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丰
握手时,民间音乐家小聿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黑水河。握手后小聿义无反顾地往回走。在黑水河上小聿看见了唐代的悬索桥。小聿还看见女巫式的老妇。老妇提着收钱的黑包,其实桥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无钱可收。浮板铺在悬索上,悬索固定在两岸。浮板一块也没有冲走,稳稳地铺在悬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悬索桥反映在水里,很美丽。这里没有悲音。老妇坐着一动不动。黑水河流动像没有流动。一切都静止不动,像没有什么事发生一样。偶尔有一群鸟雀飞过,一会便消失不见。小聿的脸色好像很难看。往回走他打了一个寒噤。有少许的可能的药丸在不可测定的距离里集结。小聿从来不认识注射器,他只认识乐器。中药是他近处的草木虫鱼经过遥远的过程变化而来的一种物质。小聿好像看见草动荡。不过,中药不在这里,它们的性质很温和。豸不是中药,他不在这里。那么隐在草丛里的是谁呢?不得而知。小聿感到要大便,他模模糊糊感到那个寒噤可能是大便带来的。小聿摸索着向茅厕走去。他看见来历不明的血光,他走在血光里。走出茅厕,小聿仿佛有了沧桑之感,犹如平空获得一种阅历。他刚走进茅厕铃声就响了。走出茅厕铃声依然响着。铃声追踪、监视并缠绕着他。小聿知道司铃的是舐。记得舐的左眼底有一丛黑毛。小聿不大认识这种黑毛。舐很容易与豸打成一片,喜欢在学校的菜地上打滚。因此学校蔬菜经常发生恐慌。豸说玩儿玩儿不要紧。从茅厕出来,聿感到肚子空了,或者说空旷了。空得冤枉。他开始痛惜大便,并对它有了一点留念。他非常饥饿,可是铃声当当当地响了。他便坚定不移地向教室里走。还没上楼,汗水已浸透了衣衫。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虚且越来越薄,轻飘飘有如一张可以飞动的纸。但他还是很负责地最后扫视了一下操场,他恍忽中发现操场那边的草坪上有两个失落的学生。他们很眼熟很遥远地坐在那片草坪上。他们沉迷地撕着一种名曰“回头青”的草,听见铃声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声或者二声很难将他们叫醒。虽然他们在草坪上,但小聿看出他们的距离或者说年代很遥远。再者,叫喊一声是要粮食的,此时小聿的肚里已没有了叫喊的粮食。早晨的南瓜饭已变化成了另外一种物质。所以小聿只是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
“喊不应了!”小聿低语着。
“喊不应了。”小聿自言自语地反复地说。小聿的脸上仿佛遥远地涌起回忆的浅潮。
一连八节课下来伙房才摇摇晃晃地浮现出来。
伙房是用1972年间的一堆青砖码成的。那时小聿尚未有过赴“芷”求学。“芷”是少年小聿的一个遥远的梦。有点像春秋时期晋国的伯牙向往的东海蓬莱山。芷是一个不但地产生音乐而且产生大音乐家的地方。在幅员辽阔的地图上小聿望见了好像荡漾在海边的“芷”。那时小聿 其实已脱离了艮地的这所小学——艮小,到艮地的一所中学去读书。伙房码成之后白胖的伙夫卮稳稳地屹立在伙房的中间是发生在小聿身后的一种现象。一直等到80年代小聿因固到母校执教,卮好像没有变换姿势地立在那个伙房里。一盘永远的榨菜条和一盘永远的南瓜一直等待着负籍归来的学士小聿。
现在伙房开始摇摇晃晃。小聿哆哆嗦嗦向伙房走去。当他走近伙房他听见里面已有人在说话,卮的声音很熟悉,另一个人的声音更是耳熟能详。
——吃饭吧?饭早已吃光了。
——你怎么不给留饭呢?
——哪个叫你吃饭都赶不上?
——…………
——以后告诉你一个乖,天大的事都放下,吃饭第一重要!
另一个人怎么是自己的声音呢,小聿很纳闷。
小聿开始往回走。他开始爬堤坡。他走在堤上。这时西沉的太阳又回到天上。处于晌午的小聿仿佛远离了饥饿。这时,有一群鸟飞过,投下一片影,然后消失了。小聿叉开双腿立在下午的青草堤上,他考察了周围的地理。他知道铸造编钟、顾曲知音、能歌善舞的楚人很可能就沉睡在眼前的黑水河下的某处地层中的某一个年代的棺椁里……这时,突然就听见有幼兽囚水的声音发生在黑水河的河面上。从小就善辨五音的小聿感觉声音的形象有如一只小肥猪在不远处偷吃稀粥。小聿也不懂为什么要感觉成“偷吃稀粥”。顺着声音的方向在正午的阳光下,小聿果然看见了黑水河上出现的这只小肥猪。这只小肥猪正脚不沾水地奔小聿而来,一会小肥猪就出现在小聿鼻尖前的视线下。小肥猪留着壶盖小辫且系着红红的小肚兜。更令小聿惊奇的是这只黑水河上诞生的小肥猪突然猝不及防地喊出两个音符——“爸爸”。小聿感到又惊喜又害怕。“爸爸”的喊声像乐音一样袭击了民乐家小聿的身体,迫使一个沉睡在生命中二十二年的词语突然苏醒。他就觉得应该义务地尽到这个词语定义中的责任。于是,他弯腰小胖就乖觉地顺着父亲笔直的脊梁向上爬。小聿感到他越爬越像自己的儿子,直到一双小手绕住自己的脖子,他的五心便定了四心:是我的儿子!在顶着小胖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会就大雨滂沱,小聿的路就走得很艰难。……天空整个黑了下来。小胖的梦涎滴进小聿的如梦般的乌发。虚弱的小聿汗流浃背。这时有一群去向不明的鸟叽叽喳喳地飞过。小聿还是感到饥饿。他无缘无帮地恨这群鸟雀,他感到有可能的粮食被它们吃光了。一些奇怪地原因使小聿变成了艮地的一个民办教师。音乐学院的几颗安稳的粮食便开始移动。
——你既然在艮地采风又热爱艮地,干脆当一名兼职音乐教师吧。我们还可以解决你父母的水利工。
——父母?
——啊!你的父母,忘记了你的泥脚的父母啦?
——工作一段时间,我还要返校。
——当然当然,那是当然!
小聿后来才感到了一个阴谋。因为上班不久,豸使从“芷”提来了他的档案。初来,小聿就感到艮小的地形复杂。七弯八拐地跟着豸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了学校中心。一路上小聿 看到学校到处是走不出的“回”字小区,“回”字小区彼此之间相互遮蔽。下课之后学生便乐此不疲地弥漫在这些小区内。学校的最高层是豸的办公室,在这里可以洞察全局。可是小聿自始自终没有找到“回”字的出口。所以,每次回去总要找向导。向导可以是一名小学生,也可以是一名教师。因此向导的面目模糊不清。向导一般由学校值日教师临时安排。所以向导突然出现在面前,小聿才能看清他(她)的五官。
现在是初到艮小的小聿。小聿爬上了最高第四楼,他看见了牵着小胖慢腾腾地在远时空中晚归的小聿。一大一小飘忽不定的两个黑点。哦,看见的还有黑水河,刻骨铭心的黑水河。黑水河现在没有涨水、漫溢。浮板稳稳地搁在悬索上。悬索被固定在两岸。小聿父亲说,传说这是产生过唐明皇的朝代留下的悬索。不多不少,五根。那个儿时就守在桥头的老妇,现在仍然姿势未变地守住桥头。有关悬索桥的传说及故事使部分艮地人走出了悬索桥,成为了比悬索桥更有名气的民间艺人、民间故事家和民俗学家。部分走出艮地又回到艮地的人拿出了《艮地建筑风水初探》、《黑水河民间传说》、《黑水河古代浮桥新考》、《生生不息的黑河》、《艮地神秘文化浅析》等一本本的厚书。所以,迄今仍然处于日常实用中的悬索桥更多的参与着艮地人的精神生活。
现在是小聿牵着小胖往回走。艮地的几日游使小聿萌生了恹倦的情绪。突如其来的永久定居打算给小聿浪漫的音乐前程蒙上了阴影。小聿已是携儿晚归。他走出了学校,走出了难走的“回”字小区。儿子小胖无意中念出一道迷语。谜面是“铜钱大块布,中间褶无数”。小聿没有予以理会。小聿往前走没有看见悬索桥。悬索桥悬在半小时之后。右边的这条并不黑的黑水河隐隐传来了源源不断的囚水声。他想这囚水的人已上了岸怎么还有囚水的声音呢?他想这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囚水,这条河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河。
过河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经常处于无币的日子。他有时非常想诚恳,可他的手在衣袋里掏了半天,除了布,还是布。布贴布。在这个“公大”的国度里,谁叫他成了民办教师呢?谁叫他一年只有500元的工资?他曾经多么想买一把小提琴,痴心的拉上一回。可是他用一天只有一元三毛钱的目光看了当时最低价也要60元的小提琴一眼,他也就哑巴了。可是,校长豸说,这500元除舐、氘外,没有一个可以得全工资的。拿小聿来说,一年的过桥费和向导费就不少(别人不能白为你服务啊!),另外还有生活费,考勤也要扣除不少的钱。
——考勤。
——是的,你经常迟到。
——我离学校那么远,而且要过一道河,我能飞过来吗?有时洪水将桥板冲走,我只好攀缘悬索过来上学啊!
——这是纪律,对事不对人。再说你有你的客观,他有他的客观,这学校还办不办?你迟到没追究你的责任就算不错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那,那过河费,我每次都给了。
——谁叫你给的?我们不是说承包吗?
——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就宣布了,怪你耳朵不管事!
——这样一算,我不没有钱过年了?
——过年?你哪有什么钱过年?你还要倒找呢!
想起往事,小聿肺都气 炸。他恨不得纵身一跃,跳进这滔滔的黑水河。——可是,这肩上的孩子,这还在梦乡的孩子,他是无罪的。
吵归吵,火归火,这条河,这眼鼻底下的现实该怎样度过呢?现在是天上湿淋淋,地上湿淋淋,大人孩子湿淋淋,难道就在这湿淋淋的野渡过夜吗?这个听声音很熟的黑妇小聿是所领教的。
——要过河,没钱?不行!
——哪有堂堂的人民教师不给钱的,学生过河都给钱你不给钱?
——承包?这流氓(豸)从来没有放过这个屁!
这个女巫式的面目不清的黑妇的声音,就像在哪里听到过……极像学校那个眼皮下有一撮黑毛的舐。会不会就是舐捣的鬼呢?莫非她顶着青布化了装便偷偷地潜到了这里?另外,她为什么恨豸,难道这里面另有隐衷吗?
现在小聿不得不忍住饥饿长久在桥头的一处蔽眼的地方徘徊。有时他甚至像敌占区的侦察员那样埋伏在草丛里,观察着桥上的动静和“女巫”的神态。徘徊久了观察久了他也生出一些机智。他看出“女巫”打盹他便走上悬索桥。走了一半刚好五分钟。五分钟他就往回走。五分钟一过“女巫”醒了。
——又是你,回去回去!
于是,他就真的回去了。
小聿的家在黑水河对岸。家在一个漂泊不定的人的眼里,那绝对是一个产生温暖的地方。小聿的家在河的这一边,是一个与艮小绝然分开的地方。尤其是家中的两件乐器,比凭空得来的儿子更让他高兴。毕业前夕他曾携着他的洞箫,随着学校管乐队,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就是凭着这股音乐的气概,他才斗胆爬上河堤,在与艮小的对峙中奏响黑水河这边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里,他把别人对他的那些就是纳入六月也寒冷的伤害完全化入了月下琴弦的振动。在器乐的奏鸣中,他完全领悟了“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这个成语所指涉的音乐世界。也只有在器乐的演奏中,他的个性才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慢慢地浮出水面。
小聿说他回到艮地并不是官方所谓的热爱故乡……把你的全部生命放在这里就算热爱了吗?也不是因为艮地有什么音乐上的旷世奇才,需要发现需要重点培养,他们没有小聿不是照样地茁壮成长吗……小聿此次来是为了一首曲子,一首早已失传的古代名曲。传说是春秋时期晋国的掌乐太师师旷留下来的。另一个诱因,便是悬索桥。悬索桥是一个悬而未断的谜语的谜面……如果把它推为世界上最宏伟的乐器,那么,这个弹奏这件乐器的人又消逝在历史的哪一重谜雾里了呢?另外,曾经被弹奏的乐谱又飘落到了哪朝哪代哪一个人的手上呢?基于这方面的考虑,小聿看出自己的艮地之行的意义重大。凭借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小聿准备着手这方面的搜寻、考证。
豸听说“芷”大音乐系毕业的小聿回到了故俚,便盛情地邀请小聿到艮小去玩,并游说他兼任艮小的音乐教师。刚刚返乡的小聿由于不谙世故,再者感情的冲动,便看也未看便在一份表上草率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这样他便一脚误入了豸早就设置好的“回”字小区,以致令他今后的日子痛苦不堪悔不该当初。最后小聿把责任推到小说作者黑丰的身上。他说千错万错是黑丰的错。小聿曾经在南方的椰树下一扇临海的小窗前拜读了黑丰的中篇小说《人在芈地》。在那篇小说中他把少不更事的尹引入了险象环生的芈地,以致告老归土,遗恨终生。在这篇小说《第6种昏暗》中他让我年纪轻轻就携带孩子,实在是可恨。想必妻子也是早已钦定好了,一切都在他的操纵之中。比豸更可恨。
小聿好不容易湿淋淋地摸回家。一路上家的概念像水上的浮桥不断地动荡。油灯的昏黄使这个近在咫尺的家犹如远隔了一道越不过的重洋一样缈茫。小聿试着用食指第二关节敲了敲这个听说是自己家的家门。敲了半天他就开始发虚。推开本来就虚掩着的大门进去一看,那边床上打呼噜的好像是自己的妻子。此刻她脚也未洗便在东厢房里死猪般地睡去。揭开纱罩一看,桌上是今天吃过的几个空碗。有两只蚊子冲天而起。昨天,乃至前天吃过的饭碗还咕嘟咕嘟地泡在水里……缸里盛着一些水,浅浅的发着臭。臭水不断繁衍,变化成无数蚊子充塞其间。铁锅是亲切的,可是铁锅能吃吗?锅铲懒洋洋地挂在墙上。缸里的米,还是米。米是不会自己跳出来煮熟的。屋里的蚊子可能很饥饿,比小聿更饥饿。它们匍匐在小聿的肉体上,手轻轻一拍,地上就掉下好几只。掉下就掉下,一动不动,忘记了死的痛苦。又一群蚊子扑上来,伏在小聿肉上,一动不动;“啪——”的又是一巴掌,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们看见了肉,它们忘记了痛苦——可怜的蚊子!
——爸爸,我饿!
——好,爸爸就去挑水做饭!
小聿操起扁担就去挑水。小聿来到黑水河边。小聿要去舀水,他发现扁担钩子上没有水桶。钩子是空钩子。桶遗忘在家里。
小聿折腾了半天,饭弄熟了。儿子已经带着路途上的泥土睡熟了。女人醒来了,她一骨碌地爬起来就去抢碗。她比小聿好像还要饿得厉害。吃了一会,女人开口说话。
——你怎么才回家?
——你在学校里没吃饭吗?
——豸他们……
小聿不看她也不张她。他在考虑:这种肥女人如果把她送进花果山那火葬场的炉子该要烧多长时间?又想:她怎么认识豸,莫非他们早就很熟。小聿忽然觉得口中涌出一粒小石子,用手接住,看见是一枚牙齿。小聿漱了口,便去搬孩子,孩子说我困我要睡觉。小聿回到桌上继续吃饭。他饿了,他要吃饱。往往是饭碗刚丢就饿了。那食物好像没有经过胃脘便在回肠里七弯八拐地转了一遭就变成另一种物质被送到下水道去了。
小聿起身去自己的居室。他点燃一支蜡烛。他让它把他的房间照亮。他便开始像打量遗物一样打量他的房间。他不仅看见了他的书柜,他还看见了他的二胡和他的洞箫。乐器都蒙上了灰尘,他感到了它们的亲切,但他更感到了它们的遥远。他开始落泪。他用最脏最不堪入耳的话咒了狗日的校长豸。他感到自己过去的一部分生命在准备燃烧成火的时候转化成了烟,消弥于空旷无际的天空,无影无踪。他感到生命中那个原先恒定不变的,可测的基音开始发生动摇,开始没有信心,开始不可测定。他开始怀疑他这双被污染的手,它们还能像过去那样圣洁地碰响这些乐器吗……啊,疲倦涌上来了。疲倦一直在非常遥远的路途上一波连一波地奔涌着。最初是腿子发软,呵欠一个连一个,最后是一个呵欠便栽倒在床上。
一切都远了。
二胡、洞箫与浪渣一起被水卷到遥远的岸边。
后来,女人来了。
女人滴着清涎。女人看见屋里点着灯。女人没有看见小聿。在小聿的居室居然没有看见小聿。本来就看不见乐器的女人根本无法看见乐器。
乐器藏得很深。
女人看见书案上有一张看不懂的字条。字条写着:
远涉重洋的一只雨燕
压住
房檐
空房失眠
夜色
无边
女人刚一进来,小聿就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这个脸上坑坑洼洼蓄着阴影的女人。让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在女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舐。舐隐蔽在艮小的“回”字小区内的一丛草里。虽然隐得深,但黑毛昭著。豸从侧门进来……他们便开始打滚。小聿感到眼睛晦气,便提着乐器侧身踱出屋外。
雨早住了,月已升起来。
月是刚刚擦试的,就放在一块布上,那是一方浅蓝,而且上面撒满闪亮的米粒。
庄稼人都睡了。植物与小虫们开始存在。小聿蹑手蹑脚地走进这放下了工具的夜晚的世界。
他向前走。
他无泥地向前走。
他要到纯净的花蕊中去呼吸。
他要前去与一棵大树交流气息,到滴滴哒哒的树叶下领略生命的传奇。
这是午夜。在这个时候,枝叶交错,光亮微弱幽邃;正是在这种时候,人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苏醒。一切都远去……病气与药丸远去。他不要大便。他没有看见那种不详的红光。他像植物一样,矗立在这里。永远地在这里,哪怕成为一件物。小聿欣喜地相信,在这活性的空间,肯定有某些根本性的因素在暗中发生着无穷的变化……小聿专一地听着。——不是看,是听,谛听。起初是一些芜杂的声响,远处正在消失的马蹄,偶尔是狗吠,田鼠咕噜咕噜,蝉儿受惊。小雏鸟在幽幽的巢里叽叽以及黑水河那边船板的敲击声和咕咚咕咚鱼儿跳水的声音,后来这些声音渐渐远去……替代的是一种明朗、光亮、舒缓、辽阔、浩瀚的乐音,仿佛无,仿佛缈不可及又无处不在,不见所来,不见所去,不见中心,不见边缘,一种充盈,一种洋溢。物质的形式消失,全部化入(仿佛是)一种高顶平流。小聿感到了,感到了!小聿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周身荡漾。——小聿狂喜!他终于呼出了它:
啊,和声!
在这里,就在这里!
小聿看见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世界。小聿仿佛第一次看见了世界的白天。——人类的新生正是从这里,从午夜的和声中开始诞生。小聿想,我也许不是一个纯粹的音乐家——但我发现了自然界的和声,也许这在现代音乐艺术史上是永远不会认可为音乐事实的事实。可是,这是曾经为我生命所经历过的事实。我不能否认。——在这里,在午夜,我才真正地发现我们的曾经蒙秽的乐思与曾经昏暗的乐魂……哦,师旷,你一致语焉不详的与未及昭白天下的是什么呢,你的佚失民间的光彩照人的名曲一直难以发现的原故又是什么呢?莫非一切都像我的乐魂一样蒙受另一种昏暗吗……
小聿往回走,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他要创作一首期待已久的器乐曲……脚好像忽的被一支腿绊了一下,他就醒了。就在这时,黑水河对岸的高音喇叭响了。豸庞大的立在这个巨大的声音里。
——喂,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艮小的教师们请注意——,艮小的教师们请注意——,请教师们马上赶到学校,核实文化户口册。这次谁出错谁负责!……这个声音,在午夜里反反复复地响了五遍,小聿就彻底地醒了。这个声音强大得无法拒绝。小小的村子里,一些不长叶的“树”上,这里那里,到处挂满了黑窝般的高音喇叭;这里那里,响声不断,连成一片。一会儿,邻村的也响了。这一夜黑水河两岸的人全醒了。
小聿没有理由不去学校。他就走了。
八天早过了,还不见儿子回来。聿老聿教授盘算起来。这八天之外不好确定。小聿去的是聿老的家乡,这应该是一个中音区。——莫非他在这里遇了险,出了事,滑到了一度低音区?聿教授便打点行装,从他所在的这所海边音乐学院“芷”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故乡艮地。
聿教授抵达艮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看见一个人独自躺在浮板上。他看见悬索桥的桥板丢失了一块。走上悬索桥他感到害怕。后来他说桥头有一只红眼睛黑蜘蛛。
奇怪,小时在桥上跳水时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走了好远,聿教授还在想:这孩子多可怜,躺在一块浮板上漂走了。
电线上有一群鸟雀。聿教授刚一走近就飞走了,歇在前面的电线上,不远也不近。聿教授感到脚被什么硌了一下。他拾起来,放在手上,吹了吹。是一枚算盘珠子。聿教授觉得很好玩便拿在手上。突然,他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看了看,聿教授发现通过算盘珠儿的孔看世界是另一个样子。于是他就通过算盘珠儿的孔上下左右看来看去。他看见了艮小的帐房先生氘,氘正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拨着算盘珠子。氘说,见一无除作九一。聿教授不明白他反反复复叨念这句口诀的意思。打了一会,氘忽然停止念诵口诀,端着灯盏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见一……无除……作九一……聿教授边念边想“作九一”。
——对,我找的就是这枚算盘珠子,原来被你拿去了!
聿教授取下算盘珠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氘已走到跟前。氘手一扬从聿教授手里抢走了珠子,迅速地推进算盘上的一根柱子上,像一个熟练的枪手。
——见一无除作九一,氘唱出一句口诀。
聿教授见他这样横蛮无礼便迳直向前走了。走了不久,影影绰绰前面来了一个阴影很重的人,这人走得很轻,轻得像一匹干枯了的树叶贴着地皮徐徐地飘。他牵着一个孩子。
——爸爸,我饿!我要吃肉!
——儿子,快到家了,到了家我们吃吧,好吗?
一阵小风,一股浓重的药味,他们就走了。并且一会儿那边就开始下雨。走了好远,聿教授还在想:这孩子多可怜!这时他们该淋雨了!
虽然是很久没有返乡,但老马识途,他还是转弯摸角地找到了艮小。他想到艮小去打听一下儿子的下落。
艮小的好像跟他过去读书的格局大不一样。过去是一所庄院式的小学,房子分列在四周,房上盖着薄薄的手工制作的小瓦(瓦的一种)。现在却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教学楼矗立在学校中央,四周是一道高高的围墙。此刻教学大楼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大不一样了!
聿教授沿着围墙绕了一周,他感到有些蹊跷。
没有门,四方都没有门。
这正是聿教授弄不懂的地方,好端端的一座现代建筑竟没有门。聿教授从来没有进过进出没有门的学校。这种学校师生们是怎么进去的呢?莫非他们从云梯上爬进去的吗?那么,这进出的云梯又隐在何处呢?这是一;另外,使他弄不懂的是这午夜时分的夜,这灯为通明的夜,教师们不去休息,养足精神,准备第二天上课,都集中在这里干些什么呢?这是二。正在他边发愣边在墙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的时候,一个声音出现了。
——别动!放老实点!
聿教授这下可真的被镇住了。聿教授到过敌占区,枪和呼啸的子弹他是认识的,它们从不开玩笑。所以,战战惊惊的聿教授慢慢地举起了双手,悄悄地拿眼睛四周察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此刻不发生任何内容的一片月色。
——这人在哪里说话呢?
哧溜哧溜,从旁边的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哈哈大笑地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掀了掀树枝帽说,
老鬼,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我早就看出你动机不纯。
——我要到学校打听一个姓聿的人。
——放他进来吧。墙里有一个人说。
聿教授听出戴树枝帽的就是在路上唱“见一无除作九一”口诀的那个人。氘见豸在墙里发话,就随手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按,门开了。
仿墙门!
聿教授就跟着豸往里走。氘回到身后的一棵树上。聿教授感到前进缓慢墙的形式复杂。折的横的竖的曲里拐弯的,过了一重又一重,结构相似相关相同。每一个大层次内又有相似的小层次,每一个小层次里又有大小方正相近相同的“回”字小区。每一“回”字都很难找到进口(进去是不自觉的),更无法寻觅它的出口(走出“回”字是艰难的,甚至是漫长的)。每到一处,都是一种历险;每一次走出,都是一次绝处逢生。聿教授感到不知经过了多少重墙历了多少次险,才抵达学校正中心这所谓光明地带。聿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直喘气。
——哈哈哈哈,怎么样?豸早就等在那里。
——真不简单啊!
——这不过是我随便构思,跟世界上那些杰出的建筑大师比起来,我差多了。
——您怎么想到把一个简单的学校弄得如此复杂呢?
——一点也不复杂,你是刚来乍到不知道,慢慢你就会习惯的!
——这样,孩子们受得了呢?
——聿教授,你不懂,我在进行超常教育。任何一个人,一旦进入我校舍,经过一段时间的特殊训练便与众不同。我们学校历来重视校园内部环境的投资和建设。曾多次受到上级教育行政部门的肯定和表彰。我们的口号是,宁可穷老师,也不能穷学校,苦学生。老师像蜡烛,为别人发光,把自己烧光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说,生活上艰苦朴素是老师的光荣传统。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能丢!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啊!
——我感到越听越湖涂了。聿教授心想,这是什么狗屁!
——来来来来,不谈政事,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轻轻松松。
——小聿……
——小聿没事,他在这里。你只管做游戏。不会?不会我教你。
豸边说边在地上坐下来,聿教授见豸坐下来也坐了下来。地面很干净。豸摸出二把小刀,递给教授一把。豸在地上划一直线。线的一头指向聿教授,另一头指向豸。豸说明游戏规则。
——这根直线的一头是你,另一头是我。这刀在地上杀一下,发展一条弧线,然后是包围与突围。包围也好突围也好,刀子都必须杀在敌方的弧线上,方能突破防线,杀出重围。当然,突围出去的线段也可以反包围。听懂了吗?
——听懂了。
堂堂的音乐教授聿老竟然像刚刚启蒙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马上进入了角色。豸校长边杀边说,你儿子杀得不错!
现在地面上两个端点两人各发展了一条线。下一刀归豸杀。豸马上一刀杀中了聿教授跑出来的那条线,然后将自己的线引过来,很快将聿教授围困在里面。归聿教授杀,聿教授一刀杀下去,刀子没有杀中豸的围困线,却飘到了线外,无效。归豸杀,豸一刀杀中了围困线(围困线围困他人也围困自己),打开了突破口。归聿教授杀,聿教授却一刀杀在围困线里面,只是把线内的线延长了一点。归豸杀,豸随便杀了一个地方将自己的线引到安全地带。归聿教授杀,聿教授又杀飘了。归豸杀,豸的刀下又发展出第二道围困线。归聿教授杀,聿教授又杀飘了。……就这样,聿教授总是杀飘,豸杀进杀出又发展了第三道围困线,不一会,豸就发展了第四道、第五道、乃至第六道、第七道围困线。豸的线层层缠绕,不留缝隙,没有进口,也没有出口。聿教授的刀子总是杀飘,不是飘里,就是飘外。不是杀中第二道线,就是杀中第三道线,总是杀不中第一道围困线,这时聿教授有点沉不住气,有点慌乱。豸点燃一支烟,升起一朵云。豸就隐遁了。聿教授感到危险,赶快跳起来,抓住头顶一根树枝。这时氘出现在这根树枝上面,手起刀落。聿教授连人带枝落在网内。聿教授拼命挣扎、挣扎……一切都无济于事。网动荡、收缩……舐冷静地出现在网的一角。舐嘿嘿嘿嘿地笑着……忽然吹来一阵风就跳出一只黑蜘蛛……聿教授看见它的眼睛红亮,细腿多毛……黑蜘蛛突然凌空,吹了一口气,聿教授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来不及“哎呀”就晕过去了……
小聿空着衣袋来到了医院。
小聿记得昨晚打了一个夜工,早晨吃了几块糊锅巴,上了一趟茅厕便来到了医院。
小聿昨晚迟到了,豸说扣除本年度工资10元。早晨误了三节课,扣除本年度工资30元。
小聿昨晚去学校,他看见了箐姐。箐姐总是在这种阴凉的时候,出现在田界上。箐姐的手很迷人,无法抗拒。箐姐只把手在空中摇一下,他就去了。月光下箐姐的脸儿看不清。箐姐随手拿起一棵草(那其实是一棵“回头青”)就与小聿一道撕太阳。箐姐从这头撕,小聿从那头撕,撕了一个又一个,撕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撕了多少个。
——哎,全是阴天。箐姐说。
忽然一阵风,就来了一阵雨。箐姐手一丢,不撕了。
——我要结婚去了。
——结婚?十三岁就结婚?
——你听,那边的锣鼓都响了。
一阵风,箐姐就消失了。撕破的草梗散了一地。小聿这才想到箐姐早死了。小聿就想到要上学去。小聿就迟到了。小聿真不愿去学校,他感到这野地里很舒服,他没有感到有什么伤害。
在校门口,小聿看见了在树上望风的氘。他一边值勤一边在树上拨算盘。他说,我见一无除作九一。
氘说,你迟到了。
小聿说,我迟到了。
在校内的一条甬路上,他看见舐。
舐说,你迟到了。
小聿说,我迟到了。
小聿就看见舐在一个本子上划了一个“O”。小聿又看见她放进黑提包,接着小聿看见舐的眼中飞快地掠过“女巫”和悬索桥倒映在黑水河上的影子。
小聿开始害怕。
小聿疾快后退。
小聿绊倒在一个人的身上。小聿爬起来就向楼上跑。
豸校长说,你迟到了。
小聿说,我,我,我……
——“我”什么,赶快坐好。
——好,小聿赶到,我们继续讲。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迎接省地县三级领导的验收检查,确保艮镇成为无盲镇。首先明确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一、造好文化户口册,力争做到县、镇、学校三册对口;二、完成上级规定的扫盲指标数。现在,我们全体教师要处于一级警戒状态。
——舐!
——到。
——把我的警棍电筒拿来!
——是!
——现在一部分教师已经和村干部一道下生产队堵口。氘在树上值勤,主要是注意镇那边的大路上的动向,一旦发现验收团的小车,要立即鸣号。
——是!氘下去了。
——小聿与在座的一部分教师任务是造册。有些地方还要进行技术处理。
——技术处理?
——对,比如小聿父亲的现龄62,如果从表册的实际情况出发,必须改成26,那就得改成26。
——把我的父亲改成26,那不成了我的兄弟?
——成了兄弟也没办法(豸一脸严肃)。因为那个母表已经造错了,而且呈报上去不能更动,所以只好将错就错。而且,有一部分人要改变性别。
——改变性别?
——对,比如小聿的父亲必须是女性……不笑,严肃点,这是个政治问题!这是上级根据艮地全镇的情况平衡过来的指标数。今兄弟村的女性多造了,无法更动,便给我们村拨过来六十一个妇女。注意,是帐面上的妇女。而我们村的男性公民又超饱和,这正好将一部分男性改为女性,改不完的部分,就分别加到各家各户。但要注意她们的年龄(老、中、青、小)和她们进入家庭的角色。有的家庭只能加婆婆就不能加妹妹,有的加成妻子就绝不能加成母亲。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个册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一定要与县镇两级领导手上的户口册保持高度一致,谁出错谁负责?是公办教师的要调到偏远的地方工作,是民办教师的,要就地解聘,返乡务农。我们之所以派教师同村干部一道去堵口,主要是怕村民们乱说。——另外,这次对付省验收检查的脱盲人员我们已经定好了。绝大部分是初高中生,只有小聿一人是大学生。
——我是文盲?小聿说。
——对,不准把这个事捅出去。要知道,真正的文盲是不能让他们 来参加脱盲考试的。所以我们在他们的学历栏上一律填了初高中毕业,免得出问题,另外,这次参考的“脱盲”学员,字是一律不准写好,要歪歪倒倒,卷子不能答满分……
堂堂的音乐大学作曲系毕业的大学生小聿竟然越听越糊涂,就这样,小聿在糊涂中昏头昏脑地忙到天亮。
天亮后,忙了一夜的小聿才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他手搭凉棚往远方看了看,就说天亮了。小聿看见操场那边的草坪上有两个背影亲切的学生在撕太阳。
这两个孩子好像很专一,好像忘记了一切。
后来,小聿走下楼去,两个孩子就不见了,不知跑到哪里去。
小聿走下楼来就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疲倦。疲倦的枯手又尖又细又长,疲倦像按洞箫一样按住小聿的七个孔。死死地按住。盈满七孔的水正向洞内看不见的地方下坠。没有回音的下坠。身体薄抵一张纸。不知是一些什么鸟悄悄地一不注意就滑进了小聿疲倦的视野,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如此之小,像是一些蜂鸟。……记得分课那天,小聿随便去看课程表:音乐(小聿)、语文(小聿)、数学(小聿)、自然(小聿)、体育(小聿)、美术(小聿)、班会(小聿)……领导分工:考勤兼司铃(舐)、值勤兼财会(氘)、全面负责(豸)。看之前的小聿与看之后的小聿不一样。看之后的小聿用小聿的话说,叫麻雀子吃酒精——晕头甩脑。
——这些鸟晕头甩脑,小聿想。
——小聿。看了这分工,你不肺都气炸吗?有人问。
——让猪肺去炸吧!
小聿觉得有一只“猪”的肺是快气炸。
小聿往楼下走。
小聿轻飘飘地往楼下走。
楼下的操场围了一圈人。下队堵口的教师已经回来了。一些到得早的学生也已经七弯八拐地摸到了学校。圈子内仿佛在做着一种游戏,喝彩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小聿感到这股浪潮要把自己掀翻。他急快地从地上抓起几块卵石装在衣袋,人才趋于平稳。
——下一个,下一个……豸高喊下一个,下一个谁来耕田?
——我。氘答应。
豸拾起氘的右腿,左手扬鞭,驾!氘便挺着“龟头”向前爬。过——来!转弯!一圈、二圈、三圈……
——下一个,下一个……豸又高喊着下一个。
——校长,都耕了……哦,小聿来了!
——小聿,快来耕田!
豸笑笑嘻嘻地来抓小聿的右腿……豸一个趔趄抓住了一只脚。豸拿到近处看了看,是一只鞋子。空的。那只穿鞋子的脚跑出去了。
——好,好……有你的,小聿!
小聿赤着一只脚跑进伙房。卮稳坐钓鱼台。
——吃饭吧?饭早吃光了。
——你怎么不给我留饭呢?!
——哪个叫你吃饭都赶不上?
——……
——还有几块煳锅巴,你去吃吧!
——糊锅巴?!
肚子空得疼,小聿就去吃煳锅巴。
——不识抬举的东西!吃煳锅巴是便宜了你,像你这样的呆子,煳锅巴都不配吃!领导叫你耕田,是看得起你,我们想耕田都耕不到……
这时,有血光从茅厕那边照过来,映红了整个伙房。小聿从血光中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茅厕走。伙房里放着半碗吃剩的煳锅巴与伙夫卮的喊声。
茅厕被人为地排斥的学校生活区的外围,隶属于“脏”的范畴。可是,小聿说茅厕里有一种“净”。他说,吃饭是一种脏,屙屎是一种净。
小聿映着血光走进茅厕,他看见一个人在那里解手,一本书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血把茅厕滴红了,而他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书。小聿看出这本书的封面很熟,好像是自己在大学里读过的那本奥地利音乐美学家爱德华·汉斯立克的著作《论音乐的美》。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就在这本书的封二有小聿随手辑录的贝多芬的一句话。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渗透音乐的意义,便能超脱常人无以振拔的苦难。
——贝多芬
那么,如此热爱音乐的人是谁呢,蹲在茅厕里也看音乐书?
突然,铃声响了。其实铃声早在小聿走向茅厕的时候就响了,只是由于他当时走在血光之中便没有听到。走进茅厕,是那个看书的人对铃声作出的反应本身把敲铃的信息传给了小聿。那看书的人撕了一页纸,他说,血!他又撕一页,血!他就这样把整整一部音乐美学名著,一页一页地撕光了。他用血把它们一页页染红,然后丢进了茅厕。最后提着一张音乐名著的空书皮走出了茅厕。
小聿提着裤子走出茅厕,便不见了那看书人;小聿提着裤子走出茅厕,就感到肚子肌饿,他甚至有点留恋大便;小聿提着裤子走出茅厕,感到自己的肛门好疼。小聿倏忽之间想起了儿子的那个谜语,铜钱大块布,中间褶无数。小聿说,说不定是我的铜钱大那块布撕破了,怎么这么疼呢?蹲过的腿子像木头,人空得像那张书皮。小聿感到支撑不住,说,得看一下医生。可是身上早已没有了钱,摸来摸去,衣袋里只有几块镇风的卵石。他便去找豸,他想借钱。卵石是不能当钱用的,但也不能丢掉,没有了卵石人是要被大风吹跑的。
到哪儿找豸呢?
校园一个人影也不见。到处是一些走不出去的“回”字小区,豸究竟藏在哪个小区里呢?
小聿便在一些“回”字小区踅来踅去,他忽然听得一个小区有豸的声音,且声音仿佛是隔着草丛又翻了一道短墙才传到小聿的耳朵。
——我给你吃泥鳅!
——我给你改良土壤!
——这叫泥鳅拱豆腐!
然后是舐的一串圆鼓鼓的淫笑。
泥鳅可以改良一个人的土壤?小聿想……忽然,他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扑在地上。小聿还在想泥鳅怎么可以改一个人的土壤他就爬了起来。刚刚爬起来的小聿正准备思考这泥鳅如何能拱豆腐,他又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这才有些蹊跷地往上看,他看见了正在值勤的氘。氘戴着红袖章,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氘说你找谁?
——我找豸校长。
——找校长不在校长办公室找,怎么找到这娱乐场来了呢?
——我,我怕校长也在这里娱乐。
——胡说!
奇怪,明明听见了豸,怎么说胡说呢?小聿想。小聿在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卵石,他放心了,卵石没摔出去。他的手还在摸,最后摸出了一张报条,他就将条子递给氘,氘正弓着背打“见一无除作九一”。氘慢腾腾地接过条子,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条子正面有字,反面没有字,这有什么看的?小聿想。氘的眼睛寒光闪闪,目光里仿佛有一卷铁皮尺,小聿的报条便在铁皮尺下瑟瑟发抖。
——不报?这必须由领导签字!
——这是豸原来签过字的一张条子,是不是让他再签一道呢?
——拿我再看看。
氘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我手里今天没钱。
——不多,只有伍元。你给想点办法吧!我要去看病。
——伍元也没有。条子你先拿起吧。
小聿往回走,走了不多一会,在另一条甬道上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豸。豸一本正经地问:小聿,你不去上课,跑来跑去在干什么。
——我,我想借钱。我生病了。
——吃的饭,屙的屎哪来的病?只听你喊有病,一搞工作病就来了。
——我真的病了,你给我借几个钱吧!
——你想借钱?我告诉你,你的工资早没有了。条子都在氘那里,到时你拿去算,你看有没有?昨天造册,别人不迟到你迟到了,就要扣10元。今天你又误课,整整三节你蹲在茅厕里。舐铃都打破了,就是把你打不出。你想想屙一泡屎要屙三节课?小聿同志,我们不能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啊!——去,写份检讨,深刻地认识一下,到时我们开个老师会,大队干部和镇教育组领导都要参加,你在会上念一下,这是给你的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你去吧!
钱没借到,小聿借到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这天早上,聿教授从医院出来,他感到好受多了。他已经打好中午的车票,准备马上回到他的音乐学院——芷。艮地已没有什么值得留念。只是小聿这孩子也太任性,他说走就走,至今还没有找到。聿教授想趁现在这个空档在街上转一转,只是随便转一转,并不想买什么东西。他在这曲曲弯弯的摆满篮子的菜场走了一程。突然他的眼睛被两件东西所吸引。在这个专卖菜蔬的地方,音乐教授发现了卖乐器的小聿。其情状倒好像不是在卖乐器,而是成心将乐器藏住。“卖乐器”三个字好像很不情愿地、很小心地隐在一块纸牌上,稍纵即逝。 地人是看不见乐器的,(乐器能吃吗?能用吗?)所以更谈不上买了。他们稍微地放慢脚步,是因为他们感到奇怪,这个人是不是得了神经官能症,怎么把乐器弄到菜场来了呢?有的甚至不屑一顾,连像征性的驻足也没有便走了……小聿感到有酸水要涌上来,最终,没有到达口里便吞进了肚里。
聿教授看见了这块纸牌,就奔了过来,他不能看清小聿,由于时间的距离,彼此都看不清。聿教授看见的只能是乐器,其时,小聿的脸上早已草长莺飞。聿教授看见二胡与洞箫便不再移动。他感到这些乐器特别的眼熟。尤其是洞箫。
儿子就是携着这两件乐器出门的。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了天空,他仿佛努力地寻找着什么。他望见了天上一朵布雨的乌云。
——这乐器是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
——你莫非是小聿……
——我不认识小聿……先生,请你买乐器吧!
——爸爸,我饿!我要吃肉!
聿教授看了看,看见了先前没有看见的一个孩子。
——好吧,我买洞箫。
——10元。
——这么贱,给你20吧。
——不,只要10元。
——那,两件乐器,我都买了。
聿教授付了钱,接过两件乐器,他拿起洞箫,吹了吹,吹不响。聿教授察看洞箫,他看见里面塞满了废纸。他把废纸一团团地掏出来,他看见里面还有一个纸卷,他从箫内取出,展开一看,是一首器乐曲。题目是《第6种昏暗》。再看姓名:小聿。聿教授马上收起曲子和乐器,找小聿。小聿和他的儿子早已消失不见了……这时,风暴就来了。街上到处是逃避风暴的人们,像失去了窝的马蜂。
——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呢。
从艮地回来,聿教授一病不起。感到房子空空荡荡。高烧。恶梦。呓语。他的学生日夜守护着他。他总是喊着黑蜘蛛。他说艮地那桥板摇摇晃晃一直不稳。他说他梦见那黑蜘蛛像妖怪一样就藏在悬索桥一端的某个扁平的缝隙里,它的毛足又长又细。他说他的儿子已是在劫难逃。
忽一日,太阳把世界照得美丽。人在这一天根本就没有理由想到要死去。聿教授说,我要到海边去看看,我儿子坐“船”回来了。
学生们就搀扶着聿教授,来到海边。
——多么好,就把他(小聿)葬在这里。瓦雷里说,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学生们听不懂。
……一会儿,从黑水河上漂来一块桥板,桥板一漂到聿教授的面前便不动。学生们见了啊呀喊出一声。
——这不是小聿吗?
顺水漂来的不是别人,的确是聿老聿教授日夜思念的儿子小聿(民间音乐家)。小聿仿佛疲倦极了,睡得很深沉。他的嘴唇虽然冻得发青。
小聿睡在一块桥板上。
桥板的后面是一首古曲。这便是小聿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的佚失几千年的那首名曲。
善于识别远古曲谱的聿教授发现这正是出自古音乐大师师旷之手的一首曲子。且是一首丧葬曲。调子低回、深沉、悲哀。是汉代《薤露》无可比拟。
小聿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记谱的本子。聿教授拿过来,看了看,这个本子一个乐句也没有,尽是一些空白纸页。但聿教授还是专注地一页页地翻着,一页页检视。在本子的最后一页,聿教授读到了小聿用零乱的笔迹写下的歪歪倒倒的遗言:
——爸爸,请不要把我运回故乡,也不要把儿子葬在坟茔最多的地方,让我成为孤坟野鬼……让我的灵魂飞升吧,离开痛苦的土地,离开昏暗的人们……
你的儿子:小聿
即日
小聿记得去艮地他似乎踩着许多晶亮的水柱,一路上按着洞箫。他的从城市里长出来的乌发,他的草率而不失大度的衣著不知牵住了多少少女的目光。他的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红潮,他幽谷般的神秘的眼睛总是弥漫着薄雾……还在“芷”大念书时他就参观了有关艮地古代悬索桥的影展(桥的雄姿深深地打动了他),还在车上他就听见了黑水河的鸣响(这生生不息的黑水河)。他就是踩着这些晶亮的水柱来到艮地的。他矗立在一张黑水河的影像前,他深情地注视着这蓝幽幽的的河水,他想到了河底的楚人……
他不认识豸,更不认识草丛中慢慢显露的“回”字小区。他要寻找一首民间古曲,他衣著xisuo轻逸着音乐的浪漫。他的全部财产除了乐器、音乐书,就是笔和记谱本。他一个箭步蹬上唐代悬索桥,他潇洒地丢给黑妇一枚价值一元的国币。他发现一块桥板开始松动且摇摇晃晃。他白日在民间采风,黄昏在黑水河上漫步。晚上在艮小投宿。他先来了儿子,后来了妻子,岳母随后赶到,岳母一直住在他家里吃饭,直到住得长出一撇胡子才走了。岳母走后,岳父就来了。岳父大口大口地在他家里吐痰。
在艮小,豸闲得无聊常找小聿杀铲。小聿觉得这所学校很奇怪,于是他就迷上了这所学校也就迷上了这个游戏。他看出这用刀子杀出的一道弧线总的看来形似一张网,蜘蛛是一种可以结网的动物。他虽然也觉得艮小的管理有点非人性,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豸絮絮叨叨的请求。小聿便成了艮小的一名业余的兼职音乐教师。后来的课程及事情是一生二、二生三,以致无穷。他深陷其中便感到后悔不迭。病气是慢慢染上的,鸟雀是可以飞来的(先前天空中根本不见这些鸟雀,后来就一只一只……)。血光开始升起。黑蜘蛛的足迹在小聿的生活区到处爬动。箐姐“嫁”了。太阳一个一个地撕破。小聿撕了音乐书,后来就变卖了乐器。
现在小聿应该往回走。他听见了水响。附近可能有一些囚水且逃遁快得惊人的幼兽,它们肆无忌惮地在黑水河上活动,不易捕捉。天是要黑的,雨是要在他回家的半途中下下来的,小胖注定要爬上他的肩背。
所有的经历都有了,孩提的回忆也有了。
卖了乐器吃了肉。——啊,太饿了……肉实在是香!
卖了乐器天就黑了。医生在那边招手,又扯他的袖子。他摸了摸衣袋,他说我没钱了我们吃肉了,衣袋里只有卵石。阴凉的风是要来的,卵石是要镇风的。那些草木虫鱼变化而来的中药可能很美丽。但我注定辜负了中药。
乐器我卖了。岳父的棺木便一日比一日亲切。病是要大好的。当最后一盏灯吹灭之后,毋庸弹奏乐器,天国的音乐就自动奏响了。
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音乐队啊!
小聿上了堤坡,他望了望艮小方向,他想起了豸。豸在这里读过私塾。私塾先生教他:
先生说,先生我,后生你
豸说,先生你,后生我。
先生说,先生你,后生我。
豸说,先生我,后生先生。
先生说,混帐东西!
豸说,混帐东西!
这个“混帐东西”‘竟成了艮小的校长。
现在那里仍是一片辉煌,他们是在“造册呢”?还是在“耕田”呢?告别的鸟雀飞来了,小聿可能不在那里屙血了。但止不住的血光一直从那边铺过来,一直到达遥远的天际。
——鬼麻雀,我射一只!小胖说。
小聿看见有一种光源从血光消逝的尽头升起。这光源虽然稀薄、微弱,虽然是遥远之光,但它勾画出大地之上昏暗的轮廓,划出了天界与冥界之间的界线,指明了混浊之躯趋向这种光明的方向。
——射中了!爸爸,射中了!掉到河里去了。
——弹弓您给拿着,还有一发石子。
小聿看了看,说,这是我用来镇风的卵石,什么时候给他偷来了。
小胖到黑水河上去找鸟,很久没有回来。
小聿立在岸上,很久地捏着一发石子——一发没有来得及射出去的石子。黑水河越来越响。他说我下去看看。一会,他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水河里。接着他啊呀一声……他就死了。
我们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
民间音乐家小聿肯定是要死的,他的一句名言也反应了这种死的趋势,或者说这种向往。
——死是一种净,生是一种脏,他说。
但小聿的死很复杂,有多种猜测,似乎都能成立。
另一种情况是,小胖没有下到黑水河去捡那只鸟。他继续向前走。小聿的脚被什么硌了一下。儿子拾起来,吹了吹,是一枚算盘珠子。小聿知道是谁在寻找这枚算盘珠子,他一伸手夺了过来,随手扔到黑水河,接着是黑水河里“哎哟——”一声。
——有一滴水可能要升腾为一朵云了。小聿说。
——快走吧!小胖,雨要来了。
儿子就爬上了小聿的脊背。他们向悬索桥疾步过去。小聿没有去看箐姐迷人的手。惊雷不可能在这次死亡之中发生。五根悬索不可能在这次回家的途中震断,小聿还没有到抛尸黑水河的地步。他在故事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活着。两岸黑鸦鸦的人群此刻还沉睡在昏暗的屋子里。他们不能看见第二种光芒。他们从容地放弃了白天的工具就躺倒在床上。房子与房子静悄悄的像白昼的遗物。房子的屋脊高耸,遮住天外的微光。
小聿走上悬索桥。小聿欣赏着天外的微光。小聿一脚踩翻了桥板。小聿说完了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聿很久就预言过一只隐而不见的黑蜘蛛。黑蜘蛛在小聿的预感中日益壮大。它曾经无处不在地实习了自己的生存方式。致使路途上许多匆匆的“客人”无声无息地销匿。黑蜘蛛隶属于夜,但它可以延伸到红日之中坑坑洼洼的每一处背阳的阴影里。你甚至感到延伸的阴影很可能是黑蜘蛛的一部分,抑或延伸的阴影就是黑蜘蛛的一支多毛的长足。小聿有时感到自己的汗毛无缘无故地产生一张小小的蜘蛛网。六七根经线的丝网完全可以托住一只小型的黑蜘蛛。黑蜘蛛的馋涎很久就可能在小聿的汗毛上滴嗒着。这种过早的亲昵与玩味促进了小聿迅速趋向物化的过程。他的最后一次向悬索桥方向前进很可能将这个距离缩小。黑蜘蛛的从生到死,黑蜘蛛的一切演习,一切“客人”的可惜的葬送都是为了亲近(或亲热)小聿。——天边的微光注定要化作穿透黑蜘蛛的闪电。一滴水注定要升腾为一朵云,一朵云注定要化作一场旷世的暴风雨。古代五根悬索注定要在这无边的无际的自然广场完成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壮烈的演奏。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奏鸣注定缺失所有的听众(或者根本毋庸听众)。佚失的古代名曲注定随一人悄然而去。
小聿最后说,空前绝后的音乐应该是把人从存在引向虚无,从见引向不见,从坦途引向绝境(虚无并不意味着空,绝境并不意味着绝望),是让神性的东西莅临和新的生存升起……
……啊,黑蜘蛛就要出现了,黑蜘蛛就要扑向它最后的猎物了。
这酝酿已久的黑蜘蛛!
小聿英勇地走向悬索桥(他没有感到非壮,更没有悲哀,没有就义感,他只有浩瀚无际的明澈),他刚刚走到悬索桥的中央,他刚刚来得及想,在这里是最适合的。就忽听得桥头的一个孔隙里卷起一阵狂风。一只披头散发的黑蜘蛛,一只比自己不知要庞大多少倍的黑蜘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轻轻地卷起,轻轻的……在黑蜘蛛的强暴中,他看见它的眼睛又红又亮,它的多毛腿风流、潇洒、强劲,它紧紧地将自己挟住。它的从天而降,它的从容不迫,它的干净利索,一切,都说明它的多次演习是成功的。它终于得到了小聿。它遗露了他的儿子。
这是小聿的第三种死。
乐器卖了。太阳落了。黑夜坚定不移地涌上来,它最终要掩盖一切。那些代表白昼的事物陨落了。那个洞箫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小伙子在天黑之前走了。
第二天,第二天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小聿不知道。
小聿走近家门。他听见两个人在菜园里打滚(样子像打架),他看见一个人在伙房里煮着瓷器。小聿刚准备拿扁担去担水,可是他进了书房,他坐在南窗。小聿借着天边的一缕柔曼的微光,他打开记谱本,他翻到记谱本的最后几页写了几行字,可是那些黑字刚刚哈成便迫不及待地游弋到昏暗的夜空中去了,茫茫然而无所知。
谁也阻止不了它们滑入昏暗。
闪电会重新将它们照亮吗?
雷声似乎响了。那个烹煮瓷器的人好像失去了知觉。屋旁的菜地似乎隐隐有人低低的私语。
——我给你吃泥鳅。
——我给你改良土壤。
小聿续上第三句,这叫泥鳅拱豆腐。小聿笑了。
伙房里的这个人一切都仿佛没有听到。他睁着一双如梦的眼睛。一任锅里的水沸腾。他不知烧了多少小聿从沟畔砍来的干枯的青藤。热气全部从没盖锅盖的锅里跑了。他就这样煮着瓷器。青藤燃烧的瓷器发出了一阵阵很有节奏的响声。
这是最后的表达。
这也是小聿最后一次谛听。
他听出瓷器像他儿子一样纯洁。
小聿忽然怀念那个滴落了的午夜,它就那样匆匆地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在那个夜里,他听见了自然的和声……已经逝去,便不可重度。
现在他离开了房子,他放下了如泥的儿子和儿子的弹弓。他向黑水河走去。他带着不可能盛水的空钩。盛水之物在什么也不盛的时候便盛它自己。
瓷器在他身后清洁。瓷器在他身后的沸水中轻歌曼舞。瓷器脱离了俗物的负载(空出了器中之物的瓷器便在沸水中施洗)——瓷器从内部的吟唱,终于化作了瓷器的狂欢。
风来了。
风正在头顶布云。
一切声音停止,虫鸣停止。
一滴升腾到空中的水就要化作午夜的雷霆。
小聿久久地孤立无援地默立在黑水河畔。……第一滴雨是那样的冰凉,他绝望地看了看周围的世界,所有的亮都吹熄,那曾经勾勒出了天界与冥界的微弱的光芒也看不见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没有!一切都空了。不如死掉!死了干净。在死中,我可以得到一种力量。只有在不断地簇涌过来的死的根须中,获得新生。
——楚人是幸福的,也是精明的,他们把音乐带到土里,豁免了尘世的所有不洁,从而获得了一种干净。他们头枕着乐器,一任头顶人类战争的风云、朝代的更替、世纪的流水。他们潇洒地穿着崭新的丝绸,拥着积淀的厚土,沉沉地睡去。
天国的钟声敲响了,天国的种声早已一遍又一遍地敲响了,它催促并召唤着超脱凡俗的亡灵。
天父与地母正悄悄地为这远行的儿子筹备着一场规模空前的特殊的葬礼。风,正搬运着一块块笨重的道具般的乌云。夜黑黑的,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见。天幕现在没有拉开,幕后的内容没有显现出来。一切都不能看见,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好像在变异,一切都仿佛没有变异……没有变异的变异是吓人的,一切都隐去,吞声的抽泣隐去,令人头疼的鸟雀隐去……从黑暗到黑暗之后又是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唱亮(仿佛从历史黄色的页丛里),突然一阵浓黑的空前的狂风卷来,突然一个落地雷震响(仿佛响到了地狱)……最初的这阵狂风摄走了悬索桥的第一块桥板,这块桥板马上飘到小聿的跟前,这块桥板将把他送过苦难的地狱之门,抵达纯洁、宁静、温暖之境(那里一定被另一种光源照亮,奇幻无比)。
无根的风暴突如其来地吹翻了所有的桥板,犹如揭开了琴盖。十几个世纪,悬索桥的沉默终于在一声惊雷中化作了午夜时分的千古绝响。所有的桥板突然兴奋,在空中狂欢,很久很久地狂欢。沉睡的黑水河奔泻、乖张、咆哮,终于荡涤了几千年的沉垢,由潺潺之水苏醒成齐天的狂暴……
小聿为自己流下了最后一滴泪水,突然他像黑箭一样,射进了冰凉的狂涛。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当太阳映红了雨后的世界,梦沉沉的艮地人起来,近视的艮地人终于发现失去了一直没有被发现的悬索桥。其实刚刚开门的艮地人就隐约感到不同寻常的昨夜的黑水河上可能发生了千古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惊奇”。此刻两岸的目光在惶恐中无法对接。呜咽的黑水河承载着永远无法承受的河面上空空空的黑鸦鸦的疼痛。他们从小喝着桥下的水,看着水上的桥,桥、岸、水仿佛浑然天成。在他们出世之前,就存在着这桥,从爷爷的爷爷那里就流传着桥的传说。它们怎么会突然绷断呢?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绷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