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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正林《可恶的水泥》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4: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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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能东盯西看,当然是鼠头鼠脑的,做贼哪敢开灯哪!

借着窗子上射进来的昏黄灯光,品能看清楚了长方形玻璃茶几上红色的电话,一块豆腐干样的手机电池。电池下压着一沓小钞,很凌乱。品能心咚咚地跳着,耳朵却伸向这家主人的房子外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点零钱有多少,还不够小馆子吃一顿呢!一般人放钱都是放在卧室的衣柜里,或女人梳妆台里,保管得很好,哪有把大钱随便放在外面的。品能起身,尽管散发着水泥味的衣服里的那颗心咚咚咚咚地跳着,强烈的欲望还是牵着他往卧室里走。边走两只耳朵边伸向门外,门外的风吹草动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经过了一个窄小的过道,就那么一摆手远,有两扇门,一扇门上贴着动画片中的机器金刚,一扇门上贴着幅风景画日历。机器金刚显然是孩子住的。品能朝贴风景画的门走,他想要是门是锁死的,他就用自己随身带的铁榔头将门锁砸了。走拢门边,扭动锁龙头,嘿嘿——没锁。一声轻响,门开了。品能同时也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他心咚咚地猛跳了两下,伸向屋外的耳朵高度紧张,仔细捕捉,楼梯上的确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明显,这家的主人回来了。

品能如一只惊惶的鸟。

品能三两步蹿到先前上来的厨房的窗子边,向下一看,虽是二楼,还是有几米高的。他手指攀住窗沿,又移下来,转身走到客厅茶几边,把那沓小钞连同豆腐块似的手机电池一起塞进裤兜里。做贼是忌讳空手而归的。品能心跳得厉害,快要跳出散发着水泥味的脏污衣服了。攀上窗沿,昏黄的街灯下,真的还是有点高。他想顺着来时那根生了锈的铁管子梭下去,像攀爬上来一样。可那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响,就在左脚搭上窗沿时,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声。一阵惶恐,心真的是要咚咚跳出来了。形势逼人,已不容许自己多想。品能将铁榔头哐当甩下去,双脚一弹,身体一纵。昏黄的街灯里,一个黑影就蓬的一声落到了水泥地上,坚硬的水泥地发出闷响,接着哎哟一声,黑影不敢大叫。尽管右脚一阵钻心疼痛,不能逞力,他还是强忍着,嘴巴都要咬出血来,那疼痛的脸色和眼睛里的痛苦状态只有夜色才知道。昏黄的街灯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心里的谩骂,狗日的水泥,坚硬如铁的水泥!要是乡村和软的泥土,品能敢说,自己这样跳下去,屁事也不会有。

就在听见金属锁响,身体纵下,脚落在水泥地上的一瞬,品能感觉全身猛烈地一阵抖动,像骑在自行车上的身体被自行车驮着下坡时,疾驰的自行车猛然撞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又落下去的那种抖动,脑瓜皮都快要崩离脑壳的那种抖动。品能听见了自己的小腿骨在肌肉中的断裂声,像田边的甜玉米秆被放学的孩子咔嚓一声折断,又像阳光下的干树枝噼啪一声踩断。品能哪敢久留,一只手提着榔头,脚一跛一跛的,往夜色中走去。沉沉的夜色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的咒骂,狗日的水泥,我到底跟你有好大的仇,你跟我两个翻筋倒怪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品能跛着脚到印月井的陈氏骨科,运气还不是很孬,陈氏骨科有值班医生。又遭钱又受痛,接断骨,上夹板矫正;品能的右脚膝关节以下的小腿裹上一层白纱布,右小腿当然是完全麻木的,靠着肘下的两根木拐杖支撑活动。这真的叫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打工几个月挣的钱不但全部奉献给了医院,而且到水泥厂做活路都做不成了,只有脚杆好了再说。品能是托了人情才到离家几十里远的这家水泥厂做活路的,原本打算找些钱,修几间水泥砖瓦房,找个婆娘成个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看着别人找女人接婆娘了,只有看着别人生儿育女过日子了。然而这一切品能认为都是那可恨的水泥造成的,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打造这个伟大世界的水泥有关。要不是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到这个水泥厂来做活路,要不是自己翻窗进去想捞点意外之财,逃跑跳下去的地方不是坚硬如铁板的水泥地,自己的右脚怎会摔成骨折呢!

青牛沱在真正的大山里,周围群山环绕,狮子包,八卦岭,大屋基,九峰山,一山比一山高。再往里走就是雪山草地,只有村子里挖药的老年人去过,带上干粮,来去要十来天呢!那些年辰,也就是一九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产队杂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见亮就背上窖柴刀沿着马槽岩往黑龙池山上爬,碗口大的杂木都找不到,沟坎岩边,只剩了些弯头纠拐的玛桑、青,长得伸展的水冬瓜、木浆子、响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树桩和未成材的杂木林。遍山的百家竹、龙竹、荆竹子、斑竹也砍得光马马的了。杂木砍下来、放下山,拖出沟,扛到公路上,卖给那些煤老板和矿老板,一两百元钱一米,他们用来做煤洞子矿洞子里的镶木,拱洞子的顶,以免洞子塌顶或松软的地方掉石块。竹子一般是称斤卖,一角几分钱一斤,买竹子的都是关口以外的人,一卡车一卡车地拉出去,再卖给种黄贝木耳和大棚蔬菜的农民,中间商谋取了巨大的利润。这样砍了些年,稍微大点的树子都砍完了。

要不是肖二娃从门前过对品能的老黑说,你还不去看你们自留山的刺楸树,像是被人砍了,品能一家当真是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品能的娘和老黑跌跟打斗地撵去了,三棵刺楸树中,长得最伸展的两根已被砍了,剩一根最大的母子树孤单单立着,估计是太大,不好砍,容易被人发现,太重了一个人也扛不起走。老黑不开腔,眼二珠子气得兔眼珠子样;包着白头帕的娘这头走那头,那头走这头,声气扯得长抻抻地在骂,狗日的,哪个挨刀砍脑壳的,栽岩绊扑爬的,断子绝孙的,你啥子都不砍,都砍到老子祖坟上来了!你啥子不得了了嘛,是死得火紧了,拿去做火匣子板板吗咋个嘛!骂一阵就骂了,树子砍了就砍了。因为那刺楸树不是只有品能一家人有,砍树的人精灵,将一棵树子刮了皮,裁成几截,原来的刺楸树面目已全非,哪里还认得出来。品能他们这个队顺青牛沱河沟扯起几匹山,九弯十倒拐,五六里路呢!砍树的人随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你都找不到。

青牛沱山区的主产是玉米洋芋,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山吃山,就是砍竹子和树子卖。按山里人的老规矩,砍树子都是在白露以后,树子不会生虫,竹子也老瓣,经用。可现在的人是想钱想疯了,砍树和砍竹不分季节,品能想,那样对树子和竹子的伤负有多大。春天树子正在发新苗,蓄势待发的季节;竹子生儿育女发笋子呢;春夏正是它们发家的好时候,刀砍斧劈的,造孽啊!可是别人都在砍,品能总不可能待在家里看着别人找钱吧!人到了这样的时候,良心就已变得麻木了,也无所谓目光短见识浅了。品能想,管他妈的,什么树木伤负不伤负的,大家都在挣,自己又不瓜,不砍白不砍。树子正在发新叶,木浆子、响泡子都结出了褐色的、银白的花籽,一丝丝、一片片,弯弯拐拐的马槽岩沟里,净是好闻的花香味,像香樟树砍飞的香屑儿。沟边的一棵棵树倒下去,白的褐的花籽散落了一地,活鲜鲜的,树子也活鲜鲜的,劈刀砍处涌出银亮的水,那是树的泪呢!品能看着沟边吱嘎吱嘎倒下的一棵棵活鲜鲜的树,和那树兜上冒出的一大片汪湿的水汽,心里就产生了一丝悲戚,但这一丝丝儿悲戚也是短暂的,和自己砍倒一片百家竹,扎成拨,哗啦一声冲下山,人紧跟着竹子冲过的动静猴猴子样跑下山,沿途所看见的一槽一槽的百家竹笋被竹子冲倒冲断冲烂所产生的一丝丝儿怜悯的悲戚差不多。

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树子竹子毕竟与人不一样的。人这个东西,确实也怪,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其他异物都是他们猎杀的对象,猪啊牛啊鸡啊马啊树啊竹啊还有土啊石啊水啊,他们如果需要,都会大开杀戒的。现在的人心肠越来越硬了,对于自身之外的悲愤事情过错事情都不会产生啥子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悔过了。这样的砍法真的是造孽,可惜!如果竹子秋后来砍,山上的杂木树子再长几十年,有计划来砍,该是件多么好的事情,这样子,正像是十五六岁的闺女长身体的时候,就把人家糟蹋了,确实造孽可惜啊!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丝儿,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丝丝儿。

四角堂、黑龙池山上传来映山映水的斧砍声,想到砍的这些树子就会变成钱,变成盐,变成小镇街上摆着的新衣服,变成由少积多的存款,变成一个走进自己穿斗杉树皮房里的女人,品能就心安理得了。时下不是流行一切向钱看吗,现在呀只要有了钱,啥子就都有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为了钱,人们啥子事情做不出来?不只是砍树子竹子了。

听肖二娃说,钟队长准备开山采矿,山外的水泥厂用来造水泥。

长水泥矿的地方叫梁家坡,早些年住着一户姓梁的人家,就叫梁家坡了。梁家坡现在没有住家户,更不要说姓梁的人家。光马马一匹大山,山下是河沟,清牛沱七弯八拐出来,河水碧绿,走近了可以看见石钢钎在石缝间游。石钢钎是当地人对冷水鱼的称呼,也不晓得为啥子把这种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鱼称为石钢钎。那青牛沱山上原长着黑苍苍的杂木林,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县里修通了公路,扎进十几个公社抽调的人员,成立了农场,大搞植树造林,漫山的杂木林被大车小车拉出山外。听大人们说,当时一位姓高的县委书记还是很有头脑的,没有将砍光烧垦出的荒山用以种植低产量的玉米,而是种上了松树和杉树,如今这已成林的青松绿杉,给起伏错落的山脊披了件精神得很的外衣,就是当年的杰作。梁家坡这匹山也是当年植树造林后种上的松树和栖木,比杉树的长势要旺些。生产队的人经常赶场从这里过,去岳分矿洗澡也要从这里过,只看见梁家坡碎石公路边上的大立岩青光光的,裸露的岩石就像木板样平整。肖二娃和品能开玩笑,说那石板撬下来,可以做木头房子的墙板,免得用木板了。而品能则想,这么平整的石板,用来做吃饭的桌子,或者铺在猪圈里,做一个石猪圈,才经久耐用呢!

肖家和钟家几弟兄都去梁家坡打水泥矿了,老板自然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将开采出来的水泥矿拉到关口外的水泥厂,据说是一个月去结一次账。一般都是钟队长的婆娘主外。剪个短毛子的她,背个拉链黑皮包,在短胖的腰身上一弹一弹的,装矿点数,跟车押车,结账发工钱,都是她。四十几岁的女人,精神活跃着呢。牛高马大的钟队长呢,自然就主内了,在梁家坡矿山上,与打矿的社员们一起同工同劳,他的力气大,十磅的铁锤在他手里甩得风车样,炮毙过后屯子大的矿石也被铿锵的铁锤砸开崩口;加上他承包到户前当过队长,自然是很有号召力的。

品能是初中毕业后回乡的,对于生态环境还是懂一些,晓得炸山开矿造成的是巨大的泥石流和水土的流失。在梁家坡打水泥矿,矿场就在公路边,开山毙石塌下的土石将公路阻断了,赶场的人都要从上面翻。遇到坚硬的岩石装炸药毙炮的时候,往往要派人前后几百米去拦人,待放了炮后才敢放人走。好在这条当年植树造林修建的碎石公路,全长只有六公里,也只通青牛沱这一个生产队,路上往来的人就不是很多,采矿放炮的危险性自然就减少了。品能想在公路边上采矿石也没有人管,难道国家对公路、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就没有一个规定,硬是天高皇帝远,法律也管不到了?但山上的树子、竹子都砍完了,尽剩下些蒿蒿,砍几根编背篓的竹子都找不到,唉,油盐酱醋粮食衣服岁娃家的学费要钱呀!不开山打矿石又咋办!据说,不光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水磨沟队上岳家、肖家的人都在炸山开矿呢!他们开采的也是水泥矿,点数比钟队长他们采的点数还高。

大凡要开山采矿的,都要去给村支书说,去说可不是简单的说,要备一些好酒好烟。听钟队长的婆娘说,不光是山里,外面都时兴,离开了烟酒,啥子事情都办不成。钟队长的婆娘姓魏,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喊她魏娘,魏娘衣服包里就长期揣着几包烟,有天下秀,有红塔山;天下秀是本县烟厂生产的,一两元钱一包;红塔山就贵了,十元钱一包。当时肉才一元多两元一斤,现在肉卖五六元一斤了,当时的十元是比现在的十元钱经用。魏娘在品能和肖二娃他们七八个小伙子装车时,就从右边的衣服外包里摸出天下秀烟来,青脸寡色的脸笑着,给品能他们每个人都打起,品能他们就将雪白的纸烟卡在耳朵上,待装完这车矿休息时再享受。

品能是锄完二道玉米草后去打的矿,他本来对去打水泥矿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那心里的一丝丝儿反对的念头却禁不住老黑的渣洼,就是书本上说的唠叨啰嗦的意思。老黑说我已经跟老队长说了。老队长当然就是魏娘的男人钟队长。老黑说梁家坡水泥矿增人,老队长说你们家品能人老好,叫他明天就来吧!一天挣个十来二十元,总比在屋里耍起好。品能去的那天下午,魏娘押矿车回来,给肖二娃带回了十包水泥,肖二娃要修砖瓦房子。品能想,狗日的肖二娃家境跟自己差球不多,他哪来的钱修砖瓦房子。不几天,唐支书拉矿的汽车空车返回又从广济给他拉回来红砖和黑瓦。狗日的肖二娃,硬是要动真格的,这肖二娃的脑壳开放喃!青牛沱生产队都是坐的穿斗木头皮房子,几百年都是这样,他还新竹子编背篓,另起了一个头喃!品能和肖二娃从小耍到大,又在一个生产队,都是十八九岁,大小也差不多,两个人划得来,跑到金河磷矿岳分矿去看电影,翻几座山去看抽着大烟的火车,两个人都是上一路下一路的。肖二娃就喊品能帮他传砖和青瓦,因为唐支书买的解放牌汽车请了司机在开,司机住在另外一个队,要赶着回去,多几个人下车就来得快些。肖二娃家里人一字排开,品能站在中间,每人间隔有一两摆手远,肖二娃就抓起砖飞快地抛传过来,下面的人接着,又传给另外一个人。那砖抛过来有些力气,加上本身的重量,品能从空中接过砖时,腰身往后一拽,手杆一沉,烧过的砖有棱有角,打在手上生疼。多接了几个回合,手指和手板心竟烧乎乎的,好在平时砍树砍竹,钻山爬岩,磨就了一手老茧,也就见惯不惊。但看肖二娃,人虽比品能瓤,满头大汗,下巴上的颗子汗雨水样地滴,脸却红扑扑的,像青牛沱泉水里洗得透明的红萝卜样,粗糙的脸上泛出一层红色的光亮,那光亮里是油然而生的憨笑,憨笑从嘴角边顺着红光的脸漫上眼睑,跃动在汗水打湿的眼睛里,就是一种快乐和安逸;眼角上眨动的闪亮的湿润光泽,透出肖二娃此时那种与众不同,在整个队上出类拔萃的意思,那就是他修建的几间砖瓦房,已在他很久的想法中即将变成山里人眼中的惊叹和眼红。在肖二娃眼中,自己是干了件大事情,别的年轻人想过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此时的他站在唐支书的车子上,用手臂长抻抻揩汗的动作透出一种满足,他眨巴着眼睛斜视着从松杉皮屋顶上吐出来的袅袅炊烟,是多么的顺眼和畅快。

自己以前很少发觉呢!

品能后来才知道,这肖二娃别看小学都没有毕业,脑壳却是真的好用,他家底和自己差不多,莫得啥子积蓄,他买的水泥是赊的,魏娘给他垫着,从打水泥矿的工钱里扣。后来接着发生的事,就更体现出这狗日的脑壳好用;如果前面说过的品能在中学里听老师讲以及从书报上看到炸山开矿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对打水泥矿产生的反感还是那么一丝丝儿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使他对水泥产生的真正反感就萌芽了。

青牛沱的小伙子不好找对象,漂亮的就更难找。青牛沱是川西那一带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青牛沱是蓥华山里的顶角点,再往里走就没有人烟了,靠近雪山草地的。这一带,由于山险坡陡的原因,依山傍水住的人家都是单家独户。倒不是没有可以聚居成院落的坡地,而是种洋芋玉米挑粪经佑管理守野物偷吃玉米等耕种上的事情,还有就是聚集成院,容易犯口角是非。今天,你的鸡啄了我家的白菜,明天,他家的羊子又啃了你家的玉米苗子。品能的老黑赵驴子在品能只有几岁时之前就搬过两次家,当然赵驴子是青牛沱人喊他老黑的外号,赵品能是不敢喊老黑为赵驴子的。品能不晓得大家为啥子叫他老黑为赵驴子,知事后才晓得那是说自己老黑是头犟驴的意思。一次是在纸厂,与自己的哥哥相邻,住着大跃进造纸厂遗留下来的穿斗瓦房子,兄弟家倒没有啥子不乐意的,两前后因一些絮絮磨磨的事情,三天两头都在拌筋,激动处还动起手来,女人家打架无非就是揪住双方的头发一阵抓扯。只住了几年,老黑就搬到了大屋基那边的三坪,三坪住着五户人家,三户钟姓、一户罗姓一户黄姓,都是大跃进以后从黑龙池一带山巅上搬下来的。品能后来在那一带砍木头和竹子才发觉,为什么解放前的山民都愿意住在那一带,原来那里有两条绕着山的溪水终年没有干过,山里的旺姓人家,都是傍水而居的呢!品能的老黑赵驴子搬到那里实际也不远,与原来的纸厂河坝就隔着一条二坪沟和一个叫大屋基的山梁子。品能他们一家去后,兴修的穿斗房子就在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兴修的梯田上。说是梯田,无非是砌了些石头埂子,但确实保住了土肥的流失。好在品能的小姑就嫁给唐支书,与唐支书是亲戚关系,还是算有点亲的亲戚了,才批准了他们在靠近碎石公路的梯田修穿斗房子,与一户钟家人挨邻。那家人接的是关口外的一个成分不好的女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成分不好的人家的女子才嫁进山里。就是现在来看,那带了两个娃儿的妇女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也有些看相的。品能的老黑和娘还是与那钟家搞不好关系,隔三差五的,两家人都要隔着篱寨栅日妈倒娘地乱骂,骂得凄心挖苦,怪眉日眼的。两边的孩子当然也帮着自己的娘骂,山窝里粗鲁、稚嫩的声音就映山映水的,一个坪的五六户人家都站在自家的篱寨里听,谁也不去看这样的热闹。没有几年,大约品能到红白场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就又搬了家,就是品能现在住的龙子沟边杉林边的穿斗木皮房子。

品能和肖二娃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男女青年只要一到十五六岁,自然就会有红爷婆上门来提亲。品能和肖二娃都十八九岁了,肖二娃是属蛇的,品能是属马的,肖二娃比品能大一岁,在山区里,迟迟没有对上象,主要还是家境不厚实。品能自认为比肖二娃长得抻抖些,书也要比肖二娃多念几年,在自己的爱情观中,应该是男女双方自由恋爱,才是新时代年轻人的爱情方式。可山里的女子都想往外面跑,没有几个想嫁本地,有几个有点看相的,早就被家道殷实的人家给定了。本地人找的对象一般都是关口外苦寒人家的女子,往往是介绍人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道走东山,看西坡,哪家家道如何,从房子和院坝就可略知一二。紧跟在红爷婆身后的一老一少的女的自然是母女了,母亲是过来人,经见过的事情多,肯定是来参谋。她们首先看房子多少间,是杉木穿斗还是松树穿斗,杉木房子肯定就要显眼些。间数多少,是转了角的小院落摆式,还是单独几间一顺;房前房后种得有没有黄柏、杜仲、厚朴等三木药材;如果有,老远就看得到,一片蓊郁,木皮房子掩映其中。进入篱寨门,再看院坝,木材柴火的堆数;院坝里种植的桃、梅,桃子是自己吃的;梅子是药梅,六七月间熟了,收在竹炕上炕干卖钱。有些看得把细的,搭眼扫一眼院坝及房檐下光生的程度,就晓得了这家人爱不爱收拾。接下来才是看圈里喂了几头猪,篱寨里养了多少只高脚鸡,山里人都是喂的杂交过的良种鸡,花翅膀,长颈子,走起来噔噔噔的,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当然,房梁上晾了多少腊肉,竹竿楼上晾了多少玉米包,多少洋芋,屋子里有哪些家具摆设,一进了堂屋就可以看个大概了。

九十月间,坡上的玉米刚刚掰空,撕了须壳晾上挑方和竹竿楼,沟里的玉米秆砍了铡碎和着青肥一起沤成腊月间栽洋芋的肥料。老黑在院里梅子树下磨铡刀,娘给几只花翅膀鸡撒玉米粒,几只鸡伸长脖子咯咯咯地奔过来,尖嘴伸在空中就把玉米接住了。品能提根钢钎往外面走,娘喊住了他:今天钟三姐要带中江的女子来看家,就是前几天给你说的那个对象,说不定等一会儿就要过来,你就不要去打矿了。品能心里像山风拂过样清爽。十多天前,在钟三姐家见过。这是嫁到水磨沟的一个媳妇引见给钟三姐的,说那女子姓马,家里姊妹多,从小到大苦寒得很,听说山里人富裕,想找个人家。马女子坐在钟三姐家堂屋的矮板凳上,红着脸,皮肤熏黄,腰条还可以,毕竟是女娃子。品能进去挨着钟三姐,与那马女子对面坐着,毕竟是第一次看对象,头垂着,眼睛的余光却挂着对面的女子。

钟三姐开始介绍双方的情况,无非是姊妹多少,人勤快本分。当说到赵品能这小伙子是初中毕业生,学校成绩,写的作文老师经常拿到班上念时,品能觉察马女子不大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恰巧品能也抬起垂着的头看她,两个人眼光碰了下,品能感觉自己心里像被房前青牛沱沟边山风吹着似的凉爽。钟三姐自然就问双方有没有啥子意见。那女子红着脸,啄着头,乌黑的大辫子挂在胸前,没有开腔,品能垂着头,也没有开腔。屋外真的就吹进了股冷飕的山风儿,风里却夹杂着八月瓜熟烂的甜味。八月瓜是青牛沱山区一种藤蔓野果,结得像小菜瓜大小,成熟后月牙形的外壳是乌绿状,自然爆开,里面的白瓤甜实得很。钟三姐是有经验的红爷婆,双方同意都是爱口饰羞的。她就说,没有意见,过几天就看家,双方父母同意了就吃订婚酒。

时令已是深秋,梅树上,叶子已落了,房边上矮的黄柏、杜仲,高的杉针却青幽幽的。清扫过的院子洒了些水,连篱寨边的石梯都显示出洁净。如果稍微远一点看,木皮房子被一层青色的薄岚缭绕着,给人一种温馨的安定和迷蒙。空气中散发出肉香,那是品能的娘昨天喊品能托老队长的婆娘魏娘割回来的,七八斤重的二刀坐墩,肥瘦适宜,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有几个说话的人从青牛沱沟的那边过来了,品能的心里一阵高兴,呱哒说话的人走近了却不是,是四坪上的几个过路人。杉巅上,黄雀子唧唧喳喳,篱笆里的鸡公喔喔喔。品能的娘偏侧着身子,提着桶猪食往房后的猪圈里走,边走边骂,叫,等一会儿就把你杀了,看你咋个叫。娘的心里也等着钟三姐领着那看门的人快点来呢!龙子沟那边的树林子又传来呱哒呱哒的说话声。

品能将身上的短呢子整了整,这是去年春节花几十元钱从印月井城大市场买回来的。要在前些年,呢子衣服是城里干部才穿得起的呢,那体面就不必说了,可现在城里人流行穿这门衫那门衫的,各种呢子衣服已经不流行了,只有乡下人才去买,厚实、禁穿。品能觉得自己选的这件麻灰色的很巴身,去河沟里洗煮肉的蛮萝卜,往溪水里一照,晃荡的溪水如镜,照出自己的影子,还有些书生气呢!品能的心咚咚地跳着,有些慌,他听见呱哒的说话声从石桥那边过来了,到了自家篱寨边了,却没有进来,又走了过去,呱哒的说话声从房后的碎石公路渐渐小声了。品能的娘也站在房子当面立起耳朵来听,手里端着个烧箕在拣择着乌黑的大豆。

已到晌午了,房前的公路却清静。品能的娘把装大豆的烧箕往高板凳上一甩说,我去看看这钟三姐,到底搞的啥子把戏。边说着边就往篱寨外面走。品能的老黑赵驴子喂喂地喊住了她,你慌啥子,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既然说好的又没有来,肯定有啥子事,儿都不急,你急个!品能的娘就收住了跨出篱寨的那只脚。品能的老黑喊人都是不喊名字的,都喊喂喂,如果喊的范围只有一个人还好办,晓得他是喊谁,如果是几个,就不晓得他喂啊喂的是在喊哪个了。

吃了饭,品能就提了钢钎打水泥矿去了,肖二娃今天没有来,钟队长说中途回去看对象去了,能娃子,听说你也是在看对象的哇?品能黑起脸说,看锤子对象。甩了一下午的闷锤,撬了一下午的闷钢钎。

擦黑时回去,娘对他说,钟三姐来过了,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红爷婆也兴脚踩两只船,两边吃欺头。马家女子把肖二娃家兴修的水泥房子看起了,说走了几道坡,净看的树皮房子,眼睛都看青了,就看这家房子还修得亮哨。钟三姐平时就爱往肖家走,吃了人家的嘴短,自然就想到肖二娃娘嘱咐过的,有合适的给我们二娃子说一个,晓得拿温你!拿温你就是感谢你。钟三姐原想把这个马女子说给肖家的,又怕看不起肖二娃背炕牙龅的样子。为啥子老年人常说,是你的财,睡错都要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来已对品能产生了好感的女子,走到肖家,见了盖了青瓦,抹了水泥的墙面,光生生齐斩斩,白玻璃窗子映出房前密密麻麻的杜仲、黄柏、厚朴的疏影,一下子就觉得这家人家道好,像是这条山沟沟里最殷实的。她们就不晓得这水泥房的水泥钱都还赊的,而三木药材则是家家户户都有,只不过因了水泥房的作用,窗玻璃的映像就显得特别的入眼。

红爷婆钟三姐是何许人也,母女俩的举手投足,眼眨眉动,她都心领神会。她说,这家的娃还没有找,趁还没有去赵家看家,我看就先说肖家。钟三姐边说就边往肖家水泥房子里走,留下母女俩站在公路边上。扎着乌黑辫子的马女子马着脸说,妈,你好笑人啊!却没有表示明显的反对。那当妈的说,啥子好笑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弄拐了,苦你一辈子!

肖二娃的妈在屋里,钟三姐挨着耳朵一说,她脸上的皱纹萝卜丝丝样笑成了一堆。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在叫,原来真的是有喜事上门,三女子,搞快些去喊你哥回来!

本是品能的婆娘就这样因为水泥房子而改了弦。肖二娃,狗日的东西早就是有预谋的。从这件事情起,品能对水泥的恨就开始了。品能在心里想,要怪就要怪水泥,哪个龟儿子造出来的水泥,不能怪人家肖二娃,如果没有水泥,大家都是穿斗房子,马家女子咋又可能睡到背炕牙龅的肖二娃水泥房子里去哪!

马女子看了肖二娃的家后,订了婚就住下了。中江及成都下五县的女子都是这个德性,女娃子家找对象就是图个靠山图个松活。马女子她们中江那个丘陵地方,一年四季都在光马马的田里插。太阳当头照着,像个烧红的铜盆,把田坝烤得火烫,在田坝里插秧收割,炕干猫鱼样,全身都毛焦火辣的,又不得不在田坝里跳蚤样地劳动;不跳蚤样地劳动哪行,活路堆起了,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撵起走得哇!活路出来了,女子家就是每月的那事来了也得下水田,不是不忌,而是忌不了的,天还麻洒洒,牛啊锄头啊开镰的声音啊,就在田坝里响成一片了,是水田插水田,大把腿以上的勾墩子红杏杏的一片,下面杂得毛焦火辣的,也得咬着牙巴撑着。凡是进山来找了对象的田坝坝头的女子,在山里享受了几天不冷不热、阴阴凉凉的日子,哪个还愿意回那把人当猫鱼烤的坝坝里去。加上对象宠着,现在山里的年轻女娃子们一般都不上山伐树砍竹,或去砸石打矿,她们所要做的就是经佑好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白菜萝卜,在家里喂喂猪煮煮饭,背着竹篓给山里打矿或砍竹子的男人送饭去,回转来就割一背篓猪草,或捡一背篓干柴。沿途都是竹林葱茏,就是五黄六月的正午天,太阳也晒不到人,原来黄泥巴样熏黄的皮肤逐渐变白了。

一个生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品能难免在路上就要碰见背着猪草背篓的马女子,人变白了,还胖了点。走拢了,擦身而过,有些不自然。马女子眼睛盯着他,嘴角动了动,想招呼;品能头却歪向一边,鼻子里轻微地哼了一声,就硬着颈项走了;马女子的脸在阴凉的山风中红着。

自从肖二娃开了个头修水泥砖瓦房,钟家几弟兄也开始效仿,喊唐支书的解放牌汽车到关口外边买回了砖瓦水泥。山里人家道只有那个样子,钟家几弟兄也属于背躬背躬、做活路多凶的类型。山里面的勤快人都是背躬背躬的,是长年背竹背篓,扛竹捆子、木头的结果。山里面人还有个特点,腰身长、脚杆短,是从小受沉重的劳力压成的,脚杆没有往长长的机会,就像石板下的草苗子,粗壮却长不高;山里人的男女脚都粗壮,就是没有坝区人的脚杆修长。钟家几弟兄与大家一起开玩笑说,别看狗日的肖二娃背比哪个还躬,面带猪相,心中却明亮,他还晓得修水泥砖瓦房子,这一修不打紧,还修来个漂亮的婆娘。另一个就说,你看马女子,来时蔫丝瓜样,现在变得红头花色的。

钟家几弟兄修水泥房子的目的,无非还是想婆娘,看着比他们还长得丑的肖二娃都找到漂亮的婆娘了,眼红呗!品能想,外面的女人喜欢水泥房子,草争一季春,人争一口气,自己也是要修水泥房子,并且还要比他们都修得漂亮。

粗略一合计,水泥砖瓦房是一个奢侈的东西,水泥是三百多元钱一吨,砖、瓦都是一角多两角钱一匹,还有河沙,窗户的钢条子,车子的运费,泥水匠的工钱,修房造屋的木匠、泥水匠,帮忙做活路的伙食,顿顿都要见肉,还要喝酒,哪一样傍到都要钱。钟家几弟兄修水泥砖房子,不但全家人围着转,一个坪的人都去帮忙去了,大人娃娃猴儿子下山样抬的抬盘的盘,双手不空。修房造屋确实是件既花钱又闹热的事情。一间水泥砖瓦房随便咋个也要两三千元才修得起。山上的木头和竹子已砍不到了,连打背系的隔年青竹子都砍不到。由于不分季节的过度砍伐,已伤了竹根,发出的新笋全是竹蒿蒿,有些稍微粗壮的,却禁不住岁末厚雪的重压,拦腰折断了。遍山的树与竹实际上是孪生姊妹,树因漫山的竹而不显寂寞,大风撼摇不了它,密不透风的漫山竹林是一个保护的屏障;而刚刚出林的竹笋发叶长枝蜕变成的新竹因有大树的庇护,遮霜挡雪攀援上升,出落得抻展而高挑。她们相依为命,千百年来,青山常青,碧水常碧,昭展着她们的神韵。而现在,树子砍光了,即使封山育林,也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以后的事情。靠砍伐是找不到钱的了。品能想,人还是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炸山采水泥矿卖,也是找钱的好路子。

可打水泥矿那活路也燥辣,甩大锤手膀子都甩麻了,先打起血泡,后长成厚厚的老茧。梁家坡的岩石又特别坚硬,硬是要放炮,才把水泥岩炸得开,也无非就是铺盖大一饼。水泥矿价格不高,听魏娘说,也就是二三十元钱一吨,一汽车矿才卖两三百元钱,每吨的价位是浮动的,要根据水泥矿的含量点数来定,给到品能他们这些打矿的人手里也就是七元八元九元不等,一个月也就挣三四百元钱。况且这些钱还不一定每月都兑现,魏娘抠得很,有时候三四个月半年了才给大家结一回账,她给每个人算的吨位与大家算的总是斗不拢,她算出的吨位总要少一些,说矿进厂过磅后只有那么重。价位也是浮动的,品能他们都觉得这段时间的矿点位高,可能要每吨给个八元九元的工钱,她却说点位不高,又不拿厂里的化验单出来看,每吨只给六元。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眼咩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老茧的手抬起来揩一下有些湿润的两眼,脸上现出一道道的泥巴印子,猫爪样。

品能稍微算了一下,要修几间水泥砖瓦房子,如连地皮、院坝都打成水泥的话,随便咋个都要六七千元,棒棒都挺不脱。按自己现在打矿的效率,不吃不喝都要打一年半的水泥矿,才找得到那么多钱。看着山沟里新冒出来的水泥砖房子,那是钟二娃钟三娃他们修的。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又将中江的一个妹子说给了钟三娃。据说比马女子还要长得好看点,只围着钟三娃家的水泥砖房子转了一圈,脸上就流露出了喜欢的神色。妹子用手摸摸抹得光洁的墙面,说要是用石灰或涂料粉一下就好了。钟三娃咬紧牙巴说,明天就去印月井县城买涂料回来粉。肖二娃的水泥砖房子是没有用涂料或灰浆粉的,外墙只是用水泥与河沙勾了缝子,将砖缝清理得一斩平,里面用净瓣的水泥抹光生了事。品能想,这些女子咋都爱坐水泥砖房子,水泥砖房子到底有好安逸,是不是坐水泥砖房子的就比坐穿斗木房子的有钱。穿斗木房子哪点不好,砍伐竹子和打水泥矿的钱存起来,家里有底垫,吃穿可以不愁,结婚带娃儿不用去向亲戚朋友借,心头踏实;相反,水泥砖房子倒是修了,屋头多年来针挑土样辛辛苦苦攒积起来的钱一下子全拉空了,面子倒是绷了,房子有棱有角,在一片穿斗木房子中是有鹤立鸡群的样子,可后头的日子就要靠两口子白手起家,艰辛度日。这些坝头的女娃子为啥子对水泥砖瓦房这么感兴趣呢!仿佛她们找男人不是找这个男人如何,主要看起的是男人家里的房子。品能这样推断,坝区的女娃子的眼光有些向城里人看齐,城里人就都住在火匣子一样用砖和钢筋水泥码起的方方正正的楼房里。小马女子说,坝区农村也有整到钱修了楼房的,女娃子家都争着赶着托红爷婆去提亲,你们山里人听说肥得很,连水泥砖房子都修不起,中江的哥嫂老表们来看了,面子上咋过得去,有了水泥房子,总长得起嘴嘛!再说,那木头房子防火最差,一旦起了火,就会烧个精马光。

钟三姐路头路脑碰着品能时,有些不大自然,倒是品能并不觉得有啥子怪人家钟三姐的,他也大大咧咧地招呼。钟三姐过了段时间向品能的娘摆,当红爷婆的都难,本来是将女娃子说到东家的,中途女家又看上了西家,赌咒发誓不好得罪哪一个,平时也答应过西家乃至其他的人家,有合适的就搭个桥牵根线;既然中途又起了过场,就只好随涡就涡了。钟三姐跟品能的娘说,合适的时候,你们还是把穿斗房子改一改,手头紧就修一两间,把品能住的改造了;现在的女娃子刁俏,眼光变了,不选小伙子选房子,只要有水泥砖瓦房子,小伙子漂不漂亮都莫得好大关系。品能却不是那样想的,要修就都要修,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总不能晾在一边住木头房子,而自己一个人住水泥砖房子,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吗?

由于有这些因素的驱使,内心的那个目标在前头浮现所产生的巨大的诱惑,使品能打水泥矿就舍得累,他已不想与肖二娃钟二娃他们几个伙到打矿,那样自己会吃亏,再说他不想经常看见大马女子。她给肖二娃送饭来,肖二娃闷头闷脑吃饭,她有一眼莫一眼地盯着自己;自己说话时,她总爱接过话把子呱哒。歇肩放炮时,品能在树脚下看从镇上买回的《知音》。她说赵哥你看完了借给我看。简直没有血皮,她好像是把他俩曾经有过的相亲场合忘记了,不在乎的样子。品能却没有忘,这个女人是伤了自己心的,也使自己的面子受到了影响,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可想而知的了。品能一个人采矿,就是想多采,多挣钱,他给钟队长一说,钟队长眨巴着被老熊扇过一掌而留下疤痕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钟队长说了句,你一个人打水泥矿莫得啥子,但装车时就紧忙都搞不赢。品能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装车时你们帮我装,该好多装车费我们照人撇。钟队长说,要得。这样品能就起早摸黑地打,梁家坡公路边上,天麻洒洒亮,就看见了他甩锤挥钎的身影;傍晚都收工了,他还在嘿哧嘿哧地舞着磅锤,不晓得累似的。夜晚,他在床上估算今天又打了多少吨矿石,借助着电灯泡昏黄的光线,品能拿起圆珠笔,在松木板壁上那一长串的正字后面又加上了一笔,又多了七元钱,又多了十四元钱,二十八元钱,一百二十元钱,一大块一大块的山岩炸垮后,锤打钎撬,变成了一大堆一大堆的矿石,装上车后,经魏娘拉出去卖给关口外的水泥厂,就变成了这些数字。这些数字就是钱,虽然魏娘只给自己兑现了一部分,但终究是要兑现的。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呈两面性的。打水泥矿也一样,你要开采矿山获取短时期的利益,矿石就要报复你。别看它沉默无语,它报复起人来可不是像会说话的狗或羊咬你一口顶你一角那么简单。一天,魏娘给大家发工钱。肖二娃、品能、钟三娃他们几个,放下手中的铁锤钢钎去领工钱。魏娘就坐在梁家坡矿石场边,拿出揣揉得像树叶子的学生作业本,开始发工钱。品能听见了岩石里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很阴森,令人一下子想起棺材里的尸体活过来的窃语,他感觉背上似有一股冷风。他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在马槽滩水泥河堤边听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出了那么多臭汗那么多力气终于有了结果,大家的兴奋劲儿通过鸡刨刨的样子体现出来,是可想而知的。当喊着肖二娃肖成云的名字时,只听轰隆一声,同时就有人喊快跑,围着拿工资的一群人作鸟兽状逃窜。山坡上,几个小方桌大小的水泥矿石囫囵滚下,溅起沙土,像几匹受惊的马。滚下的石头撞在一块岩石上,砰然裂开,成小石块飞出。本来已经避开矿石滚飞方向的肖二娃哎哟一声,腰杆一闪,倒在地上,手捂着腰杆就哎哟连天了。大家皆变了脸色。慌乱之中背起人就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跑,中途魏娘拦住一矿车,往印月井陈氏骨科医院送。诊断,肋巴骨已断三根,现交一千元。魏娘叫肖二娃婆娘马女子打了借条,说是钱可以借,你们二天要还,来打矿讲好的,死伤自己负责。马女子边按指拇印边连声谢魏娘的大恩大德。

春天在四月的山林里姗姗复苏,虽然狮子王峰上的雪还看得见,那是最高的山,一年四季山顶都是白花花的,而青牛沱附近山沟里已是淌绿流青,一层层一叠叠的山花纷繁地开了。野樱花、羊角花、珙桐花、木浆子姹紫嫣红,它们静悄悄的,轻脚轻手的,不惊不诧地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伴随着春天的骚动,山野也躁动起来,与往年不一样的躁动,伴随着春天的气温,散发在有些使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里,这躁动中就明显有了几分不安和使人惶惶的东西,流动在五月的山村。

早晨,老队长起床,首件大事是围绕着房后的自留地转上一圈,这是他自当队长开始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当然他现在没有当队长了,这个习惯还是继续着。老队长卷上杆叶子烟,吸纳几口青牛沱河沟里吹过来的新鲜空气,胸腔里的一团浓厚的黏痰,就火炉上的水壶样咕噜响着爬上了喉咙。提气,嗡哄一声响,黏痰就从嘴巴里叭嗒一声吐出来,一道银亮的抛物线,落在了地里。青青的玉米林小女娃子样,鼓起青色的包子,吐出红须,包子一天一个变化,如女娃子的胸脯儿,越长越大呢,玉米林中的黄瓜已开出一朵一朵的小黄花,小黄花上闪亮着露水珠儿。谢家的两个女子蹲在玉米行里哗哧哗哧地割着嫩闪闪的猪草,她们的裤脚高挽着,露出白皙的小腿,但挽在腿上的裤子还是被露水打湿了,就连她们的细黑的头发梢上也滚动着几粒晶亮的露水珠。她们听见老队长的咳嗽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喊了声桃表叔。老队长笑微微地应着,问了声这么早就扯猪草,硬是勤快喃!就背剪着双手继续往前走。谢家的两个女子又继续哗哧哗哧割她们的猪草。这条沟有人烟大约已有两三百年历史,杂姓人少,张、王、黄、莫、毛、肖家、赵家都是单家独户的,人最多的还是钟姓,有十来家,然后就是谢姓,有五六家,一个生产队都是亲戚,堂兄妹表叔姑爷舅子老表什么的。大多喊的亲戚上下辈分的称呼,很少喊名字的,虽是队长会计都不喊队长会计而喊姑爷二爸表叔什么的。

现在老队长背剪着手转悠,已不是往年雄赳赳地巡视那漫山漫坡的集体庄稼地。包产到户已搞了些年,自留山自留地早已是各家各户的了,连山坳上的老梅树、老白茶树、木瓜树都是按棵数分给每户人的,各家都在地里套种了三木药材。老队长房后也种了一大片,老队长现在就是转悠着去看他种植的一片三木药材的。他躬着背慢怠怠地转过了玉米地,玉米比人高,叶子在晨风里婀娜着,发出轻微的响声,玉米地里套种着竹节豆,毛茸茸的藤蔓攀援在细高的竹秆子上,叶脚下的豆叶间已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有几朵小花的萼子上已结了几片指甲大小的小豆豆,山风一吹,阳光一熨,夜露一润,青蕨蕨、肉娃娃的,嫩气得很!转过玉米豆豆地,老队长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坡地上黑苍苍的杜仲树咋白亮亮的;老队长扔了烟头,手从老熊打过巴掌留下印痕的脸上抚上去,使劲揉了揉眼睛,坡地上的杜仲树咋还是白亮亮的。老队长双手从背上放下来,背躬得弯弓样大步流星地往坡地上走,他边走心里面边在说,遭了!遭了!

真的是遭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一坡的杜仲树林中,长得凤毛麟角的都被剥了皮。四五月份的树皮是最好剥了,地气朝上,雨水充盈,树液饱满,树皮青泽滋润。贼娃子沿树兜和树下的粗壮部用弯刀围着车了一圈,刀锋一转,刀尖深入树皮触及树干,用力直拉下来,直至树篼刀切线圈处,摇拨刀尖,撬开杜仲皮理,双手楔入,一阵启拨,树液的汁水流出来,树皮与树身剥离时发出一阵嗞嗞的气流声,仿佛欢快的呻吟,又仿佛是生命消逝的叹息。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电灯泡子活玻璃;树一旦被剥了皮,不几天树叶就枯萎了,树枝树干也就逐渐枯干了,树也就死了。老队长看着这白亮亮的被刮了树皮的杜仲,眼睛里像要射出火来,哟——这才几年没有当队长,贼娃子就这样放肆嗦,欺人太甚了!老队长桃表叔围着山坡地,将被刮了皮的白亮亮的杜仲数了一遍,一共是十一棵,都是六年前自己没当队长时栽的。本来自己不想栽,钟二娃送了一把杜仲苗子过来,说他们栽满了,剩下的。老队长还是有些感动,要在以前,哪个送他几棵树苗子,值不了几个钱,自己是不会感动的。钟二娃是在宣布自己下课后送给自己的,这就不一样了,这点情分自然就比往天经常登门送野物肉送刚杀了的肥猪的背绺肉的那种情分要真在得多。老队长当天就扛把挖锄在这片坡地上栽下了,这杜仲树还肯长,只五六年工夫,就长得手膀子粗,树枝撑开一把把小伞,黑苍苍的。山里人有脑壳昏吃玄生,脑壳痛吃杜仲的说法,药材公司对杜仲的收购价比厚朴和黄柏的价位都要高出几大元。

品能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一样的,是有些不相信。火燎燎地跑着去队长房后的山坡看,白亮亮的树干,眼前的事实投映在大家心尖上,就使空气充斥着一种不安。既然老队长家的都敢偷,别的人家的三木药材自然就不言而喻了,既然偷了一家,接下来的哪一家,说不定那几家都将是这样的下场,这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抑和威胁,仿佛贼娃子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玉米林后,随时随地觑着谁家黑苍苍的杜仲林,贼娃子鬼祟的眼睛就浮游在黑苍苍的杜仲林边,或者贼娃子就在说话人的中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存在于大家的惊惶和不安的情绪中。

大家的这种惊惶和不安不是无中生有没有根据的,就在队长家的杜仲皮掉了的第四天的一个雨夜,头坪唐支书家的厚朴树又掉了,那厚朴十几年了,碗口粗大小了,刮下来的厚朴皮晒垫样,榨秤得很,很要卖些钱呢。这贼娃子凶,下雨天也在行动,在大家防而未防的时候,又给青牛沱山沟里的人已滋生的惶恐和不安的阴影加重了,更加不安和惶恐。

品能和被偷的老队长,张家以及队上的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个贼娃子这么缺德呢,起根根发脚脚的山沟沟里人没有出过这种子事,就是五零年赵母匪在这里打仗,扯了老百姓的葱葱蒜蒜苗都是给了钱的。大家在惶恐的同时,也都在暗中庆幸,这贼娃子也是长了眼睛的,偷的都是有钱人。老队长虽没当队长了,但也捞了些好处,有些积蓄,现在他和婆娘魏娘又在开水泥矿;唐支书是这几十座山环顺二三十公里的皇帝,是肥得流油的。就是把三木药材给他们偷完,最多也是脚杆上扯了根毛。自从公路修通,外地来打矿挣工钱的人来了,山里就不清静了,大家估计是从关口外进来在撮基湾打矿的人,撮基湾是关口外一个老板来承包的,给村上交了承包费。可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那几个关口外的人干的,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有一点点的话,可以找他们的,他们可以说连卖点砣砣肉,挣点血汗钱都不得行。

品能虽然和大家一样地沉浸在惶恐和不安之中,但他却是牛的卵子,另起一条筋,他正在为修水泥砖瓦房而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一天傍晚,打水泥矿回来,他看见夜色里的山林黑苍苍黯然下去,脑子里却突然一亮,仿佛枯寂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一盏电灯,自己苦思冥想的思绪突然就亮堂堂的。他苦笑了下,那种苦笑在黯然的夜色中和黯然夜色一样,品能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嘿,这不是一个比打水泥矿又松活又快捷的找钱方式,如果实现,水泥砖瓦房很快就会修起来的,钟三姐很快就会将山外的漂亮妹子介绍进来的。

品能读小学时就学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讲,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年轻人,想到了什么事,就要敢于去尝试,做都没有做,你咋晓得成功与否呢!

初几头,上弦月出来得早,如梳。茂密的竹林和玉米林,是天然的掩护,啥也看不清。品能躬身在玉米林里,听见夜风摇撼着玉米叶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就想起了小学五年级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那一首诗。品能想,此时的自己就在做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事情吧!在大山里钻了这么多年,山里的夜再深再黑,自己一点都不怕,在向老队长房后那一片三木药材地接近的时候,听见风在远处的竹林和身边的玉米叶子上的粗壮尖细的混响,品能的心还是有些丁丁冬冬的。这种跳不是深黑的夜色包裹的山林给他的,是自己第一次惊人的举动;这种举动是不能在黑夜的深黑之外和白日下进行的大家所不容的山里人引以为耻的事情。品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妈的个屄,老队长魏娘一家人炸山开矿山就不是可耻,就为大家所容;唐支书到了青牛沱,就往刘寡妇的屋里钻就为大家所相容。你们光明正大在找大钱,老子偷偷摸摸找小钱,你们炸国家的山,想咋个挖就咋个挖,还抱着膀子跷起二郎腿,有出臭汗的人帮你们做;肖二娃肋巴骨砸断了,还自己医,现在在屋里养伤,动都动不得,把那马女子累得骡马样。老子偷点你们的枝枝皮皮,相当于在捡你们碗边落下的饭,相当于在你们肥腿上扯根苦毛子,对你们莫得影响。老子也是为了修几间水泥瓦房子,想个婆娘有啥子错,有啥子可耻!

这样想着,出于内心的一种不平衡,品能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眼珠子里的怨气在毛烘烘月亮照见的玉米叶子上流动,分不清是玉米叶子的声音还是自己内心的愤懑所发出的声音,那种第一次做贼的耻辱和胆怯感就没有先前强烈,心也就没有了先前那么丁丁冬冬的,至少不是那么手脚都有些僵硬而紧张吧!品能是揣了支小电筒的,越接近老队长那片种着三木药材的自留地,越感觉小电筒根本就不敢用。可以说只要一打开手电筒自己就完全暴露了,说不定老队长一家人就在房子后面觑着这里。好在凭着多年的山里人生活经验,二十几头下半夜比较亮哨,这阵子月亮已从黑龙池山顶上钻出来,山林在一层薄薄的银辉中现出它黑俊的影子,就像玉米糊糊碗中映出的喝粥人的眼额所呈现出的那种若隐若现的模糊。杜仲已经是被别人刮过的了,只剩下小的,既不好刮,又刮不了多少。品能摸了摸拴在腰杆上的百家竹篾条,取下傍晚磨得飞快的弯刀,他想刮厚朴树,一来是好刮,树大皮成筒,二来是皮重榨秤,价格虽低点,但皮子好刮,好卷筒,好捆好拿。

老队长的厚朴树栽得早,十几棵一排,已有拼碗大,叶子比驴耳朵还大,像家里老黑的棕叶子蒲扇,夜风中哗哗地响。品能手握紧刀,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别哗哧哗哧地拍着手样吓唬老子,树皮子给你龟儿子一刮,你明天就蔫了。品能躲在一棵最大的厚朴树后,在动刀之前,他想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这实际上还是自己心理上在作怪。品能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夜猫子一样,发亮的眼珠子瞄向山坡下老队长的木头房子。房子里有一盏电灯,星星样射出光芒,那是牵在猪圈房子里的一盏长明电灯,通夜亮着,主要是给想要打老队长家主意的贼娃子的一种震慑,意味是家里有人,像这个长明的灯泡一样醒着。屋里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勺灯光的映衬下,横顺的穿斗房子就略显出巨大的黑影,借助着天上的月色,明暗的对比,像一只巨大的蛤蟆的黑影。山坡离山脚下的黑色的屋子有一段距离,眼睛的视角直线还是清晰地看见屋子的情况,屋里人只要吱嘎地开门或走出篱寨所产生的响动都是听得清楚的,人影晃动通过老队长家自己的长明灯也会有所反应。品能夜猫子样的眼睛下的嘴角在夜色中扯起地讥笑了一下,你点盏长明灯吓贼娃子,反倒给贼娃子做了好事。在山坡上俯瞰山脚下,星星样灼灼的灯泡将屋子周围的响动照得一清二楚。

挨着厚朴树的玉米林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品能心里一惊,身子就缩进了厚朴树巨大的黑影里,乌贼样黑亮的眼儿珠子大睁着。先前的响声却又隐匿了,难道是风吹动玉米林的声音,或是老熊猴子?玉米才半人高,还没有出天花,不可能有野物出没。品能惊恐的眼睛大睁着,一垅半人高的玉米簌簌地摇晃,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微躬着腰,钻出了玉米林。这人没有品能的惊恐和胆怯,径直走到离品能五六棵远的厚朴树前,蹲下,挥动手里的东西,厚朴树身就发出了哧哧的响声。品能清楚,那是锋利的弯刀切割开厚朴树皮,树皮被手撕开脱离湿润的树身,树皮上的水汽,树身上的树液与坚硬而锋利的刀刃最后抵抗发出的声音。那人在下弦月微弱的月光下晃动着,手臂和腰身传达出不顾一切。先在树干上切个圈,双手逮着刀柄用力一啄,刀尖钻入树皮,左手按住刀背,右手逮住刀柄往下哧地一拉,腰身伸展,尖刀犹如树枝划过沙地,石片漂过水面。滚圆的树皮被拉了道长缝,继而刀尖一转,边撬边入,树皮脱离树身,发出嗞嗞嘘响。过程中,双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只要树皮的那道直缝一开启,双手左右插入皮缝,就如解开纽扣剥女人紧身内衣般容易。三下五除二,随着滋哧的一声响,一声沉重的叹息,水壶里的水最后倒干发出的空响,一人高的一筒厚朴皮从满是浆汁的白亮的树身上脱落。但这般容易事是有时令限制的,错过了地气朝上的四五月不行,如果用每月女人想事的春天样滋润的那么几天来比喻刮树皮的最佳时令是比较恰当的。

上弦月已比先前亮哨了些,加上品能眼睛在夜色中的适应能力,尽管厚朴林里高大的树垛和茂密的树叶构成了巨大的阴影,品能还是隐约地看清了这个人不是一个男人,从树垛上斜射下来的月光朦胧地投影出她起伏的胸脯,随着臂膀的活动而摆动在肩上的长辫。品能蜷缩在大厚朴树后,大气都不敢出,越看这刮厚朴的女人的身段咋越像一个人。这婆娘的胆子大呀!比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的胆子还大,是个女贼呢!她刮完一棵厚朴树,当然只能刮到自己伸手可及的树高,那棵树就白亮亮的赤裸在月色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犹如一个女人被脱光了裤子一样。品能蜷缩在树影里,他先还是以一种好奇和兴奋的心情在看着这个与自己不谋而合、志同道合的女人的动作;好奇的是居然有与自己一样贼胆的人,兴奋的是这个顶着夜色和危险的贼娃子竟然是个女的。他被阴影笼罩着的脸正漾起了会心的笑时,他的心却一下子紧张起来,青牛沱河沟里的水桶样咚咚地上下着;那女的手里提着刀朝他卧身的这棵厚朴树走来。品能知道,刮三木药材都是选高大的,才划得来。自己藏身的这棵树的高大吸引了她。好在树边上有一笼茂密的杂草,品能猫一样轻手轻脚就移过去了,加上树荫投下的巨大阴影遮挡了月色。杂草的掩护,可以说只要自己不发出声响,近在咫尺也是发现不了的。那女的走拢树脚下,望起脑壳看这棵厚朴树,可能是由于些微的月色,她想看清楚厚朴树的大小,或者是对这么大棵厚朴树所产生的惊奇,打算从哪里下刀合适。

她望起脑壳,斑驳的月色泻在她的脸上,不再是白天看见的熏黄,只是那夜色中黯淡的身材是比白天看见的单薄明显地有了厚度和魅力,因为自身内心赋予的惊恐和巨大的夜色的作用,她的胸脯,夜风中起伏着的青草一样,凸起的地方在黑暗的边沿上被弦月勾勒出鼓胀的弧线。品能现在睡在简易的床上想起那晚的事,自己就是在看见打量着厚朴树的她被月色勾勒的那凸起的胸脯突然间产生非分之想的。想到这里他就自顾自地莞尔一笑,许多事情真的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呢!品能看见她重复了先前刮树皮的程序。这棵厚剥树要大些,她拉长身子,切、拉、撬、刮都显得很吃力,听得见她因使劲用力而显得粗重的喘气声。待她这一切做完,品能屏息静气不住了,浑身燥热,妈的才怪喃!夜半三更风都是凉飕飕的,青草湿漉漉的,自己浑身还发热,喉咙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样,痒酥酥的。品能已忍了一阵,有可能忍不住了。他看见她将树皮用竹篾条捆好,坐在现在已呈白亮的树干下的平缓的草地上,抬起菲薄的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品能将黄胶鞋蹬掉,将刀倒过来,刀把向着前面,像把卡宾枪呢!他怕黄胶鞋踩在地上发出响声惊动她,坏了自己的好事儿。现在想起来,完全没有蹬掉鞋的必要,他很容易地就制服了她,原来做贼的女人面对另一个贼也是如此的软弱。实际上她敏感的神经已觉察到身后厚朴树下的异响,她是回过头来的,只转过头来半边脸,自己的刀把就枪筒样抵在了她的背上。品能的脸上蒙了匹马蹄叶,叶上手戳了两个洞,用细草藤拴在后脑勺上,整个面部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在外面,加上黑暗的夜色的背景,可以说就是男人突然面对也会三魂吓掉两魂的。先前刮树皮还生龙活虎施展身手的她,突然啊地呻唤了声,半坐着的身体就斜倒在了草地上,浑身筛糠打摆子一样,口里喃喃道,不要弄死我,不要弄死我,树皮子我一张都不要,一张都不要——

品能心中的欲火已燃烧起来,通过马蹄叶遮着的脸上的瞳孔蹿至全身,尤其是下面。一团树垛样的黑影扑向草地,双手直取筛糠打摆子的胸。那黑影也颤抖着身体说,不弄死你,只想弄你。两团树垛样的黑影碾压在了一起,通过朦胧的月色,我们看到了那弦月一样鼓凸的胸脯和被剥了厚朴皮的树干一样湿漉白亮的下身……

想到这里,品能的嘴角扯笑了一下,一种诡秘而幸福的笑。接下来他俩又刮了几根厚朴树皮,相互听着对方嗞嗞刮树皮的声音,那种夜色里的恐惧感是明显减弱了,那做贼心虚的胆怯和害怕就像青牛沱河沟里夏天暴雨后的涨水因雨后天晴而骤然退去。第二天,山村里闹麻了,老队长和婆娘魏娘已不是先前看着就算了,他们站在房后被刮得白亮的厚朴树干下,气得像两头呜呜的狗一样,冲过来冲过去,骂的当然是山里人骂的最恶毒的语言,嗡嗡地回应在山沟里。村民蜂一样拥去看,多数是站在老队长家这一边,大骂刮树皮的贼娃子屁儿太黑,生的娃儿没有屁眼儿,断子绝孙。偷人家一次就可以了嘛,还马到人家的偷。品能和马女子也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只不过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六七个人。品能看见马女子也像自己一样,将手揣在裤兜里。厚朴树皮树身上的浆汁浸进手指的皮肤里,就像漆树的浆汁样,是根本洗不干净的,任何肥皂洗衣粉都不得行。老队长家几代人都在山里边,老队长是绝对懂得起的,如污黑的手被老队长家里人看见,肯定要起疑心。品能看见马女子往自己这边不经意地看,品能也偏起脑壳扯笑着往她那边看,从山顶上吹来的风和在风中招展着叶子的青青玉米林在两个人的眼中就别有了一番意思;风随人意。

偷刮的厚朴皮只卖了几十元钱。几天以后,品能与岳分矿的一个工人讲好,月黑天连同马女子的一同扛去卖了的,一共四十三元钱,马女子的是二十八元,自己只有十五元。品能想这样天天做贼娃子都划得来,忙乎了一大晚上,虽是人家得了大头,但心里甜丝丝的,自己毕竟尝到了女人的滋味,没有劳神费力又没有花一分钱。想到这里,品能脸上就水旋样打了个抿笑,有点像水塘上轻跳的水蚊在水面上快速滑水翔出的漪涟的那种快感,嘴角边上的抿笑的纹圈真的像水蚊细足下的漪涟呢!那种比七姑娘差不了多少的快乐。

那次偷刮树皮后,品能再没有敢做第二次,一是生产队闹得沸沸扬扬,各家各户都加强了戒备,夜晚也有人拿着羊刷子在守;二是冒那么大的风险,实际卖的价格没有传说的高。打矿石虽然累些,但稳当。劳累之余,心里面总在想着那事情,特别是晚上,在老队长厚朴树下的一幕幕精彩地闪回,就像吸烟的人品吸了烟的味道以后,无事就想冒上那么一两口,那滋味那响声滑润安逸呢!因为有了第一次,所以就有了二次、三次。山里竹林畔,树林,山坡,河沟的大石头后,茂密的野蕨与杂草丛,掰了玉米后干爽的玉米林里,都留下了他俩偷嘴的喘息声。青牛沱人把做那事叫偷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岩鹰飞过都有一个影。两个人做那事时可以说是最投入的,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种忘我的境界导致了对环境和防备的疏忽,如果三心二意地偷嘴,说明双方不投入也是达不到安逸程度的。正所谓得到一头疏忽了另一头。在山地里山林里青牛沱河沟边洗衣淘菜扯猪草打柴砍竹木来往出入的人,偶尔也有撞见了,都呸呸地吐两吧口水,自认倒霉就不再上山了,回去与家人说,昨天晚上梦没有做好,今天碰见了某某与某某做那事。家里人赶紧扯了红纸给他(她)贴在眼皮上。山里人遇见这事都见惯不惊,至上几辈人这样的事情就有,随便怎样苟合,最多也就是双方家庭男人与婆娘拌筋打骂一阵,有的就收了手,有的偶尔也继续偷,只是地点更背秘。山里人把这事没有当回事儿,青牛沱的人就从没有为此事离婚的。但大家都把遇见这事视为不吉利,遇见在生产队有些势力说得起来话的人,就要找当事者挂红,挂红就是扯几尺红布送给撞见者,表示见红避了邪,去了霉运。

大清早,品能扛根钢钎往梁家坡走。前面一个人站在公路边边叭着鸡夸皮烟车过头来。品能走近了,原来是三坪上的钟三爸,与老黑拌筋导致爹日搬家的三坪钟家。品能也喊他钟三爸,虽姓不同,但其他不同姓的也喊钟三爸,成为了一种习惯。两个走着,没有啥子话,钟三爸是比品能辈分高,平时很少走在一起的,即使做活路几个人走在一起,也莫得啥子语言。钟三爸一年四季都戴着顶蓝色的撮撮帽,撮撮帽下的脸黑着,一看就是有啥子不安逸的事情。他黑起的脸上又叭嗒了几口鸡夸皮烟说,你装猫吃相,该做的事情你不要搞忘了?品能就眨巴着眼皮,眼二珠子骨碌碌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品能想,我与你钟三爸既无冤又无仇,我没有借过你的糠,你也不欠我家的米,你咋说这样子的话哪!钟三爸又叭了口鸡夸皮烟说,搞忘了嗦!昨天擦黑在头坪刺竹林边,我去捡干竹丫丫,就碰见你们两个。品能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心里也臊乎乎的。

昨天傍晚收了工,他看见马女子背个猪草背篓往河坎下的刺竹林走,心里就大鼓敲小鼓,跟了去。两个人才隔了几天时间,就像八辈子没有吃肉一样,搂抱着就滚在了干竹枝叶上,哪里还顾得了刺竹林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品能几乎是带有乞求的语气说,钟三爸,对不起,我给你挂红,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哈!钟三爸边叭烟边听着,心里在想,哼——我说不说出去,嘴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但嘴上却说,挂了红再说吧!那意思就是挂了红就不说出去,不挂红肯定就要说。

品能静下来思来想去,事情的起根根发脚脚都是想修几间水泥砖瓦房子,想修几间水泥砖瓦房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找个对象,晚上好睡瞌睡。钱不够就想歪门邪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厚朴皮没有卖几个钱,日思夜想的事情倒是想到了,只是那女人不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有人家那些名正言顺的婆娘那么方便,但自己还是算尝到女人的味道了,虽终归不是自己的婆娘。两个人偷偷摸摸在松树林或百家竹林子里时,马女子胸脯儿偎在他怀里说,这样长此下去不好,我总觉得对不起肖二娃,他对我多少好,这么几年重话都没有说我一句,屋里的重活路腰杆痛时都不要我做。品能也晓得,马女子在肖二娃受伤时去做贼,是需要胆量的,一般的女人是做不到,她的内心是深爱着肖二娃,与自己偷嘴,一是那晚迫于环境,身不由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次是强迫的。后来的这些事情只能说是双方生理上的需要而已。随着肖二娃腰伤的痊愈,马女子已明显对自己兴趣减弱,只不过赖不过自己的死缠烂搅,不好直接拒绝,怕惹出事情来不好收拾。

夜色沉沉。马女子说,你还是该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我把老家中江的妹子给你介绍一个。夜风燥热,品能唉地叹了口气说,当初你都看不起,还有哪个看得起。马女子在夜色中低垂着头,不做声。她心里想的是,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吃住的环境该有哇!总不可能两口子睡在隙牙漏缝的木板里,没有安全感。品能自这次以后,就更加坚定了要将自家的穿斗房改造成水泥砖瓦房的决心,并且还要装唐支书家那样的铝合金窗子和镀膜玻璃。听说唐支书家的围墙都是用红砖砌的,两人多高,上面还安了碎玻璃块,哪个贼娃子敢去爬哇!品能想,那红砖围墙自己这辈子做梦都是不敢想,那要多少砖啊,光码围墙的砖就够修四五间房子了。

三木药材是不敢去偷的了,多数人家都从松潘那边买了撵山狗,黄的熏黄,黑的黢黑,也有花子狗,黑白杂毛,一砣砣的白,一砣砣的黑,白得像雪,黑得如墨。狗很瘦很小,撵起山来,却溜刷得很,听到狗吠声在沟那边,黑或白的身影已闪现在沟这边。晚上,狗就拴在三木药材的林子边,就是有贼心的人,也没有了贼胆,那精灵的狗一叫,人就提着火药枪来了,扣你一火,不死都要打成漏筛眼。打水泥矿的地点梁家坡离金河磷矿的岳分矿不远,矿区卖菜的老年人摆,那矿区的家属生活开得好,已不满足于吃猪肉了,他们喜欢吃骚鸡公,用山里的白果清炖,用红萝卜红烧起吃。品能在岳分矿读过一年初中,有几个同学就在岳分矿里,现在已经当工人了。傍晚打水泥矿收了工,只二十来分钟时间,品能就爬上了岳分矿几弯几拐的水泥梯,上了一个坡,坡下就是一个有些平顺的山坳,依据地势高高低低修有十几幢红砖楼房。品能打听了一个叫官永奇的同学,一个戴矿灯的工人给他指西山坡上那两幢灰色楼房,官娃就住前一幢,他现在是矿上的团委书记,你去一问都晓得住在哪楼。品能当然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官同学,自己有些爱口饰羞的,生怕人家不同意;结果一说,官同学就说,有好多只嘛?随时提来嘛,我要不完我喊左邻右舍都买,后勤部从坝区买回来的鸡公肉梆老,嚼起打饼饼,不好吃。

走在黑黢黢的山路上,品能心里翻腾着,狗日的钟三爸,喊老子给你挂红,遭了老子五六元,还是在矿贸店贼脚摸手扯了几尺。你喊老子给你挂红,猪毛还不是出在猪身上。三坪几家人都喂了狗,唯独钟三爸家没有喂,他家没有栽三木药材,他说价格又不稳定,给贼娃子做好事。他家喂了群大红鸡公,足爪踩在地上,噔噔噔的,挺着鲜红的脖子,打了胜仗的将军样。从公路边上过,就看见篱寨里大红冠子绿尾巴的一群鸡公,一只少说也有七八斤重。过后想起来那晚去偷钟三爸家的鸡,品能的背上还出了身冷汗。那晚山顶上的月亮银盘一样,把钟三爸的房子照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在一块高坎上,是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改造梯田垒石填土挖了的,那高坎长满了杂草,是盘古开天地,生就了的黑石头。坎下是玉米地,坎上就是钟三爸的转角穿斗房子院落。

两三元钱一斤,逮他五六只鸡,卖他个五六十元是不成问题。他先将背篓藏在碎石公路边的杂草丛里,偷出来后,装在背篓里才背得起走。银月底下,品能很轻松地顺着钟三爸家的小路进了篱寨,轻脚撂手地转到房子后面。夜已经很深了,大约已是两三点钟,正是人酣睡的时候,狗到了三四点钟,都是要睡一觉瞌睡的。品能听见鸡公嘹亮的叫声,知道鸡群宿在房后。可是情况与自己想象的却大不一样。钟三爸家的鸡不是用笼子或木板圈子关着的,他家的鸡全歇在猪圈的竹竿上,也有的歇在挑方上。透亮的月光下,一眼倒是看得明白,可那猪圈的竹竿楼比人还高,手根本就够不着。那些鸡公鸡母都蹲在上面,半睡半醒着,山里的鸡都成了野鸡了,也不晓得那么高是咋个飞上去的。人爬是爬得上去,可竹竿楼一响,干竹竿扎的楼是响得很的,夜晚保证噼噼啪啪毙火炮样,那还了得啊!主人家再睡得死也惊醒了嘛。竹竿楼不敢上。品能在月色投射的房子的阴影里蹲了一会儿,看清了猪圈房的黑暗处蹲着几只鸡的影子,眨巴着眼睛看,杂木架起的猪圈上,确有四五只鸡蹲在上面在打瞌睡。品能的嘴角在房子的暗影里扯笑了一下,我默到今晚劳神费力的,当真没有火烤啊!品能轻脚撂手地往前摸,心里面没有前次刮老队长家厚朴树那么慌。走拢歇着鸡的猪圈边,他看清楚啄瞌睡的鸡,向着其中个子大些的一只一伸手,就将鸡的足爪抓住了,可是鸡却扑棱棱振动起翅膀,鸡壳子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品能伸手就去抓鸡公的头,他听人说过,偷鸡要先将鸡头逮住,反扭在脖子上,或车它一转,它不断气也叫不出来了。这只鸡拧筋惯骨的,力气还大,头左右偏了几下,品能不但没控制住头,它黑暗中绿幽起眼睛,扑棱起翅膀,尖喙就向自己的脸上啄来,品能本能地往后一仰,手一松,人差点滑进茅厕里。绿幽幽眼珠子的鸡却飞上了猪圈房的挑方。接着,歇在猪圈上的鸡和猪圈楼上的鸡都咯咯地乱叫起来,扑棱扇动翅膀。

品能正想着,狗日的钟三爸人怪,家里的鸡都怪,鸡还成了精了,差点把老子的眼二珠子给啄瞎。房子里的电灯啪的一声亮了,强烈的光柱刀片一样从钟三爸家的房圈里刺出来。听见钟三爸惊惧的声音,云娃子,起来,才娃子,起来,有贼。品能哪敢停留,山里人家家户户都有火药枪,品能家也有,那装了火药和一大把铁砂子的火药枪凶得很。他扯抻就开始跑,耳边响起了钟三爸和两个娃起床的说话声,爸,你听见了嗖?我好像听见猪圈里的鸡在乱飞乱叫。吱嘎开门的声音。堂屋里电灯啪地亮了,房檐上电灯啪地亮了,那灯泡至少有一百瓦,将竹篱院坝照得通明。如果前面说品能不像上次刮偷厚朴皮那样慌的话,那么现在的品能心里是铜锣敲小鼓,惊惧加害怕。他已不敢原路转回,从篱寨正门上跑。慌不择路。品能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了高坎边,我的妈呢!那高坎下是黑黝黝的玉米林,至少也有三四米高呢!爸爸,前面有个人影。贼娃子——开枪打!品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哪敢回头,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在银月的薄光和身后电灯光伸长的刀片样的光亮中划出一道弧线的同时,在跃向高坎下的玉米地的同时,他听见了身后巨大的枪响。

运气还好,自己的身体落在了玉米林软和的泥地上,飞跃而下的身体砸倒了几窝玉米,脸手只被毛豁豁的玉米叶子拉了几道红杠杠,皮肉伤。

当贼娃子的钱的确不好找,顺手时偷着了就偷着了,没有偷着被主人家发现了,过后想起都害怕。现在品能睡在骨科医院床上,看着自己这只上了夹板、缠了纱布不敢动弹的脚,想起两次不同的跳。钟三爸房子当面那么高的坎,身后还有羊刷子嘭然地响,自己纵身跳下去了,还没有一点问题呢!腿脚从银月投下的黑暗的阴影下,仿佛山坡上冲下的快疾而有力度的木头,冲在硬岩或石头上,前面的一截砰嚓一声就折断碎裂。品能是比较幸运的。他惊惧的身体被惊惧的脚驮着着陆在柔软的泥土上,泡沙的土被脚所承载的重力冲撞出了一个深坑,身体受惯力皮球样翻腾几转,已经成熟的玉米发出噼啪声被压翻折断,脸手豁拉子样毛豁豁的痛。品能抬了抬手脚,还好,活泛呢!他钻进玉米林就往碎石公路的方向跑去。可这一次的跳就与前一次不一样了,这一次二楼上的高度还没有前一次高,就让品能领教了此地与彼地的不同。都是这可恶的坚硬的水泥,如果是在山乡里和软的泥巴地,品能想脚杆肯定不会触断的。他由此恨起水泥来,对水泥的切骨的恨就是从他缠满白色纱布,上了夹板的脚开始的,由盯在骨折小腿上的视线,恨油然滋生出来,冉冉地爬上了眼睑,再渗入到心里去,又随着臆想的神经回转上来,变成瞳孔里湿漉漉而粗粝的光。

医院不是人待的地方。药、治疗费、床铺费七十元一天。川兴水泥厂出一天臭汗,屁儿挣反讪一天才挣十多二十元呢,医院里花钱如流水。早晓得是这样的结局,自己就不该来川兴水泥厂打工,自己不该倒班后,阴梭摸梭去城边上瞅修得漂亮的楼房。自己修不起砖瓦房,就嫉妒修得好的砖瓦房,心就痒痒的,手就痒痒的,就萌生了白手起浑的邪念。还不是为了水泥砖瓦房。偷窃会快速得到钱,钱快速地壮起来,修明光水滑的房子。

品能住在一个安着四张病床的病室里。挨着自己床位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姓邢,他是在八角大桠口采水泥矿被矿石轧断腿的,粉碎性骨折,右腿保下来,左腿已经高位截肢。那边两张床是两个车祸,骑七零摩托的把走路的撞上了。经佑老邢的老婆看起来比老邢还老,那脸和衣服一样皱皱巴巴的,没有伸展过。她是和女儿轮换着经佑,家里猪啊鸡啊地里的活路多得很。医院又要花大把的钱,总不可能把屋里的活路又丢了。前几天截了肢后,就把女儿喊回去了。品能出事后第二天,老黑和幺妹来看过,老黑送了些钱来,问他咋出的事,他就只好编些话来说,自己运气隙,下了班公路边转耍,被一辆车子擦了一下,黑黢黢的晚上,看不清车牌号,当然就跑了。老黑和幺妹半信半疑的,看他已这样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过了一夜,品能就高矮喊老黑和幺妹回去了,有木头拐杖陪自己,自己也勉强能应付。这里净说钱,晚上租两把马架子都是二十元钱。早晨,老黑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都是命,就拉着幺妹往外走,幺妹边走边抹着眼泪,她抬起手臂在脸上抹着的侧影消逝在病室的门口,直到那空洞的脚步声与更加空洞的脚步声在空洞的混响中混淆混杂而辨别不清。

病室里有一个黑白电视机,不晓得是哪年的产品,麻麻豁豁的影像,在扯花布。老邢的老婆木呆的脸守在老邢的床边,除了每日三餐、倒水吃药、老邢拉屎拉尿她忙乎一阵,多数时间,她木呆的脸都盯着麻麻豁豁扯花布的电视。品能艰难地撑着木拐,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她盯着电视的眼珠子竟惊慌嚷道:泥石流,泥石流。惊慌的表情通过转动的眼珠子,突破了平常的木呆,仿佛电视上的事件比她身边真实的境遇重要得多。品能拄着拐杖,愣着看了一会儿,麻麻豁豁的电视图像结合播音员的解说,好像说的是黑龙江沙兰镇中心小学被洪水和泥石流席卷,有八十八个学生遇难,还有四个村民。品能心里想,八十八,平时生活中被视为多么吉祥的数字,数学数字88,本来就像两具躺着的尸体,哪里看得出一点吉祥。画面上的武警、救护车出出进进,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电视上说,这次灾难,暴雨和泥石流洪水不是主因,人为的邻河建校,埋下隐患才是罪魁祸首。品能看着晃动的电视画面,画面上有烟囱呢,那楼房灰扑扑的,烟囱吐着一圈圈黑烟,天空乌暗暗的,与自己务工的水泥厂一模一样。品能从电视上恍惚看到,沙兰河两岸是沃野,远一点是隐约的山体,山体有亮晃晃的大面积被炸烂的地方,裸露的山体像人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与自己家乡马槽滩梁家坡开山挖磷矿水泥矿崩塌破烂的山体没有两样。品能看着电视上浑浊的洪水旋转着的泥石流,认为那些记者在打糊乱说,随便好大的洪水都没有泥石流凶,洪水过后,家园可以恢复,庄稼可以再种,就像一张纸,水洗后晾干可以在上面再书写。可泥石流就不一样了,这泥龙滚过处,房子都要被埋没,肥沃的田地就荒芜,上面淤泥厚厚的,山石砂子,只有长乱草;就像一张被泼满污垢的白纸,不能再书写什么了。品能认为沙兰镇中心小学八十八个小学生死亡的罪魁祸首是人为的,不是邻河建校,是私挖乱采。如果不采挖矿石,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不使起闷性子地修钢筋混凝土建筑,街道扩宽,沥青公路改成标美水泥路,青山被挖空、炸空,光是涨点洪水,就能吞噬八十八个学生吗,那绝对是泥石流的淫威,洪水中抢根木头桌椅什么的都可以漂浮保命;泥石流来了,你能漂浮吗?漂浮得起来吗?不要说人,就是轮船飞机都漂浮不起来,房子牲口可以说很小儿科地就被打整了。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水泥惹的祸。

品能想,这世界都与水泥有关系,可以说水泥构成了这个世界构成了文明,发明水泥的这个人可是真伟大,伟大的罪魁祸首,世界最终就要毁灭在水泥这个魔鬼手中,繁荣只是暂时的,就像一个煤气中毒的人面若桃花所呈现的春色。

品能想到这里,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全世界的高楼大厦城市,街道公园、桥梁道路都是用水泥修建的,这么大的功劳,现在的人几乎是在水泥的丛林里生存生活的,自己居然还骂它是罪魁祸首,这种咒骂恰不恰当,自己的这种思想属不属于反动思想,有人晓得了会不会被抓起来?品能看了看病室里的老邢、老邢木呆的老伴和对面病床上没有声气的两个人,又摸了摸自己的嘴,确信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注意自己的表情时,他才继续想下去。这个世界有多少楼房。远的不说,就拿自己的国家来说吧,中学老师就讲过,全国有一千多个市县区,每个市县区高低不等的楼房长拉短就以一百座计算吧,上海、广州、北京那些大都市肯定是不止一百座楼房吧!每座楼房都是钢筋框架混凝土浇筑,想想,要多少水泥,要造出这么多水泥需要多少个水泥厂,要造出这么多水泥又需要挖多少矿石,想想,这是非常简单的,认不到一个字的人脑壳都会想的。好多座山正在开肠破肚,想想,时时刻刻,好多座山体正在炸开,被钻机打眼,装上炸药,被蚂蚁样攫取盘食的人群挥舞着钢钎铁锤锄头将一座座大山馒头一样吞噬掉。炸烂的山体,挖烂的山体,心肝五脏都裸露在外面的山体,咋个不遭山体滑坡,雨一下来,洪水一下来,咋个不遭泥石流?

十一

青牛沱环顺几十座大山,采磷矿水泥矿的多,居住在这里的人靠山吃山,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那么多水泥厂需求,当地的人肯定就要采挖,竹树砍光了,山坡地里又种不出钱来,种点杜仲、黄柏、厚朴、黄连等三木药材又要遭贼娃子偷,再说那些经济作物要长多少年才看得到效果呢,等到庙子修起,和尚都老了。说起三木药材招惹贼娃子,品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解释,自己就偷了老队长家那一回,至于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偷了多少,自己一点也不晓得,虽然两个人有偷嘴的关系,自己也不好问。唐支书家里喂了两条狗,那么高的红砖围墙,墙上还嵌了玻璃,贼娃子还翻进去将杜仲树皮活刮了呢!那两条狗平时歪得很,居然没有叫,唐支书家第二天清早醒来,才发现院坝头的杜仲树,经佑了五六年的杜仲树已成了亮干干,像被剥得精光的娃儿样,傻站在那里。那绝对不是肖二娃家干的,肖二娃家的没有那个技术,那么高的墙翻得进去,平时非歪的狗居然招呼得到。据说,唐支书醒来,房沿边上的两条狗畏缩地盯着他,眼珠子闷起地流眼泪,尾巴蔫耷耷地摇着,狗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天以后才恢复了正常。唐支书自认为遇到了高手,舍财免灾。不像其他人家要骂几天几夜。

梁家坡打水泥矿的只是品能他们这个生产队的人,虽然承包到户后,大队变成了村,队变成了组,但大家都不那样喊,还是四大队五大队四队七队八队的。品能他们这个队属于四队。七队八队在水磨沟岳家山那边,那边队上的人采水泥矿和磷矿,肥实得很。岳家那几弟兄整发了,连汽车都买起了,四五个拉矿的东风翻斗车,每天拉两三趟水泥矿磷矿往关口外的厂里,你说发不发。还有马槽滩山高头,是一队、二队和三队,这三个队的人也打水泥矿。广岳铁路就从马槽滩山体上穿过,在一条干河沟边打了个隧道,长约一公里多,从山那边钻出去,隧道顶上刻有马槽滩隧道几个字。广岳铁路是成都至西安主线上的一条支线。一二三队的人在离隧道很远的山上采水泥矿,窄窄的围山公路一根没有抖抻的裤带样弯进隧道边不远的山体就看不见了。这种七弯八拐的弯弯路是队上的人自己修建的,外面来的司机根本就不敢开。

广岳铁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全国四大磷矿之一的金河磷矿修建的。第一阶段修到金河,土地名叫木瓜坪,就是品能住的这个四大队,现在叫木瓜坪村,村部就设在那里,但社员们还是习惯喊四大队。金河磷矿的矿采得差不多了,岳家山岳二岩又发现了巨大的磷矿源,就又建岳家山分矿,公路铁路就又修了进来,这个马槽滩隧道就是金河通向岳分矿的一个最长的隧道。看着金河磷矿的工人们下了班穿得干干净净,在大澡堂子里洗澡、逛商店、遛马路、俱乐部里打纸牌下象棋,品能他们这些当地的山老乡眼红得很。最大的享受就是用自己种的嫩玉米包、兰花豆、雪山大豆去矿区灯光球场摆,愿者用饭票面票和菜票来换,然后把饭票换成大米,面票买成馒头和包子,菜票买囟肉和干牛肉。翻几匹大山,汗湿了一背,一家人乐呵呵地吃着,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笑几天几夜都挂在脸上。这是承包到户前的事,承包到户后,开始敞开地砍竹木,市场也逐步放开,米面肉都买得到了,也就不那么稀奇了。可山里人眼红好的生活方式,谁又不想有钱过好日子呢!一二三队那些乡亲先是在矿区采剩下的渣渣矿,废旧矿道里搞回收,还是卖了些钱。回收搞得没有眼火了,在马槽滩隧道干河沟一两公里远的山体上开采起水泥矿。山炸烂了,河沟淤塞了。到了暴雨季节,洪水卷着矿石矿渣泥石流直冲而下,淹没堵塞了铁路和隧道,连金河磷矿修建的金马电站入水口的闸水堤坝也几乎要填没了。隧道前端被迫浇注钢筋水泥拱顶,洪水季节的泥石流就从拱顶上泄入金河,确保了铁路的畅通。而金马电站的拦水大堤却遭了殃。

十二

也就是在那里,品能第一次听见了水泥发出的声音,把他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七月天里一个擦黑的时候,品能从四十多里外的场镇中学周末读书回来。矿区到红白场镇是有公共汽车的,可品能没有钱,唯一的五角钱攒了几天,周五学校伙食团卖熬锅肉,牢肠寡肚的他实在忍不住,也没想吃了这五角钱给自己带来的将是徒步四十余里的后果。同路的同学都搭公共汽车走了,品能只好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啊走!这已经不是一次了,两三年里,他每周都要沿着那蜿蜒的铁轨,一个人默然地走着,他已经习惯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饥饿的品能走到了马槽滩,他是从金河燕子岩隧道口下的铁路上的公路,铁路与公路在这里交叉。因为天已黑下来,前面火车隧道多,他不敢再沿着铁路走了。肚子呱呱、脚肚子筋痛。他在马槽滩河堤边坐下来,身边是金马电站的水泥大堤,是拦水发电用的。夜色静悄悄的,金河水翻着它亘古未变的涛声。品能坐在光滑冰冷的水泥堤坝上,望着黑色山顶上一颗一闪一闪的亮星发呆。在黑色的山脊上,浩大的蓝空中,那颗星星好孤独啊,一如孤独的自己。啄头,明净的金河水倒映出黑糊糊的山影,被开采磷矿采得空荡而破烂的山体,有时晴天岩石干裂也会垮塌,轰然一声响,石崩山裂,腾起一股烟尘。水泥大坝宽厚、坚固的身影也倒映在水潭中,随着水的流动水的漪涟而变形,水上的堤坝与水里的堤坝相互融接而延伸进起伏的山的黑影里,变得更加宽厚和坚固。有金河水声更显夜的静谧,本来车辆就少的路上随着夜的浓度的加深,更显清寂,河流的声音与河谷里风的声音在此时就成了夜的静谧的修饰,就像孤鸟鸣啼修饰于坟冢,杂草里的花斑蛇的窸窣声修饰于荒野。

一个声音从堤坝上钻出来细若山风。小憩的品能、饥饿的品能、目光正游弋河水倒影中的品能,听见了与山风混响在一起的声音。起初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金河里的风与水浪的声音。但接着这个声音又细风样冰凉地钻入耳际:呜呜啊啊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堤坝下有人,黑黢黢的,有人在堤坝下呢?品能眼睛在堤坝下搜索,可四处看完,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品能好生奇怪,他索性站起来,他想自己站得高一点,就要看得清楚一些。大坝平平荡荡的,除了水浪与风撞击在上面的声音,不要说人,连一点异物的影影也没有。然而,那声音却又由小到大地响起来,细却浑厚,仿佛开得很小的收音机里的男中音。伸长耳朵把细一听,吓一跳,声音竟是从自己脚下的水泥大堤钻出来的。他赶紧趴下身子去听;呜呜啊啊,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

不错,人的说话声确实是从电站水泥闸水坝上发出,可水泥大坝是钢筋与高标号优质水泥浇筑的,连手指拇大小的一个小洞都不会有,不然人们怎么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呢!更不要说里面有人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阵凉幽幽的风顺河刮来,水里的黑影绰绰,又饥又饿的品能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该不会有鬼吧!青牛沱的老年人说,百年老坟里就有养尸君,半夜三更从坟墓里爬出来伊伊哇哇地抓鸡鸭吃。大人们不断通过各种版本的养尸君来威吓孩子们要听话不准调皮,品能想养尸君就是茹毛饮血的鬼怪,相当于现在电视中的僵尸,只不过青牛沱山里的人的土话叫养尸君。品能上牙壳子敲着下牙壳子,赶紧起身上了公路,背后的水泥大坝里隐隐有浑身长毛的东西爬出来。

星期一一大早,品能天麻麻亮就赶火车去镇上读书,从青牛沱走十多里路到岳家山,乘上闷罐火车往红白,火车到金河的时候,就穿过了三个隧道。车上的人在说,昨天上午,马槽滩水泥矿山垮方,囤子大的巨石带领着千万个大小不等的泥石,将一辆矿车砸得稀烂。后来每到洪水季节,公路就被房子样推移下来的泥石流堵塞轧断,再后来泥石流就淹没了隧道,堵塞了火车路。品能初中毕业的时候,那段火车路已经荒废了,火车路上杂草丛生,那震啸群山的长长汽笛声携着的火车头上喷出的滚滚浓烟再也看不见了。

品能他们四生产队在青牛沱,是这个县最偏远的生产队了。不管是出入大队或镇上,都必须要从马槽滩经过,就是后来青牛沱开发成了西部惊奇欢乐谷旅游景区,也是必经之道。那采空的山体龇牙咧嘴,随时都有囤子房子大小的巨石轰隆滚下,如雷霆,将货车小车连人带车砸到了河沟里,成一堆破铜烂铁,驾乘人员有活口才怪。

十三

山里的人家习惯养山羊,可积肥,也是一笔小收入,羊肉冬天滋补好吃呢!钟三娃肖二娃他们清早来梁家坡打矿时就将羊子拴在坡边的水麻子和玛桑树上,羊爱啃水麻子和玛桑树叶子。

它们咩咩地叫着,在铿锵的锤钎叮当声中,由山风送来远处河沟边的叫声,于汗流浃背的缝隙里恍若几丝清新的泉水的浸润,咸涩的眼睑边爬动着的一片悠凉。

是个晴天,夜里下了雨。品能尿涨慌了,起来去猪圈屙尿,雨大呢,筷子粗,麻绳密,亮闪闪,几摆手的距离,头发都打湿了。清早来梁家坡打矿,踩在石场的砂石上,脚往里陷,如踩在沙发的泡垫上,脚赶紧移动,鸭脚板似的飞快,跳到大点的水泥矿石上去。半晌午歇肩,羊子惊叫唤,咩——咩——咩——的叫得急,声音又嘶得长,不是先前的温柔细软。肖二娃说这羊子硬是叫得人心慌,钟二娃说今天这羊子就是叫得人心慌,像啥子东西给它们憋起了样。品能用手背揩了下脸上的汗水说,是不是绳子绞起了!肖二娃说有可能,那水麻子和玛桑树长得密实,羊子啃叶子,转过来转过去的,有可能是绳子在树上绞起了,羊子行动不方便。可那羊叫声在品能耳里却起了变化,一阵像马槽滩水泥堤坝上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一会儿又像肖二娃出事时岩石里阴冷的说话声,羊子的面孔也变得恐怖,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羊。

钟二娃和肖二娃互相说着要下去看。他们的身子翻过石头,往山坡下走。就听老队长桃表叔的声音——塌方了!大家不管是虚是实,扯伸一趟子就作鸟兽状往矿场的两边跑。两边是青蓊蓊的山,没有被炸药炸过开采过,肯定就安全。只听见耳边是有小石块滚动的砂砂声挟裹着风的声音。待站在自认为的安全处,抬眼望,原本却是虚惊了一场,往天炮毙过的山崖现出白灰灰水泥矿的地方,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小石头松动了,裹着些细小的石子流沙梭了下来,可能是昨夜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山下的肖二娃和钟二娃听到动静,已经飞快地跑开了。那几个小石头小石子和细沙滚过了,大家就准备返身过去,重新操起锤钎。正抬脚,轰隆一声闷响,灰白的半边山崖就巨嘴样裂开了,垮塌了,巨石滚动,尘土飞扬,若暴雨挟裹着雷霆,轰隆隆冲下。大家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阵急风雷霆之后,可以想象,山下的公路是被垮塌的山崖土石闸断了,山下的水麻子玛桑树林变得清静了。羊群咩咩的叫声没有了,频率不准的嘈杂的收音机突然关了一样。

肖二娃和钟二娃从公路那边蔫梭蔫梭地走出来,边走边说,看哇!采水泥矿哇,采你妈的屄,羊子没有了!品能想羊子该跑哇,应该说动物比人跑得快,之所以没有跑脱,是因为羊子全是拴在树子上的,麻绳那么牢靠,咋个跑得脱,如果绳子在枝丫上绞起了,就更跑不脱了。

十四

青牛沱的风景愈来愈有名气了,招惹得外面的人都纷纷开着车子往山里跑,以前都是金河磷矿的职工们下班或周末优哉游哉地往青牛沱走。他们穿着天蓝色的工装或雪白的花格子的确良衬衣,手里提着个尼龙线兜,里面用看过的报纸包着包子或馒头,身上背着个油绿色的水壶。是山里人最眼红的东西。最近几年已经不只是金河磷矿的了,红白场镇上的学校,举着少先队队旗来的;关口以外四乡八邻的人背包打伞来的。都说青牛沱山沟里的水好呢,清幽幽的,连人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白花花的小石头,小石头缝隙里游动的石钢钎都看得见呢!连绵起伏的山青啊绿啊,远近又青啊绿啊得不同啊!高低错落的岩石将清澈的泉水雕饰成了无数个大小不同的瀑布,被一个省上来的画家称为世界瀑布的微缩景观。还有春天的木瓜花,夏天的羊角花珙桐花,秋天的血样的杂木林,冬天一沟的白梅花雪花样散漫开来呢!再加上这里是深山老林,没有一点点现代工业的痕迹呢,你说美不美,家乡水。队上都纷纷扬扬地传说,青牛沱要搞开发了,队上的人都要沾光呢!

品能暗暗地在心里喜欢,真的要搞旅游开发,队上的人就可能搞一些小生意来做,比如说住啊吃啊喝啊什么的。听唐支书说,白开水都要卖五六角钱一碗,更不要说山上的野果子野菜了,那些城里人喜欢得很,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其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壳子可以不听,这些从唐支书口里说出的话就带有了一定的可信度。唐支书是这几十座大山的土皇帝,他不会打些话来说的。品能在心里笑着,到时候自己就多买些碗多买些杯子在门上摆起卖,动员幺妹与自己一起上山去多采挖些野菜回来,野菜煮腊肉,香味传得老远,老远就要把城里人的胃口勾起。作为一个读过初中的,算起来在青牛沱山村里有知识的人,品能就想自己要做得与本生产队的人都不一样,地道的无污染山泉水要用木瓢舀起或用斑竹筒装起来卖。香樟香椿树木瓢装水有一股馨人的香味;青斑竹筒装着清凉的泉水,古朴好看,新斑竹竹膜自带天然甘甜,那泉水喝起来就是回甜的。这样一来,赚起钱来肯定就比出臭汗挣的钱来得利实稳当又安全,细水长流,自己修几间砖瓦房算啥子,说不准几年下来还要修楼房呢!找个靓俏的婆娘简直是小儿科,争相来的女娃子还要看自己看得上看不上呢!

炙热的阳光从楼房的楼上爬过来漫进医院,品能觉得满屋子都像灌进了热水样,从房顶墙壁窗子上灌进来,旮旯角角里都是骚乎乎的,更不要说身上了。然而,那个身影从对面的门上晃了晃,品能炙热得难受的身体一下子就有了丝阴凉,这种炙热气候中的阴凉带来的是高兴和喜欢,就像唐支书说青牛沱要开发了一样的高兴和喜欢,同样令自己产生遐想,当然,两种遐想的性质和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熟悉的长辫,熟悉的腰条,她有些蹑手蹑脚地在对门探了探头,睨了一转,就转过身来;她就是不转过身来,品能也是早就认清楚的。品能的病床正好对着门,她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个竹篾兜,脸色还是熏黄,腰条比以前略显丰满,就朝品能他们住的病室走来。显然,她是一个病室一个病室探过来的。两双眼睛就火辣辣地碰在了门与病床的这段空间,羞怯,喜悦。哎呀!总之眼睛里是比较复杂的东西,那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女关系所体现出来的幸福而害怕的复杂的东西。

马女子捡来了几十个鸡蛋,还有两瓶麦乳精,就拿到医院公用的蜂窝煤炉子上煮了几个端过来,放了两勺麦乳精。品能眼流水包都包不到,稀稀乎乎地吃起来。两个人坐着,话很少,倒是挨着的老邢两口子,问这问那,问你咋今天才来,你该早点来经佑他嘛,他一个人上下铺拄着拐杖,好不方便啊!他们错把马女子当成品能的对象了,搞得两个人有些脚不脚手不手的,有些想说的话只好憋在了心里。品能吃完了蛋,抿着嘴轻声说,实际上你不该来,翻山越岭的,赶车又不方便。马女子灼热的眼二珠子盯着窗外,灼热的热浪映在熏黄的脸上,复杂的表情中显出一丝悲戚,她的腰条明显是比以前丰满了,坐在板凳上的身子浑圆的程度就要明显些。品能复杂的心里多了一种牵挂,那浑圆的腰条说不定就与自己有些牵连。彼此心里虽然复杂,但说出的话却是轻言细语的。品能问,是你一个人来的?马女子说是坐矿车来的。品能说梁家坡的水泥矿不是早就停了吗?马女子说走到水磨沟赶的八队上的水泥矿车。八队是青牛沱外面水磨沟的生产队,不属于青牛沱旅游开发区的范围,允许采挖水泥矿磷矿。品能隐入沉思状,马女子说是肖二娃喊我来看看你,地里活路多,他忙不过来,两个人来,又短不到车子,那些拉矿的司机怪得很,不搭男的,见了年轻的女的哧的一声就将车子刹住了,伸出脑壳,问你搭不搭车?品能心里不是滋味,这肖二娃还可以,脚摔断住院这么多天,除了家里人,还没有队上的人来看过自己,难道他不晓得自己与他婆娘偷嘴,或许他真的是不晓得,这种事情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了,就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晓得,哪个又去当那种讨人嫌喃!

马女子坐了会儿就要走了,说拉矿的司机从云西转来,喊她在公路边上等着,错过了就不管了,所以自己得出去等着,从云西下矿转来就个把小时。

十五

唐支书的话真的是很有效果。那次梁家坡塌方后没有几天,上面就传下话来了,生产队谢队长开了会,唐支书啊啊啊地讲了半天,他已有些年辰没有这样过会瘾了,底下石头上横放着的树干上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唧唧喳喳。虽然有的村民屁股下的屁撕烂布样的脆响,虽然有的人眯缝着眼珠子包口包口地吃鸡夸皮烟,虽然有一两个年轻妇女伸手在肚脐下抓挠着昨夜男人下狠劲的地方,虽然有四五个岁娃家正蹲在小代销店门前扑扑扑地拉屎,空气中散发着汗味屁臭和屎臭味,还有几条黑、黄、花不等的公母狗在白茶树底下勾子撞勾子的交配,伸着的血红的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呻唤声。

唐支书每讲一句话至少就有五六七八九十个以上的啊啊声,如果没有啊啊声的停顿连接,他完全有可能是讲不下去,自己没有讲话的兴致的。这是青牛沱环顺几百里山里大小当官的讲话的共同特征,连会计保管妇女队长小组长都是统一的腔调。唐支书的讲话在剔除了大部分的啊啊声后,重要的内容才显现出来,那就是县上已经决定了,开发青牛沱旅游风景区,由成都万贯集团来投资三个亿。他们成功开发过雅安碧峰峡,红白至青牛沱景区的公路要全面整修为沥青路,沿途不准开采矿石,至少公路两边一律不准,青牛沱景区内禁止开采矿石。禁止乱砍乱伐,村民们都可以搞旅游服务业,吃、住、耍之类,头三年免税,大小规模不等。要搞的社员,可以到郫县友谊村去参观,看人家的农家乐是咋搞的,人家搞得全国有名呢!中央领导都去过。

沸沸扬扬了一阵,是只见雷声不见雨,旅游开发的事没有动静。山上的杂木是不准砍了,前些年长江流域涨大水后,上面就下了指示,长江中上游禁止砍伐,原来的林场全都转了型,由靠砍伐树木卖木材变成了植树护林了。品能想,就是上面不下禁伐令,也莫得啥子砍的了,周围的山上都砍空了,只剩下树秧秧竹蒿蒿了,后山里的木材倒有,没有路,砍了也运不出来。没有竹木卖,就没有钱用,光种那点点三木药材,连米都买不回来,七八十年代还有金河磷矿的工人用大米来换山里的洋芋拿到坝区去种,据说结得好得很。现在没有人来换了,一是市场经济后,山洋芋已不稀奇,到处都买得到;二是金河早已开始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由于没有把握好时机转为生产加工型肥料企业,磷矿已采完,金河磷矿开始走下坡路,大批的工人下岗离岗,有特长有能力有关系的调动到了其他单位。企业陷于半瘫痪状态,那些家在乡下的工人老大哥连自己的肚皮都搂不饱,哪还有余下的大米来换洋芋。洋芋当然就只有人和猪吃了。

品能和钟二娃肖二娃几个合计了下,就扛着大锤钢钎去梁家坡打水泥矿。老队长一家人倒是巴幸不得,只要你们敢打,我们就敢拉去卖。品能他们几个想的是,打水泥矿,好歹一天总要挣个十来二十元,比在屋里耍着强。上午去打了一上午,下午谢队长就和村长来了,垮起脸说打不得打不得,乡上的侯书记都晓得了,你们又在打水泥矿了,原来山都打崩了,按国法是要判刑的。山挖烂,影响投资环境,公路坑坑包包的,哪个愿意来投资嘛?钟二娃说,你们说得闹热,只打雷不下雨,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不打矿又做啥子嘛!村上的人说就是不搞旅游都打不得了,矿山开采,各级都有具体的规定,公路两边本来就不准采挖矿石的。旅游开发不是只打雷不下雨,上面正在论证,县上与投资单位正在洽谈,凡事都有个过程有个程序,接婆娘还要接亲喝酒闹了洞房两口子才上得了床呢!肖二娃黄起黄起地说,没有闹洞房咋就上了床呢?惹得大家都扯起嘴稀起牙巴地笑。

水泥矿不能打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断了,自己梦想中的水泥砖瓦房难道真的只能是梦想?没有水泥修的砖瓦房,就意味着没有女人和婆娘,就意味着夜晚一个人睡凉拌觉,自己憋得心慌了,倒是瞅准肖二娃家的,单个在坡地河边扯猪草洗衣淘菜时,死缠硬磨地干上一回。可肖二娃家的表现出越来越不愿意,明显没有肖二娃肋巴骨没好时的那段热情。她本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像以前一个人背个猪草背篓出来,有时是与肖二娃一路,进马槽岩沟里去背柴,有时是与肖二娃的妹子一路,有时与队上的其他婆娘两三个一起。那意思是明摆着,人家不会给你机会。品能想,难怪得天下每个人都要结婆娘,以前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不晓得夜晚的日子难熬,现在晓得了接婆娘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都是上辈人传下的名正言顺的借口。

没事时,品能就在屋里想,咋个才能再挣三四千元钱,将水泥砖瓦房盖起来,找个婆娘回来,再慢慢挣家业。自己扳着手指一算,梁家坡打水泥矿,除去家里用了的,一年多只余得有两千余元。修建时,穿斗皮房子的木头可以利用,木料就不用买了。但还差这三四千元钱又哪里去找呢?品能也想过去借,可现在的人都变得精灵了,有如借给你,后来等你还向你要,得罪你,还不如你来借时就得罪了你,自己给自己少些麻烦。现在的山里人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或者更久远一些的山里人已有些变化了,那种一谈起山里人头脑中就闪现出的淳朴、善良、厚道已经不能等同了。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的东西,你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了钱,什么就都会有的,有钱就能使鬼推磨。他们那种善良淳朴厚道依然存在,你借其他东西都可以,肉啊、粮食啊、盐啊、农具啊都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开口借那东西——钱。他们哽咽半天,本来已经爬上喉咙管的话就会小老鼠钻绸布样梭下去,又小老鼠钻绸布样爬上来,然后嘴巴里的口水吧嗒响地说,没有——没有,配合着风中的木瓜样摆动的脑壳。他们心里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都可以借,人借去半天一天几天帮你做活路都行,就是不能借钱。

没事时,队上人都喜欢聚在张家的代销店上耍。麻将已经传进了山里,谢队长和钟三娃家的小马女子几个爱坐在店子上打推倒糊。打牌的人只有四个,抱膀子的却围了一大堆,是是非非,东家错狗西家错鸡,哪个家的与哪个在玉米林草坡地偷嘴摆地铺,都是从这些婆婆大娘的嘴里传出来的,当然,代销店也是山外的风吹进来的各种信息的交汇点。品能的妈就是在代销店上买盐时,无意听到老队长婆娘魏娘谈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招车间工人的消息的。之所以说魏娘是闲摆,品能的妈是无意识地听,是因为青牛沱的人祖祖辈辈都不到山外去出臭汗挣钱的。即使当初金河磷矿在这个生产队招矿工,也没有人去报名。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尽管天花乱坠,但都不稳当不牢靠不实在,最主要的是离开了家里人搞不惯,没有乡亲在一起,不习惯。妈也是在没上土漆的木桌上吃饭时,无意识地摆起来的。品能的眼珠子却如暗屋里的灯泡一亮,他是听进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吃尽苦中苦,哪能成为人上人!品能给家里人说了自己想去水泥厂打工的事,老黑和妈都是反对的,说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就对了,哪想东一个西一个,担惊受怕的。六七十年代金河磷矿招工人,当公家人拿国家钱吃国家粮食还莫得人去报名呢!品能还是坚持要去,说时代不一样了,紧坐穿斗房子丑人,莫得钱不行。老黑和妈晓得他的心思,见他使起闷性子,也不好再劝说。老黑只说了一句,姻缘姻缘,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到了,女人送都要送上门来。兄弟和幺妹就稀起牙巴的笑,嘴角边的油汤湿润光亮。别看魏娘一天到黑都在外面忙生意,东一头西一头的跳颤得很,却一身都是病,这不生疮那不告口的,长期包包里都背着药。妈给品能出主意,你要去关口外做活路,白说哇咋个喃?你把这几十个鸡蛋给老队长家提去,去看一下人家,顺带就提你做活路的事哇。

品能很顺利地到了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做活路。做了几天活路才晓得,这活路是没有多少人来做的,那几十个鸡蛋是冤枉了,只要来就都做得到这不是人做的活路。

十六

水泥厂离县城只有三十来公里,是旋窖式的大窖子,年产水泥三四百吨呢,是县里最大的水泥厂。走出关口,隔着几公里远就望见了前面古城堡样的黑瓮瓮的窖子,大烟雾杠的,把太阳光线都遮住了,那窖子顶上吐着的树垛大小的滚滚黑烟,比墨还黑。离厂有一两三公里的天都是乌暗乌暗的,乌暗乌暗的天光中洒下羊毛样细密的黑雨,是水泥厂里飘扬出来的粉尘。品能人还没走拢厂里,从头到脚已经是漆黑了,灰黑的脸上只有眼白衬着乌黑的眼珠子滴溜圆地在转。品能抬起满是灰尘的脸,哇呀,那巨大的圆柱形窖子高得很呢,起码要当青牛沱里的小山那么高,顶上的黑烟犹如电视里台风袭来时黑色的海浪在翻卷,又像自己看过的《西游记》中的妖怪出现时的阴霾所体现出的阴森恐怖。还没有进厂,品能心里就不安逸,自己就像走入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进了厂里才晓得,里面的世界更燥辣,粉碎机、旋窖、天车、搅拌机、传输带发出的乒乒乓乓轰轰隆隆咔咔嚓嚓哐哐当当叽叽咕咕的各种各样的尖锐钝厚惊惶刺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品能的脑瓜皮都抖动起来,那是机器的剧烈抖动从地皮上通过脚传上来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群蜂鸟在耳朵里振翅。

报了到,矮墩矮墩的胖女人甩给他一套劳动服,黑蓝色;几个圆形大口罩,里面有硬塑料衬着,有些像女人上了铁圈的挺起的乳罩,与医院传染病人用的菲薄的口罩有明显的不同,厚实得很;两顶藤式安全帽,一双齐膝盖长的深筒靴。胖女人一脸的环肉,灰色的脸水泥一样。她说,这些东西该戴的戴该穿的穿,不戴不穿不准上班。

品能做的活路是用二轮铁斗车将水泥矿石从矿坝往车间里推,倒进碎石机巨大的漏斗里。碎石机碎成小块石粒后,由传输带送往旋窖磨机里,碾成石粉。碎石车间和搬运工是水泥厂里最燥辣的,比在青牛沱山里砍竹子老木头燥辣得多。山上有密实的树荫,太阳再大都是凉悠悠的,满眼都是青的绿的颜色,空气泉水一样清新纯净,随便好累,心里都是舒爽的。没有人吼你,没有人催你,想做就做,想歇息就坐在大朵大朵花的羊角树下歇息,花的香味扑鼻。可这里简直不是人做的活路,五六个人一班,拱起屁儿推着装得垒尖矿石的铁斗车跑趟子,不放小跑不行,后面几个铁斗车噼噼扑扑地在撵。记件呢,每天有任务数呢。品能脚下穿着沉重的深筒靴,哪有穿着半胶鞋轻便,脚像吊上了沉重的铁链,一点也不方便,跑了几趟子,脚板、脚肚子精痛。本来就不大的脸被厚型的口罩一笼,给宣传画片上反化学战士戴着防毒口罩有些差不多呢,加上头上戴了个安全帽,就更像了。憋命样跑推了十几车,品能就招架不住了,工装下的心怦怦地跳,应合着碎石机哐当哐当巨大的响声,快要从心口里跳出来了。脸上的口罩只一会儿就变成了灰不笼耸的。

矿石如山样堆积,矿坝上空飘着粉尘,毛毛雨样。品能看看其他几个人,和自己一样,满头满身都是灰褐褐的,眼睫毛上粘了厚厚的一层,像贪采的蜜蜂腿上沉重的花粉,可却不是彩色的甜润,而是咸涩,眼帘沤得疼痛。即使戴着口罩,笼着鼻孔和嘴巴,品能鼻子和嘴里也沙瓦沙瓦的,像吃白米饭时衔了口泥沙。水泥粉尘厉害呢,倒班后,品能他们几个去淋浴室冲洗,从头到脚,满身的污水顺着脚杆往下淌;用手一挖鼻孔,一个一个硬邦的黑疙瘩粘在鼻孔里,使点劲才脱落,却连稀疏的鼻毛都挖脱了。做了几天,晚上洗脚才发现脚板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原来的脚板了。脚趾脚掌脚后跟起了一层白色的肉痂,粗劣的手指甲使劲一抓一抠,那白色的肉痂就蛇皮一样脱落了,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一层,牛皮癣样。

车间里的工人都提着个大塑料瓶瓶,那是小店子买的,几元钱一个,是仿磁化水杯的伪造品,瓶里装满着开水,上下午各一大瓶,开水房打的,不要钱的。品能也买了一个,做体力活卖砣砣肉出汗凶,口干舌燥就闷起喝水。工友说,闷起喝水好,不喝水,这钻进口里肚里肺里的水泥灰尘往哪里跑,难道净留在肚子里,肺心病、肝硬化、肺炎、肺癌,就是这样得起的。水泥的作用,你想想有多大,三峡大坝,百层摩天大楼都能胶水般粘牢,你人肚子里几根软耷耷的肉肠子几片菲薄的肺片、心脏,胃还遭得住?闷起喝水,总要冲洗掉一些,从汗里毛孔里排出一些。品能认为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胀慌了上厕所去屙屎屙尿,挣了半天,屁儿挣得赤痛,屙出的屎是黑屎,屙出的尿是黑尿。屙出来就对了,屙出来就对了,品能盯着自己屙出的黑屎满意地笑着。

富贵思淫逸,饥寒起盗心。就像一个人学会了抽烟一样,只要抽了第一支,就会有第二支,只要有人给他发起,诱惑的烟味就会纵容他伸出手来。品能复燃的动机是在一次下班后,他与车间的几个工友去街上看两元钱一场的歪录像,就是黄片。在工友们摆得眉飞色舞时,黯淡的夜幕中,他发现了窄路边的一座小楼房,黑黢黢污暗暗的,房顶和墙壁像长了一层灰黑的毛,是川兴水泥厂的创意。品能经过观察发现,环顺一两三公里内的平房、楼、院子,都轻重不同的有这种创意,可想居住在这里的人要吃多少水泥灰尘,以此可以想象这些人的健康状况受到的威胁。或许是这种原因,品能经过观察,这一带房子里的人除了吃饭时间,一般屋里都没有人。屋里有人,灯就是亮的,电视机的声音就会是响着的,相反,屋里静悄悄的,肯定就没有人了。他们大概是散步休闲或其他什么,故意走得远些躲避灰尘去了。

品能为了实现心中的水泥砖瓦房,身上的第三只手又痒痒地伸了出来,上一次钟三爸家的枪声他已经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人只有两只手,哪有三只手?嘿——我们那里说贼娃子就是三只手呢!于是,就发生了小说开篇的一幕,主人公品能已没有上次在三坪钟三爸家偷鸡那么幸运了,迎接他惊惶的一跳不是山村里和软的玉米地,坚硬的水泥地留给他的是刻骨铭心。为什么科学家说,物质在一定的条件下是转换的。这条定律不仅适用于宇宙中存在的物质,也适用于世界上的人。品能从前对水泥砖瓦房的渴望和爱,由此就开始转换成了深深的恨,以致后来根据他的主观视觉思维与客观的触及,逐渐认为,水泥是这个世界上罪恶的物质,它由本身的天然淳朴安定经过人为的因素转换成肮脏专制暴力。

现在,品能就拄着木头拐杖,在小城的水泥街道上蹒跚着,他的腿已明显的好多了。

这几年的天气怪得很,入秋了才开始热,五黄六月却是春天样。品能拄着木头拐杖,水泥地面的热气沿着木头拐杖一阵一阵爬上来,钻进夹窝下,一阵一阵灼热,波动在肩膀上。怪事呢,脚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烧烫的铁板上,只是程度没有烧红的铁板那么凶而已。树子的叶子翻卷着,偏着蔫耷耷的头。品能的全身浸在水样的炙热中,头上的汗往脸上淌,背上的衣服已水湿流了,连裤裆下面都湿甲甲的,极不合适。这些都还不是最灼热的,一股一股的热浪从周围的街道上扫射下来,像无数个神怪端着巨大的反光镜站在那里。反射下千万道灼热的光束,照射着街上的人、车辆、树木。

品能认为最主要的灼热来自于高楼大厦,这些水泥的作品,这些人类最残酷最大规模破坏山峦和河流而营造的作品,它们高耸耸立在那里,将太阳的光和热吸收贮存折射下来,品能真担心那巨大的玻璃墙上的反射光,会不会也玻璃的凸凹样将人烤焦燃烧。读初中时,老师做过实验,用个凸透镜反转来,在太阳下往一本旧书上照着不动,那金黄的光点居然使纸黄了黑了然后冒起黑烟。城市的温度高多了,热多了。一个妇女打把花伞往前面走,一条纯白的小狗坠在她身后,鲜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人背着一背篓玉米在爬山坡,身体在重压下的那种急促的喘息声。城里真不是人住的,不晓得那些在露天工地上做活路的有好恼火。

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品能觉得,人类自己认为自己聪明,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可能征服得了吗?就拿水泥地来说,有必要打水泥地吗?神造的温软湿润的大地本身哪点不好,吸水散水都快,也利于草木的生长;再热的天气,脚踩在上面是绝对不会像踩在铁板上那么热的。那么多的水泥钢筋房子,想想,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全世界,要炸多少山,采多少水泥。古人造房用树,树砍了可以栽,可以生长;山炸烂了,挖空了,可以栽吗?可以生长吗?也可以,可以栽出无数个塌方,可以生长出家毁人亡的泥石流。

品能慢怠慢怠地转到公园里,公园里有几棵大的香樟树,没有街上那么热。枝叶老气横秋,粘着脏兮兮的灰尘,哪有青牛沱山上的树叶那么青枝绿叶的。品能蹒跚了一圈,发现这些树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树巅都是断了的。品能先觉得奇怪,这些树长到一定高度咋树巅都是断了的呢!他又转了城南的一个公园,那些萎萎缩缩的树木还是那个样子。品能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好瓜啊!这才恍然大悟,那些树木都是栽在水泥地上,只树篼处一圈没有水泥。有水泥哪还长得出来?树的周围团转是一展平的水泥地,树根也是有生命的呢,要活动,要呼吸,要饮水,要吐纳。那树根活埋在水泥地下,咋个呼吸,咋个吸收水分,咋个吐纳树身内的代谢,各种元素养分没有吸收充足,哪有精力将水分供应到那么高的树巅上去,树巅咋个不枯黄,风一扰,就嘎巴折断了呢!

十七

品能的腿已渐渐好起来,医生没有决定他出院,他就想出院了,住院真是住不起,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挣的那点工钱还不够医腿,家里的钱还用了三百多元。还有一个原因是,医院里的水泥墙虽都粉刷了的,墙脚下半米高还刷了一层釉蓝涂料,可那水泥墙散发出药水的味道,各种西药片剂的发霉的药味,深的浅的浓的淡的中草药熬制时飘拂的苦味。实际上这是骨科医院本身的气味,品能认为这些苦叽叽的气味是从病室的水泥墙上发出的,是水泥的气味,这些水泥在医院里就散发出了浓烈的药味。可能是吃了医院的药的缘故,品能盯着雪白的墙壁讪笑着,自己也吃了这么多药,咋身上没有这么重的药味呢?品能坐在床上,边活动自己的脚边想,这个医院的住院房已有些年辰了,这医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住院,有人熬药,有人吃药,这水泥墙年年月月天天时时都与药打交道,肯定比自己身上的药的苦味要大些。自己才来了多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天,与医院里的水泥墙比起来,就相当于岁娃家和老年人相比,小巫见大巫呢!可那水泥墙体上散发出的药味儿特别大,比品能在药房拿药和楼道里闻见的药味儿都要大。品能迷乎乎睡着时,那药味儿比睁着眼睛没睡着时还强烈;阴雨天气那水泥墙体散发出的药熏味,比晴天艳阳高照时还重。这天大约是七月下旬,不管医生同不同意自己出院,品能总之不交住院费及药钱了。现在的医生也精灵得很,他们是早就上过没交钱的当,用了一大堆药而跑了病人的,只要病人簿子上没有钱,他们就又是另外一张脸,往天的笑脸已抹来揣在包包里。他们黑嘴董脸地催促品能缴费缴费,否则就停药了。品能心里说,缴你妈的脑壳,钱没有,咋个缴?

扯花布的黑白电视机里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泥石流脱缰,两车被推落洪流;福建建瓯市205国道发生一起特大山体滑坡事故,两辆过路车辆被泥石流冲离公路,翻入闽江支流建溪的洪水中,23人在洪水中失踪。画面上,一辆大巴客车掉入江中,只看得见一点点浅绿颜色的顶。小货车由于运的是满车的轮胎,车厢是密封的,被泥石流推入江中漂出五公里后,司机刘正明和叶昆雄被一艘捕鱼船救起。品能瞪睛看着电视,江边垮塌的山岩映入眼帘,好像青牛沱马槽滩梁家坡垮方后呈现出的裸露的山体,只不过电视里建瓯市的山要舒缓些,没有梁家坡的山体那么陡峭。品能轻拄着拐杖,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是水泥惹的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八成是采水泥矿采崩了的,一下雨,山体滑坡,泥石流就来了。

品能腿好后,车间主任还算关照他,安排他暂时不推斗斗车,开关碎石机、装袋子、打包之类的杂事情,东一下西一下的,也是计件,比黑起屁儿地推斗斗车要松活些,那腿脚黑起屁儿地跑,自己骨折医好后的脚,喊他们来,一样的吃不梭。大家都晓得他的情况,咒骂那撞他的司机屁儿黑,还巴起来跑了;也有的说品能很背时,运气隙,这种霉事情其他人都没有遇到,叫你遇到了。品能只好哑巴日沟子,弄死不开腔!

尽管对水泥刻骨的恨,但自己又不得不在川兴水泥厂找钱,见证那一辆辆翻斗车垒垒尖尖地拉着灰白的矿石呜呜地开进厂里,银色的不锈钢液压棒撑起车厢,翻起、倾斜,矿石轰隆滚落。打碎,碾成粉身碎骨,加入其他原料,混合搅拌,高温,经过一定时间的安定,又被排列的车队运出厂区。对水泥虽然恨,自己又不得不为了修几间水泥砖瓦房而在水泥厂卖砣砣肉。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当自己静下来,望着已熟悉的乌暗暗灰的厂房,耳边哐哐当当咔咔嚓嚓咿咿呜呜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各种噪声已不是先前的震耳欲聋,这种心理上的痛苦就钻了出来。品能双手紧紧箍着脑壳,他的脑壳一阵阵的发痛。多次这样的履历后,他才发觉,他的体内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站在家乡青牛沱的云雾中,看着苍翠的山峦被炸开,被采挖,开肠破肚,垮塌后的山体,泥石流滑坡后的山体而泪流满面的自己。而另外一个自己,为了生活,为了几间水泥砖瓦房,为了有一个女人而苦累挣扎疲于奔命,像在晴天干灰里蠕动着的一根蚯蚓样的自己。

十八

两年以后,品能的水泥砖瓦房终于修起了,尽管还是借了一些账,白墙黑瓦终于代替了以前的穿斗皮房子。新房子新崭崭活生生地矗立在了青牛沱河沟边。它背衬着青色的山坡,杉树掩映的玻璃窗子反着光,洋盘呢!品能认为自己这房子是本生产队修得很好看的,至少肖二娃钟三娃他们那些房子都没有粉刷过,屋里也没有刮仿瓷,自己这四五间屋,除了灶房,都是刮了的,墙壁雪白。还有灶房上的烟囱,宽街沿,街沿上有点装饰味的几根同样抹了仿瓷的柱子,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看起来真的比他们的房子都要气派。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开始搞开发了,万贯集团投资开发不是虚吹,一批又一批施工队入了场。景区内的公路也开始整修,工程由钟二娃承包,品能和肖二娃还有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争着去做活路,挣工钱。品能干得很快活,一点也不晓得累,担挑自如,脚一点也没有受过伤的样子。品能庆幸自己,终于逃脱出了水泥厂那个倒霉的地方,脑壳也不痛了,食欲也好了,连出的气吸的风都是匀净的,打屁都要通泰些。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品能家的水泥瓦房子一修好,白墙黑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下,前来做红的就接二连三的。先是钟三姐,包着白头帕的钟三姐与妈在院坝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品能没有答理她。修路回来,听见她正在说,那女子比肖二娃家的还勤快、本分,人还是好看。品能愣了钟三姐一眼,本分,你咋晓得人家肖二娃家的本不本分?谢队长家的,张家黄家的都来说过,还领着女方围着房子转,那些女子一点也不怯生,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哪像是来看对象,像逢场天到街上去选自己要买的东西。品能心里高兴不起来,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修好了水泥砖瓦房,其目的就是为了今天的效果,而自己付出了血的代价,终于实现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儿。

傍晚,品能去房子当门的山溪里洗脚,碰见了马女子。马女子和一个穿白地青点点花连衣裙的女子蹲在沟边洗衣服。光滑的大青石山,响起她俩哗哧哗哧的搓揉声。品能上去,招呼说,洗衣服嗦?马女子笑着说,房子修好了,好久请我们吃喜酒?品能唉地叹了一声。紧挨着马女子的女子抬起头来瞟了品能一眼,眼睛大又亮,脸蛋红红的。当发现品能正看她时,她赶紧收回眼神,垂下了头,双手轻缓地搓洗着。品能想,这是哪家的女子,自己咋从来没见过哪!品能也没有多问,洗了脚,说了声你们慢慢忙,就上了河坎。

幺妹从二坪店子上回来说,唐支书说的明天电视台要来青牛沱拍电视剧。第二天,当真就来了,一辆中巴车日日呜呜地开进了山里,从车上下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都留着长发,穿得花里胡哨的,男的长头发都往后梳成一束,扎来翘在后脑勺上。品能从电视上看过,晓得这些都是歌星画家之类的艺术家的打头。乡长、村长、谢队长等脸上堆满了笑,那种卑微那种讨好那种热情的笑,是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就是他们孝敬爹妈老子祖老先人,脸上额上嘴上鼻子上眼睛里也从来没有堆起过这样盛情的笑。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家扛着长枪短炮,在青牛沱三道坪的农家里钻来钻去,狗日疯了样。他们操着与青牛沱人不同的口音,问谢队长哪里有穿斗木头房子,盖树皮的,最好上面长了青苔长了草草的。谢队长脑壳点得鸡啄米一样,连声说有、有。一群人又狗日疯了样往四坪撵,那几台圆口口、方口口摄像机就都对准四坪河坪边钟老五家的几间埋杈杈房子,推拉摇曳起来,那动作,比火塘上烤山羊肉还平稳把细认真呢!接着五六天,这些男女演员天天都在钟老五的青苔树皮屋里,鸠占鹊巢,钟老五家几个人反而被撵到河那边堂哥家吃住了。他们脱下花里胡哨的服装,穿上了谢队长找来的队上人家穿旧了的衣裤,在屋子里穿过来走过去,也烧水煮饭,也用弯刀劈柴,狗日疯了样,有时嘿嘿哈哈地笑,有时又哭又闹。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一男一女抱着亲嘴亲得拍屁股样响,周围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马尾头络腮胡几个还指着说,不投入,有点假,再来一次。那男的手直接就伸进了女的穿着旧裤子的裤腰里。看欺头的婆婆大娘们都车转头,哎——哟——这世道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

然而,片子拍完,这伙人的举动却让村民们睁大了眼珠子,那络腮胡马尾头现当当地数了卷红花花的票子给钟五娃,两千元。并说,以后如再来麻烦,照算。钟五娃抖着腮帮子,将手连同钱死劲揣进了补巴裤子里。品能看着钟五娃揣在裤兜里的那只紧攥着的手,心里就有些后悔。早晓得自己将松树皮房子留着,自己那房子比钟五娃的还要年辰久些,皮房顶上的青苔杂草还要茂密些,如果飞机在天上,是绝对看不出来是房子的。两千元,自己在川兴水泥厂屁儿挣反讪要挣四五个月,我的天。自己咋就这么背时呢,水泥砖瓦房刚刚修起,你们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来了,你们咋不早个半年一年来呢?

然而,品能的后悔还没有雾样的完全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品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这是秋天的一个好天气,天蓝水清的,红红黄黄的树把远近的山峦渲染得画一样。品能的心情也画一样,肖二娃家的,也不必转弯抹角的,就是与自己偷过嘴的马女子已给自己说了对象,那穿着青花点点连衣裙的女子前天就来了,她与她的表姐马女子围着品能家的水泥砖瓦房转了个圈圈,那女子立在铝合金框的蓝玻前照了会儿,分明是在照自己红红的脸蛋儿呢!双方就都没有意见。马女子悄悄对品能说,你龟儿子运气好,要不是这里搞旅游开发,你哪捡得到这个便宜,我这表妹,还没放过人家对过象呢!

马女子今天就要带她父母亲过来看家,你说品能心里那滋味有多安逸。山里人家的习惯,女方的父母亲来看了家,没有意见,女方就可以留在男家,就住下,就与品能在一起了,你说品能心里那滋味是要多安逸有多安逸。就在品能将要实现这种滋味,结束几年来苦难命运的时候,谢队长召集青牛沱生产队社员开了个会,县上和乡上决定,为了打造旅游品牌,突出山区旅游特色,青牛沱生产队的房子一律列入统一规划,修建川西民居,恢复穿斗松树皮房。当然,本来就是树皮房子的,就不修了,凡现在是砖瓦房的,一律拆除,重新修建,每间房子由县乡给一定的建房补贴。

品能张大着嘴巴,红红黄黄的山风从河沟那边吹过来,他搞不清楚这世道到底是咋的了。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1965年生于川西古镇方亭,1970年随父母下乡至什邡县蓥华山青牛沱山区二十余年。1983年高中毕业后回青牛沱山区务农,后任民办教师,先后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大量诗作并获奖。1992年被招工到县电视台做记者,2006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著有长篇小说《暗右》、《流水》等四部(未出版),诗集《太阳在世》获第四届四川省文学奖。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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