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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曲》原文阅读·张锐强

发布时间:2022-11-27 08: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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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犹堪绝大漠

能带他离开的火车,只在深夜一点来。仿佛这不是意义重大的远征,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偷袭。但这个点也很合适,可以避开跟儿子的告别。小家伙的红眼圈简直就是进攻型手榴弹,专门用来摧毁爸爸的泪腺。

还有妻子。也许应该叫老妻了。一边拾掇行李,一边轻声叹气;动作有些忙乱,神情带着迷离。不时问问克玉,这个带不带,那个捎不捎。其实事情定下已半月有余,行李早该预备好,提起来就能上路的。克玉有些烦,不觉抢白道不带不带!北京什么没有,不行到时候再买!话一出口,心里又是一阵歉疚。确实不该怪她。慢说妻子,就是他自己,不是也没做好准备么?看看僵卧在客厅中央的行李箱和背包,他根本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要在第三个本命年之后,抛妻别子,孤军北上。

妻子明天还要上班,顺便送儿子上学,耽误不得。尽管车站的等待更加无聊,克玉还是决定早点离家。他推门走进卧室,来到儿子身边。这家伙睡觉向来不老实,所谓的娇儿恶卧。头顶东南,脚踏西北,腿间夹着毛巾被,屁股和后背几乎都是真相。克玉轻轻将他扶正,然后拽出毛巾被,盖住他白嫩的小肚皮。小家伙活动两下身子,随即又安静如初。不管从东到西还是由南至北,这一片黑甜的海洋都是同样的梦;可明天一睁眼,岸边哪里还会有爸爸的影子!克玉俯身亲亲儿子的脸蛋,便带门出去,前胸挎电脑,后背挂背包,手拖行李箱,跟妻子说你早点睡吧,我走了。就此出门而去。

正好是满月。行道树间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一派凄凉。周遭寂静,虚若梦幻,只有行李箱蹭在人行道上,发出单调的声音,徒劳地对抗着虚无。不,怎能如此悲戚,应该是雄壮,至少也是悲壮才对,就像《马赛曲》的旋律。此去京师,万事不求人,一支笔打天下,赢是幸运输是命。转念及此,情绪方约略平和。

有朋友接应,在和平门附近租了套两居室,一居没找到。每月两千,签下一年合同,暂付半年房租。下半年若确定续约,须提前一月付费。一把扔出去一万多,克玉自然肉痛。但这些都是惯例,房东并不格外苛刻。朋友说别担心,北京花销大,机会也多。只要有才,保准饿不死人!

购置下锅碗瓢盆安顿好,买张手机卡,便给杨老师发了短信。杨老师并不赞同贸然来京,所以克玉事先没敢打招呼。也是,这事搁谁都不会支持,相比之下,老妻还真算是开通。杨老师没回短信,直接打来电话。态度么,一如既往。他说克玉,你可真行!克玉说哎呀,都是逼的,没有办法。随即约定见面时间地点,杨老师给他介绍几个影视圈的朋友。

去了四五个人。打量打量饭店的陈设和服务,估计服务员的职业微笑含金量不低,克玉不觉心里一紧。落座介绍握手,然后就是闲聊,并无主题,杨老师始终未曾询问克玉贸然辞职的经过。克玉感觉有话要说,于是旁边有人随口问他从哪儿来,以前干吗时,他就多说了几句。比如停薪留职等等。可话题还没展开,便被杨老师打断。看得出来,大家都买他的账,他能主导话题走向。

克玉心里一阵失落。他是真心诚意来拜码头的。虽是水酒一杯,但心情并不水。他在内心一直将杨老师引为兄长,因为心怀知遇之恩。如果没有杨老师,他一个县委秘书,在公文之余,偶然写出的那个关于老八路的电影,无法想象可见天日。不过今天不仅仅是感谢,还有苦海度人,指点迷津之盼。如今期待中的安慰落空,他自然颇有感触。

来者除了杨老师和克玉,基本都是总。一个姓刘的总,老是感叹找不到好编剧。说手里有个本子,质地不错,但编剧就是改不出来,不能拍。某总立即附和,说确实,我也抓不着好本子,等米下锅都半拉年了!本来都是闲聊,杨老师却忽然变色。说怎么没有好编剧?我和克玉,就是一流编剧!我不在无所谓,我在场谁还说没有好编剧,我跟谁急!那姓刘的总一愣,立即笑道,你是牛A和牛C之间的编剧,地球人都知道。可是你拿本子来呀。杨老师说剧本又不是放水,拧开水龙头就有!某总和某某总先后接腔,一个说什么呀,你就是不负责,对我们哥儿几个不负责!另一个说不,他是对中国电影事业不负责!

杨老师笑道我一般,关键是克玉厉害,小伙子有才。他就是专门来给影视公司解决困难的!姓刘的总飞快地环顾四周,然后打量打量克玉,略一沉吟说那行啊,回头我把那个剧本发给你,你帮我改改!

修改何如原创。况且克玉手头上就有一个,是正在进行时。可看看杨老师眼里并无制止之意,只得应承下来。

很想问问工钱,但人家没说,克玉也不好意思提。酒近残局,克玉悄悄起身欲要买单,却被杨老师强力阻止。克玉说那不行那不行,说好的嘛。杨老师说你是该请客,但不是现在。将来挣到钱,你不请还不行呢!今天按照道理来,我给你接风!

以前跟杨老师握过手,他们去拍那个关于老八路的电影时,克玉陪了足足大半月。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杨老师的手劲有多大。绝对力量有几千牛顿得另外计量,但哪怕八舍九入,表明他要做东的诚意,也绰绰有余。克玉心里万分感动。他刚来,盘缠尚足,这顿饭钱谁都掏得起,但那情分委实金贵。

恭敬不如从命。饭后大家各自散去,杨老师又留克玉说了几句话。他没再批评克玉的冲动,语多鼓励。说来了也好,开开眼界。北京的机会终究多些。不过你刚来,有些事情要注意。一是不能太谦虚,这个不能那个不好的,这样的话是第一个不能。不能你来北京干嘛?在家呆着当个小官,不挺好的吗?第二是无关的话少说。像停薪留职什么的,这话你跟他们说不着,人家也不关心。

克玉频频点头。说那剧本怎么办呢?杨老师看着他的眼睛,说没关系,修改都在剧本总费用里,大体有谱。估计一到两万,看底本成色。如果基础好,说明他们已经支付的稿费多,你就少拿点。这活儿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你还不明白吗,人家是要试试你的身手!

刘总如约发来剧本,同时也谈到了银子。一万,数目果然在谱上。看看剧本,确实糙了点。文字小有问题,走向基本合理,关键转折不够。拿《故事》一书中的说法,叫激励事件不够。另外让人眼前一亮的细节也少。克玉给刘总打电话询问原作者的联系方式,想彼此见个面。刘总说你们见面,有必要吗?克玉说我感觉有必要。彼此沟通沟通想法,会有帮助。刘总略一沉吟,说了原作者吴菲的手机号。

剧本叫人眼前一黑,作者却让人眼前一亮。克玉没想到,会写的女人也能生出这等俏模样。看面相估计是80后,但打扮并不扎眼,颇有女人味。场合是她安排的,她要跟另外一个公司谈剧本,他们俩早点到,可以事先沟通,互不干扰。

克玉对剧本本来并无多少见解,电影处女作,那个老八路的故事能拍出来,纯属意外事件。现在的观点,都来自于杨老师推荐的好莱坞编剧教科书,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接近生搬硬套。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就剧本侃侃而谈。仿佛刚刚发现,一夜之间,自己的口才竟然修炼到了如此的段位,听得吴菲右手托腮一言不发,只有点头。幅度小,频度高。她当然不是顽石,但他的感觉,却无限接近生公。

一句话,他彻底聊死了吴菲。

克玉看着吴菲的样子,不觉有些走神。吴菲说怎么不说啦?说呀。克玉说老是我说成什么事,你也得说呀。吴菲叹口气,说我哪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在片头字幕的编剧栏里看到吴菲二字。对自己对父母对朋友,都有个交代!克玉说这没什么。你文字没问题,肯定能写出来!

来的是个姓李的女总。说是总,其实手下有没有固定员工都不好说。一般会有个固定的会计——首都查税严,账得好好做——但十有八九是兼职。好的有个剧本统筹,差的连这个都不配。反正老总作风踏实水平高,什么活儿都能干。到底是首善之区,在北京的影视圈,这种高素质的企业领导,普及率可比冬天的白菜。

李总估计不会有专职会计和剧本统筹。这一点,做派上都写着。吴菲应约给她写剧本,稿费两万已是圈内相当流氓的数目,她非要还价一万八。吴菲略一沉吟,看着她的眼睛,说李总,这两千块钱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李总没有立即回答。估计她也被吴菲的眼神电中。那眼神克玉看得仔细而又清楚。确实不辱清纯二字。清纯得跟他印象中的北京毫不匹配,总让他想起故乡的春天,山间开放的野樱花。

李总说当然重要啊。都是成本!吴菲说既然这样,一万八就一万八吧。

事后再想,就是这句话,让克玉暗自将吴菲引为知己。如此年纪却不热切于求田问舍,应该能作个不错的朋友。说起来,那两千块钱对于她的重要性,肯定远高于李女总。拍电影的利润,写电影如何比肩。

修改就是垫几场戏。该高的高上去,该低的低下来。但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无论如何,你得进戏,进入角色与剧情之中。杨老师事先告诫过,那天去的都是他比较好的朋友,彼此有过长期合作,基本就是他的家底。在北京,估计克玉能用得着的,就是这些资源。因此这活儿虽小,却相当于中央红军进入陕北的直罗镇战役,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克玉深知话中分量,出来初稿没敢直接回复刘总,冷却几天后再过一遍,这才回营缴令。

刘总短信回复说是比较满意。但他看没看过,只有天知道。按照约定,稿费先付五千,剧本拿到电影频道送审,通过之后再结清余额。

无论如何,总算挣了第一笔钱,相当于以前的季度工资。克玉很高兴,便给老妻发了短信,聊为安慰。老妻回复道我不缺钱,我缺的是男人!克玉说男人会有的。等我挣了钱,咱们全家都过来!老妻说我不敢想。你混几年收了心平平安安回来,我就知足了。眼看四十的人,何必呢。克玉道你怎么还拖后腿?我这是创业!老妻道好吧你继续创业吧,不说了,再说我的眼睛又要流汗了。眼睛流汗,多有意思的文字。是打字错误,还是在自己身边多年的熏陶?克玉无力分辨,他心里也几乎要流汗。紧急刹车,打开电脑里保存的《马赛曲》。

《马赛曲》确实是一剂良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那熟悉的旋律一起,激情便如同硬弓一般张开,令他热血沸腾。此时只要给他一支枪,他绝对会亲冒矢石,奋勇向前。只是这隐私一般的感觉藏拙犹恐不及,又如何能与人分享。

克玉一般都猫在房间里不出门。住处紧邻陶然亭,撑死也就五百米。普通门票五块,房东是附近的老居民,有月票。克玉只要愿意,可以像老杜诗中的燕子,自来自去。刚来时天气好,他每天都去溜达一圈,在湖边的柳荫下走走,琢磨琢磨剧本走向,倒也逍遥。

剧本很快脱稿。克玉决定奖励自己一回,去湖广会馆看场戏。他喜欢《马赛曲》,也喜欢京剧。不远,在往地铁和平门站的方向。以前经常在戏曲频道上看到“湖广会馆”字样,不意今天能近观实物。可过去一看,门票最低也要一百多,且无名角儿,都是风雷京剧团的普通演员,只好怏怏而归。

次日开始修改剧本,很快便改定,发给了杨老师。杨老师的态度当然很好。好本子是公司的财源,更何况彼此还有那样一层关系。

克玉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那种等待是那么的美好。就像新娘等待心爱的新郎,为自己揭开红盖头。晴日妖娆,他在陶然亭闲庭信步。高处的亭台上有两拨人唱戏,湖水将他们的唱腔鞣制得闪闪发光。彼此不过几步之遥,声音你我混杂,但神情身段互不干扰,恰如擂台。克玉看得久了,不禁暗生错觉。仿佛自己已跻身其中,根须都扎在一起,而非外来的寄居蟹。他也可以如此安然恬淡,终老一生,而不必顾虑明天。

可是,月票上印的,终究是陌生的名字。他必须用票款回执将照片半遮半掩,才能蒙混过关。

出得陶然亭,顺道买点菜,准备回去做饭。君子远庖厨,在家时他只负责洗碗。所以那两只茄子,简直就是哥德巴赫猜想。只好给老妻发短信,紧急问策。然而虽有锦囊妙计在手,还是出了问题。炒多了。两只茄子切好搁进去,装了满满一锅,根本无法翻动搅拌。

味道不好,心情不错。此来北京不为享受,而是创业。可到了第三天,感觉就变了味。以前在单位浑浑噩噩,也能日入五六十,如今可不行,这个数目成了基本开销。刨除这些,余下的才是进项。一正一反,数字惊人。

克玉给朋友发了条短信。朋友回复道刚来都这样。你得慢慢调整心态。京漂生活不可能有稳定收入,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

这倒是实情。这个剧本若能卖掉,至少四万。一年不要多,三个就行。从陶然亭回来,他就打开电脑,上网下围棋。结果连输三盘。第四盘眼看无望,又不想认输,就耍了回流氓,最后一次读秒结束前,强行断线。

从电脑跟前抬起头,克玉满心懊悔与自责。这是在干吗?抛妻别子来到北京,正事不干,只在网上消磨时间。这等行为,对得起谁?正在这时,手机给他解了围。吴菲发来短信,想请他帮忙改剧本。说是交稿在即,但自己无论如何也进不了状态。他若不出手,这个本子只怕要作废。

克玉没有立即回答。英雄救美,义不容辞,但是总得先谋求生存。还在犹豫呢,吴菲又来了短信。说你若是没时间,也不勉强。这个本子如果改不出来,我估计在北京呆不住了。只能去广州。克玉立即回复道没事,刚才网上下棋读秒。你发来吧。

本子比上回那个更烂,简直没法改。是个农村题材的所谓主旋律作品。广电总局对农村题材和儿童题材电影每年都有固定数量的津贴,他们拍出来不必考虑市场,争取到专向津贴便是利润。这个好政策没见养出什么好作品,倒是养活了不少人。难怪李女总开价那么流氓。还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公平交易。

主旋律没错,关键人物太假。严格地说这本子只能重写。克玉当然无此打算,也无此精力。只有强忍恶心,以此为基础垫戏。干了几天给吴菲发回去,正好杨老师也有了意见。他让克玉来公司面谈。

一路上心神不定,不知吉凶若何。应该不会否定,否则约去面谈,岂不尴尬?但也不像肯定,那样电话甚至短信都能解决问题,何必让他跑一趟。从陶然亭到他们公司,得倒两次地铁,外加一回公交。他刚来北京立足未稳,远不到出门打车的段位,这些杨老师岂能不知。哦对了,肯定是有修改意见。但是意见不大,他们准备签合同。想到这里,克玉不由得一阵心跳。修改剧本不过牛刀小试,这才是真正的火烧博望。

握手寒暄,坐下泡茶。克玉看着杨老师,一直没敢动问。他甚至不敢看杨老师的眼睛。还是杨老师先开的口。他说这个剧本,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克玉说肯定比第一个好啊。那个完全是误打误撞,这个不同,我有详细构思。意在笔先嘛。杨老师轻轻摇头,说我能看出来你确实用了心,但劲儿可能使反了。上回的人物能立起来,这个可不行。对话动作基本上都是第一反应,不深。克玉不解,问道,什么叫第一反应?杨老师略一沉吟,说你进来之后,跟我说过很多话,这都是第一反应;你真正关心的剧本问题一直没提,这才是第二反应甚至第三反应。写人物,得把这样的东西抠出来才行!

转入饭桌继续谈,几杯酒终于浇开杨老师的城府。他说你这个剧本跟上一个完全没法比。从这个本子上,我几乎看不出你有职业编剧的潜质。上次的人物多好,激情澎湃,让人过目不忘。这一次呢,很空洞。你上个本子怎么写出来的?

还能怎么写,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呗。克玉没吭气,抄起杨老师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喧嚣声里,随即传来《马赛曲》的旋律。效果不如电脑上好,但意境犹存。

克玉说就是听了《马赛曲》,随便写出来的。这个话题他们曾经交流过,当时杨老师就很惊奇,一个甚至连剧本格式都不掌握的秘书,怎么能一不小心写出那么成熟的作品。可事后再回忆,克玉已经无法还原当时的感受。怎么说呢,听《马赛曲》热血沸腾,这话他如何出口。泄露机密,还不被人乱棍打死。简直就是异端邪说嘛。可是在他自己,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同刀刻一般。说来也怪,年轻的时候,在学校的时候,当初受教育的时候,他连《国际歌》都很少听到,农村孩子嘛。《马赛曲》音乐老师教过,但他并不喜欢,旋律早已飘散在岁月深处。可那个孤寂无聊的夜晚,政府大楼里突然停电。尽管笔记本还能再贾余勇,但服务器已失去动力,他被网络生活的列车硬生生甩出窗外。百无聊赖中,无意听到《马赛曲》,竟然就有了感觉。那激越的音符仿佛橡皮,一下子擦去了他后二十年的人生轨迹。时间在存留的轨迹尽头停顿,他们重新置身于操场,今天我们桃李芬芳,明天我们是国家的栋梁。

盖头揭开,新娘是宝姐姐;石榴张嘴,果实酸涩无比。克玉的等待始于美好,终于苦恼。照杨老师的意见,故事走向虽然没有大问题,但人物立不住,对白不精彩,没有三两个提神的细节,整个剧本就不能成立。怎么办,改呗。克玉坐到电脑跟前,打开《马赛曲》,选择重复播放模式,希望进入状态。然而不能,一直不能。

姓刘的总打来电话说要请大家吃饭,顺便商量个事。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这事克玉喜欢。生活改善不改善无所谓——他需要的是减肥,而非保重——但乐得省却炊事之烦。过去一看,吴菲也在。原来刘总接了个活儿,给一家省级电视台作栏目剧,想请大家一起策划策划,出出主意。编剧圈里,搞胶片电影的看不起搞电视电影的,搞电视电影的看不起搞电视剧的,搞电视剧的看不起搞栏目剧的,这是最低的层级。可是刘总不管,左右都是利润,殊途同归便好。

吴菲对克玉很热情。温度几乎要超出克玉的额定功率。小丫头不仅模样好,口才也不差,上话快而且大方,拿她跟克玉开开玩笑,她也不恼。风未起,已吹皱一池春水。克玉心里不觉隐隐一动。可就在此刻,他眼前凭空而现一条深沟。代沟。

算了吧。小年轻可能就这样,大惊小怪的,丢人。

正闹着呢,刘总从外面匆匆进来,大家随即收敛笑容。刘总随意地左右点头,单独跟克玉握握手,问道点菜没有?吴菲说你没来,谁敢点呀。刘总说都是朋友,客气什么。随即招呼点菜。他没看菜谱,说来个泡椒凤爪!吴菲喜欢吃这个。然后又报了几道菜。小姑娘问您喝什么酒水?刘总转头问克玉你喝点啥?克玉说我不能喝酒。刘总随即道那就都来啤酒吧。我开车。小姑娘说什么啤酒?刘总道,普京!

不知是普通燕京啤酒能浇开灵感,还是因为吴菲在侧,那天克玉的点子格外多。刘总听了连连叫好。边议正事,边扯闲篇。此时焦点转到刘总身上,大家意味深长地拿他和吴菲开玩笑。刘总并不急于撇清,只是笑;吴菲则面不改色,充耳不闻。说了一气,刘总正色道别胡说,人家吴菲还是小姑娘,没男朋友呢。

曲终人散,各奔东西。克玉和吴菲一个方向,本想约她同行,但刘总很绅士,坚持开车送花,顺便把克玉捎至地铁站。客观地说,刘总还是挺帅的,至少比克玉帅。钱并没有堆积在小腹上,他体型匀称,皮肤白净,挺精神。即便单从外貌,也是他跟吴菲更般配。宝马香车么。克玉拽着车厢内的扶手,眼睛微闭,他们俩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

克玉心里不由得一阵泛酸。他暗骂自己,哪还有时间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闲醋。夜阑更深,周围阒无声息,他心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怎么改,怎么改,怎么改。想来想去,总是无法进入人物内心。

憋了足足二十几天,先后改过三稿,杨老师还是没看上。他问克玉,你以前写过小说吗?克玉摇摇头。杨老师眉头一皱,说你这个本子不像剧本,有点像小说。克玉闻听更无感觉,看着杨老师上不来话。杨老师说电影得用镜头呈现,小说则是靠语言叙述。两者还是有差别。这么说吧,小说是一百米,无障碍赛跑;剧本必须是一百一十米栏,要跨越无数的障碍。如果没有障碍,编剧就得制造障碍。一句话,制造困难然后再解决困难。这个剧本有两个办法。一是你给电影频道投稿,看看他们能否通过。若能通过,一好百好;二是你找别的公司看看,他们是否有兴趣。

电影频道审剧本,类似女人怀孕。没有多半年折腾,生不出孩子。只能两条腿走路。杨老师没看上的本子,他周围的朋友那里肯定不行,得另觅门路。找谁呢?这是个问题。正在这时,吴菲要请他吃饭。他帮忙修改的剧本终于通过,人家付了余款。

仔细看看,吴菲并非绝色佳人,只是皮肤柔嫩白皙,年龄全部写在脸上。这年轻,便很要命。她像只调皮的小鹿,也像一阵风,蹦蹦跳跳,去留无痕。克玉越看越入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曾有过这等青春岁月。那时的模样气质他早已忘怀,只有《马赛曲》的旋律,依稀荡漾。

吴菲笑道看我干嘛,看菜谱啊。告诉你,我平常可从不请客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克玉道我无所谓,肉食恐龙不挑食。你随便点吧。对了,先来个泡椒凤爪!吴菲说嗯这个点上。还要啥,你再点!

边吃边聊。从旁边看,热恋情侣的风度俨然。克玉自己也几乎心生错觉。因为剧本拍过电影,吴菲对他比较服气。用她自己的夸张话,叫崇拜。听说克玉有剧本压在手上,她说不可能吧,你的剧本还能有问题?克玉叹口气,说问题大了,改到第四稿都还没戏!吴菲微微一笑,说一稿二稿,基础很好;三稿四稿,问题不少;五稿六稿,重来一遍;七稿八稿,全部推倒;九稿十稿,回到初稿!克玉哈哈一笑,说你真会编!吴菲说这可不是编,是编剧的血泪仇恨!克玉说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呀。刘总对你不是挺关照的嘛。吴菲说关照个鬼,都是资本家。克玉说不会吧,我对他印象不错呀。吴菲说人倒说不上坏,就是一点麻烦,有事没事老找我谈心。克玉说这不挺好的吗,组织谈话,领导关心!吴菲说少来啊。想用啤酒洗头?

吴菲在圈里混得久,人脉广些。她答应给克玉联系两家公司,明天就把剧本发过去。克玉说那敢情好。还是你好,朋友多!吴菲笑笑,长叹一声,摇摇头说朋友?嗯,不错,朋友。世上本没有朋友,壁碰多了,就有了朋友。

克玉闻听,内心如同被秋夜的月光浸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离开前,他悄悄起身,去前台付了账。

这种等待的感觉已经不是揭开盖头,而是堵车。穷极无聊,克玉在网上开了博客。大家都博了就你不博,好像你有毛病似的。好歹也是个展示窗口。家人,朋友,以及可能的投资方。刚开始他写了一点北京生活,剪了点那个拍掉的剧本片段,但不几天就没了菜。怎么说呢,写当下真实的生活,家人看了难过,同事看了幸灾乐祸,投资方看了前途不测。赢家通吃么。这世界杀人放火盗窃卖淫都不可耻,惟独贫穷与失败可耻。

灵机一动,克玉决定写个小说试试。杨老师说他新写的剧本像小说,也许,他还真能写几笔小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克玉想都没想,小说已经有了题目。

《马赛曲》

陪领导走访向来无聊,但这次不同。小王——也许该随着有些人的称呼,叫老王才对?毕竟他已经活满三张,面临奔四——心底生出诸多感触。教科书上的老八路,竟然是这个样子。看不见他曾经的枪林弹雨杀敌如麻功勋卓越,只能看见那张黢黑脸庞被风霜岁月无情践踏的痕迹。随和这种字眼搁他身上都是亵渎,因为他本来就是农民,跟小王过世的爷爷无异。

老人依然生活在农村,大别山余脉的农村。几间房子,门口有一小片竹林,紧挨着池塘。房子的年龄接近老人吧,土坯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知道县委书记要来走访慰问,村里必定做了准备。那几张新椅子,以及桌上摆的水果,瓜子,糖,在简陋的房间内,都带着新客的鹤立鸡群。

刚开始老人满脸的见惯不惊,书记随口问及过去的战斗经历,他的表情才慢慢升温。身子挺直,显得更加瘦长,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让旁边的沟壑越发明显。他越说越高兴,支部书记在旁边帮忙踩了半天刹车,才将老人的话头挡住。年关在即,书记日程紧,下面还有好几处过场要走呢。

老人的神情再度黯淡下来,如同火塘里熄灭的劈柴,火星一点点缩小至无。那种神情储存在小王的记忆中,像金器一般越擦越亮。每当想起,心里总会隐隐作痛。

说不清什么原因,小王后来又单独找机会去看了老人。从县城到那里路程不近,他只好利用职务之便,搭辆方便车代步。给老人带的烟酒牛奶,也是下面单位日常的供奉。

老人比上一次更加高兴,说了更多的细节。小王此时才意识到,当时的老人只是个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相当于中学时代。可他就是在那样的年龄,持一杆土枪,或者一把大刀,参加了著名的中原突围。攻打柳林火车站时被炮弹震晕,最终与部队失去联系。而同等年龄时,自己又在做什么呢?是坐在漫天遍野的油菜花旁边做梦,还是趴在铁轨附近读书,看着心事沿着铁轨向远方延伸,抑或在《马赛曲》的旋律中,酝酿一封给某个女生的始终未曾写好发出的情书?

每个人的日子,都只能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那次拜访过后,小王便逐渐将老人淡忘。尽管他当时的激动与感动都是百分之百的真诚,没有半点杂质。秘书工作位尊秩卑,一片忙乱,难有私人生活。偶尔书记不在,或者自己手头没事,他就关上门,上网看电影。战争电影。从国产的《大决战》、《血战台儿庄》,到好莱坞的《兵临城下》、《巴顿将军》。

那天书记出国,他正在看《爱国者》。看着看着,突然笔记本屏幕上出现电池信号,网络中断。停电了。估计是线路故障,否则政府大楼,不会如此。

笔记本倒是还能支撑一会儿,但大楼上的服务器不行,情节无法继续推动。小王下意识地扭扭头活动活动肩膀,这才意识到又过了伸展肢体的最佳时间间隔。在机关沉浮多年,官职不突出,椎间盘倒是很突出,外带着笔杆子的副产品,肩周炎加颈椎病。

起身来到窗前,放眼望去,已是暮色四合。沉默的街道,单调的生活,一如昨日。他忽然感觉空落落的。那种惯常的情绪,再度将他裹挟。于是回到电脑跟前,点开从网上下载的《马赛曲》,将音量打到最高。

音符如同风暴冲击防波堤,在他内心深处激荡。那一刻,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站在战壕边,吹响号角,旋律正是《马赛曲》。他面庞黢黑,身材瘦长。没错,正是那个老八路,大别山余脉里的老人。他正以未及弱冠的年龄和未必高过枪的身材,冲锋陷阵。翻翻资料,新四军五师的战史上并没有平型关百团大战这样赫赫有名的字眼,甚至连黄土岭长生口响堂铺那样的战役都未曾留下。但是可以肯定,他们的生活是同样的血雨腥风,枪声是惯常的背景音乐。而即便有黄土岭平型关又如何呢,谁能将每一次战斗,和同样身材瘦长的普通战士联系起来?那些倒下的人,身材瘦长还是矮胖,恐怕上帝都不会在意。他们只不过是生死薄上一个个空洞的名字而已。

从物理学的角度看,水对光线有折射功能。积到一定的厚度,也许还会产生透镜的效果。就像此刻,在小王眼前。景物朦朦胧胧,像裹了一层纱,或者笼罩着雾气。眼泪滑过脸庞,让他感受到了身体的温度。原来这具平庸的身躯,还有温度。想必他的血,比这更热吧。无论如何,那终究来自于生命的核心。

每次听到《马赛曲》,小王都会热血澎湃激情四溢。此时如果吹响冲锋号,授他一支枪,给他指明方向,那么无论雷区还是悬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冲,冲。哪怕尸横遍野,哪怕血肉横飞。可遗憾的是,生活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给他的都是公文材料,既无比正确,又百无一用。他是刀笔吏,而非冲锋枪手。

小王浑身发抖,像发了高烧。前面有个碉堡,也许是重机枪阵地。他必须冲上去,将其消灭。这就是那个停电的傍晚,生活给他指明的方向:将老人的故事搬上银幕。

不信东风唤不回

刘总请饭,克玉自然要给他面子。可过去一瞧,不见吴菲。克玉很想问问她芳踪何在,但到底还是没开口。酒至微醺,刘总才将话题引过来。他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和吴菲聊得挺好吧?克玉心里一沉,赶紧答道肯定不能说不好,都是朋友。不过就见过一两面,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最近怎么样?刘总脸色随即放晴,说挺好吧应该。还在写剧本。哎呀,那么个女孩子,也不容易。

刘总要谈的还是栏目剧。抱怨没有好本子,找不到好编剧。克玉闻听心里一动。上回杨老师的那番话,言犹在耳。好编剧好编剧,他不就是现成的好编剧么?尽管他还不想趟栏目剧的浑水。他不是写字匠,他要搞艺术。

抱怨一通,克玉又随口说了几个构思,都很对刘总的胃口。他拿出两个剧本递给克玉,说公司没有像样的剧本统筹,也找不到合适的帮手。你帮忙给看看,提点意见,修改修改。开拍前我按规矩付稿费。

一集栏目剧不过三四千元。剧本写成型,在编剧身上已经花掉一半左右,还能有多少残汤剩水。克玉说稿费不稿费的无所谓。我看看吧。不过这样没法修改,你有电子版么,晚上发给我。

回家的路上,吴菲发来短信,问刘总有无付订金。克玉回复道没有。这重要么,你怎么知道他要我修改?吴菲回道当然重要。一份汗水,一份收获。克玉道你怎么知道他要我修改?吴菲回道这不重要。克玉道你错了顺序吧?应该是:不,这重要。吴菲道你不要订金,可能白忙活。克玉想了想才回复道果真如此也好。几千块认清一个人,还算个好价钱。

栏目剧到底简单些。随便垫点戏,弄两个曲折,便能交稿。但发给刘总之后,便如滴水入沙漠,全无痕迹。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克玉新写了个剧本,以自己的大学生活为蓝本。不是都说要进入人物吗,这个人物不必进入,就是他自己。他写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打湿键盘,但杨老师还是没看上。说是这个比上次那个确实强些,但是故事性不强,冲突不够。这样的剧本,很难打动投资方。

克玉再度傻眼。有一搭无一搭地找吴菲商量该怎么办,不行写点栏目剧也好,活命要紧。吴菲说你这阵子没事?那正好,咱们去攒电视剧。

每年都要拍出大量的电视剧,但拍出并不意味着卖掉,很多只能打入冷宫。部分原因是题材敏感,但更多的还是受阻于质量。几百万的投资,连个响动都听不见。为了废物利用,有人只好贱卖。三十集的电视剧剪成七八集,卖给偏远省份或者市级电视剧台。如此缩水,情节不可能连上,中间大面积的隔断,便是新的饭辙。

吴菲约克玉干的,就是写这样的解说词。又是警匪片,烂俗至极。写本身不累,也无需技术含量,但是你得看完,这过程痛苦。因为进不去,有时看完后面又忘了前面,还得重来,不是一般的麻烦。还好,忙活一个礼拜,总算是有了点进项。

吴菲能干这个,克玉心里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如果她肯顺从刘总,何至于此?

克玉万万没想到,刘总会将自己看作假想敌。那天杨老师打电话约他过去谈事,问他对动画片是否感兴趣。如果有意,就去帮他把活儿磕下。克玉闻听有些迟疑。杨老师说你别看不起动画片,这同样是艺术创造,比栏目剧甚至电视剧都有技术含量。我跟你说,这样的机会我刚来北京时都找不到的。我根本不可能跟这样的公司合作这样的大项目,只能从栏目剧开始。克玉赶紧说没有没有,我不是这意思。写动画片也挺好呀,算是给儿子的礼物!

最后杨老师谈到了吴菲,问克玉跟她怎么回事。克玉说没怎么回事,就是同行,朋友!杨老师说那最好。老刘前天给我发短信,说你狂追吴菲。你的私事我不想干涉,北京估计也不会有人干涉。我只是提醒你,这个圈子水很深,你要处处小心。克玉听了不觉心生愧疚。老妻在家带孩子,多有不易。他赶紧说不会不会。我初来乍到,脚跟都没站稳,哪有功夫弄这许多花花肠子!杨老师看看克玉的打扮,说去之前最好换身衣裳。你这还是秘书打扮,带着小县城气息,不够开朗大气。克玉看着杨老师,没开口。杨老师说简单,你不必西装革履领带衬衣。休闲一点,颜色浅点,显示出朝气就行。

说起动画片,克玉还真是有不少想法。他跟儿子是好朋友好哥们,陪他看了不少动画片。说实话,满意的不多。要么打打杀杀,要么头脑简单。很少有这样的片子,能让儿童满意的同时父母也放心。要是真能弄个好的,也算是件功德,对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个交代。他赶紧去书店,买了几本动画片编导的专业书应急。杨老师交代过,见面之后尽量别提问题,只给他们解答。用他的话说,职业编剧就是给投资方答疑释惑,解决困难的。甚至他们已有的想法都不重要,只要他有更好的,尽管提。意见越专业,他们越欢迎,双方合作的可能性越大。

过去座谈,刚开始比较拘谨。克玉一不小心,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一是他们的具体想法,二是资金能否落实。果然,这些问题都不该问。那马总虽然语气和蔼,但态度明确:具体想法是编剧的事,应该他来回答;资金责在投资方,他不必过问。

克玉赶紧现学现卖。说动画片绝对是个商机。一来国产片中鲜有成功者,热播的片子要么质量上不了台面,要么打打杀杀,家长不放心;二来么,动画片是国家支持的朝阳产业。你们打算投资动画片很好,绝对有前途!马总说我倒有这想法,可一直没抓到合适的剧本。北京吃编剧饭的多,但真正靠谱的,少!

克玉心头一阵狂跳,血往上涌。他猛地一拍桌子,说以前的事情咱不管。谁见了我还抱怨没有好编剧,我操他祖宗!对方当时有好几个人,马总之外,还有若干副总和业务主管。克玉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马总愣怔片刻,才说黄老师,看不出来,你一个文化人,脾气比我这个东北爷们还爆啊。克玉已经转过弯来,笑道你别在意,我骂的不是你。你只说靠谱的编剧少,又没说没有。说到这里抹下笑脸,说怎么会没有好编剧?我就是好编剧!其实不光编剧,各行各业顶尖高手都少,投资方也不例外。李樯怎么样,1999年就写出了《孔雀》,可2003年才火;蓝小龙2001年就写出了《士兵突击》,可2005年才火!上映后有了反响,大家都跟着叫好,说他们牛掰,他们是高手是大师,可早呢,他们拿着本子跑了多少家影视公司?这年月,找个眼神好的投资方,也不容易!

马总说黄老师,痛快,我就喜欢你这脾气!这样吧,你回去整个创意,我们看看,再详细谈!

上了地铁克玉依然后怕。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怎么会在突然间爆发。算来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怒发冲冠,但上回与这次大有不同,那是在酒后。上回气冲牛斗对他的人生影响深远,直接导致他离职赴京,希望这次也不例外。当然,方向要改变一下。

一到家克玉马上给杨老师打了电话。杨老师闻听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责备。说对,在圈里混,就得有这范儿。聊不死咱也吓死他。不过话说回来,气势归气势,活儿是活儿。你得拿出点真本事,把创意整好,琢磨细致,掰扯清楚,免得将来麻烦。

杨老师的肯定让克玉很是兴奋。他很想跟人说说,但是身边空无一人。想给吴菲发个短信,到底还是没有。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在她跟前吹,闪了舌头可没人包赔。

向后方报捷,家里反应热烈。儿子问他写的什么动画片,什么时候播。克玉一见,不知道如何回答。想想还是打电话回去,告诉儿子,一切刚刚开始。剧本能不能写,写了能不能拍,拍了能不能播或者何时播,都是未知数。刚放下电话,忽然有人敲门。克玉心里不觉一阵惊喜。自从来到北京,除了房东和帮他租房的朋友,没有任何人上过门。偌大的北京,谁能知道又有谁会关心他栖身何处。

蓬门今始为君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老太太的脸。说我负责这个楼道,发灭蟑药。

到底是北京,春风竟能吹到住户家里的蟑螂身上。此君活动频繁,克玉早有警觉。上回打开橱柜,发现了好几只。紧追慢撵,踩死两个,另外两个落荒而逃。橱柜里还有点剩菜,本想偷个懒,也只能倒掉。

蟑螂不蟑螂的,又有什么要紧。克玉松松地将灭蟑药信手朝沙发上一扔,满怀的失落。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本以为话题要改成耗子,谁知还是蟑螂。楼长说我刚才给了你几包药?克玉说两包呀。怎么啦?楼长道少了一包。没法给对面的了。克玉说那没关系,不行我给他一包!楼长坚决地摆手摇头,道那怎么能行,该多少就多少。我再找找。兴许我记错了呢。

本想告诉吴菲喜讯,她却给克玉带来了噩耗。她要离开北京,南下广州。克玉大惊,赶紧问为什么,去广州干吗。吴菲说写剧本太累,一直看不见亮光。我准备进一家杂志社。他们的待遇不错。

吴菲从前的男朋友在广州,克玉是知道的。本想问她是否准备再续前缘,却无法开口。只说也好,广州也许更适合你。这样吧,几时动身,我给你送行。

淡香如同薄雾弥漫,上岛咖啡里永远洋溢着天然的暧昧。克玉到得早些,独自一人,更能体味那种感受。低语被幽暗的灯光镀上绚丽的色彩,漂浮在半空中,如同片片蝶影,温暖地撩拨着你的耳膜,让你本能地试图伸手欲将其拿住,不为别的,只为看清那些美丽的蝶衣。就像清晨起来,竭力回忆夜晚的美梦。但是不行,它们从不近人,总是恰到好处地在你耳朵的几步开外停住,于是一切的隐私与暧昧都成为可能。它们就在那样的距离上自由飞舞,留下温暖到伤感的笔触。在这里,甚至包括同桌的朋友在内,都互为背景。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此何干,都不包涵具体意义。

然而这些预设的伤感,证明纯属多余。吴菲的表情一如昨日地轻松。食量正常,酒量正常,笑量更正常。克玉说我真是佩服你,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都不在乎!吴菲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哭顿鼻子?如果这管用,那你赶紧准备面巾纸。克玉说那倒不至于。只是突然去广州,会有很多问题的。吴菲道那有什么,你来北京,不也是说来就来了吗?你放心,哪里都饿不死人。

是趟夜车。夜色吞没了火车,也一定吞没了克玉内心的某个部位。他突然感觉仿佛丢失了某样重要东西,但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他闭上眼睛,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任凭热水激射裸露的皮肤。热气凝结在上面,卫生间的镜子完全失效。信手一擦,随即露出他身体的几个不规则片段。脸略显营养,主要是眼角的沟壑日渐增多,类似年轮。低头看看,肚皮显眼地突出着平庸。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刚刚毕业分到学校时的情景。那时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就是这德行。事业落后于年龄,肚皮领先于声名。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自己看副校长的眼神,完全是悲天悯人式的。心想这把年纪,怎能还如此平庸委顿。假以时日,自己若也如此不堪,那他一定要勇敢地结束自己可耻的生命。如今这一天早已到来,而他的境遇还不如人家。也难怪,对于这等庸人,吴菲怎么可能有离情别绪。

夜火车拐走吴菲,也拐走了北京的春天吧,气温突然就高了起来。随即刘总告诉克玉,他帮忙修改的那个剧本电影频道已经通过,要给他结清稿费。克玉大喜,过去一看,酒桌上又有新朋友,是家知名广告公司的副总,姓齐。衣着休闲,看似不起眼,但浑身上下无一不品牌。面容俊朗,戴着眼镜,不像生意人,倒有几分书卷气。态度也随和,跟衣着一样有坚持但不嚣张。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还能风度如此,确实不易。白璧微瑕之处么,便是略微有些口吃。因为不甚严重,障碍只在几个固定的字词上,远不足以形成喜剧色彩,反倒有几分缺点成优点的意思,让他整个显得更加真实,因而可亲。

拍电影是烧钱,拍广告是挣钱。齐总因此与影视圈透熟。许多知名导演,都是他们的合作伙伴。青年导演好不容易拍出部电影,因为成本小宣传不够,勉强挤进院线,也不会有票房。一旦他们在国外获点奖有点名气,便能接到广告,找到生活来源。刘总对克玉说,齐总朋友多,跟很多著名导演都是哥们儿。他是个热心人,又爱才。你好好写,他会扶持你的!克玉说嗯,这话我信。齐总让我想起一句古话。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齐总克制地一笑,说哪里哪里,都是朋友,客气就远了。

席间主要是刘总和齐总的高峰对话。关于广告合作项目。克玉倒也不以为意,言所当言,食所当食。宴饮完毕,各自散伙。刘总跟齐总商定了合作细节,情绪不错,主动提出要送克玉。克玉当然乐得从命。路上刘总说吴菲去广州了,你知道吧?克玉说我知道。刘总说我还以为你们俩处朋友呢。你也没挽留挽留?克玉道你开什么玩笑。就我这情况,能入人家的法眼?我看你们俩倒比较合适!刘总哈哈一笑,说别胡说,她还小呢。哎呀,现在的姑娘,咱看不懂啊。

黑暗中,克玉暗暗一笑。

北京的早晨,总是始于一阵莫名其妙的吆喝。院子里有四种常见的音调比较高昂,第一是清理油烟机、擦洗煤气灶!第二是磨剪子咧戗菜刀!后面两种克玉没听明白,其中之一经常将他从梦中惊醒,由此开始新的等待。

究竟是谁扰了清梦,克玉很有兴趣。那天早晨下去买菜,终于揭开谜底。是个收废品的女人。论年龄估计小于克玉,但面相较老,脸上有明显的职业气息,仿佛永远罩着总也擦不净的灰尘。

女人拖着长腔吆喝道,废——品!音调算不上优美,但也绝不难听。克玉笑道,还吆喝!每天都叫人吵醒,原来是你!女人脸上漾起的微笑有几分谄媚。说真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不过我来得不早啊,你咋起床恁晚呢?

话里竟然带着熟悉的乡音。克玉断定,未必是信阳,但出不了大别山区。一问,果然是信阳老乡。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克玉刚想说点什么,已被女人打断。她说老乡,你家里有没有废品?克玉道我跟你一样,来混北京的。能卖的早卖了,要说没卖的废品,只有我!女人道开玩笑,你管大用呢,咋是废品!克玉道挣不来钱,不是废品是啥?女人道别急,今天挣不来,明天就挣来了。

借废品女人的吉言,回去打开电脑,马总助手的邮件翩然而至。说是他的创意公司已经组织审读,近日想沟通一次,请他确认周三有无时间。克玉立即回复道有时间,哪天都有时间,但刚要发送又点击了修改。说好的,我调整一下日程,周三下午准时过去。

这次谈得比较投机。他们对创意总体认可,但觉得信息还不够,另外追加了几条修改意见。马总要求克玉回去写个大纲,详细一点的。如果合适,再谈合同。他们公司离克玉住处不近,要倒两次地铁,开始和结束处再分别步行二十分钟。回去的路上克玉心想,今天这路其实是无用功,因为电话都可以解决的。

出了和平门地铁站,直接向南。快到琉璃厂时,路旁有个卖乐器的小店,那个老人还站在门前拉小提琴。周围喧嚣,克玉听不见音乐,但想来应当不错。而从老人的表情看,乐声是否精准优美,甚或有无音乐流出,都不再重要。他是那么的投入,眼睛微闭,姿势舒展。每次路过,克玉都要重温这个姿势,这种中隐于市的表情。直到脖子的扭转极限。

克玉在湖广会馆门前买了个烤红薯,聊作晚餐。有点累,借机减肥也好。回去打开QQ,显示有留言。是吴菲的。说她已经安顿下,尚在寻找作编辑的感觉。克玉赶紧回复了今天的好消息。这个动画片计划弄五十二集,即便照每集四千计算,也有二十万之多,算是个项目。

吴菲的头像不亮。估计没在线。克玉关掉电脑和衣而卧,打算补补课,夜里再起来整分集提纲。正睡意朦胧,忽然被熟悉的动静惊醒。黑暗中,他脑子里不觉亮光一闪。凝神谛听,没错,确实是读英语。他猛地一掀被子,这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于对门,并非儿子。

克玉起身轻轻打开门。凉风吹来,他身子一抖。对面的门开着,但防盗门上挂着门帘。看不见里面的人与物,只有熟悉的书声穿越封锁。这小家伙比儿子好,读得专心,慢而清晰。不像儿子,乌里哇啦一阵子,也不管明不明白,只求速战速决。

克玉长吁一气,轻轻关上房门。看看时间,儿子应该已经回来,于是摸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根据他们的意见,克玉重新补充修改了大纲。都是笼而统之的东西,增补并不困难。发给马总,他很快回复了邮件,将克玉恶狠狠地表扬一通,当然也没忘自我表扬。说他长期从事电视传媒业,具有很深的职业背景和广泛的人脉。他们愿意为青年作家创造成功的平台,云云。

克玉非常激动。前面一“马”平川,成功指日可待。然而这“马”太快,总是不肯停下,也就约不到时间,而对门的书声清朗,敦促他要快点回去一趟。腰揣合同与定金,跟空手而归,情景自然大为不同。

等了一周还没消息,克玉便在周二下午拨通了马总的电话。马总同意调整日程周五见面,但条件之苛刻,出乎意料。每集五千,但不付定金,只付五千元作为前期费用。初稿完成付三成,根据审定意见修改完成再付三成,余下四成开机前付。

这个意见极不专业,极不靠谱,支付过程等于在行规的基础上总体后移一步。理由不言而喻,估计有过白付定金不见本子的教训。但是编剧总要吃饭。如果确实遭遇过那种损失,也只能理解为从事该行业必须承受的职业风险。

克玉的心霎时凉透,后背冷汗如针。血朝上涌,让他一阵晕眩。此时才明白,当初颇不以为然的动画片,自己其实很在意。待要垂死挣扎说点什么,哪里还有气力。

放下电话,克玉逐渐清醒过来。他非常后悔刚才没有拍案而起。就像过去那两次。原来怒发冲冠还是需要机缘与环境的。他并非火药桶,随时随地点,都能全天候起爆。

真气已泄,再打电话申讨不可能取胜,只得采用短信。以前起头都是马总好三字,这次直接开门见山。

“若知你是这种态度,大家何苦多费唇舌,白白浪费能源。你这要求令我震惊。作为职业编剧,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不专业的条款。因此我决定终止与贵公司的合作。该创意已在版权局备案,请尊重我的劳动。如此苛刻的条件说明你们根本不懂行规,项目也绝无成功之可能。当然这种条件亦能找到编剧,但绝不是我。北京有很多编剧吃不上饭,你与他们合作,当有基础。只是我要告诉你,一分钱一分货,亘古常理。”

克玉神情恍惚地走进雍和宫地铁。他这才发觉,背包是那么的沉重,几乎难以忍耐。荣归之前他特意赶到地坛书市,给儿子买点卡通书和碟。当然也给自己买了不少。打折总是有诱惑。休息时刻心神不定,给马总打了个电话催促,不意竟是这种结果。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不走吧,已经说好,老妻倚闾,稚子盼信;回吧,阮囊羞涩,腰板不挺。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走。好赖已经挣了一整张,虽然尚未盈余,但已超过半年工资,说来并不跌份。

原计划不变,周末到家。这个时段的好处是回去就能见到儿子。平常他上学,中午在学校托管。早晨八点下车,也只能等到晚上五点过后见面。即便他自己过去接,也不过提前到四点四十。儿子四点三十五下课,走出来至少需要五分钟。

次日便去订票。刚出和平门地铁站,就接到马总助手的电话。那种音调和语速,在克玉眼前勾画出一张尴尬的笑脸。他说黄老师,我们很重视你的意见。公司经过讨论,也感觉先前的条件过于苛刻。克玉本想插话,再损他们一顿,但却没有。

助手说马总的意思,是想请你过来谈谈。他话音未落,克玉的声音已经挤上来,如同高峰时段挤地铁。说不必。你们公司这么不专业,还能谈出什么来?我并没有特殊条件,一切照行规来。能行咱们就签合同朝下走,不能咱们都别浪费时间!助手略一沉吟,说那这样吧,我再请示请示马总,看什么意见。

克玉赢了。约定马上签合同,他在此基础上写人物阐述和分集提纲。提纲交稿,他们即付一万。正式开始剧本写作前,付三成定金,余下都照行规走。

总算带着合同,如期启程。上车安顿下来,克玉便觉得枯坐无聊,于是先后给杨老师和吴菲发了短信。杨老师很快就有回复,只有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祝贺!吴菲却迟迟不见动静。次日一早打开手机,看到有新短信提示,是吴菲的。她说很高兴你有个良好的开端。你有才,会成功的。可惜我没有好消息告诉你。克玉赶紧回复道你有短信发来,对我就是好消息呀。等他再度打开屏幕,翻到新信息,只看见了一个由字符模拟成的简单笑脸。

克玉呆呆地端详着屏幕上那个高度简约无法感知实际内容的笑脸,慢慢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无边的忧伤像黄昏的炊烟一般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溢满整个心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心房内壁上那些金色的夕阳,逐渐凝固成整块的黑色。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缴那五千两银子。克玉的样子很郑重,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说呐,给你。你看看,还是北京机会多吧。老妻笑着接下钱,夸张地用手翻弄一下,崭新的钞票随即发出清脆的回响。但是她的笑容未能持久,只如流星闪过,随即夜空响起秋风一般的叹息。她说一家人扯到两下里,钱再多有啥用?克玉心里一沉,赶紧说这叫啥话,等我挣够了钱,咱们不就可以团聚了吗?

克玉告诉儿子的日期比实际拖后了一天。见到爸爸,小家伙好险没蹦出窗户。搂住克玉,像小狗见到久违的主人,夸张地亲。克玉赶紧笑着躲闪阻拦,说儿子干嘛,告诉你,我在北京可从不洗脸!

一家团圆,空气几欲融化。夜里儿子撵走妈妈,要跟爸爸睡。他们俩只有趁儿子入梦,才偷偷摸摸地聚到一起。样子不似原配,倒像偷情。老妻很有些贪婪,但缴完公粮,克玉便有些心不在焉。黑暗中周围的物件都不那么真切。他暗生错觉,仿佛这里不是家,而是旅馆,或者租住的房间,他不可能常住,得做好准备,随时开拔。

若照老妻的意思,克玉还是得回单位看看。虽已停薪留职,但本来关系都不错,闹僵并不好,还是要想办法和缓和缓。克玉本来也有此意,但现在腰里别着合同,底气的水位明显升高,便说看啥看,他们又不给我开工资!老妻说你这人,不管咋说,过去人家对你不错。就算闹过矛盾,责任主要也在你。人家是大领导,你低低头还能丢多少面子?克玉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人物阐述要给每个角色的性格特征以及冲突走向定位,分集提纲则要勾勒出所有的故事梗概。真正弄起来才知道,这个二十万的项目确实值二十万。不,也许应该是二百万才对。克玉在家里闷了半个多月,这才带着初稿,匆匆杀回北京。

邮件头天发过去,次日马总的助手就打电话让克玉过去,正式签合同拿钱。刚刚到家,下意识地看看手机,果然有短信提示。共两条,都是吴菲的。第一条是黄哥,你能不能帮我租个房子,我又回北京了,没地方住。第二条是不方便么?那就算了。

路上车水马龙,喧嚣声将《马赛曲》盖住,克玉刚才没听到。此时一见,不觉一阵犹豫。片刻之后,他立即拨通吴菲的手机,说你过来吧,我给你接风。咱们见面细聊。

克玉心里有个建议简直就要脱口而出,当然最终还是被他生吞活剥。这未免太过无耻。吴菲没来的空当里,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过分。

何苦再去租房,他这里还空着半间,吴菲完全可以直接搬进来。当时本想找个一居,但租金便宜不了多少,也不好找。临时招人合租吧,不熟悉也别扭。若吴菲能来,确实再好不过。那间房门上,有现成的锁。

然而这话如何出得了口,怎么听怎么像落井下石。

见了面,克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他求吴菲帮忙,或者吴菲的不济,都是他的错,他应该负责。可再看吴菲,却完全若无其事。克玉的情绪这才平复。

克玉说房子我没法替你租。一来我刚到北京也不熟,二来也不知道你都有什么习惯,将来在哪里工作,住哪儿方便些。这样吧,我刚刚拿到一万块钱定金,咱们俩分。随即拿出钱信手从中间一劈,然后两手平行搁在吴菲跟前,说你自己选吧,你要哪一摞!吴菲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格格一笑,那笑声如同玻璃的反光一般闪亮。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要这个吧。

吴菲将钱放进包内,抬头正好跟克玉目光相遇,随即又是嫣然一笑。说合同呢?我看看。克玉把合同递过去,吴菲飞快地浏览一遍,说有些条款不合适呀。罚则很不公平。克玉凑过去看看,说没关系。他们的目的是弄个好剧本,而非罚我多少钱;我的目的是拿到稿费,也不想罚他们多少钱。条款看似精细,其实根本没用。真到了需要掰扯合同的地步,这事肯定要黄。吴菲眉头一皱,微微叹气。说你呀,总是这样,理想主义!克玉说不好么?我觉得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彼此都有基本的善意。吴菲说也不是不好。只是剧本对你可能是创作,对人家则完全是生意。

吃完饭吴菲告辞而去。路过栖息地,克玉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再上去坐坐?吴菲看他一眼,说改天吧,我得赶紧找地儿住下。去朋友那里太晚不好。克玉没敢看吴菲的眼睛。在无边的喧嚣中,他清楚地看到几块干燥的土坷垃从自己心里迸出来掉到地上,扬起阵阵尘烟,呛得他肺里发痒。那些土坷垃是:那也好。随时欢迎你来玩。其实他想说得夸张一些,比如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等等,谁知到出来的,却都是这么些不才的东西。

不过少了一个人——确切地说,其实一个都没少,只是恢复常态——克玉却感觉周围缺了许多东西。他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早来北京,应该顺应家人的意思,在家多住几天。钱可以打到卡上,即便马总他们有意见,在哪里又不是个等。

想想那摞钱,克玉多少有点肉痛。他是农村出身,除了买房和添置大件家具,自己花钱都不曾如此大气过。忍不住抄起剩余部分,又数了一遍。数之前还下意识地看看周围,仿佛有人偷窥一般。

真是巧,他们俩正好平分。剩下的这些,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张。

那天夜里,克玉忽然被某种奇怪的动静惊醒。声音很近,如在耳边,像床在重压下骨折。克玉心里一激灵,侧耳倾听,确实听不见呻吟,不知道声音来自于何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玉彻底失眠。从此以后,这种奇怪的声音就隔三差五地为他孤独的不眠之夜伴奏。

创意初稿克玉写了一周,马总他们审了两星期;二稿他花了五天时间,马总他们拖了半个月;如今是三万多字的分集提纲和人物阐述,正式意见从马总他们那里走过来,必然更是乌龟的长征。这中间无边的空白如同潮水,铺天盖地地朝克玉涌来。

无聊时除了在网上看电影,那些得过奥斯卡奖,以及戛纳、威尼斯、柏林等国际电影节大奖的片子,就是胡混。书基本读不下去。下棋赢了还好,输了便内疚得几欲跳楼。给杨老师发个短信,杨老师回复道如果这样,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回去。在北京是生活。你得适应每一天才好。克玉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只好长叹一声,重新回到电脑跟前。看看博客,已经有不少留言提醒,他太久没做过更新。

那就继续写吧。

《马赛曲》

从来不曾写过剧本,小王对基本格式都不掌握。现找来教科书,依靠中文系的那点底子,剧本很快脱稿。下一步该怎么走,给谁才能拍出来,心里还是没谱。上网搜索,有许多征求剧本的帖子,他仔细比对,选择几家发了过去。

投了三块石头,只有一记回音。那人姓梁,大他三五岁,小王在心里真诚地奉为恩师与兄长。这在梁老师也许只是分内工作,但在小王就是热心汲引,是知遇之恩。他打来电话时,小王老半天没闹明白。他几乎忘了还有这事。于他而言,这实在有点遥远,更像愚人节新闻。梁老师显然估计到了小王的反应。他呵呵一笑,对部分情节和结构提出了小修意见。说你抓紧改吧,改好快给我。回头我传个合同文本给你看看,要是合适,咱们就签了。电视电影稿费都不高,一般也就三到六万。你还没出道,咱们就四万吧,我跟公司也好交代。小王赶紧说稿费没关系,这个好说!梁老师说千万别这么说,稿费很有关系,太有关系了。艺术是有价值的,该值多少就是多少。

天大的好事。放下电话,小王很想告诉谁,跟谁分享一下快乐,想来想去,却没有合适人选。县里的一秘,专业可不是这个。传出去,也许会适得其反。但最终,他还是告诉了刘书记。刘书记是他的中学老师,升县长时将他从学校调出来,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书记闻听也很高兴。说好啊,我没看错你,你确实是个人才。小王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肚子里。不是出于报恩心理的印象分,客观地说,书记为人为政都不错,很务实,也算得上正派,能隐约看见当初在学校教唱《马赛曲》的底子。农村学校人手缺,语文老师兼教音乐,效果还不错,也算是一绝。

回到办公室,小王依旧激情澎湃,《马赛曲》又在耳边响起。哦,不是耳边,是心里。刘书记在,随时都可能出去,可不是听音乐的时候。在那熟悉的旋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刘老师。头发整齐但不油,沿着额角二八开;腰身挺直眼微闭,两道裤线闪闪发光。就因为这两道裤线,一个梦想在小王内心野草般疯长:弄套真正的运动服,体育课上穿穿。可是直到中学毕业,野草还是野草,不能开花。

那时刘老师打拍子的手势慷慨激昂,表情非常投入。可说心里话,大家并不喜欢这莫名其妙的歌,还是邓丽君更受欢迎。但既然刘老师说好,也就没人敢反驳。他刚刚大学毕业,年轻而又英俊。女生暗恋,男生嫉妒。

梁老师的效率很高。小王很快就用那四万块钱,提前还清了房贷。剧组也随即开过来,选了一处山村作为外景。开机仪式时小王出面,宣传部长不必说,连刘书记也一起搬动。地区和县电视台同步报导,另外还有北京的一些媒体。无论如何,县里多少能露露脸,刘书记非常高兴,特地把小王叫到办公室,说有些事跟你说说也无所谓,我再干一年,就要退二线。你跟我时间也不短了。电影拍完,你看看,是去宣传部还是文联,自己选个地方。小王赶紧说谢谢刘书记。您怎么可能退呢。刘书记不等他说完就竖起巴掌做了阻止的手势。说这事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外传。本来考虑让你去组织部,现在看还是宣传口合适些。

按照刘书记的要求,小王暂时靠在剧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随时调度。刘书记又从县委办找了个秘书,也姓王,预备过后正式接替。在片场住了不到一天,小王就发现了问题。旱灾实在严重。头天开机仪式,只顾得热闹,没顾上观察。此时才发觉,灾情有多么严重,影响有多么大。远处的秧苗几乎能点着。就这么下去,秋后农民只怕连秋风都没得打。

梁老师毕竟是北京人,心里的弯还没转过来,没当回事。说这正常啊。你剧本里的背景不就是这样的吗?要是没有旱灾,我们还得另外选景甚至造景呢。

小王心里却阵阵发紧。他们老家在西边,靠着水库,而东五县呢,一路截流加蒸发,春风不度,动不动就旱。来前县委号召机关捐款抗灾,他走得急,没来得及交,现在很有些后悔。仿佛少他那几百块钱,就会影响龙王行雨。

小王抽空去找老人,却被告知他已经辞世。走得很安静,一如其生平。这个岁数离去,也算是喜丧。按照农村的说法,是老死的,不是病。天热,后事办得快,早已入土。小王闻听并无震惊,反倒有种靴子落地的踏实感。从这个角度说,梁老师他们的效率还是差点火候。他已经告诉老人要拍电影,但没想到老人走得这么匆忙,剧组来得如此拖拉。

回头望望,那片竹林还在,但干瘦的叶子透着暗黄;池塘里没有鸭子,只有龟裂的黑色塘泥。无边的忧伤顿时将小王冲击得七零八落。只是令他忧伤的仿佛不是老人,或者他的离去,而是《马赛曲》的旋律。就像大学毕业前夕,偶然与它不期而遇。其实,那才是被《马赛曲》真正打动的开始。他买了点香烛鞭炮,在老人坟前点燃。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怎么听都像《马赛曲》里的军鼓。

究竟有多少人在《马赛曲》的军鼓声中倒下?这问题无人回答。小王在暴烈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慢慢就看到了自己。正在冲锋陷阵浴血拼杀,忽然身子一震,随即慢慢倒下。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提醒他那不再是敌人或者战友的血,它们就来自于自己的心脏。堤坝决口,洪水肆虐,逐渐露出干枯的河床。

小王浑身一激灵,仿佛有电流闪过。他立即掏出手机接通会计,请他帮个忙,他要捐出一个月的工资。会计很吃惊,接连反问三次,这才确认。

黄昏落寞,夕阳点染着高低错落的楼房。一只麻雀落在邻居的空调外挂上,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克玉开着房门,防盗门也没锁上。对面的孩子,依旧书声朗朗。他显然遇到了问题,但大人的语气,也是不会。克玉很想过去,帮个开口之劳的小忙,但又不敢造次。随意一扭头,看到沙发角落里从未开封的灭蟑药,忽然灵机一动。

抄起灭蟑药,径直过去,敲开对面的防盗门。是孩子开的,他蹦蹦跳跳地过来,恰如那只麻雀。克玉说小朋友,你哪里不会?我帮你吧。孩子一回头,后面随即又闪出一个女人,克玉曾经在楼道里碰到过的。三十几岁,相貌中等,满眼警戒。克玉扬扬手里的药,说我是对门的。楼长给你发灭蟑药,你不在,她叫我给你。女人说不是刚刚发过的吗?克玉说不知道。我的也没用完。随手把药递给孩子。女人说声谢谢,就被克玉打断。他笑道这孩子上三年级吧?跟我儿子差不多。学习上要是有啥问题,也许我能帮个忙。女人的眼睛从克玉身上滑过,向他身后看看,脸上也绷出微笑,说不用,有我呢。麻烦你,不好意思!孩子说你会吗?你也不会!语气很是委屈。克玉笑道妈妈不会也正常,她太忙,忘了。什么问题,拿来我看看好么?孩子看看母亲,然后递过课本。这种问题对于克玉,自然不在话下。解答完毕,他摸摸孩子的头,眼睛却盯着母亲。说我一般都在。要是有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敲门。我是,我是编剧,职业编剧。就是写电影电视剧的,不用上班。

女人道谢,然后领着孩子回屋。克玉听见,她轻轻碰上了门。那个瞬间,他心里不由得一闪。

等待的一日长于百年。给马总打电话,说是在弄别的项目。他们公司项目多,同时有好几个。筹拍的,投拍的,做后期的,打官司的,不一而足。分集提纲已经发给央视少儿频道,要先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汇总回复克玉,免得多走弯路。克玉闻听,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反正着急上火也不顶用。

问问先前那个剧本,也都是没有结局的结局。那些日子,克玉整天闷在家里,足不出户。每两天下次楼,目标也不过是百几十米外的菜市场。别说远处的风景,就连陶然亭,都没了兴趣。那天天气出奇的好,他的心情也随之晴空万里,于是约出吴菲,吃了顿饭。吴菲说好端端的,你请的哪门子客呀,发财了?克玉其实挺喜欢请人吃饭的。为朋友们买单的感觉很好。只是多数时候囊空如洗,徒呼奈何。果能发达,他一定要作战国四公子那样的人物,至少也要效仿近代的吴长庆,养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克玉说还没发,很快就会发的,咱们一起。很长时间没见,全国人民都很想念你,来吧。

吴菲的表情依然如同五月的阳光一般通透。但克玉却始终觉得不可捉摸。直觉告诉他,吴菲对自己当有好感,至少不会讨厌,但是却从来不主动跟自己联系。你联系她干吗都行,答应得痛痛快快,落落大方,让你稍有非分之想,便会心生自责,便要自惭形秽。

酒确实是神奇之物。能浇去心中块垒,也能让人神采奕奕。坏的变好,好的更好。比如吴菲,模样就显得越发地风流,楚楚可怜。克玉执意要送她回去。送到楼下,吴菲说行了,你赶紧回吧,不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克玉心里怦怦直跳,笑道送佛送到西。若不送你进门,可能真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呢。这电影是名导特吕弗的作品,两人交流过,大家都很熟。那绝望苦涩的爱情,却又带着无比温馨的背景,你想不喜欢都不行。

吴菲安抚地拍拍克玉的肩膀,说我明白你的好意。非常感谢。屋里太乱,改天再请你上来喝茶。克玉抓住吴菲的手不肯放。那就是最后一班地铁的门边啊。他说没关系,我屋里更乱,不怕累不怕脏,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吴菲使劲抽出手,飞快地吻吻克玉的脸,然后在上面轻轻一拍,说宝贝,乖,快走吧。你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吴菲的高跟鞋发出脆响,如同践踏在心上。克玉仿佛看到自己的心碎裂开来,鲜血汩汩滔滔,随着吴菲脚步的节奏溅射。不大一会儿,六楼的某扇窗户亮了。克玉不觉心头一热。如同浓雾中的渔船隐约看见灯塔。他期盼吴菲能打开窗户,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但是没有,始终没有。他在楼道门前转来转去,像迷途的孩子。有人从旁边经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克玉掏出手机,拨通吴菲的电话。吴菲没接,上半身从窗户里浮出。她朝下看看,然后再度消失。克玉还要再打,楼道里已经传来一阵脚步,不那么清脆,估计是拖鞋。

吴菲来到克玉跟前,搂着他的腰,将他拉到楼梯洞口里,说我不方便,真的。

吴菲握着克玉的手,放到自己下面。克玉在衣服上轻轻一摁,里面果真有内容。

驴车终于驼来马总的消息,他助手与克玉约定了面谈时间。过去一看,竟然有十好几条意见等着,克玉不觉头大。有些意见比较专业,有些则根本不靠谱,多余。此时才发觉,跟马总沟通并不容易,很费电。

争论比较激烈。克玉势单力薄,形势又不容许他舌战群儒。人家拿了钱订购剧本,好赖不说,首先总要可心。最后他说这样吧,形成正式的会议纪录,纪录好我的意见。我按照你们的要求来,但将来如果再有相反意见,我不负责开倒车。马总想想,说行。

他们的意见虽然不尽合理,但总算没偏离大方向。克玉仔细琢磨琢磨,然后动手。但是写着写着,突然想起电视。打开一看,戏曲频道正好在播张派名剧《望江亭》,谭记儿先后由赵秀君,张萍,王蓉蓉,薛亚萍等几个名角儿扮演。唱段克玉都很熟悉,平常没事,让他专心看完整出戏很难,但今天手头有事,他却想看下去。甚至下盘棋。

戏当然没看,棋也肯定没下。克玉又想起了吴菲的夜晚。越想越觉得自己形象不堪,总有乘人之危之嫌。至少对人家不够尊重。扪心自问,说他完全没想法那是虚伪,但说他目标明确一心冲着某个方向,也是污蔑。他只是感觉有些累。如同月黑风高独自前行,忽然看到另一盏灯火,总有与之汇合的冲动。或者孤身行进在茫茫沙海,突然见到一棵树,肯定想过去,在上面靠一靠。有组词汇在心里被擦拭得缺棱少角,令他常念常新。这组词汇是,相濡以沫,互相取暖。同道的温暖。

克玉抄起手机,给吴菲发了条短信。那天晚上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吴菲回复道没事,都喝多了。我没失态吧?克玉道你没失态,我失态了。吴菲道男人无所谓失态,只要女人没有失身。呵呵。

反思反思,马总他们的意见其实多数占理。所谓不靠谱,不过是自己的愤激之语。有此认识,克玉这回写得很慢,尽量朝细里抠。反正磨刀不误砍柴工,自己总不吃亏。他凝神静气地写,那天实在没了感觉,这才锁上房门,去了陶然亭。

更待菊黄佳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某部主旋律电影,大约是《巍巍昆仑》吧,曾经引用过。周恩来吟诵出来,毛泽东等皆开心一笑。原来典故隐藏在此。看了一气,再漫步回来。这里算是城南,没有连片开发成高楼大厦通衢大道,两边是一溜溜的门头房。杂货烟酒烧烤铺,影碟服装理发店。路过某个门脸,眼睛忽然被什么擦亮。店里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对门那孩子的妈妈。

克玉摸摸脑后忧愁一般漫长的头发,停下脚步转身欲进,想想却又没有。

上楼前正好碰到楼长。老太太看看他没说话,等他过去,却又将他叫住。说你家里没什么人吧?这叫什么话。当初租房,房东便是卤汤罐下挂面有盐(言)在先,不能随随便便带人来。那意思白痴都明白。克玉道对呀,就我自己。楼长说晚上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克玉道听到了呀。怎么回事,叫人没法休息?楼长道我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查。只要不是你屋里就行。

那种奇怪的声音一直阴魂不散,但又没有规律。赶进度时夜里碰上这个,早上再发端于废品,克玉的心情自然不能好。他说应该查。都在一块住,得有点公德心。楼长看看周围,神秘地凑过半步,说我们怀疑就是你对门。开理发店的。克玉心里一震,本能地说不可能吧。她还带着孩子呢。楼长说那谁能说得清楚?

既是项目,就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得悠着劲,打持久战。写到一半,眼看曙光在前,克玉又约吴菲见面。这回吴菲没答应。说这两天忙,改天吧。克玉道再忙也得吃饭呀。吴菲说北京你还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吃个饭麻烦死。

再软也是钉子。克玉心里颇有点感触。正在这时,刘总打来电话。说克玉呀,很对不起,上回你改的栏目剧本子,后来没拍,你可白忙活了。克玉微微摇头。按照道理,拍不拍他都应该付酬。这点费用即便损失,也只能算作自然灾害,岂能朝下转嫁。

克玉爽朗地一笑,说都是朋友,无所谓。全当我帮你干了点家务,举手之劳!刘总说白忙活一场,我很不好意思。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过去一看,还是跟齐总一块。刘总旧事重提,克玉大度地说真的无所谓。钱不用可以省下,才华不用搁在脑子里也是浪费!齐总闻言赞许地一笑,说嗯,这话有水平!

克玉有个新奇的发现,俩月不见,以前字正腔圆的刘总竟然也成了口吃。经常梗阻的词句不多,都跟齐总有惊人的相似。

饭后刘总又捎了克玉一程,将他送到地铁口。路上克玉一直想说说某个人,可到底还是没有。他希望刘总能主动提及,刘总却又不肯玉成。

也是,北京那么大,忘记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格外的刻意或者努力。

喝了酒回来,克玉不想再写。网上胡混一通,看了个电影,深夜才睡下。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个警察,电筒的余光正好照到肩章的一半,看不出警衔,后面还有几个黑影。

克玉心里一激灵。他可不曾到派出所登记,也没办理传说中的暂住证。还好,警察并未为难,看看克玉睁不开眼睛,马上挪开光线,说就你一个人?克玉说对呀,一直是我自己。

此时才看清,警察很年轻,胸前还有张卡片,看不见内容。楼长说奇怪,当真没有,你看清楚了?警察说确实没有。人家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穿着睡衣,我怎么好意思磨蹭?楼长嘟囔道那就怪了。除了这家,没人了呀。

《马赛曲》

熬了半个多月,剧组撤回北京做后期,小王也回了县委。一回去会计就找他签字。工资已捐出去,但还缺道手续。若按正常程序打到卡上,本来不必如此麻烦的。

会计说怪不得你这么大方呢。小王一愣,说怎么啦?剧本稿费都还了房贷,我等于一分钱没见着。会计一撇嘴,说不想请客就不请,何必装蒜。算了,算我多嘴,你现在当了领导,在你跟前不能胡说八道了。

问了半天才明白,小王提了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正科级。已经研究通过,印发了文件。小王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先拍电影后升职,双喜临门么。不过跟拍电影不同,这回的喜悦类似蜻蜓点水。他这个年龄弄个正科,进步不比蜗牛快多少。也就是刘书记,换了别人恐怕未必会提他。年龄是个宝,这严酷的形势越来越一边倒。

还有更意外的消息。刘书记换了新车。奔驰,六十多万。想想田间地头接近干枯的稻秧,这个数字令小王震惊。这辆车能打多少口井,抽来多少水。捐助额政府有明确规定——不,叫建议——股级以下每人六百,科级八百,处级一千。就这样全县干部职工也不过凑了两百多万。起初他跟刘书记下去,看到的情况还没这么严重,对于捐助还心存抵触。

小王在刘书记办公室门前徘徊好一阵,才举手敲门。见他回来,刘书记淡淡一笑,说组织部跟你谈话了吧?小王说谈了。多谢您的栽培。刘书记一挥手,说组织的决定,别记我个人账上。小王说刘书记您放心,我知道好歹。刘书记微笑道你得尽快进入角色。宣传工作很重要。小王连连点头。

小王想说的话,到底也没能说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呆坐半天,打开电脑找到《马赛曲》,心里随即又是阵阵激荡。

刘书记选择教授《马赛曲》,是因为那篇课文《最后一课》。课文中被迫割让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首府斯特拉斯堡,便是这支曲子的诞生地。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后,普奥联军准备越过莱茵河武装干涉。根据革命政府的全民动员令,斯特拉斯堡市长号召人民奋起抵抗,莱西营工兵上尉鲁日·德·利尔写了这首歌,原名为《莱茵军团战歌》。后来马赛市的义勇军唱着这首歌开进巴黎,市民与战士争相传唱,影响极为广泛,遂被改名为《马赛曲》,最终成为法国国歌。

刚刚学会它的八十年代,《马赛曲》并未给小王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同曾经暗恋过的女生,过去便成如烟往事,只能偶尔温暖记忆。等暮然回首,再度与之重逢,已经要进入九十年代,也就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前后。当时他是大三学生,某天去外校看望送别即将毕业的老乡。进入校园之后,发现那里已经被音乐淹没成海洋。《毕业歌》、《故乡的云》、《国际歌》、《运动员进行曲》,一曲接一曲,不肯停歇。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送别的场景。拥吻的恋人,照相的学友,谈心的老乡。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极其熟悉的旋律,但是却想不起名字。如同当时印象深刻过后长期失去联系的朋友。想了半天,沉睡的记忆才一点点地苏醒过来。

小王忽然间泪流满面。他没有去找老乡,躲进花园深处,静静地流了半天泪。

音乐逐渐复原当初的感觉。像画家为人物点上眼睛。小王立即起身跑趟音像店然后匆匆回来,再度敲开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一愣,说还有什么事?小王感觉自己正在发烧,含混不清地说下面旱灾很严重。刘书记说对,我知道。县里不是都做了布置么?小王说嗯,我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刘书记闻听眉头一皱。这个数目比常委都多。他率先认捐两千,县长也跟着这个数走;其他常委不敢与一把手比肩,自觉捐了一千五,一般副处也就是一千。

刘书记的表情很快就舒展开来,说好啊,你能这样,也算是支持县委的工作。小王说你买的新车,很漂亮。刘书记的神色立即机警起来,说小王,你到底什么意思?小王的喉咙咕哝两下,说没,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刘书记的表情松弛下来,说我知道。你下去吧。小王突然改了口,说刘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教我们唱的《马赛曲》么?刘书记脸上慢慢开满被皱纹装点的笑容,说真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记不得了?小王说我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经常放着听。我给您买了张碟,叫司机搁车里,没事时放放吧。刘书记说嗯也行。小王说刘老师,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教诲!慈祥顿时像白云飘过蓝天一般飘过刘书记的脸,他不再是县委书记,而是个日渐苍老的父亲。他叹口气,说嗯,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也算我当初没白教你。到了新岗位,你好好干吧。另外,你去叫办公室晚上安排一下,我给你送个行。

那场重要的送行酒小王几乎没有印象。后来听说,他很快就喝高了,真正喝高了。这些年,上上下下还从来没见一秘如此放量过。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他在刘书记跟前拍案而起,怒斥他不该晚节不保,在就要退二线的前夕,在全县入春以来滴雨未降农民很可能颗粒无收的情况下,花了那么多钱买新车。

小王的表现成为狂妄自大乐极生悲的典型教材。事情流传着很多版本,小王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更真实。但所有的版本都有一个相同的细节,那就是他让刘书记再放放《马赛曲》,再听听《马赛曲》。说都是你教我们的,你后悔不后悔,惭愧不惭愧?!

无论如何,刘书记当时没发火。他,宣传部长,县委办主任,三个常委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政治涵养与政治风度。即便事后,也没人批评,或者找他谈话。只是副部长的职务没有落实。文件下了,话谈了,后来工资也涨了,但迟迟没能去宣传部就任。

浮世堪惊老已成

放下电话,克玉呆呆地看着茶杯出神。热气一圈圈地升腾上来,像一条又一条的龙。温度逐渐散失,龙越来越小,越来越少。他的热血也不过是这杯水,能经得住几次枪毙剧本呢。

精心修改过的分集提纲依然不能通过,克玉方寸大乱。第一稿确实有临时躲懒心理,想等进入实际创作阶段,灵感找上门来。无论材料还是那个成功的剧本,都有类似经历。事先他只知道模模糊糊的方向,并无详细路径。他认为这符合文艺创作规律。可第二稿不同,他确实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拼尽全力跳跃,也只能摸那么高。

更为关键的是,马总他们的态度有些暧昧。那些意见表明,他们可能在怀疑合作的基础,也就是他最初的创意。这样以来,麻烦大了。

沟通无果,说是叫他回来考虑考虑。下了地铁,克玉不再步履匆匆。他脚步迟疑,东张西望。那个老人依旧在拉琴,不知道是不是《马赛曲》;烤白薯的看见城管推车便跑;车站挤满了人,一辆公交车开来,里面有对空洞的眼神闪过;卖报纸的小喇叭还在吆喝:晚报晚报,北京晚报,法制晚报!

克玉掏出手机,给吴菲打了个电话。吴菲说真不巧,我晚上约了人。克玉略一迟疑,说不行我跟着去蹭饭呗。吴菲说不合适吧?我们要谈事。

不是可视电话,却也能看见吴菲的表情。也是公交车上一闪而过的眼神吧。冷漠,黯淡,空洞,仿佛大家互不相识,是陌生人,是河滩上两块冰凉的鹅卵石。不,比这还要遥远,除此之外还有警戒。他捏着手机,一步一地地朝前挪。拐弯时灵机一动,方向偏转九十度,进了对门女人的理发店。

店面不大,还算干净。看清来人,女人的笑容少了点职业,多了点热情。克玉坐下围上大围巾,女人一边给他理发一边闲聊。

原来她男人在沙特干建筑。收入还不错,肯定比克玉强。女人说你是干吗的,怎么一直在家呢?克玉说写东西的。女人说哦,对了,你说过,职业编剧。克玉清清嗓子,半天才上来话。说也算不上,写剧本混日子。女人说你一直闷着不出来,又何必来北京呢?在家写也不耽误啊。

克玉彻底没词。这是他的软肋。他不知道别人来北京是怎么混的。如果上班,那何必来北京,在原单位上班可比这有派头,至少食有鱼出有车;天天出去钻圈子混饭局,无头苍蝇一般,寻找机会?这事他还真干不来。可是若不如此,像眼前这样作个小剧本承包商,接了活儿回去完全可以。至少可以在省却房租的同时,收入与儿子嬉闹的天伦之乐。

是啊,他干嘛要来北京呢?这问题无人回答。

理完发洗头,女人再给克玉作简单的头部按摩。她说你们从事脑力劳动,更应该做头部保健。

头皮应该不是神经最丰富最敏感的部位,但克玉依然清楚地感觉到了女人手指的柔软。那一刻,他调动全身所有的控制力,才将泪水截断。

理过发,回去自然要洗澡。出浴之后,克玉站在镜子跟前,手指随意地穿过头发,想大体整体一下,突然却有了新发现。一夜之间,白发竟然已呈星火燎原之势。尤其在两侧。还好,还比较短。只有用手撩开,它们才会现出峥嵘。

克玉的手指僵硬在头发中间,似乎被人点中穴道。客观地说,他的容貌还是落后于年龄的,至少有七八年的差距。尽管体态稍嫌丰满。白头发过去也有,但何曾如此绚丽。京漂一年,不意竟是这等收获。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久违的句子,猝不及防地撞开心扉,放入海洋的咸水,呛得他几欲落泪。因为喜欢,过去曾经推敲过这个句子,认为雪满白头不好,雪与白重复,不如白雪满头。诗人追求对仗,结果害了句意。可是,当岁月真正在头顶降落点点雪花,对仗不对仗,句意不句意,又有什么意义!

小说帖完以后,点击率和回复都有所增加。一个说傻逼!这也叫小说?克玉苦笑一下,回复道三楼的兄弟,骂得痛快!另一个说沉痛,是你的真实生活么?克玉又是一记苦笑,回复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生活比小说精彩;第三个说哎,我们都没有血性了。男人阳痿,女人卖淫!克玉回复道言重了吧?我觉得应该还有亮色;第四个说生活就像强奸,如果注定不能反抗,那就闭眼享受吧。克玉愣怔半天才回复了四个字。高论!领教!最下面是个大学同学,失去联系很久的。他说哥们终于在这儿将你捉拿归案。好端端的当着官,干吗去北京啊。

又是这个讨厌的问题,将他逼入墙角,还要再踢一脚。克玉如听纶音,心里若有所悟,但依然不解确切答案。半天后才说,我爱北京天安门,呵呵。来北京别忘联系我。

电脑运行的细微噪音漂浮在克玉耳边。渐渐地,里面出现了吴菲的笑语,她的脸也在屏幕的背景上隐约浮现。下意识地眨眨眼,一切又在瞬间恢复正常。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荡荡的房间。

每天多次打开博客,其实都是守株待兔。以前吴菲不时过来踩两脚,回个帖子。那个夜晚之后,确切地说是动画片彻底折戟沉沙之后,某天给她打电话,她没接,发短信过去,也不见回。接连试过两次,都是如此。克玉的本能反应是她是否出了什么事,还要再打,甚至想到了报警,但突然就转过弯来,明白自己已经进退维谷。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试图与吴菲联系,否则便有黄世仁之嫌。

不知道是半颗心,还是半边肺叶,或者一只肾脏,突然间就被人切掉了。克玉感觉,房间猛地宽敞了许多。零零落落的家具和零零落落的自己,越发地沧海一粟。那些空闲地方,点点滴滴地被寂寞与寥落填满。他站起身来,在里面踱来踱去,试图将那些不速之客赶走,但是不成,它们像灰尘一般扬起,反倒越发稠密。克玉简直要发疯。他敏锐地看到了时间的压力。它像刀尖一般,贴着自己的皮肤行走,如同蚂蚁的大军。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朋友,当初帮自己租房的朋友。

见面时,克玉向朋友伸出了手。这个动作似乎在朋友的意料之外,他的回应略微有些迟缓。克玉心里一怔,还是伸出左手,握在朋友的胳膊之上,然后使劲摇晃。朋友说哥们,你太夸张了吧。是有日子没见了,但毕竟不是出国访问啊。

克玉没能在第一时间应对。如果完全按照内心的指引,他会拥抱一下朋友。哪怕只是轻轻的礼仪式的拥抱,也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但是,这怎么可能。

克玉夸张地大笑道,我觉得这还不够。全国人民都很想念你啊。

那天克玉喝了很多酒。他喝得很主动。但是酒精越多,他的神智越清醒。他真切地看到,自己和朋友都不是人,而是两块漂浮的岛屿,在风浪中不断地擦肩而过,始终无法对接。彼此近在咫尺,却又如同隔着无数的星球。因为你无法感受对方的温度。他并不想指责谁。那其实是个不错的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感知你的喜怒哀乐。退一步说,你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人家感知你的喜怒哀乐?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无论主观是否情愿,你都无法替代。你丢了半边肺叶,别人怎么可能会有痛感。

两人在地铁站分手。本来应该是同一方向,克玉突然奔对面的车而去。朋友赶紧阻拦,说哥们,你真醉了啊。和平门在这边!克玉挣脱朋友的手,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说着话儿挤上了地铁。

朋友的身影一闪而过,他们被黑暗一口吞进肚子。下了地铁,克玉跌跌撞撞地找到吴菲租住的小区。窗户是黑的,灯塔也被浓雾遮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乌云可以一连多日遮蔽太阳的影子,但片刻也不能抹去人们心头因太阳而生的温暖。天明她要出发,天黑她就会回家。哪怕只看一眼不必交谈,知道那些遗失的器官还健在没被破坏,疼痛就能减轻许多吧。

克玉歪倒在健身椅上。两个人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被狗牵着,试图叫醒他,另外一个嫌恶地说又是醉鬼,冻死活该,你管呢!克玉闻听不觉一笑。这么多年来,他感觉自己还从来不曾如此清醒过。就像那个慷慨激昂的拍案而起。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思考能力。对于吴菲,他就是越琢磨越不明白,越琢磨她的形象越模糊。她从模样上看绝对不像80后,没在单只耳朵上套个大大的耳环,留极其打眼的发型,或者浓妆艳抹,穿低胸外衣,抽烟酗酒。果真如此,克玉不会与她交往。他不想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三道四,但道不同不相与谋还是可以的。

黑暗中,一个念头在克玉脑海里闪闪发光。当时吴菲肯定做了手脚,那里面不一定是什么东西。但这个念头只能停留在脑海中,无法出口。也不,甚至就这么想想,他都觉得亵渎,觉得自己下作。他实在不愿意将吴菲推定为坏人,或者心眼比眼珠子转得还快的鬼子。他无法相信她是在跟自己走钢丝,或者欺骗。真要这样,刘总想必是更好的目标。他一个失意的老男人,哪有什么油水。

可是若非如此,她又何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敌人少一堵墙。这话简直就是照着克玉的情形说的。那五千块钱所剩无几,房东偏偏又上门催租。合同即将到期,若确定续租,需提前一月,再扔一把钱。可是钱从何来呢,他既不能向后方求援,自己又不会印。进退维谷中,刘总打来电话,说公司业务发展良好,决定聘个剧本统筹。他们属意克玉,问他意下如何。都是朋友,见习期免掉,直接进入正题,每月三千。

克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事后才意识到有些过于痛快,至少应该抻一天。不为票子,只为面子。刘总似乎也没想到克玉答应得如此利落,略一沉吟,说既然这样,晚上你过来吧。签个合同,一起吃个饭,公司同事也彼此见见面。

齐总没在,刘总依然在那些熟悉的词语关卡前重复与停顿。签了合同,克玉很高兴,刘总情绪也不错,大家都喝了不少。喝到最后刘总晃晃脖子,说最近上网太多,颈椎有点不好。来,克玉,帮我捏捏!

克玉起身来到刘总身后,才后悔不该站起来,不该答应。可独木桥上,如何回头。他捏住刘总的脖子,使出比改分集提纲还大的劲头,随即听得一声清脆的惨叫。克玉停下手,歉疚地看看大家,说刘总怎么啦?真对不起,我没弄过,一点都不会!刘总悻悻地扭扭脖子,说你以为杀猪呢,这么大的劲!克玉说我弄剧本专业,弄这个确实不专业。来来来,咱们碰一个,给你压惊!

事后再想,跟刘总喝那杯酒也是多余。连头带尾,克玉在刘总的公司只干了半个晚上。工作是捏脖子,报酬是一顿饭。

即便还要在北京坚持抗战,也不能续租,一定要换个一居室,或者地下室。在那里,亲爱的床,亲爱的沙发,亲爱的方桌,亲爱的椅子,亲爱的厨具,甚至亲爱的马桶,都能肩并肩,背靠背。大家占满所有的空间,寂寞孤独与寥落也就无法乘虚而入。那多好。克玉甚至情愿为此而舍弃阳光。

敲门声响起,克玉老半天没开。估计那张脸不会令人愉快,打开一看不幸言中。房东进门没等说话,克玉已经开口。说我不租了。房东说不租你早说呀。克玉说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不过现在说好像也不晚吧,不是还没到期吗。

决定可以在瞬间做出,但承受决定的结果则无比漫长。如同当初一时兴起直言犯谏。跟家里一说,老妻幼子都很高兴,说你早就该回来的!克玉说你别理解错了,我只是暂时回去。找到一居室,再回来。

克玉一直拖着,迟迟没动身,似乎要跟房东较劲,一定要住满最后一天。擒虎容易纵虎难,他怎么能回得去呢?那些日子里,他将《马赛曲》的音量调到最高,仿佛那样就能看见自己已经在军鼓中倒下,胸前满是光荣的热血。果真如此,倒也不失为完美的结局,对各方都有个交代,可是不行,没有《马赛曲》,没有军鼓,更没有明确的方向。

对于克玉的拖拉,房东当然不高兴。早点倒出来他早点收拾,一错过弄不好就要损失一个月的租子。最终那个回帖的大学同学在合同到期前一周打破僵局。他在某家垄断央企工作,开车出来办公事,兼带旅游。从北京去内蒙,然后再回去。本来只想请克玉吃顿饭,听说克玉已有去意,便说怎么,发展得不顺利?克玉大大咧咧地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发展得很顺利,只是暂时回去休息休息,调节调节思路,好弄那个项目。朋友说那正好,不行你就跟着我,咱们走一路玩一路,最后再回去。也许那时你就有灵感了。

这敢情好。拾掇拾掇行李,老三样之外,多了不少书。看看四壁,都有自己的气息。菜市场,楼梯,街道,地铁,自己的脚印在上面,可是无法分辨。房东,对门的孩子,还有那些熟悉的摊贩,卖给自己早点和蔬菜水果的,会不会突然想起那个久未上门的顾客?不会的,肯定不会。生活淹没过无数的人,现在还在淹没,将来也不会停止淹没。就像那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去内蒙要取道八达岭高速。他们上路时,便有雪花落下。过长城时才发现,大地万物的冬装已臃肿无比。克玉左看看右看看,忽叫停车。同学说怎么刚出发,你就要小便?冻掉了我不管啊。

远处便是长城,传说中的长城,河流一般在诗酒中流淌的长城。惟余莽莽,顿失滔滔,也不过如此。慢说小小的一个人,便是长城又当如何,一样可以覆盖,一样可以淹没。

雪花从眼前不断飘落,宛如那个问题,你来北京干什么。它像冷风一般割着克玉的脸与心,割得他鲜血淋漓,但却无法回答。赚钱是肯定的,但显然不是目的。副部长每年还是有点灰色收入的,在他很廉洁,只吃拿不卡要的情况下。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个原本无比神圣无比崇高的字眼,可现在说出来,却只能沦为笑柄。它比隐私还隐私,比见不得人更见不得人。可要命的是,它们依然融化在他的血液里,凝结在他的骨骼之中。

那两个字组成的词语是这样拼写的。L——i——Li,X——i——ang——Xiang。

县城没有的,北京也没有。也许少数人,比如杨老师能够找到,但对于绝大多数,却注定无法抵达。

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液体流经之处,先热后冷。克玉站在风雪中,想给吴菲发条短信。我走了。他日来京,当再谋一面。写好短信,手指已经冻僵。刚要发送,想想还是摁了取消。

那天到底也没见到吴菲的影子。也许她已经搬家了吧。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这已不再重要。奔四的男人,无力承担那个别人可以脱口而出的字眼。假如一定要用,那么与其说他爱吴菲,不如说他爱自己。也不是爱,而是怜惜,深深的怜惜。如同失群的野兽,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

克玉关掉手机,取出卡本欲扔掉,却又没有。他那么想大吼一声,但却没有力气,只能对着空旷的山岭摇摇头,然后转身回到车上。

汽车慢慢启动。克玉清清嗓子,对同学艰难地笑笑,从包里摸出一张碟片塞进音响,那阵熟悉的旋律随即再度响起。他百感交集地发现,那整齐的军鼓,依旧能令他的心房共鸣。然后血管贲张,血如泉涌。

回头吧,再看一眼渐行渐远的北京。克玉透过泪影看见,路旁自己留下的那两行脚印,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就像秋日的天空中,逐渐远去的雁阵。

08年5月完稿于鲁院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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