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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逆水而行》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5: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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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品从鸡心湖缩回目光,眼睛又涩又胀,侧过头揉揉,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一个人向霍品跑来,霍品怎么也看不清。到跟前儿,是刘会计。霍品问这么慌张,出啥事了?刘会计边揩汗边说吴乡长让霍品开会。霍品说知道了,却不动弹,目光再次抛向鸡心湖。湖水刚刚融化,泛着青色的光泽,在湖水映照下,岸边那排红房子格外刺眼。刘会计焦急地说,吴乡长让现在就去。霍品不答,却瞅着刘会计脖子上的伤痕问,又挂彩了?刘会计捂着脖子嘿嘿笑,不再催促。霍品这才往回走,慢悠悠的。

霍品前后当了二十多年村长,乡政府大门进了无数次,现在却挺犯愁进去。不想见吴石。数日前,吴石把霍品喊去,说要送霍品一块儿大蛋糕。一个老板打算承包鸡心湖及周围的千亩荒滩,吴石已和对方谈妥条件,霍品等着签字就行。霍品不悦,地是黄村的,就算你是乡长,也该征求村里的意见吧?霸气,是吴石一贯的作风。吴石做主却不签字。霍品明白,一旦有什么责任,吴石绝对是净身出户。霍品当然不会任吴石摆布,他顶不过吴石,只能绕着来。霍品看了吴石勾的草图,马上抛出问题关键:岸边有一百多亩耕地,涉及到七户人家,荒滩村里说了算,那七户人家,村里做不了主。吴石说,所以,你要做这个工作。霍品问,万一做不通呢?吴石说,在黄村,还有你霍村长办不成的事?霍品说,吴乡长太高看我了。吴石腔口很硬,这是个机遇,绝不能错过。而后又意味深长地说,老霍,可别耍滑啊。霍品说借我十个脑袋也不敢。吴石说我等你消息。可吴石并没有等,隔两天就催一次。吴石也算吃透了霍品,如果等,得到猴年马月。霍品每次汇报,都急得骂娘,心里却平静如水。霍品就是要拖下去。

跨进乡政府大门,霍品步子陡然快了许多,推开吴石的门,已然带出喘息样儿。屋里只有吴石一人。吴石永远那个姿势,厚重的身子陷在老板椅里,头却偏着,给人的感觉是安错了位置。吴石脸上的笑像身躯一样厚,可霍品知道吴石生气了。吴石两只手频频在扶手上敲打着。霍品叫声吴乡长,说,我还以为来晚了呢,原来别人还没到。吴石冷然道,你想等谁?霍品说,不是开会吗?吴乡长要给我一个人开?吴石盯霍品几秒说,是给你一个人开,别人没这待遇。霍品说,我又犯错误了?吴石说,你清楚。霍品说,吴乡长,我可是笨脑子啊。吴石抓起一个信封晃晃,这是告你的。霍品想看,吴石却丢进抽屉,你还是别看的好。霍品问,吴乡长相信?吴石说,我不信,怕别人信。霍品说,随他告吧,我不怕。吴石说,无风不起浪。霍品问,吴乡长找我就为这个?吴石说,我给你提个醒儿,你已经栽过一次,再栽就起不来了。当然,你别有思想负担,我会尽力压着,除非压不住。话题一转,问霍品进展如何了。

霍品顿时一脸气愤,吴乡长,我正要向你汇报呢,我嘴皮子磨破了,一亩地三十块钱承包费。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可就是谁也不同意,我看让派出所出面算了。

吴石马上道,胡说!老霍,你这是想往火坑推我。

霍品忙堆出笑脸,我是气昏头了0

吴石说,几个村民能难住你?

霍品一脸无奈,和过去不一样了。

吴石哼哼,这么说,你没辙了?

霍品说,吴乡长,你得给我时间。

吴石说,一个月。

霍品问,如果……?

吴石断然道,没有如果,耽误签字,你就是黄村的罪人。

霍品一副谦恭的样子,心里却极不是滋味,想你吴石也忒霸道了。

吴石没放霍品走,一定要留霍品吃饭。霍品暗暗冷笑,吴石先抽一鞭子,然后再往嘴里塞块糖。所谓的告状信很可能是吴石炮制的,但霍品知道它的杀伤力。如果逆着吴石,霍品会被杀得片甲不留。霍品是有过教训的。从这点说,告状信的内容并不重要,那不过是吴石的借口。霍品并未被吓住,心想我还就不信了,难道会再栽一次?

霍品随吴石和陈秘书到了翠香楼。这是乡里最好的饭馆。霍品想,吴石怕是别有用意,乡长请村长吃饭,说什么也有点儿不合常理,就揣了一份警惕。阵势摆开,霍品就瞧出来,吴石想把他灌醉。吴石频频敬酒,霍品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霍品说喝不动了,吴石便咄咄逼人地问霍品什么意思,一杯酒的面子也不给?霍品只得喝。吴石的海量是出了名的,就这么喝下去,霍品必醉无疑,何况还有个陈秘书。陈秘书没吴石那么霸气,但极其难缠。霍品并不怕醉,又不是没醉过,可今天不能。吴石灌他,怕是要在醉上做文章:趁酒醉,让他在协议上签字。那样,霍品就成了被夹住七寸的蛇。吴石完全做得出来。

霍品决定设法离开。

又一杯酒下肚,霍品龇牙咧嘴。吴石说你装啥?酒里有毒?霍品抹着嘴巴,岁数不饶人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吴石喊,你干什么?霍品说,水箱满了。陈秘书跟出来,搀住霍品,没事吧?霍品说不碍事,别管我,把吴乡长照顾好。陈秘书说我也去方便。霍品暗暗骂娘,脸上却笑着,年轻轻的,水箱就不中用了?陈秘书笑说,基本属于劣质产品。

陈秘书一泻千里,霍品撒撒停停,待陈秘书离开,方畅通无阻。陈秘书竟然在门外候着,霍品出来,陈秘书再次搀住他。经过大厅,霍品瞥见柜台旁的女服务员,心里忽然一动,狠狠将一口痰吐在地上。霍品甩开陈秘书,指着女孩鼻子气咻咻地问,你骂我什么?女孩不明所以,呆了。霍品声音提高一倍,你骂我什么?女孩刷白了脸,说,我没骂。霍品吼,我明明听见了,你还嘴硬,骂我什么了?女孩胆怯地说,没……有。陈秘书拽霍品。霍品叫,不行,她凭什么骂我?胳膊一扫,柜台上的水壶摔到地上,发出巨响。女孩泪眼婆娑,霍品还是不依不饶,叫你们老板来,你给我说清楚!

老板和几个吃饭的围上来。陈秘书说,他醉了。

霍品说,我没醉,你才醉呢。无论陈秘书怎么拉他,他就是不走。

吴石终于露面,瞪霍品一眼,闹什么闹?

霍品说,吴乡长,你得替我讨个公道。

吴石没理他,一个人出去了。

陈秘书低声道,吴乡长生气了。

霍品痴痴地看着陈秘书,脑袋耷拉下去。

霍品是被陈秘书半拖回去的。临出门,霍品瞟那个女孩一眼。她挨了老板训斥,边扫地边抹泪,霍品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霍品在陈秘书那儿睡了一觉,起来便给吴石道歉,说自己喝多了,给吴乡长丢了脸。吴石问,现在清醒了?霍品说,再不清醒,我就不是个人了。吴石说,那就好,我正寻思送你呢,一个月,记住了?霍品做老实状,记住了。

霍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气力不支。每逢心里有事,他总是这样子。一段路走了很长时间,黄昏一寸一寸铺到脚底。离村口几十米,霍品听到一声古怪的笑,然后看见光棍黄棒子从半截土墙后跳出来。黄棒子看见霍品,呆了呆,撒腿就跑。霍品喊了一声,黄棒子停下来。霍品问,干吗见我就跑?黄棒子嘿嘿笑,我看见一只兔子。霍品骂,胡扯淡,你要是搞歪门邪道,我敲烂你狗头。黄棒子又嘿嘿一笑,一溜烟没了踪影。黄棒子怕霍品。

又一声古怪的笑,是从矮墙后传出的。霍品忽然想到什么,三步并两步蹿过去。矮墙下,二丫猫一样缩着,胸敞着,双乳凸露,上面似乎有抓挠痕迹,裤带也开了。此时,她紧紧抓着裤腰,惊恐地瞪着霍品。

霍品蹲下去,二丫的眼珠几乎迸出来。

霍品轻声说,别怕。

二丫哆嗦,我认得你,你是方干头。

霍品说,我不是。

二丫固执地说,你就是。

霍品叹息一声,替二丫系好扣子,像对二丫,又像自言自语,你躲在这儿,黄毛不知急成啥样呢。直起腰,却和黄毛撞个正着。黄毛目光锋利如刀,狠狠戳着霍品。霍品语气带着责备,咋不好好看着,又让她跑出来了?黄毛恶狠狠道,不用你管!背起二丫,大步离开。

霍品盯着黄毛的背影,久久地。

该死的黄棒子!霍品跺跺脚,便去找他。黄棒子住在村西南,两间土屋,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没有哪个村民肯到这儿,霍品却是常客。每次都是黄棒子惹了是非,霍品不得不来。屋内弥漫着浓烟,好半天,霍品才瞅见蹲在灶坑前的黄棒子。黄棒子显然早就看见霍品,就是不吱声。霍品骂,哑巴了?黄棒子说,霍村长,我不是忙着煮饭吗?你还没吃吧,和我一块吃?霍品揭开锅,锅底是清水煮麦子。霍品骂,你咋不把脖子系住呢?黄棒子懒得出奇,小麦不磨面,天天生煮着吃。喝凉水、睡冷炕,吃上顿没下顿,黄棒子却不得病,身体极棒。黄棒子嘿嘿一笑,霍村长来了,当然不能这么招待你,我去买瓶酒。身子便往外挪。霍品喝道,你要是敢跑,我敲断你腿。黄棒子说,我不跑,干吗跑呢?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霍品受不了烟呛,站在屋门口,狠狠瞪着黄棒子,问,你对二丫干了啥?黄棒子说,啥也没干。霍品骂,你他妈还嘴硬,非到派出所才招?黄棒子忙做老实状,我说我说,我……解了她的扣子。霍品问,还有呢?黄棒子说,我摸了她……挤牙膏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说到解了二丫裤带,便顿住。霍品骂,把你嘴里的羊粪蛋全屙出来!黄棒子说,没了。霍品厉声道,等我撬你的嘴?黄棒子带出哭腔,我啥也没干呀,我想干来着,她一笑,我就怕了。霍品盯黄棒子好一会儿才说,这笔账先记着,等我有空儿再收拾你。狗日的,竟然打二丫的主意。黄棒子忙不迭保证,霍村长,我再不敢了。霍品哼一声,转身就走。黄棒子外表张狂,却没胆子,霍品料他不敢说谎。霍品相信自己的震慑是有效果的,至少十天半月之内。黄棒子会老实点儿。二丫已经成了那样儿,若再被糟蹋,就是雪上加霜了。也许二丫不觉,可黄毛呢?还有他霍品……霍品想起黄毛仇视的目光。黄毛恐怕不会相信,霍品对自己在二丫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厌恶而内疚。

黄村是霍品的黄村。霍品是黄村的符号。

当然,多年前村民还没把霍品刻在脑子里,霍品也不知把自己放到什么样的位置。霍品当了几年代课教师,乍当村长,脸上依然带着谦和。所以黄村人很难把村长和霍品等同起来。霍品作为村长的出场是在一个夏日。那天,吴老三在家抽打女人,因为女人碰倒了他的酒瓶子。吴老三脾气暴躁,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老婆。吴老三习惯,人们也早已习惯。吴老三女人大概也已经习惯,前晌挨打,后晌就下地了。那日吴老三打得凶,她受不了,挣脱吴老三跑到街上喊救命。吴老三拎着腰带猛追。女人跑进霍品家院子,哆嗦着躲在霍品身后。霍品拦住吴老三,让他放下家伙。吴老三根本没把霍品放在眼里,让霍品躲开,不然连霍品一块抽。霍品生气地说,你胆大包天——话音未落,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在场的人都怔了,霍品也有些蒙。霍品没躲。这种时候不能躲,躲就是怕吴老三。吴老三又抽一下——胳膊已有点儿抖,抽在霍品腿上。吴老三终于怯了,霍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吴老三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品却来了精神。他去了一趟派出所,下午吴老三就被铐走了。吴老三在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出来蔫得好像被拧断了脖子。等在门口的女人说,是霍村长把你保出来的。吴老三忙冲霍品笑笑,霍品警告,再随便打女人,就让派出所收拾他。吴老三赔霍品三百块医药费,霍品用这个钱请派出所吃了顿饭。那一皮带让他意识到村长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必须得撑起来。他一个人无法做到,需要帮手。

那件事使黄村对霍品刮目相看。

吴老三收敛许多,却一直怀恨在心。两人再次交锋是因为收提留款,那时收款是村干部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吴老三欠着不交,一再拖延。霍品便将吴老三家的电视搬到村部。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吴老三刚买回不久。之后,吴老三交了款,把电视机抱回去,却咬定电视机坏了,要村里赔钱。霍品明白吴老三趁机讹诈,可是他占着理。霍品不动声色,赔了。等到秋天,吴老三终于撞到他手里。那年胡麻值钱,吴老三偷偷收胡麻——那时尚不允许个人收购粮食。霍品先没理他,待吴老三收了三车,方去报告乡里。主管乡长领着税务把吴老三和尚未运走的胡麻堵在院里。三千块钱罚单,吴老三一下傻了。吴老三低眉顺眼地求霍品说情,未开口先把讹村里的钱搁到桌上。霍品问,电视机没坏?吴老三一副挨了打的样子,我是个混球,霍村长别和我计较。霍品训斥吴老三一顿,去找副乡长说情。吴老三被罚一千,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自此,吴老三彻底老实了。对霍品而言,镇服的却不是一个吴老三。

黄村和邻村一直为一块草坡的划界争执,乡里却没拿出明确意见。黄村的牲畜常常被邻村拉回去,邻村的牲畜也常常被黄村赶回来。你罚我的钱,我罚你的钱,各有胜负,谁也没占便宜。霍品早就琢磨这事了。他在等机会,至于什么机会,也说不上。那天,夏疤子背着绝症老爹从医院回来,霍品明白机会来了。夏疤子欠一屁股债,霍品问他想不想还上,夏疤子说做梦都想。霍品说恐怕得让你老爹受点儿委屈。夏疤子说庄稼人委屈算个蛋。待黄村的牲畜又一次被邻村拉回去,霍品让夏疤子把老爹背去,只要对方动一指头,医药费就挣下了。夏疤子明白了霍品的意思,跟老爹一说,老爹相当配合。果然如霍品设计的那样,夏疤子老爹一碰就倒。夏疤子老爹竟然死了。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乡里出钱,在草坡中间竖了一道网栏,纷争平息。夏疤子没少掉泪,但一点不怨恨霍品。他得了一笔赔偿,还了债,替儿子娶了媳妇。霍品对夏疤子说,没想到你老爹会过去。这话有点儿虚。也许,霍品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夏疤子不怪霍品,谁还说霍品的不是?

霍品一点儿一点儿把自己撑起来了,跺跺脚,黄村的地皮都跟着颤。

黄村离不开霍品,霍品也离不开黄村,这是他的舞台。霍品喜欢踱在街上的感觉。过去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现在用脚步在地上写字。每天黄昏,即使没什么事,也要在村里转一圈。转着转着,他就转到别人家炕上。第一个跟他的女人是王阅家的。霍品经过王阅门口,王阅女人喊住他,让他辨认一张钞票。王阅卖菜,每天有进项。霍品对辨认钞票没经验,不知道王阅女人为啥喊他,想必认为霍品什么都行。霍品拿着那张五十元钞票看了一会儿,认定是真的。王阅女人欢喜地说,那就好,吓死我了。她泡了茶,让霍品一定喝了再走。霍品不忍拂她意,边喝边和她说话。茶喝完,霍品也趴到她身上。说实话,王阅女人并不好看,皮肤还粗,也就那对奶子中看点儿。可霍品上了瘾,隔三差五,总要经过王阅家一次。女人带给他的好,不如说是村长带给他的好。

一个夏天过去,霍品对王阅女人的兴趣淡了,但瘾却没减,眼珠子开始在别人身上转。霍品不霸道,不强迫,不是逮谁抢谁。什么都得有度,他很懂。和霍品好上的第二个女人是哑女。说起来,霍品只和这两个女人好过。哑女丈夫大牛犯了事,霍品带哑女去看他。哑女听不见汽车喇叭,不是霍品拽她,她就被撞飞了。哑女还是吓坏了,霍品冲她打手势,没事,没事。哑女突然扑进霍品怀里,揉了霍品一胸脯眼泪。霍品没想到自己会喜欢哑女。回村后,霍品总是回去想哑女依恋的眼神。一个黄昏,霍品走进哑女家。大牛判了一年,给了霍品机会。大牛出来,霍品仍然和哑女好着。霍品给大牛不少照顾,两人相安无事。

霍品是黄村一棵树,遮天蔽日,他喜欢个女人算什么?

可是,吴石上任,把一切都改变了。吴石让霍品栽了跟头。

睡到半夜,玻璃突然爆裂,霍品的腿同时被重重击了一下。霍品第一个动作是拉灯,灯绳在炕沿边,几下才摸着。电压不够,日光灯管闪烁半天,勉勉强强亮了。被子上丢着半拉砖头和碎裂的玻璃碴子。赵翠兰坐起来,妈呀,吓死了。霍品斜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吓的?赵翠兰叫,你让砸出瘾了?发什么呆?追呀!霍品说,早跑了,去哪儿追?赵翠兰拿来簸箕,霍品把玻璃碴子抖进去。这一弄,两人没了睡意。赵翠兰让霍品报案,这么下去,总有一天砖头会砸到脑袋上。霍品说,这么点儿事,值得满世界嚷?赵翠兰气呼呼的。还嫌事儿小?一个村长让人欺负到这份儿上,还想要啥大事?霍品横她一眼,闭会儿嘴行不?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赵翠兰没闭嘴,当半辈子村长,越当越萎缩了,你在外面干了啥?霍品吼,有完没完?霍品一生气,赵翠兰就噤声了。

霍品不报案,并不是不在乎,半夜让人砸玻璃,说什么也憋屈。已砸过好多次了,隔几天就得换次玻璃。也不是害怕,在黄村谁能让霍品害怕?霍品不愿声张,是因为知道是谁,正是因为知道,才怕他露出面目。如果霍品有所惧怕,也不是怕那个人,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内心深处的诘问。

刘会计每天早上都要到霍品这儿看看,霍品没别的指派,他方去忙自己的事。霍品喜欢他这一点儿,他是霍品用的第三任会计,跟霍品多年了。霍品家的私活有一半是刘会计张罗干的。安玻璃的事霍品不用刘会计,不想让刘会计知道。刘会计进门,霍品已经把玻璃安好。

霍品让刘会计去趟乡上,帮他买一箱玻璃,并按上次的尺寸划好。刘会计失声道,那么多,都用完了?霍品说,这年头什么都费。刘会计满脸疑惑,但没再问。霍品说,快去吧。刘会计却站着不动。霍品问,还有事?刘会计犹犹豫豫的,霍品不耐烦了,问他嘴巴是不是缝住了。刘会计方说他听到个信儿,不知真假,那排红房子卖了九十万。霍品猛地盯住他,这么多?刘会计说,是啊,谁能想到,一排破房值那么多钱,造价撑死也就三十万。霍品觉得一枚钉子从喉咙滑进肚里,但还是嘱咐刘会计,没影儿的事,别乱传。刘会计说晓得了。刘会计走了好一会儿,霍品表情仍然僵着。其实,霍品已猜到吴石这着棋,但没想到卖这么多。九十万,对黄村来说是天文数字。霍品想到吴石的比喻:一块蛋糕。如果说这是一块蛋糕,大半拉已被吴石啃了,余下的一小块儿还沾了泥土。

农民对“上面”怀着天然的敬畏,任何管着他们的都是“上面”。霍品也敬着上面,但他不畏,不把上面当回事。霍品是块难啃的骨头,捋顺霍品,一切都顺;霍品这儿卡了壳,黄村就是一块铁板,什么也插不进去。那年,黄村砍了一批树,清一色钻天杨。数个乡干部都“买”,当然没一个带现钱。霍品没让他们打欠条,只写了棵数。没价钱,谁还当回事?一个毛头乡干部自己拉了一车,似乎觉得这便宜好占,又给亲戚弄了一车,一并写了条。数月无事,那些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年底,霍品拿着那个毛头的条要钱。毛头挺恼火,霍品不亢不卑地说,村民急了,要告我,我倒不怕,一个破村长有什么当头?我是替你担心,告到纪检委,就不是还钱的事了。毛头生气地说,你也太黑了,松木也没这个价。霍品说,没砍的时候价就定了。毛头说,你怎么不说?霍品说,没打算跟你要,一说价不是驳你面子?你不问,我怎么好说?毛头觉得当了冤大头,和霍品吵起来,结果吵得全乡都知道了。乡长从中调解,让毛头还钱,但价格太高,乡长往低压了压。霍品给足了乡长面子,其实,价格也没低到哪儿去,原来就是故意定高的。霍品只找毛头一人催账,事后那些买树的都悄悄把钱给了,包括乡长。霍品没当众催要,说起来,这是很大的人情。一个晚上,霍品又把乡长的钱还回去。什么事都不能太绝,霍品绝不会为一车树打乡长的脸。乡长责备霍品,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霍品说,一车树的主我都做不了,还当这个村长干什么?

黄村的便宜不是随便占的,没人轻易和霍品开口。霍品的硬,使历任书记乡长都让他三分。但霍品绝不以硬碰硬,而是以软对硬。村长对于上面不过是一颗鸡蛋,但谁又能轻易把鸡蛋捏烂呢?

当然,吴石例外。

吴石上任前,有关他的消息已漫天飞扬。其一,吴石是本乡的女婿。其二,吴石有一段颇为传奇的经历。吴石原本是某局司机,不过一个职工,可他撞了运气。一位县领导与某位女士关系暧昧,女士丈夫不好惹,揣了刀子找县领导算账,地点在宾馆大厅。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领导,那么一干人竟呆若木鸡。吴石正在沙发上等人,冲上去护住县领导,并将行刺者制服。吴石挨了一刀,并无大碍。没多久,吴石转成正式干部,仕途一帆风顺。关于吴石的综合评价,知底儿的人都说,有能力,但有点儿狠。

霍品第一次见吴石便觉出吴石的狠。吴石的语气眼神,一点儿没有掩饰。一个村长小声道,不是善茬儿,这下可得小心了。霍品淡淡一笑,不是不屑,而是认为吴石狠归狠,但不足以让人怕。

几天后,霍品领教了吴石的厉害。吴石召集村长开会,霍品晚了半小时。不是故意,他不当出头椽子,那天确实有事。临出门,小学校报告,教室被盗,丢了几节炉筒。霍品去现场看了,交代刘会计处理,然后往乡上赶。他不想第一次开会就给吴石留下不良印象,还是误了。霍品歉意地冲吴石点点头。吴石说你迟到了。霍品想解释,吴石却不给机会,说,劳驾你站一会儿,我把多余的凳子撤了。霍品瞅瞅,果然没有多余的凳子。霍品就那么在会议室站着。他没有走开,那样就把关系撕裂了。吴石不给他面子,他得给吴石面子。肚子里,霍品的火几乎把五脏六腑烧焦。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村长,吴石竟然像个毛孩子一样训他。谁开会没迟到过?谁又拿这个认真过?

若是别人,吴石那天也不至于这样,他知道霍品的头难剃,偏拿霍品开刀。

吴石给每个村长配一部手机,当场发放,并且要求村长们必须带在身上,以便随时联系。霍品享受着同等待遇。饭桌上,吴石单独给霍品敬了杯酒,说,我不是冲你来的,谁迟到都得这样,没规矩不成方圆。霍品满脸带笑,我没意见。本来要说自己迟到的原因,忽然打消了。霍品没把手机带在身上,丢了。当然,怎么丢的,只有霍品自己清楚。霍品给派出所所长老闫打电话,老闫问在哪儿丢的,霍品说在路上。老闫说这个没法找。吴石知晓,让霍品自己配一部。霍品说我再找找,吴乡长配的手机,我怎么能丢呢?吴石催了几次,最终不了了之。吴石没把霍品怎么样,他能管住霍品丢东西?手机事件,两人算交个平手。

再次交锋是收戏台款。吴石建了一个戏台,戏台外建了个广场,费用按人头摊。各村都交了,唯有霍品赖着不交,他原本就没收。霍品赖惯了,赖上一两年就成了账。黄村欠乡里账最多。再者,霍品对吴石这项工程有意见,建戏台也就罢了,广场有什么用?谁没事干跑大老远的路逛广场?吴石请霍品喝酒,霍品烂醉,稀里糊涂写了欠条签了名。第二天,陈秘书便拿着欠条索要。历年的账,霍品都没打过条子,这个条子逃不了。霍品上了吴石一当,也看到吴石的另一面。吴石是没套路的,不按牌理出牌。

黄村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学校成了危房。霍品找吴石,吴石说上面正好给每个乡建一所项目学校,就安排给黄村吧。吴石也许觉得那次过了,想弥补一下。他让霍品做预算,工程款很快到。

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半,吴石把霍品召去。听完霍品汇报,说有件事和霍品商量,然后拐弯抹角表达了意思,要让秦小龙承包学校工程。霍品吓一跳,想吴石胆子也太大了。秦小龙是吴石内弟。外号秃子。秃子父亲——吴石岳丈是杀猪的,也算乡上的富户。秃子不谋正业,整天骑辆摩托招摇过市,见女孩就调戏,曾因流氓罪进去过,虽然只有半年,毕竟是坐过牢的。秃子承包,哪靠得住?吴石看出霍品的顾虑,说秃子联系了工程队,那个工程队曾建过大楼,还说给秃子找个事做,不能再让他混了。吴石还未曾用这样知己的口气和霍品说过话,况且项目款要经吴石的手,霍品怎能再不识相?然而霍品就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感觉呼吸不畅。让秃子罢手,除非他自己退出。霍品冥思苦想。那天,刘会计无意中说起小姨子的事,霍品突然有了主意。刘会计小姨子风骚,跟个已婚男人同居五年,那男人突然死了。找了几次对象,都因名声臭而告吹。霍品说反正在你家吃闲饭,村里给她找份差事吧。刘会计满心欢喜。霍品说出自己的计划,刘会计害怕了。霍品说放心,你小姨子少不了一根汗毛,就算少一根又咋的?刘会计勉强同意,说千万别让他媳妇知道。霍品说除非你嘴不严。那天,秃子到黄村实地考察,霍品留他吃饭,安排刘会计小姨子掌勺。不出霍品所料,没多一会儿,秃子就和刘会计小姨子眉来眼去。霍品装糊涂,频频向秃子敬酒,把秃子灌得云山雾罩。中途,霍品和刘会计撤离,去“处理”一桩事,嘱咐刘会计小姨子暂且陪一会儿,然后霍品通知刘会计女人到村部开会。刘会计女人极其泼辣。待霍品和刘会计两人返回,刘会计女人已在秃子脸上抓了两把。秃子抱着她妹子乱啃,被她撞个正着。刘会计小姨子嘤嘤哭,一副被欺侮的样子。

霍品把秃子抢出来,说你这祸闯大了,人家告你强奸呢,你究竟干没有?秃子说,你不都看见了?霍品骂,屁话,我看见还由你胡来?你好好想想。秃子的脑袋已是一盆糨糊,自己也搞不清了。霍品给吴石打电话,吴石开车来了。

吴石把秃子臭骂一顿,让霍品处理。霍品说这也简单,女方提出让小龙娶她,不然可能有些麻烦。轮到吴石吃惊了,这成什么了?难道她嫁不出去?霍品说,吴乡长说对了,她真嫁不出去,不是丑,长得蛮俊的,只是……名声……也算不了啥,小龙愿意,我倒愿意做这个媒。霍品极其诚恳,秃子似乎动心了,向吴石投去询问的一瞥。吴石瞪他一眼,他低下头。

吴石甩出两千块钱,事情就算平息了。秃子撤离黄村。

霍品占了上风,但最终被吴石耍了。校舍竣工,霍品方知吴石把项目给了另一个村。吴石说,一位县领导打了招呼,我不得不这样,有机会再给黄村吧。

霍品围红房子转了一圈。红墙红屋顶,门口那块石头也是红的,异常刺眼。房是秃子盖的,当然,房主绝不是他。去年盖起一直空着,就等着卖呢。刘会计说得没错,房的造价撑死也就三十万,转手就是九十万。如果房子易主,绝不会值这么多钱,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在此处盖房?其实,吴石早就动作了,只是他压着,没人知道。吴石设计得滴水不漏,蛋糕却吞进自己肚里,还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难怪吴石如此逼迫。

霍品想到吴石咄咄逼人的目光。吴石既然把红房子卖了,绝对要签这个协议。霍品硬顶,吴石会把霍品拿掉。吴石做得出来,霍品被他拿掉过。村长这顶帽子很轻,一旦拿掉,霍品方知对自己是多么重要。

校舍的事让霍品陷入被动。包工头是霍品找的,砖石木料全是包工头垫的,说好竣工一并结清。包工头老郝是个粗人,问霍品有准儿没。霍品说当然有准儿。老郝说不按时付款,我就把房子扒掉。吴石说上面给二十万,霍品和老郝签的是十八万,想用另外两万买点桌凳啥的。如果秃子做这个事儿,霍品肯定挤不出两万。霍品没想到吴石来这一手。老郝知道房款没了影儿,急了,把霍品堵在家里,脏话连篇。霍品也火了,说你不把嘴洗干净,有了也不给你。老郝威胁要扒房子。霍品冷笑,敢扒你就扒,就算是你盖的,也是破坏,不让你坐几年牢我就不姓霍。老郝待了半晌,号啕大哭。霍品很难受,他没想过骗老郝,他是被一步步推到这儿的。老郝哭累了,又可怜兮兮地和霍品说好话。霍品安慰,别急,我会想办法,这么大个村,还能欠下你的?老郝问什么时候,霍品说有钱通知你。老郝隔三两天就来催一次,说别人怎么怎么催他,老婆也提出离婚,霍村长,你救救我吧。霍品找方干头贷了八万,算是消停了一阵。霍品完全可以摊派下去,但他不愿意那么做。霍品憋着一口气,不想这么输给吴石,想找机会把钱从乡里搞回来。黄村建校舍欠账,对吴石大小也是压力。一旦摊了,与吴石就没多大关系了。

霍品找了吴石几趟。他不能像老郝那样堵着吴石骂脏话,也不能像老郝那样痛哭流涕,说老婆离婚之类的话。他依然像过去那样,眼里含着谦和,话里带着恭敬。那是下级对上级、一个村长对一个乡长应有的姿态。吴石也不恼,让霍品想办法。他说,这点儿钱能难住你霍村长?这世上还有你办不到的事?霍品听出吴石话里的挖苦,自嘲道,一个村长,跟苍蝇差不多,谁不敢踩?吴石说,别作践自己嘛,办法一块儿想,怎么样?霍品再去,问吴石想出办法没。吴石说,我又不是如来佛。霍品提出跟乡里借点钱先打发老郝,吴石哈哈一笑,说老霍你这办法倒是不错。忽然收紧脸,要不,你来当这个乡长?这话棒槌一样,硬硬捅进霍品嘴巴。霍品半晌方干笑几声。吴乡长,我不过开个玩笑。

霍品尝到了吴石的狠,吴石是要往悬崖逼他。秃子的事,吴石自然早就明白过来了。这么找下去,怕是没指望。霍品想了个主意,组织村民到县政府静坐,不信县里不管。霍品也知道此招冒险,说不定他的村长就当到头了。因为这份担心,霍品一直犹豫。

吴石嘴上硬,其实对霍品很不放心。数日后,就把霍品拿掉了。没有什么程序,吴石一句话,霍品就成了老百姓。二十年的村长,霍品以为自己坐稳了,可吴石舌头一卷,他就摔下来,简单至极。当然,吴石是有借口的,霍品长期霸占一位残疾妇女。吴石说,把你免了也算是对你的保护,不然你得吃官司。霍品想到哑女,不相信哑女会告他。霍品没有承认,说,吴乡长,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吴石叹息,到这一步,你还硬撑?打了个电话,老闫把一个人带来。

是大牛。

霍品的心软软地颤了一下,目光却冰冷、坚硬。大牛慌了慌,很快迎住霍品。霍品明白,吴石给他吃了定心丸。霍品依然不承认,大牛不能代表哑女。哑女不会背叛他的。霍品提出和哑女对质,如果是事实,宁愿坐牢。吴石说你当着村长,他们怕你,这个质没法对。上了公堂,你想怎么对怎么对。不过把事情闹大,收场就难了。

霍品想到瘦弱的哑女,她肯定不知道大牛告状。她还得和大牛过,霍品照顾不了她一辈子,也不想搞得满世界都知道。况且,吴石决意拿他,哑女的态度并不重要。

没了村长的帽子,霍品不再是从前的霍品了。跺跺脚,黄村没什么感觉了。霍品依然在黄昏中穿过街道,那些常喊霍品进屋吃饭的人,见霍品过来便转了身,留给霍品一个僵硬的后背,如果来不及转身,便抛出一个笑,干巴巴的,没一点儿水分。霍品万分失落,娘的,都是势利眼。吴老三被霍品搞过两次,一直服服帖帖,逢年过节必定要把霍品叫到家里。如果喝了酒,必定躲着霍品。那天在街上撞见霍品,吴老三不但没躲,反迎着霍品走过来。吴老三嘿嘿笑着,霍品皱眉道,你小子又喝多了。吴老三哑着嗓子说,喝多了又咋样?我的酒我的嘴,想咋喝咋喝。吴老三出了次车祸,脖子被树枝扎了窟窿,变成哑嗓子。霍品说,那你就往死喝吧。吴老三嘿嘿着,你倒了,你也有今天啊。霍品冷笑,你逞什么能?你放肆,我照样收拾你。吴老三说,是吗?我好害怕……嘿嘿。吴老三摇摇晃晃离开,显然不信霍品会翻身。霍品虽然那样说,但明白自己的话已经失去威力。吴老三赤裸裸地嘲笑他,别人虽然没吴老三张狂,可是霍品更加不舒服。连赵翠兰也嘟嘟囔囔地抱怨。她去小卖部买东西,不过短了两毛钱,生生让人家把五十块钱破开,过去欠三块两块推着不要。赵翠兰说哪个村的摊派不比黄村多,哪家没沾过你的光,现在……哼,一个比一个没良心。霍品让她闭嘴,没人当她哑巴卖了。霍品只剩这一招了。赵翠兰说,我是哑巴,你还舍得卖?霍品狠狠瞪她一眼,她的嘀咕方轻烟一样没了。

只有一个人没因霍品栽跟头而对霍品另眼看待:哑女。霍品偷偷去看过她,她问霍品怎么不当了。霍品比划,他不想干了,有点儿累。哑女问当村长比种菜还累?霍品说累多了。哑女说她不信,还做了个顽皮的表情。霍品笑笑。霍品到来,对哑女是节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才开始脱衣服。那天,霍品看着哑女瘦瘦的胸脯,重重地叹口气,把衣服给哑女披上。哑女抱住他,一脸愕然,那眼神分明在问霍品怎么了,不喜欢她了?霍品说自己不舒服。哑女不信,固执地摇着他,询问。霍品只好说,你和大牛好好过日子吧。哑女明白霍品要和她断,眼里蓄满泪水。她不死心,依然用眼神问她哪不好了,霍品为什么要离开她?霍品在她肩上摁摁,如果再和她来往,她的日子不会安宁,可这些话没法和她说。哑女执拗,如果她说自己不怕呢?霍品怎么回答?说他害怕吗?

霍品掩门出来,身后传来啜泣。霍品顿顿,终是没有回头。他没资格找哑女了,也没了那种雄心勃勃的感觉。

吴石捋他的时候,霍品还有些不在乎,现在他的心境彻底变了。他是在乎的,非常在乎。他甚至后悔轻易放弃,他应该想法捂住那顶帽子。当然,霍品不会死心塌地认输。他开始考虑怎么上去,他和村长应该叠在一起,那个位置属于他霍品。现在的村长是代理,转过年要正式选举,霍品的心思草一样疯长着。

有两个人比霍品还急,一个是方干头,一个是老郝。

方干头官名方福,开着榨油厂、面粉厂,是黄村首富。方干头个儿不高,脑袋连三两肉也剔不下来,乍一看像骨头上绷一张皮。哪个女人愿意嫁这样一个男人呢?丑不说,还穷。可方干头没打光棍,从邻村娶了一个软骨女。那女人上身好端端的,两条腿却麻秆一样。谁能想到方干头会暴发呢?有了钱,方干头腰板硬了,说话口气也不比从前,只是脑袋还是那样干巴。脸皮绷得太紧,一丝肉都长不出。那八万块钱,霍品就是和方干头贷的。霍品倒了,方干头当然着急。他问霍品就这么认了?霍品说不认咋的?我还能把乡长杀了?方干头说你拍拍屁股歇凉了,我的钱咋办?霍品说谁也欠不下你的。方干头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你都弄不上钱,别人又有啥办法?霍品说我是没辙了,办法你想吧。方干头一闲了就找霍品,这家伙鬼主意挺多,但没一个用得上。

老郝三五天就找霍品一次,每次还要在霍品家住一夜两夜的。老郝不再大着嗓门叫,没用;也不再低声下气,霍品已不是村长了。他缠,死缠。霍品说你找新村长吧。老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找你,不给钱,我就住你家了。霍品说愿意住你就住。老郝喜欢热炕,早早把位置占了,赵翠兰只得挪窝儿。老郝能喝水,一夜下几次地,在尿盆里冲出朗朗的声音。赵翠兰不乐意了,每日供老郝吃喝,还得给他倒尿。她和霍品抱怨,霍品说老郝也可怜,女人撵得不让他回家,他能去哪儿?赵翠兰问,你要养活他了?霍品说,还不上钱,我就得养活他。赵翠兰就躲出去,到了吃饭时间,又得乖乖回来。那个春节,老郝就在霍品家过的。赵翠兰到女儿家过年了。女儿在县城,是一名小学教师。霍品和老郝面对面喝酒,老郝醉眼矇眬,但愿新的一年咱俩能两清了。霍品问,还欠多少?老郝说,装什么糊涂?整整十万。霍品说那是先前,你在我家住了四十六天,连吃带喝,哪天不得一百块钱?老郝几乎跳起来,你讹人!霍品说,你可以告我去。老郝呆了半晌,声音就稀了,我实在没地方去啊。霍品嘿嘿一笑。你敞开住,我说着玩儿呢。老郝却不踏实了,说你要是讹我,我就死在你家。

霍品尽量装出轻松样儿,心里却憋得几乎发霉。他霍品咋就狼狈成这样呢?不,这不是他。老郝的缠磨在某种程度上坚定了霍品的决心。他必须上去。

第二年选举,霍品终于把那顶帽子抓在手里。吴石对选举结果挺意外,话中有话地说,群众基础不错嘛。霍品谦卑地笑笑,谢吴乡长夸奖。吴石说,好好干吧,别辜负大家的心意。霍品说,我记着。

霍品记着吴石的狠,他绝不会轻易任吴石摆布。可在鸡心湖这件事上,霍品还是踌躇了,那九十万如一群蝴蝶在脑里飞舞。吴石是一定要把蛋糕吞进肚里的,霍品能拦住他吗?霍品想起吴石扬着那封信的样子,是的,吴石还会下手的,如果霍品成了拦路石。与其这样,不如顺着吴石,也算送吴石个人情。挺窝囊。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村长还得当下去。

霍品进屋,吴老三两口子同时站起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霍品再次当选,第二天吴老三便给霍品道歉,说那天喝多了,让霍品别计较,还说他投了霍品一票。霍品挖苦,这么说我欠你的情了?怎么个还法?请你喝酒?吴老三忙说,我请霍村长喝酒。从此,吴老三三天两头请霍品,霍品当然不会去。一年也没把霍品请去,现在霍品竟然主动上门。吴老三斥责女人,呆头呆脑的,倒水呀。吴老三声音嘶哑,目光却凶。其实吴老三脑瓜蛮活络,只是嗜酒如命,毁了自己,也害了别人。那次出车祸就是酒后驾驶,一位搭车的老汉摔出几米远,当场身亡。看病,赔偿,踢光了家底,还背了外债。

霍品和吴老三说了两句,闻得一股菜香,问,还没吃饭?吴老三神色带了些兴奋,霍村长是稀客,上门不容易呀。霍品明白过来,正色道,我不是来喝酒的,我还有事。吴老三生怕霍品跑了,堵在门口,喝一点点,就一点点。转眼,吴老三女人已把酒菜摆上。霍品推托,吴老三说,霍村长怕啥?我不会下毒。霍品说,说好了,就一点儿。吴老三说,多了我也不敢呀。

一喝上吴老三就控制不住了,一口一杯。霍品见吴老三女人神情紧张,让她把酒瓶拿走,今儿就到这儿。霍品提出湖边土地的承包,吴老三和女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问,听说有人要把鸡心湖买了,这么说是真的?霍品纠正,不是买,是承包,三十年期限,三十年后还是黄村的。吴老三说,还不一个样,没准三十年就成了他自己的,这老板也邪了,干吗还要承包湖边的地呢?霍品说,搞旅游,光有一片湖不行。吴老三问,一亩给多少承包费?霍品说,三十。吴老三又问,一次结?霍品顿了顿说,一年一付。吴老三骂,这老板也太欺负人,凭什么来黄村占便宜?霍品说,这得从大局出发,鸡心湖开发对黄村是有好处的。霍品把吴石的话照搬过来。吴老三说,不划算呀,我八亩菜地,每年怎么也得收入几千块,让给他,才两百四十块钱,这点钱连吃粮都买不回来。霍村长,我还欠一屁股债,就指望种菜还呢,承包了,谁替我还债?吴老三说的是实情,其实霍品何尝不知?可吴石催得紧,顺着吴石,只能牺牲吴老三之类。这些话霍品不能说,只说是上面的意思,并提出在别处划一块地给他。吴老三说,地和地能一样?霍品明白吴老三的意思,一块好菜地几年才能养出来。这么做对吴老三不公平,可既然说出来了,就不能把话收回去。霍品说,已经定了,你不同意怕是不行。吴老三问,没法改了?吴老三身子前倾,脖子伸得格外长,如一只待宰的羊。霍品第一次看见吴老三可怜兮兮的样子,被派出所铐了也没这样。霍品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融化,已经有了水迹,可他最终控制住自己,硬了声音道,不能改了。吴老三不死心,我要是不同意呢?霍品反问,由你吗?

吴老三女人哭了。先是一绺细细的水,很快便成了挟带着泥沙和石块的洪水。吴老三骂,嚎啥丧?老子还没死!吴老三女人想压制,嘴巴闭住,声音却从鼻腔往外喷,鼻孔大张。吴老三不敢和霍品撒火,只好借女人出气。

霍品站起来,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吴老三喊住霍品,霍村长,我想再问问,我不同意,是不是要坐牢?

霍品觉到吴老三言语的冷硬,停了停说就算让你种,你的菜怕也要变成一堆垃圾。

吴老三说,变成屎我也不怕。

霍品问,这么说,你就是不同意了?

吴老三没有马上回答,迎视着霍品,目光红得怕人,似乎要把霍品吃掉。霍品轻轻笑笑,吴老三的目光突然凉下去,一根根折弯。吴老三说,我不甘心啊。

霍品说,我再和上面争取点补偿。

吴老三说,霍村长,我不怕上面,上面能把我怎样?顶塌天就是坐牢。我……你说话了,我听你的。吴老三终于掂量出来,和霍品顶是没有好结果的。霍品说出来,自然有招数让他服。他对抗不了霍品,就像霍品对抗不了吴石一样。这种时候,吴老三没忘向霍品卖好,不就是证明吗?吴老三的恭顺其实是无奈。

霍品把吴老三搞定,却没一点儿喜悦。

黄村的夜晚是宁静的,偶有一两声狗吠。对霍品来说,白天和夜晚没什么区别,旮旮旯旯都熟悉。他的脚踢到一块石头,估摸鸡蛋大,石块在地面划出声响。霍品没有直着走,他寻到石块,又踢了一脚。霍品知道自己在踢石块,可不知干吗要和石块过不去,踢出去就觉得舒服一些。就这样,他一直把石块踢到黄棒子门口。

黄棒子的屋和夜晚一个颜色,霍品喊了两声,没人应。他推推,门开了,伸进头喊,黄棒子,开灯!没有声音,这家伙又去瞎逛了。黄棒子从来不锁门,他不用担心丢东西,实在是没东西可丢。霍品正要离开,忽然闻见一股腥味。再嗅嗅,确信了自己的感觉。霍品摸了一会儿,找到灯绳。突然一亮,霍品的眼睛竟然发黑,但还是一眼瞅见散在地上的鸡毛。揭开锅盖,腥臭直冲鼻孔。水面上依然漂着鸡毛。霍品骂声娘,把锅盖住。屋内尚有烟气,黄棒子肯定没走远。霍品拉灭灯,决定守株待兔。

仅一会儿,霍品就适应了屋内的气味。霍品觉出哪些地方不对,想想,赶紧拉着灯。是的,没找见鸡的影子。黄棒子肯定没来得及煮,可鸡到哪儿去了?黄棒子听到他的声音躲了?偷鸡是黄棒子的老毛病,霍品收拾过他一次,黄棒子收敛不少。霍品对黄棒子恩威并施,平时没少照顾他。黄棒子没的吃就找霍品,霍品损他,却不缺他食粮。咋也不能饿死人呀——当然,霍品清楚黄棒子饿不死。黄棒子没钱交电费,被掐了电,霍品和电工打招呼,电就接上了。霍品有自己的考虑,有个灯,黄棒子还能在屋里待会儿,黑灯瞎火的,他该整夜瞎逛了,那就真是祸害了。他虽然怕霍品,可精力过剩,难免搞出点儿什么。

霍品没想到黄棒子又犯了毛病。

站了很久,黄棒子依然没露面。霍品骂声娘,离开。谁知道黄棒子会不会逛一夜?霍品脑里闪出二丫痴痴的样子。这家伙该不会……心顿时沉甸甸的。

霍品问赵翠兰有人找他没,赵翠兰说没有。霍品纳闷,丢了鸡该有人告状才对。

第二天,霍品把黄棒子堵在被窝里。黄棒子边打哈欠边揉发红的眼睛,黄村长,我正做梦入洞房呢,你再晚来半小时,我的好事就成了。霍品喝道,你还扯白皮!黄棒子马上正经了,看着霍品说,我没干犯法的事呀。霍品问,地上的鸡毛是怎么回事?黄棒子顿时慌了,你来过?霍品冷笑,你还想赖?黄棒子露了怯,却咬定没偷,说谁家丢鸡,他就剁只手给他。轮到霍品犯怔了,如果黄棒子偷了,没这么气冲。霍品盯住他,问,鸡毛是怎么回事?黄棒子说,反正我没偷。霍品突然想到什么,问,你从别村偷的?黄棒子嘻嘻笑,兔子不吃窝边草嘛。霍品骂,狗日的,越偷越胆大了,你以为去别处偷我就管不住你了?黄棒子小声道,别的村也不行?霍品说,不行!黄棒子说,我改,我改!霍品问鸡哪儿去了,黄棒子犹豫一下,说拿饭馆换钱了。

霍品训了几句,忽然说,湖边的地别种了,你这号人占着也是浪费。

黄棒子紧张了,好歹打点儿粮,不种我吃啥呀。

霍品说,我替你承包出去,到时候自会给你钱。

黄棒子嘿嘿几声,你就是为这事找我吧?

霍品问,怎么,不愿意?

黄棒子说,愿意,我的事你做主。

霍品说,就这么定了。你长记性啊,别给我惹麻烦。

黄棒子说,一定一定。

黄棒子比吴老三还容易搞定。湖边土地的户主虽有七八家,有一半在外打工,目前种的只有四户:吴老三、黄棒子、大牛和黄毛。这四户同意承包,难题就解决了。可霍品也知道。剩下的两户有点儿麻烦。哑女和黄毛毕竟不是吴老三和黄棒子,吴老三和黄棒子怕霍品,但哑女和黄毛不会。相反,霍品倒有点儿怕他们,尤其是黄毛。

霍品喜欢喝浓茶。他不喝绿茶、花茶,而是喝砖茶。砖茶水黑红黑红的,喝一口,满嘴都是香气。每天晚上,赵翠兰早早熬好,不管霍品回来得多晚,必定要喝。

晚饭后,霍品本打算出去,一搁碗,赵翠兰已将一杯茶端上,霍品就没动。喝了一口,马上问,换新茶了?赵翠兰说,换了,你一年得四五块。霍品随意问现在多少钱一块,赵翠兰迟疑一下,说比以前贵了。霍品咬住不放,贵了?贵多少?赵翠兰支支吾吾。霍品挺恼火,你又白拿人家东西了?赵翠兰手贱,别人随便让让,不管是真是假,她是不客气的,霍品没少说她。赵翠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这是别人送的。见霍品盯她,补充说,方福给的。霍品问送了几块,赵翠兰说五块。霍品的声音里带着狠,他送你就要?赵翠兰嘴硬,不就几块砖茶吗?你又不是没收过他的东西。霍品突然火了,你倒有理了?送回去,现在就送!赵翠兰委屈地说,你看我不顺眼,也不能这么找碴儿吧?我看你让免了一次,胆子吓破了,半夜让人砸玻璃吭也不吭,为几块破茶大嚷大叫。霍品重重将茶杯放下,赵翠兰闭了嘴,装了余下的四块就要出去。那块劈下一个角。无论如何不能还了。

恰好方福进来,问赵翠兰要出去啊。赵翠兰嗯了一声,用目光勾着霍品。方福看看霍品,再看看赵翠兰手里的东西,顿时明白。他一把夺过来,搁在炕上,霍村长,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不就几块破茶吗?霍品看赵翠兰一眼,赵翠兰识趣地退出。霍品这才说,不能惯她这个毛病。方福说,跟嫂子没关系,要怨就怨我。方福扭着脖子,表情生动,这使他的脑袋看上去更小,而肚子蛮横地腆着,仿佛一只竖立的乌龟。霍品摆摆手,那个话题就此掐断。

方福自己倒一杯茶,坐在霍品对面。他的随意显示着和霍品关系的特殊。没错,方福有资格这样。霍品否认不了,只是不舒服。

方福呷了几口,说我也开始喝砖茶了,我觉得砖茶味贼香贼香。霍品淡淡一笑。砖茶味道虽香,毕竟上不了台面,比那些名贵的绿茶、红茶差远了。霍品喜欢喝是因为离不开,不喝砖茶他的消化就极其糟糕。霍品没对旁人说过,赵翠兰也不知道,方福这还不是瞎起哄?

方福直来直去地问,那事怎样了?霍品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装糊涂,什么事?方福说,鸡心湖啊。霍品哦了一声,正弄着,不知协议什么时候能签。方福问,卡在哪儿?湖边的地?霍品讨厌方福,又知道自己必须敷衍,村里毕竟贷着方福八万块钱。鸡心湖承包出去,方福的钱才有指望。霍品点点头。方福叫,那还是个事?这难不倒你嘛。霍品说,涉及到个人,不能硬来,搁你头上你愿意呀?一亩三十,比自己种差远了,不愿意承包也在情理之中。方福问,那怎么办?霍品说我还没想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方福说我相信你,黄村没你办不成的事,你是能人,我方福也不是谁都帮。霍品的厌恶又涌上来,冷冷盯着方福,你知道给黄村多少承包费?方福说,不是三十万吗?霍品说,是三十万,分三十年给,一年一万。方福的眼顿时硬了,照这么付,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还?霍品说,急啥,连利息算,十年怎么也够了。方福呆了半晌,又道,这也太长了,再说,村里还欠包工头的钱,他一定也盯着呢,到时候你给谁?霍品想,好,你自己把问题抛出来了。他的回答很圆滑,没什么意外,当然先还你。方福并没因霍品的承诺踏实,起身给霍品续满水,没再给自己续。他说,霍村长,咋说也得先替我考虑啊。霍品说,当然。

送走方福,霍品站在墙角撒尿,觉得异常痛快。终于杀了方福的气焰,方干头,以为你是谁呀!

一声凄厉的笑划破夜空。

霍品突地打个寒战,那点儿快感顿时消失,他知道二丫又跑出来了。黄毛稍有疏忽,二丫就往外跑。笑声消逝,可分明又在霍品耳朵里钻着。如一柄钢钻,狠狠往里扎。如果刚才对方福只是厌恶,现在则是痛恨了。方福对二丫造了孽,可霍品充当了什么角色呢?那是霍品不愿触及却又躲不过去的痛。

霍品再次当选,方福立了头功。方福生怕他的钱打水漂,天天给霍品出主意。那日,方福说他出点儿钱,给村民点儿甜头。霍品早就想到了,但他没那个闲钱,就算有,也不愿意那么做。花钱买选票,霍品做不出来。他没点破,等方福自己说出来。霍品并没附和,让你破费,这不合适。方福说,为了你,我豁出去了。霍品还是不同意,不行,不能这么干,乡里知道那就麻烦了。霍品这样,方福更坚定,他说,这事你甭管了,有什么问题也跟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了村长还记住我不?霍品笑笑,黄村人谁都记得你,贷了你的钱嘛。

霍品如愿以偿。方福也没花多少钱,不外乎吃点饭喝点酒。可在方福看来,没他,就没霍品今天这个村长,不管心理上还是架势上,总想以恩人自居。霍品不舒服,但方福提出什么要求,还是尽量满足,毕竟欠了方福。况且,那贷款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他。方福先让自己的兄弟当了电工,后又让霍品给他小姨子弄块地。方福女人没福,方福发迹,她却彻底瘫了。方福小姨子以照顾姐姐为由,整日住在方福家,还离了婚。其实两人早住一块儿了。那女人没名分,自然算不上黄村人,可霍品硬是给她划了块地。不久,方福又找霍品,说想挨着原来的房再盖几间。霍品问,在别处可以,那儿怎么盖?方福家西面是路,东面挨着黄毛的房子,根本没地方。方福提出把黄毛的房子扒了,占那块地,让霍品再给黄毛批一块儿。霍品说,这怎么可能?方福说只要霍品同意,其他的事他找黄毛商量。霍品说黄毛同意,我当然没意见。方福和黄毛没商量成,吓唬了黄毛几句。黄毛倔,根本不吃方福这一套。没几日,方福小姨子被黄毛家的狗咬了,方福让黄毛赔二百块钱,黄毛拿不出钱,方福就让二丫侍候他小姨子三天。黄毛觉得这笔账合算,让二丫去了。方福却不让二丫回了,理由是小姨子的伤口恶化,除非黄毛同意把房子让给他。方福家高墙深院,二丫逃不出,黄毛进不去。黄毛找霍品告状,霍品知道这是方福搞的把戏,劝方福不要过分。方福说现在占理的是我,我不会逼迫他,怎么办随他自愿。霍品嘴上说管,其实没怎么管——方福答应如果黄毛让步,他给黄毛补偿。霍品觉得也说得过去。二丫就在隔院,黄毛却见不着她,情急之下同意了方福的条件。方福给黄毛两千块钱,让黄毛在收据上摁了手印。方福把黄毛的房子扒了,然后才放出二丫。黄毛和二丫租了一个在外打工的户家住。二丫心情郁闷,几个月后竟然疯了。黄毛告了几次,当然不是找霍品,他已不信霍品了。黄毛上乡里告,这是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派出所调查,方福拿出和黄毛的协议及黄毛收钱的收据。方福还有霍品这个证人。派出所问霍品当时是否在场,霍品说在场,可……后边的话霍品没说出来。后边的事看似合理,可那是建立在前面的不合理之上的。黄毛脑子缺根弦,只告方福硬占他的房,却不提女人被方福关着——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狗咬人就该那样。如果说出来,结果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方福关二丫的性质其实是拘押,这是犯法的。当然,霍品也逃不脱,他当了方福的帮凶。那样,他的村长可能又当不成了。种种担心使霍品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方福加盖了几间房,成为村里最气派的人家。黄毛放弃了告状,他的生活只剩两项内容:干活、追逐二丫。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霍品却没能忘掉这件事。这事如一把锋利的刀窝在心里,时不时划开一道血口子。黄毛更没忘掉,恨霍品超过恨方福。每隔几天,霍品的玻璃就会碎裂。霍品当然知道是黄毛干的,放在过去,霍品早就收拾他了。现在不,那声脆响,释放着黄毛的怒气,也使霍品的内疚得到某种减缓。

霍品怕过什么?没有,现在确实怕了。黄毛没把霍品怎样,但他在霍品心里插了刀子。

霍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毛在炕上趴着,二丫骑在他身上扇巴掌。人疯癫,却扇得又准又狠。每扇一下,二丫都要骂,方干头,还欺负人不了!黄毛诚惶诚恐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二丫扇得更欢了,黄毛的脸便激起道道紫痕,他讨饶,二丫呀,我方干头不是人,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难怪黄毛脸上常带伤。

二丫抽累了,呼哧呼哧地喘,人也安静许多。黄毛坐起来,把二丫抱在怀里,说,二丫,吃饭。舀一勺稀粥往二丫嘴里送。二丫目光呆滞,忽地将一口粥喷出来,黄毛的脸顿时成了地图。二丫叫,我要打方干头。黄毛哄,方干头吓跑了。二丫嘻嘻笑,吓跑了?黄毛说,是呀,让我的二丫吓跑了。

二丫扭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霍品,叫,方干头!黄毛这才向霍品抛来冷冷的一瞥——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霍品。冰冷的目光收回去,马上面条一样柔软了,他说,那不是方干头,是村长。二丫欲挣脱出来,村长来了?我要告状。黄毛说,村长把方干头抓起来了,你不好好吃,他就放了,嗯?二丫安静了。

霍品不知应该站着还是离开。一个声音催促他,走吧走吧。另一个声音说,来了还是要把话说清的,你没退路。脚抬起来,似乎要挪开,摆了摆,还是搁到原来的位置。

二丫睡觉了,神色婴儿般安详。

黄毛带住门,问霍品,干啥?

霍品没说话,慢慢蹲下去,看着空阔的院子。黄毛则靠在墙上,目光戳着霍品,见霍品没反应,便游弋开去。院子很大,却没有旁的活物。那只肇事的狗已被勒死,狗皮换了八十斤小麦。一只鸡探头探脑地出现,两人同时望过去。显然,这是一只外来鸡,想进院觅食,也许曾经进来过,知道院子很少有同伴光顾,没谁和它争夺。可两个男人的注视让它警惕了。它探进一只脚,再探进一只脚,没再向前,转身溜掉了。

霍品说,找个地方看看吧。

黄毛没反应过来,左右看看,似乎想搞清霍品是否和他说话。

霍品说,二丫的病。

黄毛十分干脆,不用你管!

霍品并未对黄毛的态度意外,问,今年还种油菜?

黄毛依然僵僵地,不用你管!

霍品说,鸡心湖承包了,上面要把湖边的地收回。顿了顿,补充,在别处给你划一块。

黄毛喉咙呼哧呼哧响着,死死盯住霍品,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霍品觉出他有点抖。

霍品征询着,就这么定了吧,你没意见吧?

黄毛大叫,不——!脸上道道暗紫的伤痕几乎跳起来,那是我的地,我就要在那儿种。

霍品说,没错,那是你的地。

黄毛叫,我不同意!

霍品问,不同意?

黄毛说,死也不同意!

霍品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吧。霍品似乎妥协了,他的话绵软无力,这不是霍品,至少不是进门前的霍品。霍品虽然内疚,但不得不遵照吴石的想法把障碍清除,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决心一定,黄毛是拦不住的,只须吓唬几句。黄毛是个愣头,也许不怕吓唬,可谁身上没软肋?黄毛的软肋是二丫。霍品只需说你要是抓起来,二丫怎么办?黄毛肯定蔫。但霍品没这么说。他甚至在暗示黄毛,地是你的,你不同意,谁也没办法。那一幕让霍品发蒙,二丫抽打着黄毛,也抽打着霍品。霍品摸摸自己的脸,别人看不见,他自己清楚伤在哪儿。

黄毛不同意。霍品知道黄毛绝不会同意。二丫的疯癫是有规律的,在野外基本就好了,很安静;回到村,穿行在房屋之间,她的病就重了。黄毛干活总把二丫背上。二丫在地头逗弄蚂蚁,追逐蚂蚱,或揪些花草装饰自己。黄毛可以一心一意干活。天一热,黄毛会在地头搭顶帐篷,夜里和二丫睡在那儿。可是吃饭还得回村,一进村二丫就犯病。北方,春夏季节短暂,油菜花一落,秋风就起。那时,黄毛和二丫不得不回村住。在黄村,没有谁比黄毛和二丫更留恋田野。黄毛肯定认为,只有那片地才能让他的二丫安静下来,就算他不恨霍品,也不会承包出去。

霍品竟有些轻松,原本憋足劲要打一仗,忽然觉得没必要,放弃了。

可……一个问题很快横在霍品面前,吴石那儿怎么交差?其实不止一个问题:老郝的校舍款怎么还?方干头的贷款怎么还?

霍品再次站到那排红房子前。天色暗下去,它依然那么刺眼。没有这排房,也许吴石不会那么催逼他。那次,吴石没把霍品喊去,而是亲自来黄村转了一圈,说秦小龙没事干,想在鸡心湖边做点营生,问霍品行不。霍品很痛快,那有啥不行的?霍品复出后,吴石第一次找他办事,用的还是商量口吻,霍品没有理由不痛快。霍品只是不解,虽说也有人看鸡心湖,来鸡心湖玩儿,可仨瓜俩枣的,在这儿做营生不等于喝西北风?秃子打地基时,霍品揣摩出味了,吴石是要做点文章的。什么文章?猜不出来。直到吴石抛出谜底,霍品才看清吴石的棋路。当然,吴石不提红房子,吴石在招商引资嘛。一个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吴石在等霍品信儿,霍品怎么答复他?说那几户死活不同意?显然不行,吴石会说同意还要你这个村长干啥?也许吴石正等霍品这句话呢。干不了?那就甭干了,想干的人有的是。躲着吴石?更不行。吴石会认为霍品消极怠工,故意和他做对。一个村长违背乡里的大政方针,等于用脑袋撞镢头。同样,吴石会免了他,还可能把他作为顽固不化的典型。

霍品一筹莫展。霍品没被什么事难住过,现在似乎迈不出去了,眉间那个疙瘩几乎撑裂。

第二天,霍品去了乡里。他想了半夜,决定变被动为主动,要让吴石相信他是上心的。吴石相信又怎样?他还想不出,但知道这是前提。他费劲了,事情有难度,吴石总得缓个时间吧?

吴石似乎熬了夜,眼睛泛红,一脸疲倦。一见霍品,目光便亮了,老霍,我正等你呢,怎么样?

霍品说,我就是来向吴乡长汇报的。

吴石声音很大,却只一个字,讲!

霍品重重地叹口气。

吴石不耐烦了,有什么说什么,怎么娘们儿样?

霍品忽然骂起来,真想叫派出所铐了他们,平时人模狗样,遇事就露出本性,脑袋个个像花岗岩。然后,添油加醋地讲他怎么做工作,那些村民怎么刁难,怎么骂他。霍品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说到最后,霍品委屈得要掉泪了,当了这么多年村长,我还没这么窝囊过。

吴石的脸黑得要滴墨,冷冷地问,没做通?

霍品很老实地说,就差两户了。

吴石脸上的墨顿时散尽,那不错呀,我说嘛,黄村哪有你办不成的事。

霍品不安地说,他们恨我呀,半夜砸我家玻璃,就差刨祖坟了。

吴石说,鸡心湖开发了,他们会反过来感激你。几块玻璃算啥,暂时受点委屈吧,谁让你是村长呢?我倒是想替你受,可这个事只能你来做。

霍品一副谦恭样儿,吴乡长出主意就行了。

吴石拉长声调,老霍啊,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哪有你主意多?不是剩两户了吗,这几天抓紧落实一下。

霍品点点头,提出承包费能不能加点,村里的钱能不能一次性付清。霍品知道这不可能,吴石谈妥的事,怎么会轻易更改?霍品之所以提出来,是要让吴石意识到,他没有答应黄村的要求。

吴石一挥手,似乎要把霍品的话斩断,不可能!眼光放远一些,不要盯着眼皮底下这点儿蝇头小利。

霍品告辞,再说下去,吴石就该罗列大道理了。那无非是一堆臭袜子,塞进耳朵实在难受,霍品已多有领教。

出了乡政府大门,霍品听见有人喊他,四下睃巡,然后便看见老郝从对面理发店跑出来。老郝身上还系着护裙,头发刚剃了一半,如同被劈开的葫芦。他喊住霍品,让霍品等会儿。几分钟后,老郝顶着光头跑出来。霍品问他怎么跑这儿理发,老郝笑眯眯地说,等你呀,我去过你家了。为追那笔钱,老郝什么招势都使了,软的硬的,歪的横的,还扬言要绑架霍品,只是没付诸行动。霍品几次打算把钱摊到村民头上,可一想到白白被吴石涮了,就心有不甘。就这么拖着。

老郝生拉硬拽,把霍品弄进饭馆。欠着钱,再让人家破费,霍品于心不忍,说我请你吧。老郝讨好地说,哪能让你请呢?一顿饭钱我还掏得起。几盏下肚,老郝就转到房款上,霍村长,这次该给我结了吧,你说一有钱就给我。霍品道,谁说我有钱了?老郝眨巴着眼,你这不是耍小孩儿吗?鸡心湖承包了谁不知道?霍品说,没定呢,还不知道行不行。老郝额上的青筋便凸起许多,你的意思,这是狗操猪,没影儿的事?霍品说,没影儿。老郝声音顿时高了,你哄谁?以为我是傻子?我早打听清楚了。霍品心情突然恶劣,盯着老郝的光头说,别看你光,你以为光就能吓住我?老郝骂声娘,扑上来掐住霍品脖子,双眼喷火,有了钱你还想赖,老子掐死你!霍品没想到老郝这么大劲,脸憋成紫色的球。若不是服务员拽开老郝,霍品没准就断气了。霍品猛烈地干咳着,老郝却傻了,脸色煞白,眼里满是惊恐,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掐了霍品。怔了片刻,忽然大哭起来,霍村长,我不是故意伤你,我他妈又犯浑了呀。霍品没理他。老郝把脖子伸过来,你掐我吧,你掐死我吧。霍品往后仰仰,老郝扇了自己一巴掌。霍品的心颤了颤,厉声道,你他妈还让我喝酒不了?老郝听出霍品的态度,连声道,喝喝,我他妈不是人。演戏一样,两人又碰杯了。霍品没和老郝计较,知道老郝窝着火。老郝小心翼翼地问,不疼吧?霍品骂,要不你试试?再用劲儿还想要钱,去大牢蹲着吧你。老郝不知所措地讪笑。霍品叹口气,说我哪是哄你呀,现在还没说定,就算定下来,承包费一年才一万块钱。老郝说,少也是钱啊,你答应给我就行。霍品说,我也急呀,当初也不是有意骗你,我也是让人坑了。事情定了,这钱我会给你留着。老郝得了霍品的保证,酒喝得就猛了,结账时已是人事不省。

玻璃又被砸了。一块碴子飞到霍品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赵翠兰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说什么也不睡了。她埋怨霍品不报警,没准儿哪天要命呢。霍品没好气地说扯淡。赵翠兰说,我是瞎说吗?砸玻璃的见你不吭气儿,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今儿划了脸,明儿要扎眼上呢?不成独眼儿龙了?霍品骂,乌鸦嘴!赵翠兰道,你咋越来越窝囊?霍品扯了灯绳,赵翠兰马上拽亮。她说想起个办法,晚上在窗户上遮块木板,并且为自己这个办法高兴得眉飞色舞,说明儿就找赵木匠钉一块儿。见霍品没反应,问你说咋样?霍品说少丢那个人。赵翠兰说,你让砸出瘾了吧?几天不砸你痒痒是吧?你过瘾,我害怕呢。霍品让她去女儿家住几天,消停了接她回来。赵翠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霍品说我还逗你不成?第二天,赵翠兰上县城了。

霍品倒没生赵翠兰的气,五次三番这样,放哪个女人头上不害怕?但霍品没法解释自己沉默的原因,甚至不愿意碰那个问题。赵翠兰说得对,砸一次他确实舒坦一点儿,可说出去谁信呢?事实就是这样。霍品只能沉默,别无选择。如果说这是秘密,霍品要让它烂在肚里。

方福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发呆的霍品吓了一跳。霍品说,你怎么像个鬼,连声儿也没有。方福的眼神四处抓抓,我不能大摇大摆的,万一撞上啥呢?我看见嫂子出门了,得小心点儿。方福玩笑中依然透着随意。霍品说,撞见又有啥?有本事我还娶两个老婆呢。方福嘿嘿一笑,将话岔开,问协议什么时候签。霍品问,你不清楚?方福愕然,我怎么清楚?霍品说,都喊你二村长呢。方福品出味了,正色道,嚼舌根的家伙陷害我,霍村长,我可没乱搞啊。霍品说,你紧张啥?你给学校捐八万块钱,我这个村长就让给你。方福差点儿跳起来,这可不行。霍品说,村长不值钱喽!方福说,我不是那意思……那点儿钱也是我黑天半夜刨出来的。霍品说,放心,没人逼你。方福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恭敬姿势,说了来意,请霍品这几天去他家吃饭。霍品推辞,方福说,一个人开什么伙呀,到时候我喊你。

没到中午,方福就来了,说前天从乡上买了两瓶好酒。霍品想方福这么上劲儿不单是怕他赖贷款,肯定另有用意。别看方福脑壳小,里面的渠渠道道却不少。霍品说留着以后吧,我有点儿牙疼。方福说牙疼也得吃饭么,霍村长当真不给面子?霍品说我什么时候见外了,今儿真不行。方福终是没喊动霍品,讪讪地走了。霍品盯着方福背影,冷笑。如果不是欠他钱,连眼皮子也懒得睁。可如果不是欠他钱,方福不可能在选举中那么卖力,霍品也不欠他人情。那样,在二丫事件上,霍品就不会由着方福折腾,也不会给自己背一笔良心债。欠钱是因为吴石出尔反尔。推导半天,责任在吴石那儿。当然,这不过是霍品自我安慰罢了。其实,他完全可以说句公道话,只要他说,方福总会有所顾忌。但他哑了,他的舌头在那一刻失效了。

霍品没想到方福把小姨子打发来了,不是喊他吃饭,而是干脆把饭拎来。小娘们儿确实比方福媳妇漂亮,还会打扮,猛瞧上去还以为城里来的。她不怯生,款款一笑,霍村长,尝尝我的手艺。揭开,霍品看清是一摞馅饼。霍品淡淡地说,搁那儿吧,你告给方福,别再麻烦了。她没有马上走,似乎要看着霍品吃。霍品看她,她又是一笑,说这几天她来给霍品烧饭吧。霍品说,我可没方福那福气。她脸微微一红,却不慌不忙地说霍品有屋里的活儿尽管招呼她。霍品想,这娘们儿不简单,就算方福女人不瘫,也得被她篡位。

霍品夹张馅饼,还未送到嘴里,忽然听见门口有嬉笑声。瞥一眼,似乎是二丫的影子。霍品跑出去,果然是二丫。她敞着怀,边走边唱,几个小孩在她身后扔石块。霍品把小孩喝走,二丫扭过头,迟钝的目光在霍品身上摆了摆,忽然叫,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二丫跟在霍品身后进了院,站在那儿痴痴地寻找着什么。霍品喊她进家,她不进,霍品就拿了张馅饼。二丫眼睛突然亮了,伸出手又停住,她说,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我是村长。二丫偏着头,似乎想在脑里搜寻村长的样子。霍品将手再次伸过去,她犹犹豫豫地接了,大口吃起来。

黄毛旋风一样冲进来,从二丫手里夺出馅饼扔在地上,怒冲冲地说,不能吃!二丫说,我要……黄毛叫,不准要!仍嫌不够,在半拉馅饼上踩了几脚,背起泪汪汪的二丫,大步离开。

霍品骂,狗日的,有毒呀。连他自己都没听见声儿。再看那摞馅饼,怎么看都是方福的脸,心想难怪呢。一点儿胃口也没了。

晚上,方福又来了,提出让小姨子给霍品烧饭。霍品说你小姨子水灵着呢,我怕犯错误。方福笑嘻嘻地说,我倒愿意和霍村长当连襟。霍品骂少扯淡,绕什么弯子,有鸡巴话赶紧说。方福提出要在鸡心湖边建几间房。霍品吃了一惊,方福真会算计。霍品不动声色地问,你盖房子干啥?要把面粉厂搬过去?方福说,我女人心情不好,想给她换个地方。霍品说,我还想盖呢,但现在不行了,乡里不批。方福僵僵地问没可能?霍品反问,你以为这主意就你想得出来?方福的脑袋终于缩回去,我也就是说说。

方福的话提醒了霍品——只是太迟了。秦小龙在湖边建房那阵,如果村里也跟着建一排,绝对有赚头。可那时,怎知吴石的棋路呢?不过,借这个由头可以试探一下吴石。

两天后,吴石把霍品召去。霍品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后生,后生眼窝深陷,皮肤黝黑,像个混血种。后生是老板助理,姓郎。霍品微笑着,心里却想,姓氏够凶的啊。郎助理不说话,脸像带着硬壳的花苞,一说话便灿烂地开放了,仿佛和霍品熟了几百年。牙齿外凸着,亲热得要跳到霍品嘴里了。郎助理说霍村长辛苦了,霍品说我不辛苦,吴乡长才辛苦呢。吴石说郎助理来打前站,问霍品怎样了。霍品说还是那两户。吴石不悦,老霍,你的劲儿都使到什么地方了?霍品当然听出吴石的意思,装出委屈的样子说,我全使外面了,老婆和我闹别扭,把我一个人撇下了。吴石说,装什么窝囊,我还不清楚你?你是猫,你老婆是耗子。霍品说,那是过去,现在耗子都比猫厉害。吴石说,少废话,你行不行吧?霍品把球踢回去,吴乡长认为呢?吴石硬邦邦地撂下话,别让我失望。郎助理补充,有什么条件,还可以商量。霍品看吴石一眼,吴石的嘴皮子粘住了。

吴石带郎助理和霍品到邻县度假村参观。邻县的度假村到处都是,几百米就一个,拉拉扯扯的,连绵数十公里。吴石说,鸡心湖搞起来,就能拽一部分游客过去,别看他们规模大,自然资源不如黄村,缺水啊。瞅瞅吧,哪个地方有水?霍品确实没看见水,但也没看见人。吴石对霍品说,鸡心湖开发了,黄村可以搞一些农家旅社。霍品趁机说了方福的意思,但不止方福一人,方福和老郝都想在湖边盖房,村里还不上钱,不如就此抵顶一下。眉飞色舞的吴石顿时严肃,这个……怕是不行,马上要签合同了,突然冒出几间房算谁的?过去盖的也就盖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温和,后边的话就硬了,绝对不行!你别把村里的鸡毛蒜皮掺进来。霍品竭力笑着,承包费一时半会儿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实在是让人追怕了,要不,先跟乡里借点儿?吴石说,你以为乡里有钱?发工资我得四处凑。有机会吧,看能不能从上面争取点儿。另一个办法就是村里自行解决,谁受益谁出资,你比我懂。霍品还欲再说,吴石阻止了他,咱们别当着郎助理讨论这个。霍品愤然,难道自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霍品依然适度地笑着,但他沉默了。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哦哦几声。吴石和郎助理选了一处景点照相,郎助理招呼霍品一块儿过去,霍品说憋不住了,得放放去。听见吴石在背后说,老霍水箱不好。霍品冷笑,你怕进嘴的蛋糕掉出来。我怕啥?也就是泄泄气,霍品知道自己是有怕的。比如,他怕免掉村长,怕看见疯癫的二丫。可谁心里没怕呢?

霍品游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不光是喜欢那种感觉,还为想些事。黄昏总能让霍品想点儿什么。那时,他不怕什么,而他是让人怕的。他把黄村看成自己的孩子,训斥着,也呵护着。霍品沾沾自喜,让人害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以为自己是一枚钉子,牢牢钉在黄村,可吴石随便一个借口就把他拔掉了。没了那顶帽子,黄村不再怕他。他终于明白,黄村怕的仅仅是一顶帽子。当然,那得看戴谁头上,在代理村长头上和霍品头上就不一样。霍品明白自己和黄村的关系,说穿了只是一个字:怕。他舍不得村长,因为他需要有人怕。霍品看清了别人的怕,也看清了自己的怕。

郎助理碰碰霍品,想啥呢?

霍品说,没想啥。

吴石说,老霍怎么突然像个哲学家?霍品淡淡一笑。

中午在县城吃饭。饭后,霍品说要回村,郎助理当即提出送霍品,并不由分说上了吴石的车。吴石说有郎助理送,我就不去了。霍品连连摆手,我可担待不起呀。郎助理竟然是个话篓子,整整说了一路。到村边,郎助理把一个信封往霍品兜里装,霍品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往旁边撤撤。郎助理动作异常有力,同时给霍品使眼色,那是怕司机看见。霍品迟疑的工夫,郎助理把信封塞进去。

车一离开,霍品马上掏出那个信封。尽管已经猜到,可看到厚厚一沓钱,还是被烫了一下。整整齐齐的,外面还扎着封条,数数,共一百张。霍品知道郎助理什么意思,那算是他的酬劳,因为他要代表黄村签字。他看着那些钱,一时无措,有点兴奋,有点不安。过了一会儿,把钱塞到一个地方,出了屋子。

霍品转了一圈,潦潦草草的,之后便急急往家赶,仿佛母亲惦记着吃奶的孩子,仿佛家里放着一枚炸弹,随时会引爆。

钱原封不动地躺着,霍品吁了口气。

这钱该不该留下?霍品自问。留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吴石一处房子卖八九十万,他拿一万块钱又算什么?对霍品,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当村长多年,好处没少占,比如每年的吃吃喝喝,加起来也是挺惊人的;比如吴石发的那部手机,他转手给了女儿;比如电费,电工从来不收他的。还有女儿的工作,女儿先是分配到乡下,他找了找教育局局长,女儿就调到县城。局长是先前的乡长,是霍品的上司。如果他不是村长,局长能认识他是谁?他舍不得村长,和这些没关系吗?可这么大额的钱砸他头上还是第一次。就算不拿,他能阻止吴石吗?不能!他干吗要阻止吴石?也许吴石说得没错,长远看,开发鸡心湖是有好处的。这笔钱,自己也用得上。别看是村长,住的房子和方干头差远了。更重要的,装了这个信封,吴石就不会拿另一个信封找他碴了。霍品几乎能列出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就这么着吧,他想。

霍品决定找哑女和大牛。

想起哑女,霍品的心情极其复杂。他和哑女的关系随着村长的结束而结束,却未随着村长的开始而开始。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没了那份心思,也许不想给吴石留下把柄。总之,人不去了。他甚至不愿走进那个院子。他和哑女照过几次面,哑女打着手势,一脸急切和疑问,她想知道为什么。霍品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他至今没有把大牛拎出来。哑女是固执的,她一定要搞清楚。她问霍品是不是不喜欢她了。霍品说,是的,不喜欢了。哑女没纠缠霍品,没找过霍品麻烦,再见面,她抛出幽怨的一瞥,便匆匆走开。

现在,霍品不得不找哑女,和她说地的事。哑女和吴老三一样,把那块地侍弄得很是肥沃。她肯定舍不得包出去。霍品没有选择,他安慰自己。哑女在他心中占着位置,但与村长的分量不能相提并论。

霍品熟悉那处院子,熟悉那两间黄泥小屋。院子破,但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哑女是个洁净而勤快的女人。每年有一定收入,那些钱最终被大牛赌光了。正是大牛的四处赌博,给哑女和霍品提供了便利。

哑女和大牛都在,霍品突然驾临,令两人意外。慌乱卷过哑女清瘦的脸颊,她站起来四处找杯子。大牛则显得紧张,霍品当了村长,还从未找过他。霍品找碴收拾他一顿,他反而会踏实点儿,但霍品什么也没做,难免让他忐忑。哑女倒了水,平静下来,脸还有点沉,但眼睛亮晶晶的。霍品还注意到她把鬓角的乱发理到耳根后了。

六目相对,一时无言,挺尴尬的。

大牛说,霍村长你坐,我出去一下。

霍品忙说,你不能走,有个事要和你一块儿商量。

哑女瞥一眼霍品,再瞥一眼大牛,目光中有了丝丝缕缕的疑惑。

霍品的舌头有点儿硬,那些话不怎么利落,仿佛每个字都带着粗大的刺儿,但意思还是说清了。他说一句,大牛冲哑女比划一下。

哑女突地站起来,幅度很大地做着手势,我不同意!仿佛觉得这样不够坚决,她的手在脖子上比划着,死也不同意。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眼里堆满愤怒的乌云,随时要将冰雹击到霍品脸上的样子。

大牛摁她一下,被她甩开。她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她能发出音,一定是声嘶力竭。字字带血。

霍品无力地解释,这是上面的决定。上面,一块锋利的玻璃片。

大牛说话了,他说,别和她说了,说不清,这个事我做主,就这么定了。

霍品略一顿,干吗瞒她,地是她在弄。

哑女不知霍品和大牛说什么,询问地看霍品。霍品告诉她,不同意也罢,我和上面说说。

霍品起身离开,哑女忽然牵他一下,霍品捕捉到她眼里的急切。哑女说,她改主意了,她同意。

霍品怔住,没想到哑女变化这么快。霍品点点头,突然有点难过。他想他该再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啥。本来要和哑女说的,最后却说大牛,别再赌了!大牛眼睛红红的,是熬夜的缘故。

哑女询问大牛,大牛告诉了她。霍品看见她的目光迅速灰暗下去,霍品决绝地扭转身。

事情比霍品预料得顺利,太顺利了,霍品的心却更加沉重。他知道哑女为什么改主意。哑女并不看重村长这个身份,从来没有。

霍品听见有人吵架。若是往常,霍品会过去,他不说话,只需往那儿一站,双方便会自动收敛。对错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看到霍品的态度。似乎有点简单,可三五年是修炼不成的。别人看霍品只是随意地站着,其实霍品在使劲儿呢,劲儿在目光上,阴冷而凌厉,活脱脱的剪子。此时,霍品不愿意过去,提不起精神。

刘会计从那边跑过来,说黄毛和方福打起来了。霍品一惊,大声问,你是干啥的?刘会计说,我拉不开啊。

霍品到了那儿,黄毛已把方福摁在地上。方福肚大,被黄毛一压,身子往两边摊开。方福拼了劲挣扎,可是动弹不得,只是脑袋左右拧着。黄毛只用一个膝跪着方福的背,冲二丫喊,过来呀,踢他的干头。方福小姨子抓着把扫帚抵住二丫,二丫不敢动,脸因兴奋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

霍品的目光硬硬地戳着黄毛,黄毛没有丝毫畏惧,喊,打呀,二丫,这是方干头。

二丫往前挪挪,马上又缩后了。霍品看方福小姨子一眼,她马上把扫帚拿开。但二丫并没上前,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如被拔掉羽毛的呆鸟。

霍品本可以喝开黄毛,但他没那么做。尽管他憷黄毛,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让自己的威严扫地。他不开口,就那么盯着黄毛。只是苦了方福,憋得吭吭的,喊都喊不出来。黄毛避开霍品的目光,然后,欠欠膝盖,方福趁机滚开,跳起来踹黄毛一脚。

霍品喝道,方福!

方福的第二脚撤回来,怒冲冲地骂着脏话。

霍品很快弄清事情的原委。二丫在方福家门口撒尿,被方福撞见,方福踹了她,恰被黄毛看见。基本是方福在讲,黄毛冷冷地站着,仿佛方福的叙述与他无关。那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方福羞恼万分,语速极快,说他早就发现有人在门口拉屎撒尿,早就憋上气了,竟然敢找他的碴,真是活腻歪了。

霍品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方福已经说得很清楚,可仍然喋喋不休。他确实气坏了,挨打让他丢了面子。他是谁啊,他可是二村长。霍品心中冷笑,早就该挨打,这顿打来得太迟了,黄毛不知替你挨过多少次了。

方福越来越愤怒,霍村长,你要是不替我做这个主。我就找派出所了。

霍品终于听不下去了,说,行啊,那就等派出所处理吧。霍品让黄毛回去,黄毛领着二丫僵僵地走了。方福拦住霍品,我不是冲你,我气坏了。霍品点着他鼻子骂,你有啥气的?你女人疯了?还想找派出所,派出所没找你算账算你轻的,非法拘押是什么罪你知道不?方福的脸顿时绿透,半晌才软中带硬地说,霍村长,你可是做过证明的。霍品说,你以为不能改了?我做了伪证,我宁愿坐牢!方福慌了,我开个玩笑,霍村长怎么认真了。方福变化快,从头到脚都是笑,非拉霍品进屋坐。霍品说,我可没这个胆子,你那院进不得啊。方福小姨子也拽霍品,霍品不好发火,说我还有事呢,改天吧。方福小姨子半真半假地,改天你一定要来啊。霍品走出一截儿,方福又追上来,霍村长,别生我的气啊。霍品骂,我生个蛋气!方福嘿嘿笑,知道霍品不跟他计较了。

霍品没工夫和他计较,他急着去黄毛那儿。目睹黄毛和二丫离去的背影,他有一个猜测,当然不是好奇,只是想印证一下。

果然。

老远就听到抽打的声音。无人围观,二丫不再胆怯,她果敢有力,每一巴掌都带着仇恨。

霍品站在门口听了听,大步离开。

离开并未让他好受。那声音一直追着他,走哪儿跟哪儿。吃饭时响,睡觉时也响,怎么也摆不脱。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他想起什么,跳下地。那沓钱依然完好,没那么烫了,相反,冰凉冰凉的。霍品感觉到阵阵寒冷。他没有马上放回去,而是丢在那儿,冷眼瞅着。没有它,他并非就能拧得过吴石,可它在那儿摆着,霍品就有一种被拴住的感觉,被打败的感觉。只能妥协,他舍不得村长。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整个黄村的事。他一直这么认为。村里一个女人不孝敬公公,总是冷食剩饭打发老人,有一次竟然两天不给老人吃饭,老汉饿昏。霍品狠狠收拾她一顿。霍品的法子是给她开会,就在她家。霍品领了好几个人,轮流教育,教育是表面的,主要是在她家吃饭。十一只鸡杀了,一头猪杀了,该杀牛的时候,那女人终于痛哭流涕地告饶,从此服服帖帖。老汉对霍品说,黄村离不开你啊。怕,但又离不开;离不开,所以才怕。霍品飘飘然。但在这个夜晚,他被巨大的疑问罩住,村长给他带来了什么?他给黄村带来了什么?村长带给他的是清晰的,比如这沓钱,他带给黄村的却说不清,唯有二丫的抽打看得见听得清,结结实实。

霍品没打算把钱送回去,赵翠兰不在家挺好,落到她手里就拿不出了。他觉得这笔钱该用在一个地方。第二天,他揣着钱找黄毛,让他给二丫看看病。黄毛嘴巴张得能塞进皮球了,目光噼噼啪啪烧着,他绝对没见过这么多钱。可黄毛拒绝了,眼中的警惕毫不掩饰,他肯定认为霍品别有用心。他问霍品,你凭啥给我钱?这个简单的问题把霍品问住。说怕他砸玻璃?怕二丫抽打他?

黄毛不“合作”,霍品难住了。难的不是没有招数,而是没有勇气把招数使出来。怎么和吴石解释呢?那些话没法说,何况吴石也不听。吴石才不管你黄毛黑毛呢。吴石修的是一条路,他会把所有影响畅通的石块花草树木铲掉。霍品不愿把黄毛拎出去,那样,黄毛无疑是一棵没长对地方的草。

这时,黄村发生了一件事。其实不是在黄村发生的,但主角是黄村人。黄棒子惹了麻烦。黄棒子到邻村搞女人,被那家男人堵住,女人为洗脱自己,咬定黄棒子强奸。男人将黄棒子暴打一顿,问黄棒子公了私了。黄棒子答应私了,但他一无所有,家里最值钱的就那口铁锅。结果,黄棒子把湖边的地给了对方。

霍品赶到黄棒子那儿,黄棒子已处理妥当,躺在冷炕上歇着。霍品骂,这回穷得就剩一条鸡巴了。黄棒子愤愤地,那女人不是东西,男人一回来就不认账了。霍品问,你去过几次?黄棒子说七八次。霍品问,那天你是给她送鸡了?黄棒子嘟囔,吃我好几只鸡了。霍品说,你他妈中圈套了,还把地送给人家,你以为地是你自己的?那是黄村的。黄棒子说那男人说了,什么时候挣回那些钱什么时候把地还他。霍品说,这还有个点儿?黄棒子让霍品想个办法,这亏实在吃大了。霍品骂,活该!你以为女人是好睡的?没吃官司就够轻的了。灵光一闪,霍品忽然乐了,有借口向吴石汇报了。

吴石没有霍品想象的那样生气,只是很奇怪地笑了笑,黄村的事越来越复杂了,能写一部书。霍品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我也没想到啊。

沉默数秒,吴石忽然说,你不用费心了,过两天签字。

霍品不解地看着吴石。

吴石说,公司改主意了,湖边的地让他们种吧,算个景点儿。

霍品暗暗一惊,半晌方说,就怕到时候纠缠不清,会有麻烦。

吴石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霍,你要记住一个原则,任何时候都要从大局出发。

吴石语气坚定,霍品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事情变化太快,霍品有点发蒙,就像一个士兵举着坚硬的盾牌,以为足可以抵挡一阵,没料对方从背后杀过来。

霍品先是沮丧,很快就轻松了。这样也好,不是他顺着吴石,而是和他没关系了。回村,他绕到湖边,看见了二丫。二丫拿个小铲子,正挖辣害害(土名,一种植物)。初春季节,辣害害只顶出一个翠绿的尖儿,尖儿下的白茎都有电线粗。挖起一根儿,她用手抹抹,搁在嘴里。霍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竟然没有发觉。她的神色痴迷而专注。霍品心中泛起潮乎乎的东西。二丫的季节又来临了。远处,黄毛在给土地施肥。那是农家肥,需均匀铺撒开。两人站在田野上,谁能相信这是一对受到伤害的小夫妻呢?

霍品想起那份协议……二丫的季节怕是要终结了。即使这些菜地作为景点存在,又怎能容忍小两口搭一顶帐篷?况且女人还是个疯子?即使可以容忍帐篷存在,度假村夏天肯定有不少人,难保二丫会如此安静,黄毛和二丫依旧会被垃圾一样清理掉。霍品哆嗦一下,然后听到骨头开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渗出来。和他没关系?这是自欺欺人的鬼话。只要他签字,那就和他有关。霍品不想从大局出发了,他要从小局出发。

是的,小局。

霍品的嘴角飘起一丝笑意。

那天清早,对捡垃圾的张老汉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从家里出来,夜色尚有淡淡的痕迹。原先附近只有张老汉一人捡垃圾,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没有生活来源,和张老汉抢饭碗,张老汉只得比过去起得更早。他知道先去什么地方,乡政府、学校、医院,总有意外的收获。不像卖肉的关麻子,一张报纸油腻得没了边也舍不得扔。快到乡政府门口,张老汉看见一个包,然后看清那是一个麻袋。真是意外的收获。张老汉四下瞅瞅,心跳加快。这是什么东西?摸摸,麻袋里传出呜呜的声音。妈呀,是个人!张老汉大叫起来,惊颤的叫喊传出很远很远……

一小时后,霍品躺在了医院病床上。麻袋里的那个人是霍品,昨天夜里,他被人算计了。霍品浑身是伤,脸是青的,手是肿的,鼻子嘴巴血迹斑斑。

吴石进来,霍品龇牙咧嘴地欲起身,吴石摁住他。吴石已然知道经过,但还是问,怎么回事?吴石话里含着关切,也含着恼火。老板就要来了,霍品却出了事,所幸没出人命。本乡曾发生过两起报复村长的案子,一桩是村长家柴垛被点,殃及房屋,三间房烧了两间半;另一桩是村长被砍伤,行凶的村民很快自首。这两桩案子在全乡影响极大。

霍品简短说了过程。晚上,他在村里溜达,忽然挨了一棒。他还清醒,喊救命,随后嘴被堵上。他被装进麻袋扔上车,挨了一顿打,什么都不知道了。霍品的样子可怜到极点,声音气愤而委屈,我咋这么倒霉啊。

吴石皱着眉说,放心,你这顿揍不会白挨。

霍品说,谢谢吴乡长。

吴石说,我相信老闫,他有办法。

老闫永远粗声大气的,还没露面,声音就滚进来,迟了,迟了。霍品说,我早盼着你呢。老闫说,我刚从外地回来,脸还没顾上洗呢。霍品的目光落在老闫鼻子上,数日没见,鼻子似乎又长大了,鼻孔明显粗了。霍品曾嘲笑老闫,鼻子占去半张脸。霍品和老闫是老关系了。老闫爱喝酒,每次去村里,霍品都管个够。老闫说黄村烂事少,他出不上力,酒喝得不公气。霍品说没准儿哪天就麻烦你了。老闫脸上透着隐隐的兴奋。霍品说,你总算有机会了。老闫忙说,我说着玩儿的,谁喜欢出事?

老闫询问霍品一些细节,比如,夜里几点钟出去的。是别人约的,还是自己出去走走?哪些人熟悉霍品的生活规律?霍品得罪过什么人?包括过去和现在的。霍品对行凶的人有没有什么印象?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多个人?说什么没有?霍品很配合,有些他能肯定,如他是十点来钟出去的,老婆不在,一个人睡不着,想在街头溜达溜达。但多数问题,霍品回答得很模糊。二十多年村长,得罪过什么人?他哪说得清楚?行凶的人肯定两个以上。但究竟是两个还是多个,霍品回答不上。说了什么没?霍品竭力想着,脸就抽得难看了。老闫忙说,别急,慢慢想。霍品说,除了要×我祖宗,没听见旁的。老闫问,声音熟不?是本地人?估摸年龄多大?霍品说是本地人,声音有点熟悉,年龄在二十到四十之间吧。老闫让他想想,那声音与哪些他所知道的声音相仿。霍品表情痛苦不堪。老闫问,疼?霍品说踢着命根儿了。老闫骂,狗日的,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再想想?霍品说,那个声音与吴乡长挺像的。老闫的鼻子险些跳起来,你说胡话了吧?霍品说我也没说是吴乡长啊,只说是挺像。老闫咧嘴笑了,伤成这样还吓唬我?霍品说,我是认真的。老闫制止了他,歇着吧,我先去村里调查一下。

老闫白天调查,晚上继续询问,霍品让已经从县城赶回来的赵翠兰出去,老闫说没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没准儿她还能提供点线索。赵翠兰得意地瞟霍品一眼,把欠起的屁股稳在那儿。

老闫的询问有新问题,也有老问题。霍品说过他先是被抬到车上,拉出村后,又把他弄下来揍了一顿,再次抬到车上。第一次上车,霍品是有记忆的。老闫让霍品推测他挨揍是在路边还是什么位置。如果只是报复,为何把他丢到乡政府门口?这样做用意是什么?霍品说我也纳闷呢,想在乡长面前臭我?一旁的赵翠兰终于憋不住了,说,杀鸡给猴看呗,今儿绑架村长,明儿就轮到绑架乡长了。霍品瞪她一眼,她闭了嘴。老闫笑笑,问霍品假如是黄村人,谁嫌疑最大。没等霍品开口,赵翠兰抢先道,大牛!老闫问她何以断定。赵翠兰说,你问他,他最清楚。而后小声补充,大牛有个哑巴女人。霍品骂,住嘴!老闫说,让她说嘛,我要把相关线索都摸清楚。霍品说一堆烂谷子,抖不清楚。老闫问最近发生过别的没有。赵翠兰说,家里玻璃让砸了好几次。老闫眼睛一亮,忙问怎么回事。赵翠兰瞅着霍品,似乎等霍品批准,老闫就盯住霍品。霍品讲了,说,这事挺丢人的,我也没放心上,砸玻璃的人没什么胆量。老闫严肃道,你这不是宽容,是纵容。

在医院住了两天,霍品就回家养着了,毕竟没受内伤。他不想待在医院。他问老闫进展如何,老闫说我一定给你个交代。过了五六天,没听到什么信儿,老闫连面也不露了。赵翠兰抱怨,看他那样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是个饭桶。霍品骂,没人当你是哑巴!赵翠兰又嘟囔什么,霍品没听清。

吴石来家里看过霍品一次,说那件事不能再耽搁了,你的手能握住笔吗?霍品为难地说,案子不破,我心里不踏实呀,不知绑架我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会不会和这个有关?这次揍一顿,没准儿下次就用刀了。吴石沉下脸,案子也许会拖一段。霍品说,老闫说快了,他有办法。吴石说,原来你伤了胆呀。霍品知道吴石生气了,扮出一脸无奈相。

一天夜里,霍品和赵翠兰再次被玻璃的爆裂声惊醒。几乎同时,院子里传来叫骂和扭打声。霍品跑出去,拉着院里的灯。老闫已经把黄毛摁在地上,并戴上了手铐。老闫呼哧呼哧喘着,摁倒黄毛并非易事。黄毛一脸惊恐,肩微微抖着,可他还想挣扎,老闫踹他一脚,还想逃?

霍品难以掩饰自己的惊愕。老闫说他这几天一直在霍品院外蹲坑,天黑来天亮走,他没告诉霍品,霍品知道也许会受影响。老闫要连夜带回黄毛审讯。霍品说算了吧,不就一块玻璃吗?老闫说,现在我抓住了,就不是你个人的事了。霍品说他家里有个疯女人。老闫掷地有声,什么理由都不能犯法。

赵翠兰骂,原来是黄毛呀,这个该杀的。霍品没理她,样子呆呆的。

天亮,霍品就去找刘会计。刘会计边系扣子边问霍品什么事。霍品草草说了,让刘会计安顿女人去看二丫。霍品说,告诉你女人,不白用她。刘会计迟疑着说,黄毛要是关进去……霍品火了,我不追究,他能有什么事?

早饭前,霍品赶到派出所,他要把黄毛弄出来。黄毛不在,二丫就更惨了。霍品不计较,老闫还能拿黄毛怎样?如果想收拾黄毛,霍品早就收拾了,哪轮到他老闫?但老闫兴奋地告诉霍品,黄毛都招了,是他绑架殴打了霍品。

霍品目瞪口呆。半晌方问,他招供了?

老闫得意地说,我还骗你?喏,这是口供,我连夜审的。我早怀疑他了,调查时就觉得他对你很敌视。

霍品感到彻骨的寒意,反反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问老闫,而是问自己。绝不是黄毛干的,霍品最清楚不过。因为那是霍品自己导演的。

霍品要从小局出发。霍品受伤,就有理由拒绝,除非破案。吴石总不能按着他的头签字。还有,这件事搁在那儿,吴石不会把他免掉。霍品认为老闫破不了,这根本就是一桩无头案,那样就会无限期拖延。

霍品选择了老郝,他给了老郝一万工程款,说这样做是为了和开发公司叫价,剩余的九万就有指望了,并说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与老郝无关。老郝感激涕零。霍品选择老郝有自己的考虑,他要让老郝相信,为了还钱,他什么都豁出去了。

霍品没想到老闫这么快就确定了“真凶”。纸上竟有黄毛签字画押的口供,不说出实情,黄毛会被公安局带走,如果说出来,霍品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老闫冲发怔的霍品说,总算能向吴乡长交代了。

霍品的心抽了抽,异常冷静地说,闫所长你搞错了,打我的绝不是黄毛。

老闫鼻子挺得贼高,你什么意思?怀疑我的办案能力?

霍品说,那是我自个儿搞的苦肉计。

老闫的鼻子像被砸了一拳,有点歪,有点扁,你想往自个儿身上揽?

霍品纠正,不是揽,我就是主谋。霍品把老郝拎出来,说,老郝是在我的安排下实施的,你可以问他。黄毛有帮手吗?能雇上三轮车吗?这么简单的常识,难道老闫没想到?

老闫连连搓手,你唱的是哪出戏,这下可把我坑了,这……这……怎么向吴乡长交代?霍品说那是你的事。老闫要找老郝,走前,把黄毛交给霍品,让霍品先领回去。

黄毛跟在霍品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但霍品还是瞅见他耳根后的乌青,没想到老闫是这么破案的。霍品想问什么,最终没开口。黄毛不愿意说,就让他沉默吧。走出乡政府大门,黄毛拔腿狂奔,很快把霍品甩在身后。

这天上午,霍品又去看鸡心湖,还有湖边的红瓦房。红瓦房自从盖起来,一直在等待着。现在,霍品也在等待。目光慢慢缩回,便看见一个人向他跑过来。除了刘会计,别人没这样的步数。刘会计走路稳当,跑起来永远一脚高一脚低。刘会计站定,气喘吁吁地说,吴乡长让他去,现在就去。

霍品说,知道了。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私人档案》,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曾获河北省第九、十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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