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铁轨旁,风雨不误地抽上一棵烟,然后再出站。这习惯,是他认识云娘后养成的,快十年了。
但老齐今天换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顺吉客店去了,连空饭盒也忘了提。
布基兰是个林区小镇,两三千人口吧。这儿的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运列车各有两列。往来的货车呢,淡季三四辆,旺季不过五六辆。货车运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运来的,则五花八门,食品药品、日用百货、电器建材等等。总之,输出的是“有”,引进的是“无”。那亮锃锃的铁轨,无意间充当了交易员的角色。
这个小站只有三间黄房子,它们连在一起,一高两低。中间高的是候车室,两侧矮的则是客运室和调度室。老齐是车站的信号员,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昼用信号旗,夜间则高举信号灯,寒来暑往的,引导着南来北往的火车,人们便送他一个绰号“齐司令”。每当老婆孩子不听他的话时,老齐就会梗着脖子喊:“我一摆小红旗,火车就得打着哆嗦停下来;一挥黄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欢,也得减速。火车那可是地上的龙啊,都得听我的,你们连龙身上的一片鳞都不如,还敢跟我尥蹶子?!”
老齐的老婆张立秋在菜市场卖调料,身上总是带着股辛辣的气味,她说话也冲:“你真当自己是司令啊?火车进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阁一样,进哪家门,人家自己心中有数。你挥着旗子戳在那儿,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蜡——摆设!你要是能让不该停的火车也停下来,那才算本事!”
老齐的女儿齐小眉也说:“首长的专列要是从布基兰过,你敢摆旗子让它停下来吗?”
老齐哑口无言了,这时候,他只能龇牙咧嘴地揉脖子0一到发怒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会像铁轨一样清冷地暴突出来。
布基兰车站背靠着滴拉恰山,面对着的,则是小镇。小镇像个方方正正的棋盘,横平竖直的街道为这盘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匀排布着的房屋,则是一颗颗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气韵非凡,无往而不胜的样子,如镇政府的三层红楼和电信局的二层灰楼;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颓势,如别雅山下那两排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广场两侧的小客店,由于地处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弃在一旁。可老齐平素最爱的,就是这几颗不起眼的棋子。
出了火车站,下二十几级台阶,向右一转,就到了顺吉客店。从鹿蹄沟、十二里桥和佛爷岭来的旅客,一般在这儿歇脚。客店大约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侧是客房,中间是灶房,入门处则是饭堂。客房只有一间,四个床位,即便这样,空床的时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总是一团忙乱,饭堂里的六张餐桌,很少有闲着的。这儿的酒菜,风味独特,不光外地人喜欢,本地人也得意,布基兰那些懂吃的主儿,是这儿的常客。
进了腊月的太阳,就好像失恋了,早晨八点多才寡白着脸出来,下午四点钟就缩着头下山了,整日没魂似的。老齐六点钟交班的时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台阶,看了看天,发现一颗星星也没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老齐一进客店,就看见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块紫头巾,坐在靠近火炉的方桌前,守着一碟肉干,弓着背喝酒。
“云娘,您有仨月没来了吧?我想您啊。”先前老齐满心的不痛快,见着云娘,云开日朗,喜出望外地说:“看来嘎乌好了!”
云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齐一眼,撇着嘴说:“你今天没给铁轨敬烟啊。”
“到底是神仙啊!”老齐大叫着,“我今儿急着来,哪顾得上它呢!再说了,我敬了它这么多年有什么用?想让火车在这儿停一分钟,联系了半下晌儿,连站长都出面了,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成,我心里堵得慌啊。您说这铁轨保佑了我们什么呢?我看它伸出的那两条长腿,贱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样,该劈!”
小西天是布基兰最短的一条小街,在自来水公司的后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练歌厅。那儿的点歌小姐,暗中是出卖色相的。老齐的话,让两个知情的食客,一个笑得喷出一口粥,咳嗽起来;一个乐歪了嘴,撇下筷子。
云娘没笑,她放下酒盅,打起了盹。八十岁后,她每喝一顿酒,都要打两三回盹。老齐看着她眯起了眼睛,便从她的碟子里抓了几条肉干,边嚼边往灶房走。谁知云娘在他背后嘟囔道:“五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偷吃。”
老齐笑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儿都逃不出云娘的眼睛。她的眼睛,阖着跟醒着一样,明察秋毫。
客店的男主人刘泉戴着桦树皮做的高筒帽子,正掂着马勺,嚓啦嚓啦地翻炒着猪肝,他的老婆顺吉则垂着头洗豆芽。以往老齐进来,顺吉总要笑眯眯地叫一声:“齐司令到。”可她今天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没打招呼。她的两个颧骨通红通红的,看来又进山打猎去了。
刘泉用铲子敲着锅沿儿,说:“老齐,好几天没见了,今儿想吃什么?”
老齐说:“我约了派出所的老刘,来俩硬菜!”
布基兰的人,习惯把以荤菜为主的菜称为“硬菜”,如熘肉段、浇汁鱼、红烧排骨、油爆肚等。
刘泉说:“今儿腊八,都是硬菜!顺吉新打的飞龙你吃不吃?”
老齐说:“要是我自己,可舍不得吃野味,我这一个月才开六百来块,享受不起啊。不过请老刘,就豁出去了!给我用飞龙胸脯炒个榨菜,再来个五花肉炖酸菜粉!”
“齐司令请老刘,酒水我就免费了。”顺吉仰起头说:“再送你们每人一碗腊八粥,我用新鲜的狍子肉煮的肉粥,里面加了老山芹,撒了晒干的山葱末,鲜着呢。”顺吉的话音刚落,灶房外就有客人吆喝:“老板娘,这粥好香,再添一碗!”
顺吉答应着,盛了粥,端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齐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顺吉没吭气,刘泉看着老婆出去了,这才小声对老齐说:“昨儿上山打猎,让野猪给咬了一口!正跟野猪生闷气呢。”
老齐说:“伤得重不重?没去医院看看?”
刘泉一边把炒好的猪肝往盘子里扒拉,一边说:“她穿着狍皮裤,里面还套着条毡裤,就是这样,腿肚子还被咬了道两寸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幸好没伤着骨头!”
“要是嘎乌跟着去就好了,可惜它这两年不能进山了。”老齐说,“都说熊瞎子祸害人,野猪咬人,我还是头回听说呢。”
刘泉说:“野猪杂食,估计头几天下的大雪让它找不着吃的,这才奔人来了。顺吉说了,成群的野猪不咬人,最怕的,就是她遇见的这种孤猪!那家伙看上去起码有三百来斤,一嘴獠牙,妈的,它还想吃顺吉的肉!”
顺吉举着手回到灶房了,她手上黏糊糊的,看来粥漾出碗了。刘泉连忙抓起抹布,帮她擦手。顺吉见猪肝已炒好,刘泉只顾着聊天,忘了上菜,便嘟囔一句:“猪肝要是回锅,可就没个吃了。”刘泉赶紧端起盘子出了灶房。
老齐笑着问顺吉:“这次进山,忘了敬山神爷了吧?”
“怎么没敬?”顺吉委屈地说,“山神爷八成不想让我帮着镇上打猎了,这才放野猪咬我!进了腊月,孙镇长打发费主任来了三趟了,催我进山,说是快过年了,攒不够野物,给上边送不上年礼,就把我的猎枪缴了。”
“这是威胁!”老齐说,“他们再这么说,你不会也威胁他们,就说这儿已经禁猎了,可他们鼓捣你打猎,违犯《野生动物保护法》!”
顺吉叹了口气说:“我哪硬气得起来呢?我爱打猎,这个小店不全依仗着那些野味出彩吗?要是真把猎枪给没收了,断了客店的财路不说,我也受不了不进山的日子啊。”
老齐说:“那就听人家吆喝吧。他们要送多少年礼啊?你打了半冬的猎了,还不够?”
“费主任说今年得要二十对飞龙,十只雪兔,五只狍子。你也知道,我打的猎物,自己吃了些,再加上野味也是店里的招牌,客人点,咱也偷摸地给做点,到现在没有一样猎物够数呢!再说了,野猪咬我这一嘴,可能十天八天都进不了山了,今年要凑够数,悬啊!”
“那你今天还把飞龙拿出来干啥?”老齐说。
“云娘不是来了吗?”顺吉压低声说,“她好几个月不来了,我不把野物摆在灶台上,她还不得把锅给我砸了啊。”
“云娘来了,嘎乌今晚就该来接她了吧?”老齐说。
“谁知道呢?”顺吉忧心忡忡地说,“云娘今天把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拎来了,也不知要干什么,我心里发慌啊。”
“云娘要作法?!”老齐吃惊地说,“她有多少年不干这个了!”
“她带来的是空口袋,神偶没拿来。”顺吉说,“这个口袋肯定要装点什么东西回去啊。”
“你怕她装你打的野物?”老齐问。
“她要装野物就好了。”顺吉说。
“我看今晚要下雪,没准儿她会装点腊八雪回去呢。”老齐笑着宽慰顺吉,“云娘不是说过吗?它的神偶口袋能盛春风,盛月亮光,盛百合花的香气,盛鸟儿的叫声,盛炊烟。她盛的那些东西,都神,你用不着往坏处想!”
顺吉长吁了一口气,说:“也是啊。”
老齐回到饭堂时,云娘又在吃喝了。老齐发现云娘对面的椅子上,果然搭着装神偶的鹿皮口袋。老齐知道这样的座位是不能坐人的,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云娘身旁,提起酒壶,给她斟酒。云娘眯着眼,问老齐:“你知道腊八为什么要喝粥吗?”
老齐说:“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估摸着腊八这天喝粥,就是为了暖身子,保下巴!”
云娘“扑哧”一声乐了,说:“腊八是释迦牟尼成道的日子,寺院里要煮粥供佛,这风俗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才在这天喝腊八粥啊。”
老齐说:“我喝了大半辈子的腊八粥了,都不知道为什么,看来年年喝的都是糊涂粥啊。”
云娘说:“我一来,顺吉就告诉我那个剁手指的人的事儿了。他的手指接上后怎么样了?能动弹吗?”
“云娘啊,我这半下晌儿忙乎的就是这个人的事啊。他的手指接上后,一直都是好动静,知冷知热,不痛不痒,可昨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三根手指,有两根没知觉了,而且那指头乌紫乌紫的,估摸着不过血脉了!照这样下去,他的手指恐怕保不住了!闵医生说这里治不了了,帮他联系了哈尔滨的大医院,让尽快转院呢。您这仨月不出门不知道,两个多月前,火车大提速了,这一提速不要紧,从栖林发来的开往哈尔滨的快车不在咱这儿停了,只有一趟去齐齐哈尔的慢车了!要是乘慢车去,再转到哈尔滨,得晚七八个钟头啊。他那手指,多耽搁一小时,就少一分存活的希望啊。你说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人,丢了手指,跟丢了魂儿有什么区别!派出所的老刘求我,想让快车今晚能在布基兰站停上一分钟,我跟站长商量后,与管辖的铁路局的车务段联系了,说是布基兰有危重患者,要乘快车走,可人家听了情况后,说这人没有生命危险,不能给他停车!”老齐拍了一下桌子,说,“我要是在快车进站前给它一个紧急停车的信号,它也不敢不停!可是它停了后,我也就下岗了,没那胆子啊。”老齐哆嗦着嘴唇,垂下头。
“快车为啥不在咱这儿站了?”云娘问。
“庙小,客流量小,人家当然不待见了。”老齐说,“小站在提速中成了火车线上的毒瘤,人家说切就切,你有什么辙啊,刀又不握在咱手中。现在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都爱往大地方奔了,方便啊。”
云娘抿了一口酒,说:“你怎么不让那人从公路坐车到高桥,再从那儿搭快车走?高桥是大站,火车不会不停吧?”
“云娘,前几天的那场大雪,把公路给封了,汽车停运了四天了!”老齐说,“要是能那样走,我才不求火车呢。”
云娘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冲老齐摆摆手,轰他走的样子,又打盹了。老齐无声地笑了,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碟子,抓了几条肉干,边吃边朝外走,打算迎迎老刘。
老刘是派出所的警察,比老齐大两岁,五十二了。腊月初四的早晨,小镇发生了一起案子,兴发刨花板厂厂长郭大头家的仓房被盗了。虽然丢的东西不多,但郭大头非常在意,认为这个贼有来头,因为仓房里大米白面豆油猪肉应有尽有,贼只偷了他一袋面,一条肉,好像有点警告的意思。郭大头想知道是谁在算计他,因而报案的时候许诺派出所,如果能尽快破案,他就给每个干警发两坨带鱼,作为年礼。
这案子落到老刘手里,不出三个小时就破了。原来现场留下的脚印很清晰,是老式的大头鞋印,四十三码左右,三接头的,如今几乎没人穿了。老刘知道,过去山场的伐木工才穿这种鞋。现在封山育林了,木材开采量逐年减少,大部分山场撤并了,伐木工要么失业,要么转产干别的去了,所以在布基兰,这种鞋快绝迹了。老刘循着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一直跟踪到镇南头公共厕所前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到了那儿,大头鞋印消失了。老刘把交叉着的小路仔细看了,再没发现那种脚印,看来贼到了这里以后,意识到留在雪地上的鞋印是不安全的,采取了保护措施。老刘蹲在公厕前,抽了棵烟后,心想贼如果是有预谋的,那么他会换上另一双鞋回家,让线索彻底中断;可如果贼是突然醒悟的,情急之下,完全有可能脱下鞋,赤脚行走。老刘再一次察看十字路口,果然发现了两行与众不同的足迹,它们没有鞋的禁锢,是真正的脚印!那脚印一行深重,一行清浅,老刘根据它们的特征和所指的方向,判定贼是用左肩扛着那袋面,因而左侧的脚印灿烂,右侧的朦胧。老刘顺着脚印,寻到别雅山下。那儿的两幢土房,是镇子里最破的,板夹泥的墙体已经下沉,房顶的油毡纸也老化了。住在这儿的,多是盲流。他们夏天采山,打鱼,冬季则在镇子里打零工。脚印最终指向一座破败的门楼,门楼下吊着两扇对开的木门,一扇关着,另一扇因为上头的合叶掉了,中风似的,侧歪着身子。老刘进得院子,只见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腰整理废品,地上堆着废纸盒、空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那男人面色萎黄,胡楂儿上挂着霜雪。他见进来的人穿着制服,便打起了寒战。老刘说:“你是个左撇子吧?”那人“嗯”了一声,老刘又说:“脱了鞋从公共厕所光着脚往回走,有三百来米吧,是不是冻伤了脚?”那人又“嗯”了一声,眼里泛起泪花,转身回屋了。
老刘跟进屋,恍如掉进了冰窖。虽然太阳已经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还没融化。屋子不大,两个小间,外加一个灶房。灶房里戳着三口缸,一大两小。大的是酸菜缸,小的是咸菜缸和米缸。老刘把每个缸盖儿都拉了一下,发现酸菜还剩多半缸,咸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见底儿了。进到东屋,见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头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叠得整齐的被子上放着一个暖水袋。桌上摆着一盏台灯,一摞书本和一块没啃完的萝卜。老刘转到西屋,第一眼就扫见了床底下搁着的一双笨头笨脑的大头鞋,老刘指着鞋说:“四十三码的吧?”那人点了下头。老刘又问:“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说:“在贮木场开绞盘机来着。”说完,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他喘着粗气,拎着一袋面和一条猪肉进来了,他把它们放到地上,扑通一声给老刘跪下了,耷拉着脑袋说:“求求你别抓走我,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家豆瓣才十三岁,我进去了,他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呀。”
这个贼叫刘志,鹿蹄沟人,三十八岁,可老刘觉得他满面沧桑的样子,像是五十岁了。刘志以前在鹿蹄沟贮木厂工作,六年前林场精简人员,他下岗了。他和老婆开了个豆腐房。四年前,鹿蹄沟来了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爱吃豆腐,刘志的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处送豆腐,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了私情。商人离开鹿蹄沟时,这女人抛下丈夫和儿子,跟着跑了。从那以后,刘志只要山门,碰见他的人都会开他的玩笑:“刘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两种豆腐啊!”刘志受不了这羞辱,带着儿子,投奔布基兰的哥哥刘同来了。刘同是筷子厂的工人,老婆一身的病,孩子刚上大学,他自己又贪酒,所以根本接济不了弟弟。刘志花了一千块钱买下南山这两间破旧的平房,跟儿子住了下来。这几年,他风里雨里的,蹬三轮,打鱼,采山,捡废品,该吃的苦都吃了,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豆瓣学习好,又懂事,放学后常帮着父亲捡废品。所以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温暖。谁料夏末,刘志遭了场灾,得了急性阑尾炎,术后第六天,刚拆完线,他就下河打鱼了,致使伤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医院,这两年辛苦攒下的那点钱,一家伙都被病给卷走了。他囊中羞涩,所以入冬以来,人要吃的粮食和火炉要吃的煤,全都吃紧了。他一天只吃两顿饭,火炉只在做饭的时候才点着。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飕飕的。进了腊月后,刘志想着不能让儿子过年吃不上顿饺子,就动了偷窃的念头。
老刘问刘志:“郭大头家的仓房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只偷了一袋面,一条肉?是拿不动吗?”
刘志说:“我想着这些东西过年包饺子绰绰有余了,就没拿别的。还有,我以为有钱人家丢这点东西,就跟掉了根头发丝似的,算不得什么,不会报案的。”
老刘又问:“你儿子知道你偷东西的事吗?”
“哪能让孩子知道呢,那样我还有什么脸当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两点来钟,偷、偷的。”刘志说到“偷”字,突然结巴起来,他别过脸,哭了。
老刘没有抓走刘志。他离开他家,一路趟着罪犯的脚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线索搅浑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长汇报,说是案发现场除了留下的大头鞋印,再没有其他的物证。而那串脚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无法判断贼的去向,再加上没有目击证人,估计这个案子很难告破。所长一挥手说:“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条肉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谁偷这个?郭大头悬赏的每人那两坨带鱼,咱也不稀罕!他那么有钱,平时要是多接济点穷人,能遭贼吗?”
就为了这番话,那天晚上,老刘把所长请到顺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酒后,趁着粮油店还没关门,他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车驮着,送到刘志家。昏暗的灯影下,刘志和儿子正围坐在灶台前,一人擎着一只海碗,喝着菜粥。那个叫豆瓣的孩子,老刘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很单细,是个豁牙子,左脸上长着一片姿态妖娆的癣,看上去像挂着一幅地图。大约家中不常来人的缘故,他看人时有点怯生生的。老刘一进来,他就把自己坐着的板凳拎起来,递给他,唤客人坐。
老刘没坐,他放下米和油,对刘志说:“正月没事,领着豆瓣去我家串门去吧。我家就在派出所后身,把东头。”说完,怜爱地抚摩了一下豆瓣的脑门,走了。
老刘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谁料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他刚上班,刘志竟然来了。他穿着大头鞋,黄棉袄,光着头,面色苍白,瑟缩着,用左手提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见了老刘,哆嗦着递上口袋,老刘狐疑地抻开袋口,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三根血糊糊的断指!
原来,刘志用左手剁掉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二拇指、中指和无名指。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洗心革面,报答老刘的恩情。本来不想让它水落石出的案子,经刘志这一折腾,无人不晓了。
布基兰镇医院,只有一名外科医生,姓闵,本已退休了,但因为没有年轻医生愿意来布基兰接替他的工作,医院只好把他返聘回来。闵医生能做的手术,无外乎阑尾切除、胆囊摘除,以及外伤缝合的小手术。痔疮手术他也能做,但他嫌做了那手术后,他总要恶心两天,所以坚辞不做。镇医院的外科,不像内科和儿科那么忙碌,很清闲。闵医生常常是上午十点钟上班,午后三点多就回家了。在班上,他也一副老爷的派头,夏天摇着檀香木的扇子,用透明的玻璃杯沏着菊花和枸杞,滋润着五脏;冬天则把着盏紫砂茶壶,慢慢地品着乌龙茶。他懂得养生,烟酒不沾,所以即使六十多岁了,鬓角还看不到白发。布基兰的人,对他印象都不大好,除了不信任他的医术外,还因为他死了老婆后,入夜常去小西天取乐。人们都说:“六十多的人了,还好那个,不要脸!”
老刘看着刘志的断指,气得七窍生烟,数落他:“你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人,断了手指,就是断了生路,愚蠢啊!”老刘不由分说,提起装有断指的口袋,拉着刘志要去医院,可刘志说什么也不去,说是右手有大拇指和小拇指把持着,跟刘备拥有了关羽和诸葛亮一样,文武双全,可以畅行天下了。老刘不得不用武力,和另一位警察,强行把他拖到医院。
一般来说,断指再植,不能超过六小时,而且要求肌肉、血管和神经没有完全断裂,这样,成活率才高。虽然刘志的断指离体时间较短,可闵医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因而看着断指,就像看着一道解不开的题,一脸迷茫。老刘见他退缩,就说:“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成,也怪不得你。”闵医生说:“我不能给他做,要是失败了,我这一世的英名,还不得毁在一个贼手里?”老刘想:“你一个比屠夫高明不了多少的医生,有个屁英名?”但嘴上还得鼓励他,说以他的妙手,定能让刘志的手指起死回生。闵医生这才不情愿地给刘志的伤口清创,开始了再植手术。他用了三个小时,缝合肌腱和神经,重建血循环,闭合创口,将三根断指接上了。第二天,刘志的断指有了知觉,第三天,中指能微微颤动了,连闵医生都认为奇迹出现了,谁知风云突变呢。
老齐站在路灯下,想起老刘上午对自己说的话,心底起了寒意。刘志的哥哥刘同,竟然跑到派出所去闹,说是刘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刘应该对弟弟进行伤残赔偿。按照他的逻辑,饶恕是最残忍的刑罚,老刘正因为施用了这看不见的酷刑,才害了刘志。埋怨老刘的,除了刘同,还有郭大头。他说:“案子本来破了,愣说没线索,害得我睡不安稳,买来两条大狼狗看家护院,这不是糟践人吗?你们不抓贼也行,悄悄把实底儿告诉给我啊,省得我担惊受怕的,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
冬夜的布基兰是安详的。如果是晴天,又有月亮的话,你能看见滴拉恰山和别雅山上的条条雪痕。滴拉恰,是鄂伦春语“太阳神”的意思,而“别雅”,指的是“月亮神”。七八十年以前,游荡在这一带的,只有以狩猎为生的鄂伦春人,所以这里的山脉、河流,大都是鄂伦春人命名的。他们起的名字,充满了神性色彩。比如布基兰,按照云娘的说法,是由她曾做过萨满的父亲给起的。萨满,是部落的神,他们穿上神衣,通过做法,可以上天入地,为人除病消灾,脱离苦难。“布基兰”指的就是缀在萨满神衣上的饰物,它用铁片制成,状如小喇叭,据说可以招财祈福。汉族人进驻以后,森林大开发开始了,很多地名都被说成有迷信色彩而被抹去了,改换成“红卫、战辉、兴林”一类的,但布基兰的地名却沿袭下来,它周围的山脉的名字也留了下来。
老齐想起布基兰地名的由来,不由得仰天长叹,说了句:“这儿不是神衣上的小喇叭吗,今晚就让它给咱吹个响吧,让快车在这儿停上一分钟!”说完,低下头来,跺了跺脚。腊月里,在户外站上一刻,脚就会冻得发木,得活动活动。
老刘终于大踏步地来了,他走路始终保持着警察的作风,干练迅捷。
老齐用脚踢了一下路灯杆,说:“怎么没换下制服?又夜班?”
老刘气喘吁吁地说:“镇政府门前的那两盏大红宫灯,昨晚丢了一盏,把孙镇长气疯了,说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胆大包天!这不,为这事儿,我今儿得加夜班。后半夜那趟慢车进站时,我得去查验上站的旅客携带的物品。”
“一盏灯笼,至于吗?”老齐说,“又没撬金柜,他干吗抓肝挠心、兴师动众的?”
“所长偷着跟我说,这两盏红灯笼,是一个算命先生指点孙镇长挂在镇政府门前的。说是只要灯笼没事,保他鸿运当头。这灯笼挂了整四年了,孙镇长人旺运旺,听说过了年,就要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了。丢了灯笼,就跟挖了他一只眼一样,疼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张头给开回家了,说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连盏灯笼都看不住,属猪的!”
“我看呐,这是哪个小孩子淘气,偷回家玩儿去了。”老齐说,“要不就是孙镇长整天耀武扬威的,有人看不惯,偷盏灯笼解解气。”
“你说得在理。”老刘说,“他们也真傻,说是偷灯笼的人不敢在布基兰点,肯定要把灯笼转移出去,恨不能在每个路口都设下卡子盘查,看来真把灯笼当作神灯了!要真像你说的,偷灯笼的人就为了给孙镇长点颜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到炉膛里,一把火烧了,哪儿找去啊!”
老齐说:“就是啊,你今儿就在这儿消停地喝酒,管它灯笼不灯笼的呢。”
老刘擤了把鼻涕,说:“反正我也得送刘志上那趟慢车,既然到了车站,顺便查查吧,也算是给所里一个交代。”说完,跟着老齐进了客店。
云娘醒了,她正独自咯咯乐着,大概打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纵横交织的皱纹,便在她脸上结成了一张网。平素这网沉潜着,波澜不惊,可是这阵笑,让这网拉紧了,悬浮起来,每个网眼里都漾着活泼的光影,使云娘看上去充满了生气。老刘像老齐一样,见着云娘,兴奋地说:“您老出来了,看来嘎乌好了!”
常来顺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从云娘下山后,她习惯下午三四点钟,从滴拉恰山脚下的木屋出来,横穿铁道,到顺吉客店喝酒。晚上九点多钟,嘎乌会准时来接它的主人回去。未提速前的列车,晚上十点三刻进站,云娘和嘎乌会赶在这之前,越过铁道,回到山下的木屋。
布基兰小镇,大约有六十多鄂伦春人。鄂伦春的猎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云娘,一直坚守在山里。十一年前,她因为衰老,被迫下山。不过她不喜欢住在镇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脚造了木屋,带着嘎乌住在那里。嘎乌是云娘心爱的猎犬,在鄂伦春语中,“嘎乌”是“撑杆”的意思,而嘎乌在云娘的生活中,也确实起着“撑杆”的作用。云娘在山中游猎时,后期眼神不济,猎枪打出的子弹十有八九走空,全仗着嘎乌帮着追捕猎物。嘎乌捕获过比它弱小的野兔,也让比它高大的狍子丧命于爪下。喜欢这条猎犬的人,都知道嘎乌的身世。有一年早春,云娘游猎到潮旺河,在河畔的矮树丛中,从一群哑哑叫着的乌鸦身下,发现了一条猎犬的尸体,它已被乌鸦啄食得血肉模糊,残破不堪,嗜血的蚊子和小咬在它身上飞舞着。云娘不知道这是谁的猎犬,它为何脱离了主人,死在这里?云娘赶跑了乌鸦,动手挖坑,想把它埋葬了。就在这时,一阵狺狺的叫声温柔地传来,云娘诧异,寻声而去,在一个脸盆大的草窠中,发现了三只狗崽!其中的两只,侧卧着,已没了气息,而活着的那只,毛色灰黄,趔趄着,努力想站起来。云娘这才明白,那条猎犬是因生产而死的,它留下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幼崽。死去的两只狗崽,估计是吮吸不到奶水,活活被饿死的。云娘把死去的母狗和它的两条狗崽埋葬在一起,然后把那条活着的带回营地,喂它米汤,使它一天天精神起来。
嘎乌似乎是专为云娘而来的。那时陪伴在云娘身边的猎犬奥伦,正因为云娘的男人、老猎手乌鲁达的死,而深深悲哀着。十五岁的奥伦整日嗅着主人留下的衣物,满含泪水地看着挂在柱子上的主人用过的猎枪,不吃不喝。嘎乌到后的第七天,奥伦死了。云娘用丈夫训练奥伦的办法来训练嘎乌,在它幼小的时候,就把打来的灰鼠、野兔和狍子放在它面前,让它仔细地闻,增强它对猎物的嗅觉,而当它长大可以出猎了,在出发前,总是不让它吃饱,这样,它就会奋勇追逐猎物。嘎乌长到两岁时,云娘才看出了它不是一般的猎犬。它的躯体开始往瘦长发展,尾巴粗大蓬松,犬牙突出,再看它竖起的耳朵和微微向上偏斜的眼睛,云娘明白了,嘎乌的父亲是条狼!那条死去的雌性猎犬,看来是在深山中与狼交配,才生下了这样一窝特殊的狗崽。云娘想起丈夫乌鲁达就死在狼手上,便动了抛弃嘎乌的念头。她先后三次,把它带到山谷里,用铁丝套把它的一条腿缠上,绑在树根上,然后转身离去。这样,嘎乌挣断那个套儿,起码要一两个小时,而她会走得远远的了。然而,前两次嘎乌不出半小时就挣断铁索,赶上了主人。第三次时,云娘一狠心,绑了它一前一后两条腿,心想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了。那天晚上,嘎乌果然没有回来。但第二天黄昏,它居然又出现在营地。它被绑过的腿伤痕累累,见着云娘,嘎乌歪着头呜呜叫着,满眼泪水。云娘感动得落泪了,她终于决定把嘎乌留在身边了。
嘎乌不仅救过云娘的命,也救过顺吉的命。要下山的那年秋天,一个大雾的早晨,云娘带着嘎乌出猎,由于看不清林子,她迷路了,差点跌入被人称为“鬼门关”的一线谷。如果不是嘎乌死死咬住主人的裤脚不松口,云娘在那个雾天就化为谷底的幽魂了。下山以后,比云娘更适应不了小镇生活的,是嘎乌。它清晨起来,就站在木屋前,将头偏向滴拉恰山,久久望着。晚上,它常常在山脚下徘徊,发出低沉的叫声。云娘明白,以嘎乌的血统,让它离开山,比其他猎犬更痛苦。有好多次,云娘拍着它的身子说:“嘎乌,回山里吧,云娘不埋怨你!”嘎乌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似的,云娘一旦这么说,它立刻夹起尾巴回屋,蜷缩在云娘的铺底下,似乎是在告诉主人:我这一生,将与你厮守了。最终让嘎乌可以时常回到山里的,是顺吉。为了招待时常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镇政府选中了鄂伦春人中最优秀的猎手顺吉,让派出所把收缴上来的猎枪还她,差她上山打野物。这样,云娘就让顺吉把嘎乌带上了。顺吉出猎的日子,就会去滴拉恰山下接嘎乌,出猎归来,嘎乌会立刻脱离顺吉,一路飞奔回家。有一年深秋,顺吉进山后,差点遭遇不测。由于秋季的山峦五彩斑斓,顺吉根本没注意到树丛中有一只黑熊,等它一耸身站起来,直立着冲向顺吉时,顺吉举枪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嘎乌像闪电一样扑向黑熊,撕咬它的颈部,顺吉得以脱身。所以顺吉跟云娘一样,把嘎乌当作生命中的至爱。云娘每次来客店吃酒,嘎乌并不一同来,它会守着木屋,等到晚上九点多再接主人回去。嘎乌一挠客店的门,顺吉就会把特意备下的吃食拿出来,款待它。她从不把客人剩下的饭菜给它,觉得那样待嘎乌是不敬的。近几年,嘎乌的身手不如从前敏捷了,它跟着顺吉出猎,往往到中途就跑不动了。毕竟,它已经十九岁了。对于一条猎犬来说,这已是高龄了。所以,这两年,顺吉不带着嘎乌进山了。云娘说,她活够了,只是她不能死在嘎乌之前,她要等着它去西天了,才离开。所以几个月前嘎乌突然耳聋眼昏,起不来了,云娘就开始缝制寿衣了。她守着嘎乌,都不来客店吃酒了。
云娘的本名叫孟善云,只因她无儿无女,爱戴她的鄂伦春儿女们,都唤她云娘。她下山后,顺吉曾要接她来家住,可云娘说她喜欢和嘎乌住在滴拉恰山下,那样,跟山还连着心。云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布基兰有一家私人开的桦树皮工艺礼品店,专门收购鄂伦春人做的各种精美的桦皮制品,销往大城市。云娘便在家中做起了桦皮盒。她在桦皮盒上针刻出的图案,无论是花朵、树叶还是蝴蝶,都是那么的朴拙、优美,别有神韵。刘泉上灶时戴的高筒桦皮帽子,就是云娘做的,她在那上面刻了云彩和飞鸟的图案。刘泉开玩笑说,戴着这顶帽子,老觉得它会把自己带上天。除了做桦皮盒,云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亲遗留下来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打开,说上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有一年大旱,云娘背着神偶口袋出来了,她到了河边,取出其中的两件神偶,扁形的刻有鱼鳞纹的木制雷神,以及长条形的用薄木片做成的有角有爪的龙神,开始了祈雨。也怪,那天本来晴空万里,可傍晚时分,空中突然浓云滚滚,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使旱情得到了缓解。还有一回,镇委书记的儿子吴作文来到客店,要分文不付地拿走两只野兔,顺吉不从,吴作文就要挟她,说是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猎来治她的罪,顺吉哭了。正在这时,云娘推门而入,她的肩上,背着神偶口袋。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慢慢地从皮口袋中取出一件神偶。那件神偶是用木头块做成的,上面描画着的人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云娘对着这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然后眯起眼,念叨着什么,旁边的吴作文就像抽了羊角风似的,嘴斜眼歪的,浑身颤抖起来。当时,老齐刚好在场,他大叫着:“云娘,这是哪路神仙啊?”云娘说:“卡稳神来了,他是个常胜将军,专门惩治坏人!要想活命的,就别拿你不该拿的。”吴作文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撇下了手中的野兔,逃之夭夭。也就是那天,云娘对老齐说,这世上,没有没有魂灵的东西啊,草木啊花朵啊石头啊河流啊,包括你整天看着的铁轨,都是有灵的。猎人进山得敬白那查山神,你也应该敬铁轨啊。老齐问,我怎么个敬法啊?云娘说,你每天下了班,蹲在铁轨前,点上一棵烟,心里想着你这是敬铁轨呢,感谢他保佑了你的工作,把烟抽了,它也就心领了。老齐虽然嘴上说:“它是钢铁做的,有什么心?”但他还是从第二天开始,在交了班后,蹲在铁轨前抽上一棵烟,敬铁轨。有时候,月亮出来的早,月光在铁轨上一跳一跳地发出白光,老齐就认定那是神灵领受了他的好意,在跟他说话。
云娘鹿皮口袋里装的神偶,有象征团结互助的连在一起的九个小人的“阿尼冉神”,有驱除黑暗的单腿的“乌六浅”神,有表示忠贞爱情的“库力斤”神,有意喻光明的太阳神和月亮神,还有鹰神、草神等。这些神偶有的是木制的,有的是草编的,还有的是用兽皮缝制的。一般来说,云娘只有把神偶拿出来,别人才有幸看到它们,否则,那个口袋是不能碰的。所以那里究竟装着多少神,没人知道的。
老刘跟云娘寒暄的时候,发现了装神偶的空袋子。他说:“云娘,里面的神偶哪儿去了?”
“各回各的路去了呗。”云娘撇着嘴说。
“神仙们怎么能抛下云娘不管呢,我不信!”老刘笑着说。
云娘问老刘:“你饶过那个贼,惹了大麻烦,落埋怨了吧?”
“在所里是没落埋怨,所长是个好心人,您也知道!”老刘说:“就是在家里受不了老婆的唠叨,说我好心没得好报,自作自受!这不,我让她晚上煮点腊八粥,她说什么?你那么好心,全布基兰镇的人都知道你是大善人,去谁家不混碗粥喝啊,以后就别回家吃了!这不老齐看我可怜,请我来喝粥吗!”
“那人不是自己剁掉的手指吗?”云娘说,“怎么又张罗着出去治了?”
“云娘,这贼倒刚强,不主张去哈尔滨治,说是手上有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天地两全,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哥哥胡搅蛮缠,不干啊!还有这贼的儿子,一个挺招人稀罕的孩子,知道他爸剁了手指,他的手指也跟着疼起来,连铅笔和圆规都拿不住了。这贼跟我说了,不为别的,完全是为了儿子,才想着救活那三根手指啊!”老刘忽然压低声,眨着眼睛,神神秘秘地说:“云娘,您有本事接上他的手指吧?”
“我九点多就回家了。”云娘说,“到时嘎乌就会来接我了。”
“您要是答应给他接骨,我让他早点过来不就行了?”老刘说,“您吹一口仙气,他的手指头可就是旱苗得了春雨,有救了!那样,他也不用往哈尔滨折腾了。”
老齐也说:“云娘,您一提着神偶口袋出来,肯定是要帮助有灾有难的人,这个贼挺不容易的,您看在他孩子的份上,帮帮他吧,啊?”
云娘收起笑容,皱着眉,放下酒盅,用手指敲着桌子,冲灶房吆喝着:“顺吉,还不快把老刘老齐的菜上来,好堵住他们的嘴?”说完,吁了口气,又打盹了。
老齐跟老刘耳语道:“咱哥俩把云娘惹不高兴了。她能求雨不假,可是让她接骨,难为她啊。再说了,她今儿带来的神偶口袋,是空的!没神偶,她怎么作法?咱真不该说那话啊。”
老刘说:“没事,一会儿云娘醒了,咱每人敬她一盅酒,她也就消气了。”
顺吉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端着一盘榨菜炒飞龙,从灶房出来了。因为年轻时的一桩经历,顺吉每次见了老刘,都要害臊,虽然她也五十岁的人了。二十多年前,顺吉从山上嫁到布基兰,新郎官刘泉是汉族人,在供销社卖货,顺吉是在下山买酒的时候认识他的。在她想来,嫁给一个卖酒的,一辈子都是好气味。然而婚后的第二天早晨,顺吉背着猎枪,气冲冲地来到派出所。接待她的刚好是老刘。顺吉把猎枪往办公桌上“啪——”地一横,说是昨晚亏了这杆枪,不然她就没命了!老刘连忙问怎么了?顺吉说:“怎么了?他吹了蜡,变成了野兽,往我身上扑!幸亏我力气大,踢开他,抓起猎枪顶住他的脑袋,把他镇住了!你们汉族人这是欺压我们鄂伦春人,我让你把他抓起来!”老刘那时已成家,做了爸爸了,他笑着说顺吉:“不是汉族人欺压鄂伦春人,那是汉族男人向鄂伦春姑娘求爱呢!”顺吉不信,她离家出走,回到山里。一周后,云娘把她送回来了。从那以后,她才温驯地和刘泉过起了日子,而且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一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顺吉的大儿子命运不好,十九岁时下河洗澡淹死了,她的小儿子运气不错,考上了大专,学美术。云娘说,这孩子只要打来电话,不出三句话,就是要钱。顺吉很后悔把小儿子送到城里上学,说他留着长发,抽着烟卷,穿着故意露着膝盖和胳膊肘的衣裤,学坏了。
顺吉往桌上摆酒菜的时候,老刘跟她开起了玩笑:“顺吉,见着我这么高兴啊,连路都不会走了!”
老齐哈哈笑了起来,说:“哪儿啊,她这是让野猪给咬了!”
“野猪竟敢欺压顺吉,赶明儿我去山里把它抓起来!”老刘话中有话地说。
顺吉红了脸,有些气恼地说老刘:“看你这一脸的胡子,快赶上野猪的了!”
老刘摸着下巴说:“这两天我的剃须刀不见了,记着是放在办公桌上的,可死活找不着了,三天不修理,它就噌噌往上长。”
顺吉说:“我刚才在灶房听齐司令跟云娘说,那个人的手指不行了,你说要是万一真保不住了,他家还不得讹上你啊?”
“一个敢剁了自己手指的人,怎么会讹别人呢?!”老刘拍着胸脯说,“我老刘看不差人,虽说他是个贼,但是条汉子!招人烦的是这贼的哥哥,完全是个无赖!我帮着筹措的看病的五千块钱,他竟想要扣除五百,说是他弟弟出去看病,他这个做伯伯的得照看侄子,没钱不行!”
“结果呢?”顺吉问。
“那孩子争气啊,他说不需要大伯照顾,他自己能生火做饭,一个人在家没问题。”老刘慨叹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他家不是住在别雅山下吗,离客店又不远,就让孩子每天来这儿吃吧。”顺吉说,“从他家到这儿,走个十五分钟也到了。”
“这主意倒不错!”老刘说,“我们顺吉就是菩萨心肠。”
灶房里传来“咣——咣——”的响声,客店的老主顾都知道,刘泉呼唤顺吉,喜欢用铁铲敲打马勺。老齐逗顺吉:“快去吧,他可是一分钟都离不开你啊。”
“哼,准是又找不着东西了。”顺吉往灶房走时,猫腰看了一眼云娘,回身小声对老齐老刘说,“还真是睡着了啊。”
来喝腊八粥的客人,个个都是满意而归。店里每走出一个人,就会有一团白炽的寒气,趁着开门的瞬间,鬼影似的扑进屋来,好像寒气也想喝上一碗粥,暖和了自己。老齐叫的菜已经上齐,酒过三巡,当店里只剩下老齐、老刘和云娘时,老齐问老刘:“那个叫刘志的,他看病的五千块钱,你是不是从儿子那儿掂掇的?”
“让你猜着了。”老刘说,“儿子开着汽车修理铺,比我上班强多了,年年都不少挣!老子平时不花他的钱,现在急用,借他个三千五千的,他敢不给?”
正说着,老刘的手机响了。他从裤兜掏出电话,“喂——”了一声之后,不耐烦地说:“我正值勤呢,你又找我干什么?刘志的事儿我托铁路上的朋友联系了,他又不是有生命危险的人,快车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停呢!”
对方不知又说了一些什么,只听老刘冷笑了一声,说:“有本事就自己造一个吧。”气咻咻地挂断了电话,把它撇在桌子上。
“是刘志的哥哥吧?”老齐问。
老刘点了点头,苦笑道:“这混账,那天去办公室闹,拿走了我的剃须刀!他刚才胡子刮到一半,没电了,仔细一看,这才明白它是充电式的剃须刀。你猜他跟我说什么?让我把充电器找出来,送到他家去!”
“妈的,这也太拿人不识数了!”老齐说,“把他抓起来,塞进笆篱子,计他吃个十天半月的牢饭,他也就老实了!”
“这家伙可是没少喝酒,刚才话都说不利落了。”老刘叹了口气说,“理解他吧,日子过得不随心,人会焦躁。说点过头话,干点过头事,担待着吧。咱哥俩别为这事儿坏了情绪,来来,这么好的菜,可不能糟践了,再干一个!”
老齐撸起袖管,将一条腿支在椅子上,说:“你值夜班,都敢喝酒,我一个交了班的,怕什么?大不了喝多了回不了家,住在这儿!”
“你可不能住这儿,要是醉得人事不省,万一半夜欺压了顺吉,刘泉用铁勺敲碎你的脑壳,我可就有忙活的了!”老刘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老齐哈哈笑着,对老刘说:“我不瞒你,我这辈子,就欺压了我老婆这么一个女人啊,想想真是亏啊。你跟我说个实话,你不会像我这么废物吧?你现在眼袋下来了,腰弯了,脸上的褶子也多了,可你年轻的时候,浓眉大眼,腰板溜直,穿制服,戴着大盖帽,听说那时帮你洗衣服的姑娘一拨一拨的?”
“我呀,就出了一次轨。”老刘挤着眼睛说。
“跟谁?”老齐再次撸了撸袖子,亢奋地问,“我认识吗?”
“麻家烧烤店的老板娘啊。”老刘说,“那年她不是晕倒在街上了吗,赶巧我路过,嘴对嘴给她做人工呼吸。结果呢,她缓过来了,我快背气了,她那满嘴的孜然味,把我给熏的,反胃了一个礼拜啊。”
“嘿,喝得这么高兴啊。”刘泉忙完了灶上的事情,摘下了桦皮帽子,叼着烟出来了。他这两年谢顶了,所以一旦不戴帽子,看上去老气横秋的。
老齐说:“来来,你也喝两盅,反正店里没人了。”
“喝一盅吧。”刘泉说,“这刚七点钟,一会儿要是来了客人,我喝多了,再把白糖当作咸盐给使了,还不得坏了这店的名声啊。”
“这一段生意好像不如从前红火了,为啥?”老齐问。
“为啥你该最清楚啊。”刘泉使劲吸了一口烟,说,“火车一提速,快车不在这停了,好多旅客都不在咱这儿上下站了,人家宁肯坐汽车到高桥站去搭快车啊。旅客少了,生意当然比不得从前了。我这客店受影响还不算最明显的,像隔壁的水果铺,营业额比以前减少了一半,人家正张罗着兑店呢!”
“我看呐,如今开啥铺子,也比不上开澡堂子和练歌厅红火!”老齐对刘泉说,“你的店要是挨着它们,火车怎么提速也不会受影响!那些洗完了耍完了的主儿,总要吃点食儿吧?”
男人们哈哈大笑着,云娘在笑声中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说:“好不容易眯着了,又让你们吵醒了。你们这些可怜的男人啊,非得在外面没女人管着,才笑得出来!”
三个男人连忙起身,给云娘敬酒。云娘努着下巴,摇着头说:“顺吉不出来,喝酒没意思啊。”
刘泉说:“顺吉在里屋换衣裳呢,就出来。”说完,他扯着脖子喊,“顺吉,快点,云娘叫你了!”
顺吉穿着一件鹿皮长袍,羞答答地出来了。这件袍子前后开衩,袍边和袖口镶有黑皮云字花边,衣襟的一溜儿纽扣是用鹿骨打磨成的,亮如晨星。与袖口相配的黑色腰带,松松地束在腰际,宛如白夜时的地平线,虽然分开了天与地,但上下却是通体的光明。这件飘逸的长袍,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是那么的柔美,顺吉好像脱胎换骨了,美若天仙。
“呀,顺吉,今儿外面没月亮,我在屋里却见着了!”云娘畅快地喝了一口酒,侧过身,得意地说,“老齐老刘,能把顺吉打扮成月亮模样的,也只有我云娘吧?”
“这是您给做的?”老齐问。
“那是我年轻时的手艺啊。”云娘骄傲地说。
刘泉嘬了一下嘴,说顺吉:“不年不节的,怎么穿上这个了?一会儿来了客人,我看你怎么端茶上菜?”
“云娘来了,嘎乌一会儿也该来了。”顺吉说,“他们都好了,就是节日啊。”
“今儿还是腊八,该穿得漂亮些!”老刘对刘泉说,“咱老刘家的男人别那么没出息啊,一会儿来了客人,你自己招待,不就掂个马勺拿个碗筷什么的吗,让顺吉好好歇歇,美美!”
“今儿来的,都是喝粥的。”顺吉说,“粥还剩半锅呢,现成的,来了客,盛上就是了!”
“我看你穿上皮袍,就是因为老刘老齐都来了。”刘泉酸溜溜地说,“女人嘛,不管多大岁数了,都爱在男人面前浪。”
这个“浪”字,因为与顺吉的脾性太不相符了,大家全被刘泉逗笑了。
先前云娘有些沉郁,顺吉穿上皮袍子后,她变得快活起来了。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酒菜,跟大家坐在了一起。于是,老齐他们争先恐后地给云娘敬酒,云娘是来者不拒,每盅酒都干得一滴不剩。顺吉怕云娘喝多了,帮着她喝,结果自己也跟着喝兴奋了,伸出酒盅,一个劲儿地让人给她添酒,气得刘泉直瞪眼。顺吉没喝酒前,只是两个颧骨红着,喝多以后,整张脸都红了,云娘指着顺吉的脸说:“刚才是月亮,这么一会儿就变成红灯笼了!”老刘听了,便拍着老齐的肩膀说:“这回我不用去找灯笼了,这不在顺吉脸上挂着嘛!”老齐笑得前仰后合,说过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这顿饭请得真是值!
十几盅酒落肚,顺吉离座跳舞去了。她仰着脖子说不是她想跳,而是身上的皮袍子鼓捣她跳。她年轻的时候在山里,在夜晚的营地,围着篝火,无数次地穿着皮袍跳舞。她跳舞时,常有夜鸟飞落到营地的撮罗子上。
顺吉虽然腿有些瘸,但她的舞姿仍是轻盈的。当刘泉看着她一手拤腰,另一只手高举过顶,晃着头,缓缓旋转的时候,气恼地说:“野猪怎么不把你的腿咬断呢!”他觉得顺吉真是丢人现眼。
顺吉边舞边唱着鄂伦春族萨满在春祭时唱的神歌:
我用四平头的鹿茸做我的梯子,
登上天空进入我的神位,
我要用双手向人间撒满金子,
用双手向人间撒满银子,
用双手把成群的鹿赶到主人身边,
用双手把成群的紫貂送到主人手中,
让我的主人得到春天般的温暖、幸福。
顺吉的歌声刚落,云娘的就起来了,她拍着巴掌,动情地唱到:
动物神啊,
你要爱护我们。
碰到女人和儿童,
不要咬伤他们,
碰到老年人要可怜他们。
动物神啊,
我要让四月的暖阳亲你的脑门,
让五月的花香摸你的鼻子,
让六月的小鸟梳理你的羽毛,
让七月的彩云当你的手帕,
让八月的河水做你的镜子,
让九月的彩虹为你做向导,
引导你来到天堂。
动物神啊,
你千万不要伤害我们啊,
伤害了我们,
你就成不了仙啦。
云娘的歌声与顺吉的是不一样的,顺吉的歌声高亢清亮,如一片雪白的云飘过;云娘的低沉柔美,像弥漫在森林的晚雾。就连不快的刘泉,也被歌声感染了,他像老齐老刘一样,为她们的歌声喝彩。就在顺吉想接着云娘,开始唱另一首歌的时候,客店的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闯进来。他胖墩墩的,一身酒气,团脸,小眼睛,蒜头鼻子,头发鬈曲着,像绵羊。在场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就是布基兰镇政府办公室的费主任。他虽然年轻,但很忌讳别人叫他“小费”,大家便唤他费主任。他一进来,就像警犬一样凑到客人的桌子前,把盘盘碟碟里的东西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怒气冲天地指着顺吉说:“总说打的猎物不够数,你自己看看,盘子里跟榨菜炒在一起的是不是飞龙?粥里面的肉是不是狍子肉?那碟肉干是不是野兔肉?你得知道,你打的猎是为谁服务的!孙镇长说了,过了小年,就得用这些野物了,你怎么还敢把它们做给别人吃!”
老刘不高兴了,他蹾了一下酒盅,说:“姓费的,说话注意点,这屋里的,哪个不是你叔叔和婶婶?再说了,法律规定了吗,这东西只能你们吃?”
小费扫了一眼老刘,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说:“我也没办法,刚才陪上面来的领导吃饭,孙镇长把我叫出去,一顿臭损!说我弄个猎物都这么费劲,干脆看门得了!”
“我看行。”老刘说,“不是说看门的因为丢了一盏灯笼被辞退了吗,刚好闲着个位置!”
“腊月二十,我来收猎物!”小费倒没计较老刘的话,他挥着胳膊下着最后通牒。
“能不能宽限几天啊?”刘泉可怜巴巴地说,“你婶子这次进山,让野猪咬了一口,估摸着这周是进不了山了。这野物年三十前凑够数不就行吗?”
“你们懂什么?年礼都得提前送!”小费看了一眼顺吉,说,“布基兰就你手里有猎枪,你跟着沾了多少光心里清楚!要是完不成任务,自己掂量掂量手中的枪,还能不能攥在你手里!”
顺吉一开始还低眉顺眼地听着,小费最后那句话,把她激怒了。她吆喝着:“小东西,你等着,我有东西给你!”说着,进了灶房。等她出来时,肩头扛着一杆长筒猎枪。小费以为顺吉喝多了,要拿猎枪对付他,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后退,哆哆嗦嗦地说:“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大婶您可别乱来啊,派出所的人可是在这儿呢。”
顺吉把那杆沉甸甸的猎枪掷到小费脚下,说:“收走吧,收走我也就自由了,不打猎我照样可以进山!”
刘泉急了,他扯着顺吉的袍襟,小声说:“谭谭,喝糊涂了吧——”顺吉姓谭,刘泉有求于老婆时,才叫她“谭谭”。
“我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顺吉说,“我谭顺吉再也不让你们当枪使了!”
“大婶,您消消气。”小费抹着额头的汗,吁了一口气说,“猎枪我可不能收走。”
“你不收是不是?啊,想把它放在我这儿,让我继续当奴才啊?美得你们!”只见顺吉冲到小费面前,捡起地上的猎枪,忍痛支起伤腿,将枪横在腿上,两手抓住它的两端,“嗨——”地大叫一声,猛一发力,这杆枪立刻就断为两截。顺吉哈哈大笑着,忘情地原地旋转了一圈,说:“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齐司令,刘警官,你们给我倒酒啊,这杆枪,现在成了烧火棍了!”她趔趄着走到云娘面前,扑到她怀里,说,“云娘,您想吃什么,我马上用这枪烧火,给您做去!”
小费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断魂枪,转身出了客店。
云娘推开顺吉,说:“别赖在我身上,用这烧火棍炒盘狍子肝吧,我刚才在灶上见着了,正好这些日子我眼涩。记着,嫩着炒啊。”
顺吉俯身,把残枪抱在怀里,满面哀伤地跟它贴了贴脸,去灶房了。客店陷入沉寂,只有电灯射出的乳黄的光影,在屋子里无声地舞蹈着。不久,灶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在这声音中,夹杂着顺吉低低的哭声。老刘拍着刘泉的肩膀,轻声说:“进去劝劝顺吉吧。”
“妈的,顺吉就不能穿这件袍子!”刘泉苦着脸说,“每回穿都野得不知姓啥了。我这客店,算是完了。”他唉声叹气的。
云娘嘟囔一句:“男人叹气是会折寿的。”踉跄着回到火炉旁的桌子前,抖抖地坐下,又打盹了。
刘泉点起一棵烟,摇着头去灶房了。
老齐老刘面面相觑着,都有些兴味索然。
老齐说:“没帮你联系成紧急停车的事儿,本想约你来散散心的,谁想到会这样?这腊八节过的!”
“这有什么?我看是好事儿!顺吉以后就不用受他们摆布了。咱不吃这野味,嘴里也不觉得缺什么。”老刘说,“老齐,你心里可有个数啊,我听说,这个姓费的小子正追求你家小眉呢。有人看见,他们一起下过馆子。你家小眉当着老师,工作好,模样也不错,还是找个本分人可靠啊。”
“真的?”老齐火了,“我家养着猫和狗,还有鹅和猪,虽说没有绵羊,可也不能让小眉把这个卷毛货牵进家来!”老齐抓过老刘的手机,立马给女儿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大概齐小眉问了句“你是谁?”只见老齐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着:“我是谁?我是你老子!你可听清楚了,你要是敢把那个姓费的领进家,我就先用剃头推子把他的卷毛推光,然后再把他扔进猪圈里!他是头蠢猪,该和猪合群,知道吗!”老齐挂断电话后,用手揉搓着脖子上勃勃跳动的青筋,连连说:“我的血管要崩了!”
老刘说:“咱光顾着喝酒,腊八粥忘了喝,快凉了。正好胃里有火,喝点凉粥败败火吧。”说完,捧起粥碗,嗞溜嗞溜地喝了起来。老齐见老刘喝得香,也捧起来,风卷残云般地把那碗粥一扫而光,他赞叹道:“野味做的肉粥就是不一样啊,以后恐怕是喝不到这么香的粥了。”语气中竟有了一种伤感。
老刘正想接着老齐的话说点什么,客店的门“嘎吱”怪叫了一声,门犹犹豫豫地开了,先溜进来的是一团毛茸茸的寒气,它像一条白狗,摇头摆尾地进来了。跟着,一个面色苍白,穿大头鞋,戴着狗皮帽子的高个子男人缩着脖子进来了。他进来后发现老刘,愣在了那里。
老刘说:“后半夜得上火车,你怎么不在家收拾收拾东西,休息休息?”
老齐明白,这个人就是那个叫刘志的贼了。
刘志戴着笨拙的棉手闷子,土黄色的,这种手套厚实肥大,是过去发放给林业工人的劳保用品。他用左手摘掉帽子,把它擎在手中,东张西望着,似乎在寻什么人。他的额头汗涔涔的,看来刚才走得急。当他发现角落里的云娘时,暗淡的眼睛蓦然一亮,热切地唤了声:“云娘——”
“你认识云娘?”老刘问。
刘志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
“邻居跟我说,云娘要是不在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就在火车站旁的顺吉客店。只要看见一个穿黑衣服,包紫头巾的老人,一定是她。”刘志说,“我刚才去木屋了,没人,才奔这儿来的。”
“你没挨着狗咬?”老齐说,“你听说了云娘,也该听说嘎乌吧?它看家,生人休想进去!”
刘志说:“我看屋里有亮,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就推门进去了,结果踩到一条狗上!它一动不动,哼也不哼一声,我以为它没气了,低头一摸,身上还是热乎的。这样的狗,怎么可能咬人。我看它老得不行了,都爬不起来了。”
“那它今晚是不会接云娘回去的了。”老齐喝了一口酒,叹息着说,“我还怪想嘎乌的呢。”
三个男人说话的时候,云娘仍然打着盹儿。老刘对刘志说:“你找云娘,是为了手指吧?”
刘志并拢双腿,努力直了直腰,毕恭毕敬地说:“是啊。我又问了闵医生,他说我这手指,就是到了哈尔滨,也不大可能保得下来。他说我非要手指的话,可以考虑把脚趾切下一两个,移植到手上。你说那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吗?我想要是手指真的没救了,今晚就不上哈尔滨了!正愁得没主意,邻居来看我,他是个鞋匠,来布基兰七年了,他告诉我,布基兰有位神仙,鄂伦春人,叫云娘,能呼风唤雨,他说云娘兴许能帮我接上骨。”
“你这个人也是,瞎逞能什么?害得刘警官里里外外不是人,还得帮你筹钱看病,我呢,也得帮你联系快车在这个小站停靠,结果腊八节的,碰了一鼻子灰,让人扫兴!”老齐气恼地说,“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为啥一连剁掉三根手指?你剁掉一个,表表心意不就行了?一只手缺一根手指没什么,缺三根,那可就是房子少了好几根柱子,会塌啊。”
“我想一只手有了大拇指和小拇指,等于有了顶梁柱,够用了。再说中间的三根手指挨着,一块剁了顺手。”刘志皱着眉说。
“你这人真是木啊,怪不得老婆跟人跑了!”老齐说,“肝和胆连在一起,医生要是做胆囊摘除手术,也得连带着把肝给切了是不是?”
刘志低下头,满面尴尬,无言以对。
顺吉红着眼圈,端着一盘炒狍子肝从灶房出来了。她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因而看待刘志的眼神满怀同情和怜悯。她把盘子轻轻放在云娘面前,沙哑地问:“要酒吗?”云娘用手指叩了一下桌子,表示同意,顺吉便把云娘挪到老齐他们桌上的酒菜又端了回来。
云娘睁开眼,先是把手凑近火炉,烤了烤火,然后才拿起筷子,品尝狍子肝。她只吃了一块,便放下筷子,说:“咸了,可惜了啊。”
“我跟平时放的盐一样多啊。”顺吉说,“您好几个月不来了,是不是变得口轻了?”
“你放了两道盐啊。”云娘端起酒盅,将残酒一饮而尽。
顺吉急切地辩解着:“云娘,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放了一回盐啊。”
“这两道盐,一道是从盐罐子里舀出来的,一道是从你眼睛里流出来的啊。”云娘说。
顺吉这才明白,云娘是说她把眼泪流到菜里去了。
老刘起身,把刘志介绍给云娘,说:“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断了手指的人,专门上这儿求您来了——”
云娘抬眼看了看刘志,平静地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过来。大家以为刘志落座后云娘会让他伸出受伤的手,帮他看一看,谁知她慢条斯理地对顺吉说:“他一天没吃东西了,给他盛碗腊八粥吧。”
顺吉去了灶房,很快端上一碗粥来。
刘志低头看了看粥,抽了抽鼻子,伸出左手,拈起雪白的粥勺,呼啦呼啦喝起来。他喝粥的时候,右肩一直颤抖着,看来伤指痛得不轻,扯动着整条胳膊都跟着痛。
刘志喝完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好像笤帚,把附着在唇上的粥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顺吉见状,端起空碗,准备给他添粥去。刘志抬起头对顺吉说:“我吃好了,多少钱?”
顺吉说:“腊八节,不收你的钱,再喝一碗吧。”
刘志摇了摇头,说:“不饿就行了,习惯了。”
顺吉便把空碗又放回桌上。
刘志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云娘面前,还没容他说出乞求的话,刘泉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提着桦皮帽子,哼着小曲,从灶房晃荡出来了。他见地上跪着个人,便顺手将桦皮帽子扣到刘志头上,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别难过,一群小鸟在你头上飞呢!头上有了鸟,你就是天空了!一个男人是天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快快起来喝酒、跳舞吧!”说着,抓着刘志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他的话,让这个揪心的时刻,忽然间变得欢快起来。老齐嘿嘿笑了,老刘也抿着嘴乐了。顺吉和云娘虽然没笑,但她们相互望了一眼,眼里也漾着笑意。
刘泉喝醉了,他把酒瓶响亮地蹾在桌上,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一手搂着老齐,一手搂着老刘,问顺吉:“说个真话,我们仨,哪个最中你意?”
顺吉用手指弹了弹皮袍袖边的黑皮云字纹,说:“你们都是好人,好人都中我的意!”
“啊,这话我听了高兴!我喝完酒,就去磨刀——”刘泉撒开老刘和老齐,跳着脚,说:“老子要进山宰了那头咬了顺吉的野猪!妈的,老子都不舍得咬,它敢下嘴!”他大声嚷着:“老齐老刘,明晚你们一定要来,我请你们吃野猪肉!”老齐老刘赶紧说:“好,好。”刘泉笑了,又晃到云娘面前,说:“您带上嘎乌也来,我把新鲜的心肝都留给你们吃。”云娘说:“那敢情好。”刘泉笑得更欢了,他走到呆立着的刘志跟前,指着他的大头鞋说:“我要用它的皮,给你做双轻便的靴子,你把这双鞋撇到火炉烧了吧,如今谁还穿这个?”刘志茫然地看着刘泉,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刘泉急了,他敛起笑,梗着脖子冲刘志嚷:“给你换好鞋,你还不乐意?”刘志连忙点了点头。刘泉顺心顺意了,他最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还要用它的毛,给客店做上十几把硬毛刷子,刷锅!”
刘泉说完,摇晃了几下,终于不胜酒力,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他两手伏地的一刻,嘟囔道:“我这不成了嘎乌了吗?”话音刚落,便打起了呼噜。那一声声呼噜,就像一个个句号,宣告着这个腊八夜,他是局外人了。老刘老齐有些扫兴,起身抬起刘泉,把他弄到床上。
刘志把桦皮帽子摘下来,放到桌子上,心犹不甘地坐回云娘身边,可是云娘并不看他一眼,而是把帽子当作转经筒,一边转着圈,一边低声唱着歌:
我在今夜,
请来至爱的神灵。
让河神洗去我们的罪恶,
让花神除去我们的污秽,
让爱神把我们的忧愁化成烟,
让火神把我们的烦恼烧成灰!
我们不哭,
人间的眼泪,只应该挂在出水的鱼鳃上,
浸在清晨的鹿蹄窝里。
唱完歌,云娘咳嗽了几声,偏过头,问老齐老刘:“几点了?”
“八点多了。”老齐说。
“该来了。”云娘说。
“云娘是说嘎乌吗?”老刘问。
“该来了。”云娘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并不回答。
“嘎乌要是不来,我和齐司令送您回去!”老刘说,“您别担心!”
客店的门,在这个腊八夜,又一次开了。这回它是被轻轻推开的,不像小费开门那么粗暴,也不像刘志开门那么拖沓。它开得不疾不徐,温温存存,就连跟进屋来的寒气,也一派仙女的姿态,袅袅婷婷的。
来人一男一女,五十上下的样子,身上挂着雪。男人比女人略矮一些,清瘦,小眼睛,塌鼻子,泛白了的八字胡,面色黧黑,戴灰毡帽,穿深棕色对襟棉袄,斜挎一个帆布包,手提一只及膝的水桶。女的稍胖,鹅蛋脸,大眼睛,敦厚的嘴唇,扎一条红绿格子相间的三角围巾,穿一件簇新的印有百子图的软缎蓝棉袄,肩上背着一个蓝色旅行包,手上还拎着个三角布兜。他们进门后,没有往深里走,而是站在门口,放下手中的东西,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又跺了跺脚,把沾在鞋上的雪抖掉,这才提起大包小裹,把它们归置到墙角,找了张闲桌坐下来。
“下雪了。”老齐对老刘说,“也不知下得大不大。”
“不大。”那个男人摘下毡帽,笑了笑,说,“小清雪。”
他这一张嘴,可以看见他缺了一颗门牙。有的人缺了门牙,看上去很老相,而有的则显得天真。他属于后者。
“你们从哪儿来啊?”顺吉一边问,一边送上热茶。
“佛爷岭。”女人摘下围巾,抖了抖,把它围回脖子上,说,“这屋子烧得怪暖和的,这一路,我的脚都要冻麻了。”说完,坐在椅子上,跷起脚来。豁牙男人赶紧蹲下来,帮女人把棉鞋脱掉,说:“缓一缓就好了。”
女人的脚又肥又大,穿着红袜子。她弓着腿,两只脚相互搓着,打量着客店,对男人说:“收拾得真是干净,怪不得咱家海龙说这儿跟家里一样舒服呢。”
从她的话中,人们明白这是一对老夫妻。
从佛爷岭到布基兰,六十多公里的路途。发往那里的客车,旺季时一天两趟,淡季时隔天一趟。那儿住着七八十户人家,大多以烧炭为生。
“才下客车?”顺吉问。
女人说:“可不,一个多小时的路,走了两个来点。路滑,不敢快开。还有,走到半道,车坏了,修了好半天。一路上我的心一直提溜着,怕耽搁的时间长了,再赶不上火车。”
“你在这里先暖和着,我去票房子把车票买了。”男人说。
这一带的人,习惯把火车站的售票厅叫“票房子”。
女人说:“赶趟,还有两个来点呢,你也暖和暖和,要俩菜,喝上口酒,舒坦舒坦筋骨!”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老齐问。
“去山东。”男人说,“我们坐十点多钟的快车到哈尔滨,从那儿倒车,到烟台,再从烟台坐汽车到威海。”
“去这么远的地方啊。”老齐说,“晚上十点多的那趟快车现在提速了,九点多就到布基兰了。不过它现在不在这儿停了,你得坐后半夜去齐齐哈尔的慢车了。”
“什么?那趟车不在布基兰站了?”男人抹了一把胡子。霜雪融化后,他的胡子湿漉漉的。
“是啊。这趟快车提速后,沿途有好几个四等小站都不停了。”老齐说。
“怪不得车坏在半道时,司机告诉我别着急,说是火车改点了,我还以为他瞎说呢。”女人对男人说,“咱多少年不出一回门,哪知道啊。”
“这可怎么好。”男人急得团团转,说,“我只知道从哈尔滨怎么去山东,到齐齐哈尔怎么个走法?”
老齐有个习惯,闲暇的时候,喜欢翻看中国地图册和各地的旅客列车时刻表。地图是永恒的,而列车时刻表就像孙怊空,说变就变。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老齐就得更新自己的记忆。不过,不管它们怎么变,省内几个大站的列车换乘时刻,他都了如指掌。
老齐说:“齐齐哈尔有两趟发往北京的火车,你们可以从那儿先到北京,再从北京到烟台,之后到威海;要不然呢,就换乘齐齐哈尔到大连的火车,再从大连乘轮船到威海。只是呢,从栖林到齐齐哈尔的慢车运行时间长,再加上这趟车晚点个一两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所以到了那儿可能天就黑了,其中两趟下午发的车,你们要赶上,挺悬!另一趟去北京的倒稳妥,后半夜的,那样的话,你们得在齐齐哈尔等上八九个小时。”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男人泄了气,他腿软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失神地说:“火车怎么会不停了呢?我一会儿上站,求车站的人帮个忙,能不能让它站上一分钟呢?哪怕咱给俩钱也行啊。要是坐慢车走,得晚上半天到一天,折腾到威海,就来不及了。”
“他就是火车站的!”老刘指着老齐对那人说,“今天还有重病号要转院到哈尔滨呢,为了这,联系了一下晌,想让快车停上一分钟,没成啊!”
顺吉劝慰道:“火车哪能像汽车,说停就停呢。我看你们也累了,就在店里多待几个点儿,歇歇脚吧。我给你们端两碗腊八粥来。”
“那我们就赶不上儿子的婚礼了——”女人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她对男人说,“这可怎么好啊。”
“别哭啊——”男人柔声说,“儿子结婚是喜事。”
“噢,原来是为了赶儿子的婚礼啊。”老齐吁了一口气,问,“哪天?”
“腊月十一。”女人说,“俺们都算计好了,初十晚上到威海,第二天早晨就给儿子办婚事。”
“怎么选个单日子结婚?”老刘瞟了一眼西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伸出手指推算了一下,说,“腊月十二多好啊,是礼拜天,日历牌上的日子还是红色的!再说了,这一天阳历阴历都是双,吉利!”
“俺们就定的这天,非这天不可!”男人仍旧在地上转着圈,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门道?”
“既然这么急,该把时间打算得宽绰的,早两天走啊。”老刘说。
“今早晨才物色好新娘子,这才赶着去的。”男人解释说。
老刘说:“哦,现在的小青年,谈恋爱喜欢一见钟情,结婚呢,爱来个闪电式的!”
“是不是要抱孙子了,才这么忙三迭四的?”老齐开起了玩笑。
男人女人对望了一眼,没说什么。老齐以为触到他们的难处了,连忙岔开话题,说:“要不是前几天那场大雪,布基兰到高桥的路没封,你们可以雇台车到高桥,再搭快车。”
“高桥那儿下那么大的雪干啥呀?”女人说,“俺们那儿也下雪,没有那么大,路还能走啊。”
“我想到了一个快招儿,不过你们得在钱上破费了。”老齐说。
“怎么走?”男人不再转圈了,他急切地问老齐。
“慢车到了齐齐哈尔后,你们坐直达哈尔滨的汽车,一天好几趟呢。到了哈尔滨,直奔飞机场。哈尔滨到烟台和威海,虽然不是每天都有航班,但能保证每天至少有一班不是去威海,就是去烟台的。那样的话,你就等于给自己安上了翅膀,肯定能在腊月初十到。”
“那得多少钱啊?”女人说,“虽说是穷家富路,俺们多带了点钱,可是买飞机票,怕是折腾不起啊。”
“我在电视上看新闻了,进了腊月,飞机票打折的少了,差不离都是全价,你们俩到那儿,少说也得三千块啊!”老齐说。
“我在窑厂烧炭,起早爬半夜的,一个月才挣五百来块!三千多,是我大半年的工钱啊。”男人犹豫着。
“俺们从来没坐过飞机,不敢坐那玩意儿。它上了天,还不得跟鸟似的,想落哪儿就落哪啊。”女人跟老齐说完,又把头转向丈夫,“再说了,喜凤能跟着上飞机吗?”
“不光你们俩走,还有一个人啊?”老齐问。
“是啊。”女人指了指角落里的水桶。
“那是什么?”老刘问。
“喜凤啊。”女人喜滋滋地说,“你们过来瞧瞧,多俊!”
老齐老刘和顺吉凑过去,一看,水桶里竟然游着一条长约一尺、二三斤重的红鱼!它俊美的身形像细鳞鱼,圆鼓鼓的脑袋和亮晶晶的眼睛像鲤鱼,飘逸的尾巴像鲫鱼,而性感的嘴唇像重唇鱼的。不过细鳞鱼鲤鱼鲫鱼和重唇鱼,都没有这么红的,它们不是鱼尾处漫着红色,就是肚腹那儿点缀着几抹红。而这条鱼,除了鱼脊微微泛着青色,其他部位,几乎都是红色的。大家啧啧称赞着,就像看到了一场壮丽的日出,无比惊讶和感动。
老齐说:“你要是带着活物,还真上不了飞机!我听说,要是动物跟着坐飞机,你得给它开个检疫证明,再办理货物托运手续,最后呢,还得给它交一笔费用,麻烦着呢。”
“喜凤不能上飞机,那咱就更不能坐了!”女人抹着眼泪对男人说,“她不去,海龙的婚怎么结啊。”
“这鱼怎么叫着个姑娘的名字?”老齐问。
“俺儿子叫海龙,她是他的新娘,就得叫喜凤啊。龙凤配嘛。”女人说完,从三角布兜中取出个馒头,掰了一角,搓成粒,撒到桶里。银白的馒头渣四散开来,漂浮在水面,宛如荡漾的星光。红鱼耸着身子,游上来,撮起嘴,一颗一颗地摘着星星。
大家呆立在那儿,看着那对男女,有点害怕,以为撞见了鬼。
男人大约觉出客店的气氛有些凝重,他解释说:“腊月十一是我儿子海龙一周年的祭日,我们想在这一天给他操办个婚礼。”他停顿了一刻,长长叹了口气,说,“是阴婚。”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二十二岁从海里走的,对吧?”云娘突然问。
“是啊。”女人湿着眼睛看着云娘,说,“您怎么知道他二十二啊?”
云娘说:“为了救一个女人?”
“是啊——”女人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去年这个时候,他救起一个捞海螺的女人,可他自己却被大浪卷走了,再没有回来。”
“他在威海做什么?”老刘同情地问。
“当兵。”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条灰格子手帕,帮女人擦着眼泪,说,“要是不出事,今年就复员了。”
“看来他的骨灰没落葬佛爷岭?”老齐小心翼翼地问。
“他失踪后,部队派出三艘船,打捞了三天三夜,也没见着尸首。”男人说,“我估摸着龙王爷把他给拽进龙宫了!”
他的话,引人发笑,可又让人笑不起来。
“孩子出事后,你们没去威海?”老刘问。
“部队上给他开追悼会时,邀请我们去,说是给报销往返路费,可咱一想,去了也见不着儿子的面,只能看着空落落的海,这不是糟蹋人家的钱吗,就没去。”男人说。
“他们也没给俩钱?”老齐说,“如今见义勇为牺牲的,都有奖金。”
“给了,五千块。”女人说,“去年春节就给汇来了。”
“五千,太少了!”老齐慨叹道,“一条人命啊。”
“那个被救起的女人也没对你们表示表示?”老刘问。
“那女人四十来岁,离婚了,没工作,带着个有癫痫病的孩子,日子过得挺紧巴。”男人说,“就是这样,她还汇来一万块钱,可咱一听她家的情况,揪心啊,把钱给她退回去了。”
“钱退回去后,她给俺们邮来一大包海货:虾米、海蛏子、海螺肉、黄花鱼干、海带,这个俺们收下了。”女人说。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提着红鱼给儿子结‘鱼婚’啊。”老齐说,“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长这么大,头回见这么鲜亮的鱼儿,哪儿打的?”
男人见女人不再落泪了,便把手帕揣回裤兜。他清了清嗓子,说:“今早晨,太阳刚冒红,我还睡着,老婆就把我推醒,说是梦见大海里有一条鱼,像小船那么大——”
女人抢过话说:“那鱼有七八尺长吧,闪着银光,在湛蓝的海里,扑腾扑腾地游着。我正看得带劲,冷不丁的,那条大鱼像龙一样飞起来,它跳起来的时候,嘴里吐出一条红线,这红线越飘越长,翻山越岭的,一眨眼的工夫,落在了佛爷岭下的托哈特河。我醒来后,一想儿子是海里走的,那条大鱼,肯定是他化成的。他念着这儿的山水,所以吐出一条红线,让它飞到这儿,给他找这儿的媳妇啊。我赶紧把俺男人推醒,让他快去托哈特河溜网。”
男人见大家把热切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明白人们想尽快知道他是怎么在托哈特河打到了这条红鱼的,赶紧接过老婆的话,说:“快过年了,我想弄点年货,进了腊月,就在托哈特河上凿了口冰眼,下了两片网,每天早晨都去遛遛网,看逮着鱼没有。说实在的,每年我下网,总能挂上鱼来,可今年却怪了,我是回回遛网,回回落空,一个多礼拜了,连条小鱼都没逮着。我正想撤了网,挪个窝子呢。今早晨,老婆跟我说了梦后,俺俩一起去溜网。提第一片网时,我就知道是空的,因为轻飘飘的;再提一片,还是那样,网上什么都没有。我正要埋怨老婆瞎做梦呢,只听冰眼里‘扑通扑通’地响了几下,跟着,一条红鱼‘噌——’地一下,从冰眼里窜出来,跳到冰面上。它见了我们,先是有些害羞,趴在冰面上缩着身子,尾巴也不摇一下,可是我老婆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嘴唇后,它就像认了人似的,摇头摆尾地连跳了几下。咱这下明白了,海龙忘不了托哈特河,这条红鱼是为他来的呀。我和孩子他妈一算计,腊月十一,海龙正好走了一周年了,看来他是想在这一天成亲啊。孩子有了归宿,找到了他喜欢的,咱心里也有了着落了。要不然,晚上老是做噩梦,梦见他在海里漂,总也上不了岸,怪难受的。”
女人说:“以后再在电视上看见海,就不会像这一年似的,跟见了坟似的难受,咱会想那是孩子的家,乐意多瞅上几眼呢。”
顺吉说:“你们是想着初十赶到威海,腊月十一早晨,带着喜凤去海边跟海龙结婚?”
男人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谁想到快车不在这儿站了呢。以前海龙回来,净坐这趟车了。”
“咱先别往坏处想,兴许这次坐的慢车不晚点,到了齐齐哈尔,能痛痛快快换上去北京的车呢。到了北京咱也赶点,能顺利到威海。”女人宽慰着男人,也宽慰着自己,蹲下身子,拉开帆布包,颤抖着手,捧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球,说,“来来,这是海龙和喜凤的喜糖,大家都尝一颗。”
老齐首先忍不住,用手连拍了两下桌子,顿着头哭了。老齐一哭,老刘的眼泪也下来了,他召唤顺吉,说:“灶上还有什么好菜,都给我做了!今儿我给海龙和喜凤摆喜宴!”
大家看着女人手上的喜糖,谁也没拿一颗。只有刘志,突然起身,大踏步地走到女人跟前,哆嗦着左手,泪流满面地捏出一颗,含进嘴里。刘志咂摸着糖,朝灶房走去。很快,人们听见那儿传来“咔嚓——”一声响,老刘最先反应过来,他“哎哟”了一声,率先冲进灶房,老齐也明白过来,跟了过去。只见刘志颤抖着,正用左手,把砍掉的三根手指,当作柴,扔进炉灶。
“你这么做,对得起帮你的这些人吗!”老刘吼道。
刘志的断指处滴着血,他哆嗦着,说:“让你们为这三根手指操心,我愧得慌啊。把它们彻底剁了烧了,也就不闹心了。”
“快上医院把手包上吧!”老齐说,“要是伤口感染了,那只手废了,我看谁管你儿子!”
“我的嘴里有喜糖,不用上医院了。”刘志颤着声说,“我想在这儿吃海龙和喜凤的喜酒。”
刘志出了灶房,老刘老齐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出来了。
刘志坐下后,顺吉取来药箱,用晒干的止血草,为他包扎了伤口。佛爷岭来的那对夫妇,听说客人剁掉了手指,大惊失色,他们不安地说:“我们说错了什么吗——”
没人回答他们,大家都沉默着。可喜凤不沉默,它在水桶里快活地游着,尾巴时不时扫着桶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好像在提醒众人,她就要出阁了!
顺吉放好药箱,进了灶房,把菜刀和案板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又把刘志滴到地上的血迹擦干,然后将粥放到火炉上温了温,盛了两碗,端给佛爷岭来的人,说:“先喝碗腊八粥吧,回头我去弄酒菜。”
男人看了一眼碗里的粥,说:“这是什么肉啊?”
顺吉说:“狍子肉。”
女人说:“有没有白米粥?俺们不吃用野物肉做的粥。”
“你们吃素?”顺吉问。
男人摇摇头,说:“猪肉牛肉都吃,就是不吃山上野物的肉。”
女人对男人说:“海龙喜凤要在水里安家了,往后鱼咱也不能吃了。”
男人连连说:“那是那是。”
顺吉惆怅地说:“喝一碗吧,我这客店,往后就没有这样的粥了。”
“你们吃吧。”男人推开粥碗,说,“俺们真的不能吃。”
老齐说:“猪肉牛肉你们都吃,这个有啥忌讳的?”
女人说:“野物有灵性,救过俺公公的命,俺们不能辱没恩人啊。”
“狍子还能救人?”老齐不信地问。
“是黑小子。”女人说。
这一带的人,习惯把黑熊叫做“黑瞎子”或是“黑小子”。
“黑小子最能祸害人了——”老齐撇着嘴说,“妈的,这家伙在林子里玩儿,光是给自己打个‘场子’,就得撅折一片小树,一副老爷的做派!”
“可是黑小子真的救了我爹。”男人说,“四十年前吧,我爹在佛爷岭给人看山场。开春的时候,冬眠过来的黑小子找不着吃的,饿得发昏,就来山场偷吃的。那时看山场的都有枪,我爹枪法不错,有两回撞见偷吃的黑小子,都想开枪把它打死,因为它吃一顿,赶上五个伐木工吃一天的了。可是我爹看那黑小子不大,也就两三岁的样子,挺调皮的,想着它还有好光景过,就没舍得打。这黑小子从此认得我爹,一到开春,逮不着吃的,就上山场来。有一年夏天,一个早晨,我爹突然肚子疼,恶心,他以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也没在意。可是到了下晌,他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发起烧了,一想事情不好,赶紧下山。从山场到山下,三十来里的路。我爹走到一半,支持不住,昏倒在林子里,想着这条命算是交代了。可是到了傍黑,我们这些在山下玩耍的孩子,看见一只黑小子,猫着腰,横抱着个人,晃悠着,‘嚓啦——嚓啦——’地从林子里出来。它没有进屯子,看见我们,把人扔在地上,调头走了。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了,那只黑小子救了我爹。卫生所的大夫说,要是不叫黑小子发现他,把我爹弄出来,他的阑尾会穿孔,恐怕就没命了。听说黑小子抱着个人,直立着走,并不容易。它得走走歇歇,中间要把人放下不知多少回。从那儿后,我们家就不吃野物的肉了。”
“哦哟——”老齐晃着脑袋,说,“真有这么仁义的黑小子?”
男人说:“我可没编排。”他对顺吉说,“有白米粥就给我们上两碗,要是没有的话,啥现成,就吃啥。”
顺吉说:“暖水瓶里有开水,倒在闷罐里,添把米,加把柴,白米开锅就烂,十来分钟就熟了,你们等着,就妥。”说着,踮着脚去灶房了。
老齐想活跃一下气氛,他拎起酒壶,唱着“三更夜,五更寒,听着北风难入眠;小新娘,穿花衣,搂进被窝是春天”,挨个地斟酒,说是今晚要醉在客店,不回家了。轮到给云娘倒酒时,酒壶空了,他站在地上,跺着脚,像个负气的孩子,冲灶房大声吆喝着:“顺吉,给齐司令上酒!”
顺吉在里面答应着:“就来——”
老齐用手指弹着空酒壶,对云娘说:“您还没看红鱼呢,真是俊啊!”
“叫喜凤!”女人纠正道。
“哦,对,是喜凤!”老齐说。
云娘喝了口酒,咂了咂嘴,问佛爷岭来的女人:“托哈特河现在还是那么清亮吗?”
女人说:“是啊,这河清得跟小羊羔的眼珠似的。”
“你知道,它为啥叫‘托哈特’河吗?”云娘问。
“我听说,这河的名字是鄂伦春人起的,是‘小镜子’的意思。”女人说,“它也真能当镜子使啊,夏天的时候,你站在岸边,能清楚地看见穿的衣裳是什么花纹的,脸上长的痦子有多大,耳朵吊着的耳环是什么样式的。”她抖了抖衣襟,说,“要是夏天,我穿着这件喜服站在托哈特河旁,能从水里清楚地看到衣服上这些招人稀罕的小人呢。”
顺吉拎着一壶酒出来了。
云娘缓缓站了起来,努力直着腰,将左手放到心口上,颤抖着嘴唇,说:“我这辈子,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托哈特河啊。”
云娘把埋藏在心中七十多年的隐痛说了出来。
云娘九岁的那年秋天,跟着父母在鹿蹄沟一带游猎。一天早晨,母亲领着她在林子里采蘑菇,遭遇到黑小子。黑小子大概太喜欢那片鲜美的蘑菇了,它不能容忍有人争食,于是朝她们母女扑来。云娘的母亲怕黑小子袭击女儿,便主动迎了上去。结果黑小子在她脸上连抓了几把,确认“入侵者”被重创后,会被逐出领地,这才罢手。
云娘老泪纵横地说:“妈妈的脸,原来是那么光溜,可黑小子那几巴掌,把它抓得血糊淋拉的,没法看了。那个冬天,妈妈就在撮罗子里养伤。那时我们没有镜子,她总是问爸爸和我:‘我这脸还能看吗’,我们不敢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只有几道疤痕,不碍事。开春的时候,我们一家到了佛爷岭,哪知道那儿竟有这么一条世上最清的河啊。妈妈站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影子,吓得直打哆嗦,说是河里有鬼,我们赶紧跑过来。结果她在她说的鬼影旁,看见了我和爸爸的脸,她明白那个鬼影原来是她自己,她叫了一声‘我哪里去了’,用手捂着脸哭了。那个夜晚,妈妈失踪了。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那条河的下游找到了妈妈的尸首。那条河原来是没有名字的,爸爸成了萨满后,把它命名为‘托哈特’河。从那以后,我和爸爸,再也没有到过那条河。”
云娘哭泣着,她的哭声是那么悲凉,裹挟着岁月的累累风尘,浸润着时光的缕缕伤痕,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泪垂。
云娘踉跄着走向水桶,俯身说:“喜凤,我妈在林子里的时候,说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看见大海。喜凤,我妈妈那辈子没见着海,这辈子托你的福,能跟着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带着她呀。”
喜凤忽然间变得欢腾起来,它一跃身,差点从桶里跳出来。在它飞起落下的瞬间,水桶上水珠四溅,分不清哪些是托哈特河的水滴,哪些又是云娘的眼泪。云娘欣喜地叫着:“顺吉,瞧瞧人家喜凤的这身新衣,比你当年穿的不知要鲜亮多少倍啊!”
“我和海龙他爸还想呢,孩子的姻缘,也不知谁给结的,到哪儿去寻媒人呢?现在可算是找到了。”女人用袄袖擦着眼泪,对男人说,“还不快给恩人敬酒?”
男人激动得翘起了八字胡,那胡子看上去就像燕子的翅膀,要飞起来似的。他连连说:“我敬,我敬——”
云娘喝了男人敬的酒后,颤颤巍巍地又坐回靠近火炉小方桌前。她的眼睛似睁非睁,不知是醉了,还是疲倦了。
“你的手不疼了吧?”云娘问刘志。
“剁了它们,反倒是不疼了。”刘志一盅连着一盅地喝着酒,醉醺醺地说,“心也不乱糟了,真敞亮啊。”
“心中没了烦恼,能不敞亮吗?”云娘说完,摘下头巾,把它搭在肩头,就像驮着一片紫云似的,又打盹了。
九点一刻了,顺吉端上了两碗新煮的白米粥,端给佛爷岭的那对夫妇。粥里的米粒晶莹剔透,莹白如玉,女人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说:“又好看,又香,这才叫粥啊。”她喝了一碗,不过瘾,对顺吉说,“再添一碗吧,腊八节的粥就是比平时好喝啊。”顺吉拿着空碗,刚走了两步,女人又叫住她,说,“算了,一会儿坐火车,得看东西。喝多了,老想着上厕所,麻烦。”
男人说:“你喝个够吧,我一碗就中了,东西我看。”
老齐看了一下表,说:“那趟慢车还得四个点儿才能到布基兰呢,三碗两碗的粥,两泡尿也就没影了,放心喝吧,腊八节喝粥,得喝个痛快啊。”
老齐的话,又让女人难过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快车要是在这儿站一下多好啊,那样的话,腊月初十准到威海了,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
车站忽然传来了汽笛声,男人女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老齐伸出手,向下顿了一下,示意他们坐下,说:“这是从齐齐哈尔发往栖林的货车,它到了向阳站时,会和提速的快车会车。”
“是这样啊。”男人失落地问,“那趟快车几点到?”
“再过二十来分钟吧。”老齐叹息一声,“人要是鸟就好了,从站台就飞上火车了。”
男人坐下来,心烦意乱地用勺子敲着空空的粥碗。
女人埋怨男人:“别敲碗,俺妈说敲碗的人会受穷。”
男人赶紧放下勺子,把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着。
女人说:“我得出去看看雪下得大不大。要是雪大,慢车就得成了老爷,哼哈地走,火车没完没了地晚点下去,咱可就真没指望了。”
“不是大雪和暴雪,问题就不大。”老齐宽慰道。
女人出去了两三分钟,很快袖着手,嘶嘶哈哈地缩着脖子回来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的颧骨冻得通红,她一边把手从袖筒中拔出来,一边说:“雪不大,不过天可真冷啊,真是要冻掉人的下巴啊。”
“越到晚上,越冷啊。”男人心疼地对女人说,“快去火炉那儿烤烤。”
女人搓着手,说:“没事儿。”然后小声问顺吉,“屋里有没有便所啊?”
顺吉指着通向客房的小走廊说:“往里走,靠右的小黄门就是。”
男人说:“我也去。”
他们去客房的当儿,老刘对顺吉说:“他们不吃野物的肉,你就掂掇几个小毛菜吧,炒个豆腐,炝个芹菜,炖个酸菜白肉,再来个醋熘土豆丝。阴婚也是婚,喜宴该摆还得摆,喜酒该喝还得喝啊。”
“该喝!”刘志大声附和着,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
顺吉去灶房了。
男人女人解手回来,掩着嘴偷着乐。老齐问这是怎么了?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袖子,不让他说,可男人忍不住,“嘿嘿——”笑着说:“客房里有个男人,打着打着呼噜,突然说‘来碗腊八粥’;打着打着呼噜,又说‘来盘野猪肉’,真有意思啊。”
老齐老刘也笑了。
灶房里传来了炒菜的声音,男人走到水桶旁,蹲下身子,拿出馒头,又要喂喜凤的时候,女人说:“你可别撑着她啊。”
男人把馒头收起,扶着桶沿儿,出神地看着那条悠游的红鱼。不一会儿,顺吉端着一盘炒豆腐出来了。老刘正要张罗大家凑到一个桌子来喝酒时,火车站又一次响起汽笛声。
老齐落寞地说:“快车进站了,它提速后,真是准点儿啊。”
客车过站的汽笛声,比先前货车的要嘹亮,“哞儿——哞儿——”的,悠长,丰沛,底气十足。突然,长声汽笛急转为短声,而且是连续的短声,好像一个人被噎住了,在剧烈地咳嗽。老齐“嚯——”地站了起来,冲佛爷岭的男女大声说:“快,这是紧急停车信号,带上喜凤,上站!”
大家手忙脚乱地奔向墙角,男人提起水桶,其他人则拎起包。
老齐见刘志醉得鸡啄米似的,头直往桌子上磕,便抢过老刘手中的包,指着刘志说:“你看着他吧,我和顺吉去够手了。”
就在人们拥向门口的时候,云娘忽然睁开眼,深情而悲凉地叫了一声:“我的嘎乌——”颤巍巍起身,穿上皮袄,一把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抢先出了客店。雪夜中的云娘好像忽然间变得年轻了,她走得风快,登台阶的时候,既不气促,也没有磕绊,轻松稳健,一跃而上,率领大家,两三分钟的工夫,就到了车站。老齐打开客运室的门,人们来到站台。
布基兰的站台,每隔二十五米,竖立着一根灯柱。灯的形状像鹅颈,斜伸的灯托,吊着奶白色的球形灯盏。离灯柱较近的雪花,被映照得灿烂光华,宛如流星雨。快速列车停在了铁路与公路的交道口,距离站台大约有两百米,老齐不停地吆喝着:“快——快——”
交道口那儿人影憧憧,老齐他们到达时,事故好像已经处理完了,几个穿着蓝制服的人正准备上火车。当班的信号员王录对老齐说:“小事故,嘎乌过铁道口时,被撞死了。”
老齐顾不得嘎乌,他对火车司机说:“刚好,我这儿有两个客人急着去哈尔滨,你们捎上他们吧,票上了车再补。”
火车司机在撞嘎乌的那个瞬间,以为撞到了人,吓得腿都软了。紧急停车后发现是条老狗,这才稍稍心安一些。他当然愿意做点成人之美的事给自己压惊,于是就对身旁的列车长说:“车长,他们这么赶巧,你看——”
列车长吁了一口气,一挥手,说:“上吧。”
佛爷岭来的夫妇,带着喜凤,跟着列车长,从宿营车的车门,如愿地踏上了列车。当列车重新启动,缓缓地离开布基兰的站台时,老齐觉得列车上那每一个发着亮光的窗口,都是一团一团的火,它们让这个凄清的寒夜,变得温暖和明亮了。
嘎乌侧卧在站台上,似在熟睡。撒在它身上的,除了朦胧的灯影,还有像纸钱一样飞舞的雪花。云娘蹲下来,抚摩着嘎乌,轻声说:“嘎乌,云娘要背你回家了,你可听话啊。”她抖搂开鹿皮口袋,把嘎乌轻轻地装进去。那个口袋对嘎乌来说有点小,它进去后,头还露在袋口外,好像它还不忍别了这世上的灯影和雪花,要与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老齐说:“云娘,我帮您把嘎乌背回去吧。”
云娘摇摇头,说:“我背得动。”
顺吉说:“今晚没月亮,我回去取个手电筒,帮您照着亮儿吧。”
云娘说:“嘎乌在我肩上,我眼里就有亮儿,再黑的夜也不怕啊。”
云娘背起嘎乌,慢慢地越过交道口,朝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去了。老齐要跟着,被顺吉拉住了。她说:“云娘想一个人和嘎乌回家啊。”说完,她哭了。顺吉知道,嘎乌不在了,云娘很快也会不在了。云娘说过,她是为嘎乌活着的。
老齐蹲在铁轨旁,点起一棵烟,默默地抽着。抽完,他对顺吉说:“嘎乌病了好几个月,不知道火车提速了,还按着老点儿来接云娘,这才撞上火车的啊。”
“它要是耳朵好使就好了。”顺吉说,“听见汽笛声,就不跨铁道了。”
“嘎乌——”老齐叫了一声,哭了。
“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顺吉涕泪横流,站在清冷的站台上,朝天呼喊着。
老齐和顺吉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挪地离开站台。先前为着帮佛爷岭的人赶火车,就连腿上有伤的顺吉,也是步履如飞,可现在他们往回返的时候,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顺吉瘸得厉害,老齐也是飘摇着走,好像没了脚后跟。他们经过客运室的时候,王录提着一个网兜,追上老齐,递给他,说:“你不拿回去,明天接班时,中午吃啥?”网兜里装着老齐用来带饭的铝皮饭盒。
顺吉和老齐还没到客店,就听见一阵“哇——哇——”的呕吐声。刘志站在客店的门外吐着,老刘正为他拍着背。
“他们上了车了?”老刘问。
“嗯。”老齐说。
“一定是嘎乌——”老刘颤着声说。
“是嘎乌。”老齐沉痛地说。
刘志吐完了,大家回到客店。顺吉进去后,坐在云娘坐过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火炉,那里的火奄奄一息了。
老刘对刘志说:“我送你回家吧,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孩子一个人在家,肯定担心坏了。”
刘志说:“是啊。”
“你打算怎么跟孩子说你的手指呢?”老刘问。
“我就说,我走在雪夜里,忽然,天上飘下来三个仙女,她们拦住我,对我说,她们是天宫中给王母娘娘吹笛子的,因为贪玩,笛子从手中落下,掉在了人间。她们要取我的三根手指,化做笛子,孝敬王母娘娘去。等有一天我去了那儿,再还。”
“哼,你还有编神话的本事!”老刘欣慰地笑了,说,“想往天上去的人,以后再也不能干傻事了。”
刘志含着泪,使劲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顺吉跟前,小声说:“我家豆瓣还没喝上腊八粥呢,我想给他买一碗回去,还有吗?”
顺吉说:“有啊,你不用买,今儿我请客。”
老齐把空饭盒递给顺吉,说:“就用它盛吧,我回家也没事儿,跟老刘一起送他回去。”
刘志犹豫了一下,又对顺吉说:“最好盛有狍子肉的粥,孩子长这么大,没喝过这样的粥啊。”
老刘老齐和刘志离开客店时,顺吉换下了皮袍子,去门外抱了几块柴火,说是屋子有点冷,要把火炉重新生起来。
老刘在左,老齐在右,刘志走在中间,他们并排朝别雅山下走去。先前老齐是提着饭盒走的,几分钟后,他意识到这样粥会凉了,连忙把它揣进怀里,用手托着。这个夜晚可供回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脚下的雪路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夜越来越深,寒气也越来越浓,他们走得飞快,十五分钟后,已经到了别雅山下的土房。当他们正准备踏进刘志家漆黑的院落时,忽然,一团红光升腾起来!因为它出现得太突然,爆炸似的,大家都愣在了那里。
“那不是镇政府丢了的红灯笼吗?!”老齐惊叫着。
“就是!”老刘说。
红灯笼吊在门楣斜伸出来的一根铁角上,被寒风吹得欢天喜地的,晃着脑袋。门下,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的脸被灯笼映得红彤彤的。显然,他刚刚把它挂出来。
豆瓣认得老刘,他见了他,哆嗦了一下,然后从门口噔噔地跑过来,咕咚一声跪在老刘面前,抱住他的腿,哀求着:“警察叔叔,别抓我!我偷了灯笼,是想让它照照我家,让我家也像它照的那个楼里的人一样,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
不等老刘说什么,刘志飞起一脚,把豆瓣从老刘身边踢开。没等豆瓣站起来,刘志奋力又是一脚,直把儿子踢回到灯笼下。豆瓣趴在红光弥漫的家门前,如同卧在鲜血中一样。他低声呻吟着,就像一条中了箭的狗。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额尔古纳斯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