼓掌,说:“项老师,唱得好,唱得好!”项忆君闻到一股酒味,问他:“你喝酒了?”他摇了摇头,说:“没喝多少——那一点点能叫喝酒?过过嘴还差不多。”他说完咧嘴一笑。

项忆君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

毛安忽道:“我唱段戏给你听,怎么样?”项忆君还没开口,他已站了起来,一只脚向后跨去,身子微微下蹲,手指翻转,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兰花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静静听着。他没受过专业训练,声音都是毛的,好几个调该往上提,都被他硬生生地拉下来。他眼睛明明看着项忆君,却似什么都没看,眼神是空荡荡的,像是整个人进了戏里,又像是没心没肺地唱着。项忆君听的戏多了,专业的、业余的、好的、差的,却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唱戏。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被他唱得心里竟有些难受。也不知怎么回事。

毛安唱完,顿了顿,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记得第一次碰到你那天,你说我的名字像用人……”项忆君纠正他:“不是用人,是家人。”他摆手道:“都差不多——你说唐伯虎追秋香,改了个名字叫华安。唐伯虎最后还是把秋香追到手了吧——他叫安,我也叫安,他的运气可比我好多了。”

他说着“嘿”了一声,问项忆君:“项老师,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项忆君点点头,说:“蛮好。”

毛安打了个酒嗝,说:“我昨天也唱给她听了——你晓得她怎么说?她说,你再讨好我也没用,你就算把所有的京剧昆剧段子都学全了,我们俩也不会合适——项老师,早晓得这样,我就不学戏了。”他说完一笑,随即低下头,从怀里取出烟。

项忆君看着他,没说话。

他点上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是都说唱戏的人都有点傻气吗,她可一点儿也不傻,傻的是我。”他朝项忆君笑笑,道:“真的,最傻就是我了。”

他吐了个烟圈,烟雾把他的脸缠绕起来,加上灯光昏暗,便有些隐隐的怖人的感觉。项忆君瞥见他眼圈都有些红了,心里顿时便觉得不好受。项忆君迟疑着,脸上忽地堆满笑意,在他肩上拍了拍,故作轻松地道:

“帮帮忙,你傻吗?你才不傻呢。你自己说,你骗了我们同事多少保险?吃了多少提成?你这个人啊,门槛不要太精喔……”她正要往下说,毛安抬头朝她看,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顿时卡了壳。毛安笑了,忽道:

“项老师,你是个好人……”

项忆君不知该说什么,也只得跟着笑。毛安又道:“我现在看出来了,喜欢唱戏的人,还是有点傻乎乎的。”项忆君装出生气的样子,道:“咦,你骂我傻?”

毛安摇了摇头,道:“不是傻,是可爱——项老师,你很可爱。”

项忆君看着他,心里似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只得侧过身,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佯装照了照脸。不料,镜子里映出毛安的脸,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这下脸更红了,连掩饰也掩饰不了。愣了半晌,只得道:

“以后别叫我老师了,这个,叫得我脸都红了,你——以后就叫我名字好了。”说完这句,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竟似要跳出胸膛来。

机场海关一年一度的冷餐会,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这也是新上任的谭总第一次和全体员工见面,照例先是领导讲话。这位谭总四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很和蔼的模样,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席间,主桌那边有人站起来,大声道:“大家不知道吧,谭总的京戏唱得很棒,我们现在就请他上台给大家来一段,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掌声中,谭总走上台去,笑眯眯地抱拳示意,站定了,对着麦克风道:“别让我一个人唱啊,还有谁会唱京剧的,上来一块儿唱。”台下有人跟着起哄:“就是,一块儿唱才有意思,来段《夫妻双双把家还》什么的。”另一人笑道:“帮帮忙,那是黄梅戏,我们谭总唱京剧,档次不一样的。”

项忆君夹起一块面饼,把烤鸭摆在上面,又放了大葱,蘸了酱,正要往嘴里送,忽听科长在旁边道:“项忆君,愣着干吗,上去啊……”她听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几个同事已对着台上说道:“这儿,我们这儿有个会唱京戏的!”

项忆君几乎是被同事拽着离开座位的。站起来,见厅里几百双眼睛都瞧着自己,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上了台,手都不知往哪儿摆了。谭总笑着问她:“小同志,咱们唱什么?”项忆君说:“听您的吧。”谭总道:“那咱们唱《四郎探母》‘坐宫’,行吗?”项忆君点了点头,说:“好。”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件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我的母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回营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不能过关。”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辩,你要拜高堂母是我不阻拦。”

“既是公主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能过关?”

“有心发你金箭,怕你一去不回还。”

“公主赐我的金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还?”

“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方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两人唱毕,台下便是掌声雷动。这段戏全是“西皮快板”,节奏快,又要咬字清晰,没有点儿基本功是不行的。项忆君倒有些惊讶了,朝谭总看了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中满是欣赏,两人都微笑了一下。

项忆君回到自己座位,几个同事都对她道:“原来我们新老总喜欢唱戏——项忆君你运气好到天花板了。”项忆君“嘿”了一声,反问:“老总喜欢唱戏,我就运气好了?”她拿起杯里的橙汁喝了一口,忽地瞥见旁边的丁美美看着自己,脸上冷冷的,没一点儿表情。

很快便是春节。除夕,楼前楼后响了一整晚的鞭炮声,几乎都没怎么停。关着窗,还是能闻到一股火硝味。初一早上起来,吃口香糖的男生便打电话来拜年,说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吉祥话,又问项老师要不要换煤气买米什么的。项海很是感动,说年前都预备好了,不劳费心,多谢了。挂掉电话,项海想去花市逛逛,见项忆君还在睡,便不叫醒她,自己一个人穿上衣服,走出来。还没关门,便听到砰砰砰一阵脚步声,五楼的少年从楼上冲下来,到项海面前,顿了顿,也不打招呼,便冲了下去。紧接着,他母亲也奔了下来,一边奔,一边叫:“小×崽子,给我死回来!”楼道里顿时像炸开了锅,热闹得很。

项海被这对母子弄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正要下楼,隔壁门打开了。罗曼娟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项海,便道:“新年好!”

项海忙道:“新年好——出去啊?”罗曼娟“嗯”了一声,道:“去菜场逛一圈买点蔬菜回来。”项海点点头,道:“我去花市,一块儿走吧。”

两人慢慢走在路上。才九点不到,路上人很少,稀稀落落的。气温是低,不过太阳好,便不觉得冷,反而暖洋洋的。项海问她:“过年要不要走亲戚?”罗曼娟说:“我亲戚都在外地,孩子他爸一死,他那边的亲戚也不大往来。这几天就待在家里。”项海说:“我也不用怎么走动,也就是忆君舅舅那里去一次。”罗曼娟道:“平常倒没什么,到了春节,才觉得有些冷清。”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项海觉出这声叹气中透着些凄凉,不敢搭腔,停了停,道:“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走亲访友这个拜年那个应酬,乱糟糟一团,其实没啥意思。”罗曼娟“嗯”了一声,说:“是吗——我倒是挺喜欢热闹呢。”项海笑了笑。

很快到了花市,项海说:“我进去了。”罗曼娟说:“再见。”两人正要走开,罗曼娟忽道:“项老师……”项海停下脚步,朝她看:“嗯?”

罗曼娟捋了捋头发,道:“这个——你和忆君要是没事,晚上就到我家一块儿吃饭吧。反正是邻居,住得近,也省得你再烧。”她这番话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冒了出来,脸顿时有些微红了,露出局促的神情来。

项海也有些局促了。“嗯,就是麻烦你了,多不好意思……”心里是一半想去一半不想去,这么支支吾吾的,听在罗曼娟耳里便是答应了。罗曼娟说:“也没什么麻烦,现成的几个荤菜,再炒些蔬菜就是了。”项海更不好拒绝了,便道:“好啊——我带瓶红酒过来。”罗曼娟点点头,“嗯”了一声。

晚上,项海带了瓶九四年的干红,和女儿一起来到罗曼娟的家里。罗曼娟系着围裙,在茶几上摆开几盘开心果、话梅、牛肉干、瓜子,“你们坐会儿,吃点零食,马上就开饭了。”项忆君要去厨房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又没什么菜,我一个人忙就行了。”罗曼娟的儿子小伟手里抱着游戏机,躲在角落里玩儿,见项海父女来了,草草说了声“伯伯姐姐新年好”,便不管不顾了。

桌子上碗筷已摆好了,几碟冷菜是她自己腌的香肠、咸肉、酱牛肉,还有木耳烤麸、香炸小黄鱼、拌黄瓜。一会儿,罗曼娟端着一盘碧绿生青的西兰花出来。于是四人上桌,项忆君在每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些红酒,罗曼娟说小孩子不能喝酒,给小伟倒了可乐。四人碰了杯。项海对罗曼娟说:“让你受累了,我敬你一杯。”

罗曼娟道:“哪有什么受累——你们过来吃饭,我高兴得很呢。又热闹。光我们母子俩,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她一笑,对项忆君道:“小姑娘,过年了,又大一岁了。”项忆君摇头,说:“不是大一岁,是老一岁了。”

罗曼娟“哟”的一声,道:“你这个年纪叫老,那我可怎么办呀?”项忆君道:“阿姨是年纪越大,就越有味道,年轻小姑娘都比不上的。”罗曼娟笑着对项海道:“项老师,你这个女儿啊,说话真是讨人喜欢。”项海微笑道:“有什么讨人喜欢?憨憨的,什么也不懂。”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小伟的手里。罗曼娟见了,忙不迭地道:“这个不行,不行……”拿过儿子手里的红包,要还给他。项海道:“新年新势,讨个吉利嘛,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说着,摸了摸小伟的头,朝他笑了笑。罗曼娟这才不坚持了,对小伟道:“快跟伯伯说谢谢!”小伟正在啃一个鸡翅膀,头一抬,张嘴便道:“谢谢伯伯!”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项海父女便说要回去。罗曼娟忽道:“项老师,你白天买了什么花呀?”项海说:“百合。”罗曼娟“哦”了一声,说:“百合清清秀秀的,又文气,我也蛮喜欢百合。”项海说:“我买了几枝,都是多苞的——要不要过来看看?”罗曼娟说:“好啊——我洗了碗就过来。”

项海父女回到家,一会儿,罗曼娟便过来了,看茶几上的那簇香水百合,边看边说好,说家里的布置本来就雅致,配百合刚刚好。项海微笑,又问她家里怎么不买些花。罗曼娟说,小伟对花草过敏,只能养些文竹、仙人掌什么的。项海便又笑了笑。

罗曼娟说要拿点儿酱牛肉、香肠过来。“腌了好多,放到天热要发霉,项老师你就当是帮个忙,分担一点儿。”项海忙说不用。罗曼娟道:“都是邻居,有什么好客气的,浪费就作孽了。”项海不好再拒绝,便说一会儿过来拿。罗曼娟点了点头,回去了。项海上了个厕所,便又到罗曼娟家。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只一会儿工夫,你到我家,我到你家,两人已跑了两个来回。

罗曼娟把酱牛肉香肠塞进一个塑料袋,说:“项老师你让忆君来拿就行了,又何必自己跑一趟?”项海一想不错,该让女儿来的。一瞥眼,见罗曼娟眼波在自己脸上一转,又移开,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竟像是逗他似的。项海愣了愣,接过她递来的塑料袋,说:“谢谢啊。”罗曼娟没说话,给他开了门。项海走到门边,听见电视里放的“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罗曼娟站在一边,身上淡粉色的唐装,发际斜斜地别了枚金色的小发夹,整个人都是暖暖的。看了心里又是一动。罗曼娟说:“好吃就再过来拿,我这儿反正有多。”项海“嗯”了一声,又说了声“谢谢”,回家了。

临睡前,项海上了会儿网,告诉“柳梦梅”去罗曼娟家吃饭的事。“柳梦梅”说:“不错啊,都有点像过日子了。”项海说:“人家盛意邀我,不好意思不去。”

“柳梦梅”说:“干脆你们就到一起算了。也挺合适。”

项海怔怔瞧着屏幕上的字,不说话。“柳梦梅”又道:“杜丽娘,你多大年纪?五十岁有吗?”项海说:“五十二了。”

“柳梦梅”说:“那还不算老——这个岁数,那方面应该还有需要吧?”

项海一愣,半晌才明白“柳梦梅”的意思。他脸顿时红了,朝旁边看了看,生怕女儿过来。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心想这个人讲话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虽说是在网上,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可还是得留些余地,不该这么赤裸裸的。

项海迟疑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道:“你过年过得好吗?”

“柳梦梅”说:“年年过年都是这样,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不喜欢过年。只有小孩才喜欢过年。”项海说:“是啊,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过年。”

“柳梦梅”说:“杜丽娘,我敢打赌,那个女人肯定想跟你上床。”项海又是一怔,犹豫着,道:“你怎么晓得?”“柳梦梅”说:“她要是不想跟你上床,怎么会那么热情,又是请你吃饭,又是给你东西?杜丽娘,这可是个好机会,这出戏都唱到‘惊梦’了,也该有些实质性的进展了。”

项海给他这么一说,胆子索性也大了,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道:“那你倒是教教我,接下去该怎么办?”“柳梦梅”说:“还用教?你都五十二岁了,还用我教?”项海说:“我是真不知道,不骗你。”

“柳梦梅”打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怎么样,你和她也就怎么样喽——呵呵!”说完,便下线了。

白文礼最近总觉得喉咙不舒服,像有口痰堵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去药房买了些金嗓子喉宝,也不见效。过年几天,天天都有人来拜年,应酬这个应酬那个,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地,觉得喉咙那里像火烧似的,又发起烧来。到医院里去看病,医生给他喉咙拍了个X光。白文礼见医生看片子的脸色有些凝重,便问是什么病。医生说,喉咙里长了个小瘤。白文礼心里一沉,又问是良性恶性。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判断,要做进一步检查,下周才知道结果。

白文礼回到家,并不告诉妻子,怕她担心,也怕她惹自己更烦。做什么事都没精神,剩下的几天休息,天天都窝在家里。几个朋友约他出去吃饭,都被他婉拒了。原先拍的那个情景剧,还剩下几集,通告时间都定了,只得勉强去了,却总不在状态,一个镜头拍了十来遍,老是卡词。相熟的几个演员跟他开玩笑:“白老师是不是过年酒喝得太多,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他只能苦笑。

白文礼接到余霏霏的拜年电话。“白老师,新年好呀!”电话那头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老想请您吃顿饭,可又忙得没时间——您是我的恩师,我有今天,离不开您的提携;我祝您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挂掉电话,白文礼忽然想去项海那儿走一趟。他买了两瓶邵万生的蟹股——项海最爱吃这个,又拎了个水果篮,来到项海家。

项海见到他,有些意外,说:“干吗不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怎么办?”白文礼笑笑,说:“我晓得师兄不爱应酬,多半是在家里。”项海也笑笑,随即又“嘿”了一声,说:“我不像你,应酬多,到家里来找我总是没错的。”

白文礼又笑了笑,坐下,问:“忆君不在家吗?”项海说:“同学聚会,出去了。年轻人,不像我一把老骨头,动也不想动。”说着,打开电视,是《老爷叔外传》春节特辑。屏幕上,白文礼穿着大红的唐装,手里拎着一个水果篮,到朋友家拜年。脸上油彩涂多了,显得油光光的,一会儿,又来一段京剧,词是现编的:“你看那——东方明珠豪光万丈,洋山水港弯弯长长,我怎能不心怀激荡,正当这好时光……”

项海静静听着,忽道:“你嗓子最近不好吗?”白文礼一愣,随即道:“有点儿感冒。”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流,想毕竟是师兄,换了别人肯定是听不出来的。项海道:“做我们这行的,嗓子顶顶要紧,感冒就多在家里休息,何必到我这里来。”白文礼听出这话里的关切,又是一阵感动,说:“师兄,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们以前的那段日子,一起练功,一起吊嗓,一起到山上打麻雀——现在条件好了,可回过头想想,还是那段日子有意思。”

项海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什么都经历过了,倘若早个二十年,你就不会是这个想法了。”白文礼点头说:“也对——过年过得好吗?”项海说:“没什么好不好的,老样子。”白文礼又问:“忆君有男朋友了吗?”项海说:“还没有,小姑娘过年也二十四了——你手头有合适的吗?”白文礼说:“现在没有,不过我会留心的,保管给忆君找个家境人品都好的。”项海说:“家境倒是其次,关键是人品。”白文礼说:“家境也是要紧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光人品好过不了日子。”项海点头,说:“那就拜托你了。”

师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到了中午,白文礼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妻子,说下午有两个外地亲戚要来,让他回去。白文礼只得起身告辞。项海开了门,叮嘱一句:“感冒别忘了去看病,耗着可不行。”白文礼“嗯”了一声,朝项海看了一眼,说:“师兄,有空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们说说话。”话一出口,竟觉得鼻子那里酸酸的,转身便下了楼。

项海关上门,想起白文礼刚才的神情,和平常似有些不同。大过年的,竟透着一丝伤感。项海坐着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朝窗外看去,见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的枝干隐隐冒出一两点新绿。今年春节迟,其实早已是立春了。项海过去打开窗户,嗅到空气里带着微微的草木清香,和着泥土的温润气息,还有暖意。

又是一年过去了。像翻书似的,一年就这么翻了过去。人的一生,不过是本薄薄的书,禁不起翻几次的。

有人敲门。项海过去打开门,一看,是罗曼娟。两人对视,也不说话,就那样呆呆看着。半晌,项海把她让进屋。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点一点的。她嘴角带着些许微笑,看着他,目光会说话。他一下子便读懂了。不知怎的,便有些局促起来,呼吸也不自然了。他给她倒了杯茶,她接过,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两人都是微微一颤。目光再一对视,便更不相同了。

项海把那枚紫色的别针给她,亲手替她戴上。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亲昵了。戴别针时,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胸。他脸一红,她脸也红了。又是别样的感觉。

接着,两人便进屋了。上了床。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没有一丝牵强。像是老夫老妻,一步步按部就班,稳稳当当的,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两只麻雀停在窗台上,踱着碎步。风从外面飘进来,将窗帘微微吹起一角,扬啊扬的,像是撩拨着什么。周围静静的,只剩电视机里不断放着“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

春节很快便过去了。

项忆君想着那天晚上在KTV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她等着毛安把话挑明,可自那天起,毛安连着几个星期没音讯。不来学戏,连电话也没一个。项忆君想给他打电话,又犹豫着,想这事怎么好女孩子先主动,便一天天等着。满肚子的话,都憋着,一颗心陀螺似的转啊,有些盼头,却又没底。

直到过完元宵,毛安才打来一个电话。项忆君拿着手机,心怦怦跳个不停。毛安问她:“年过得有意思吗?”项忆君说:“还行——你呢?”毛安说:“天天到客户那儿拜年,忙得要死。”项忆君说:“过年都这样。”

项忆君一边说,一边揣测他打电话的用意。便故意只顺着他的话头,不往下说。一会儿,毛安说:“我想跟你说件事……”项忆君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毛安说下去:“——我要去成都工作了。”项忆君一愣,问:“是出差吗?”毛安道:“不是出差,是调到那里的分公司。我们领导找我说了,工资加三成,还给我分套房子。我想蛮好,就同意了。”

项忆君怔了半晌,“哦”了一声。

毛安停了停,继续道:“到那边去也蛮好。找个成都小姑娘谈谈恋爱,蛮好。他们说成都小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皮肤又好,性格又好。不像上海小姑娘——我想,要是一切顺利,就在那里安定下来算了。”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一点,到了成都,没人教我唱戏了。项老师,我挺舍不得你呢。”

项忆君心里一酸,差点儿就脱口而出“那就别走了,留下来吧”,终是忍住了。她不是傻子,晓得他去成都工作的真正原因。她不是余霏霏,留不住他的。项忆君呆呆的,忽地一笑,说:“你要是真舍不得我,那我休假的时候就去成都看你,不过机票钱可得你出。”毛安说:“好,一句话,你来成都教我唱戏,我们再唱那段《牡丹亭》。”

项忆君心里又是一酸,说:“好啊。”

挂掉电话,项忆君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半晌,竟又笑了笑,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间尽是恹恹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忽地,手缓缓升起,朝镜子里那人跷个兰花指,嘴角带着嘲弄,念着京白:

“你啊你,实在是忒傻啊——”眼角竟不知不觉涌出泪来。

转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么也穿不住了,草木渐渐郁郁葱葱起来,鸟儿们欢快地四处窜着,活蹦得很。

自春节那次后,罗曼娟便不给项海端馄饨、鸡汤什么的,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项海晓得她的心思,是想让自己先开口。可项海心里犹犹豫豫——“惊梦”都唱完了,这出戏接下去该怎么唱呢?项海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便一直拖着。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合适。这么拖着拖着,渐渐地,便僵了。两人偶尔在楼道里遇见,想做得亲切些,觉得没到那个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气。自己看着都假得很。到后来,反比陌生人更拘谨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没什么辅垫,就这么断了。

罗曼娟把紫色胸针还给项海。项海想让她留着,又不知该怎么说,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个不停。

罗曼娟说:“项老师,别人给我介绍了个男人。在证券公司当会计。”

项海先是一愣,随即不住点头:“蛮好蛮好。现在股市好,证券公司肯定赚钱。蛮好蛮好。”

罗曼娟摇了摇头,说:“好不好都没什么,关键是人蛮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项老师,我就是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啊。”话一出口,只觉得声音有些喑哑,竟似要落下泪来。她瞥到项海干干净净的袖口,没有一丝瑕疵。她想,这个男人把自己料理得这样周全,他哪里是要找个过日子的女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现在才弄明白。茶几上那束百合,开得袅袅婷婷,弄得满屋子都是沁人的清香,幽幽的,一点点地散开来。阳光从窗外直透进来,落在地板上——这间屋子,似是腾在云雾中,泛着光,看不甚清。罗曼娟想起家里的阳台上还吊着咸肉、香肠,天气潮热,已长了白白的霉点——“项老师,我走了……”她几乎说不下去,低下头,转身走了。

项海手里握着那枚紫色胸针,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想叫住她。但随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样呢?项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觉得终究不是一样的。项海琢磨着她那句“过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惭愧,隐隐又有些鄙夷。也不晓得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吃口香糖的男生给项海送来一箱葡萄,正宗马陆葡萄,说是他大伯家里种的。项海拒绝不过,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饭,男生说还有事,不了。临走前,男生向项海提及学校下一季度排戏的事,想让项海求求白校长,看是否能让他演个角色。项海听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荡荡,项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有机会看看。男生匆匆走了。项海瞥见那箱葡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项忆君调至总经办。调令下来,同事们都半开玩笑地说:“项忆君你高升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们啊。”项忆君谦逊地说:“这哪是高升啊,不过是换个岗位。”整理东西时,对面的丁美美一声不吭。项忆君对她道:“美美,有空我来跟你学跳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该这么说。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学跳舞干什么呀,我还想跟你学唱戏呢。”

项忆君有些窘,笑笑,没说话。三月间,海关举行了一次戏曲演唱比赛——其实是投谭总所好。项忆君和谭总合作了一段《西厢记》,谭总演张生,项忆君演红娘,拿了第一名。拿奖时,谭总笑眯眯地对项忆君说:“和你唱戏挺过瘾的,可惜你在一线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过把瘾了。”项忆君一笑,说:“那您就把我调到机关来呀。”——其实依着她平常的脾性,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张嘴,便说了出来。谭总朝她看了两眼,也笑了笑。

项忆君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瞥见众人的神情,便想到他们当初背后嘀咕丁美美的情形——现在该换成她了。项忆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从未想过唱戏会有这样的效果,很错愕了,而这也并非她所期盼的。心里别别扭扭,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捉摸,不像戏台上,总是那些才子佳人因果报应的套路。现实其实比演戏要复杂得多,奇怪得多。

毛安从成都给她发来一张照片——他穿着戏服站在阳台上,摆了个造型,身后隐隐看得见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说,这套戏服是在一家小店买的,才一百多块钱,没想到成都还有卖这个!——“留作纪念吧。”邮件末尾,他这么对项忆君说。项忆君对着照片端详半天,想,不晓得是谁给他拍的,莫非是个水灵灵的成都姑娘?项忆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阵子学戏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分。

白文礼被确诊为喉癌,住院接受治疗。项海去医院看他,他刚做完化疗不久,身体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项海叮嘱他好生休息,说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会》,师兄弟俩好好地演一回,就像当初刚学戏那阵。

白文礼艰难地笑笑,说:“怕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项海皱起眉头,说:“你讲这个话很没有道理。现在医学这么昌明,换个肝换个心都不在话下,还怕你这点小病?你要鼓起劲来,要是连你自己都没信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没用了。”项海故意作出很气愤的模样,瞥见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伤心。

白文礼望向窗外,半晌,说:“师兄,别看我这些年风风光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过去那样,和你一起唱戏。真的。”

项海叹了口气,点头说:“我也是。”

白文礼忽道:“师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项海说:“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礼又道:“她走的时候,也就和忆君现在差不多大吧?”项海“嗯”了一声,说:“差不多。”

白文礼接下去便不说话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里竟轻轻唱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声音越唱越低,到最后已是轻不可闻,如同梦呓。

项海静静听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碎花袄子青布裤,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清晨,第一抹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项海想着想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从医院回到家,项海在楼下遇到五楼的赌博少年。少年叫了声“项老师”,项海“嗯”了一声,正要上楼,少年又道:“项老师,跟您借点儿钱行吗?”

项海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他:“什么?”

少年瘦长的脸庞浮上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这么说吧,柳梦梅想问杜丽娘借点钱。您听明白了吗?”

项海听了,浑身一震:“你——”

少年嘿嘿一笑,说:“不用很多,给个三万块就行。您把钱给我,我马上就回家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聊天记录给删了。您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贷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让您临老了也红一把。”少年讲话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节奏控制得不错,颇有京白的韵味。

项海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眼前一黑,差点儿要晕过去。

“原来是你——你、你怎么能……”项海说不下去,牙齿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惊恐地望着少年,简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万块钱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儿在海关工作,效益一定不错——项老师,我听说楼下那个女的要结婚了,是吧?其实我老早就晓得您不会和她来真的。您是当自己在戏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亲结婚,戏就结束了,所以您也结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过去,您就是风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过是弄堂里的大妈——我下午还有事,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给钱,啊?我要现钞,别转账什么的。”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

项海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傻了似的。

秋去冬来。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赵西林打来电话,项忆君只当又是约自己打牌,没等他说话,便道:“我没空。”赵西林接着说:“我想约你一块儿去看昆曲电影,刚上映的,《牡丹亭》。”

项忆君愣了愣,同意了。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七成倒是年轻人。这部影片宣传力度极大,电视、报纸、杂志,铺天盖地的,一夜间红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靓丽的杜丽娘来到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耳边响起父亲项海唱的《牡丹亭》。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两人唱的,好像不是一个《牡丹亭》。这个杜丽娘和那个杜丽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项忆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汤显祖写的本子,哪里会不一样了?

项忆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晓得他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项忆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项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礼,还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却又不尽相同。“游园”时,各人心里怎么想,“杜丽娘”便是什么样。是良辰美景,还是断井颓垣,只凭自己的心。又或许,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断井颓垣。

看完电影出来,赵西林说:“蛮好蛮好——原来戏还蛮好听的。”

项忆君知道他刚才在电影院里睡着了,不说破,只笑了笑。赵西林又道:“以后有好看的戏,我们再来看。”项忆君还是笑笑。

一路上,项忆君都在想该怎么提出分手。快到车站时,赵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戏怎么样?”项忆君听了一愣。

赵西林飞快地说:“我晓得我这个人是老粗,只会打牌,高雅艺术一点儿也不懂。不过我这个人很虚心,又好学,脑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学会——你肯不肯教我?”他望着项忆君,竟似有些紧张。

“嗯——”项忆君有些手足无措了,分手的话已经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嗯,好——不过你嗓子不是很好,这个,有点沙,只能唱老生……”

项忆君说完,一抬头,瞥见对面高楼的楼顶上,巨大的宽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传片——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一个妙龄古装女子踱着碎步走着,袅袅婷婷,镜头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无数人抬头看。一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荡着幽婉凄转的唱腔,像层薄薄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随风轻轻摆着、摆着,这边扬起一些,那边又落下去。柔柔地,一点一点地,似波纹般,微微漾了开来。

作者简介

滕肖澜,女,1976年生于上海,1995年毕业于民航上海专科学校。2001年起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小说集《来得及爱你》、《十朵玫瑰》等。现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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